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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交易

跟老头子做那种交易

“请问黄老大人,这屋子是谁住的?”郑君玥神情温和,除江遥外其余人等都被关在门外,不记案卷不问罪,以示对前兵部尚书的敬重之意。

这屋子是他儿子黄天放住的,但黄巨恃不想开口。

他有免死铁券,他儿子可没有。

黄巨恃被仆人扶坐在椅子上,刚坐下去便又站起来:“这是栽赃!这是陷害!”他说完看向江遥:“江大人,你身为一方父母官,库银无故跑到老夫家里,你,你该当何罪?”

江遥一头雾水。

这老头子是昏了头吧。

他只好拢起衣袖施礼道:“丢失库银的确是下官失职,但好在御史大人明察秋毫,已助下官寻回。下官这就去审问库房值守,看这银子是怎么跑的。”

黄巨恃满面铁青别过脸去,郑君玥寻了把椅子自己坐了,那样子倒像是要看江遥怎么审。

因找回了银两,吏役激动之下比往日行动更迅速些。只一小会儿,两名库守便被衙役带到丢在地上。

他们爬起来后跪地喊冤,但因为嘴里尚塞着臭袜子,只能“呜呜呀呀”叫唤。

江遥抬手拔出一人嘴中堵塞之物问:“庞四顺,你说那酒是胡庆福给的?”

“是是,”庞四顺哀声道,“求大人明察。”

江遥点头:“我且问你,那酒瓶是什么模样质地,多宽多窄,瓶嘴用什么封堵?”

“回大人,”庞四顺思索片刻道,“酒瓶是巴掌宽一个陶瓷扁嘴壶,有一尺来高,褐色,上面绘着虫鸟,瓶嘴用木塞子封堵。”

“来呀,”江遥听到此处对门外衙役道,“把这个监守自盗的库守拖出去,先打三十个板子重责!”

陈班头立刻抓住庞四顺的肩膀就要把他拖拽出去,庞四顺大惊失色道:“大人,大人您还未审便要责打小人吗?”

“本官已经审过了,”江遥道,“夜色浓浓,既然你说酒瓶是胡庆福的,你如何看得到那上面的虫鸟图案?如何看出是褐色?难不成你能夜视?回答得如此详尽,除非那瓶子便是你自己的。”

门外吏役均露出恍然之色,仍被臭袜子塞着嘴的胡庆福满脸泪水。

大人明鉴。

他朝着江遥跪行两步。

大人可以帮我把臭袜子拔了吗?

大人——

可江遥还顾不上看他,江遥继续问陈主簿道:“午时本官陪同御史大人盘查库银时,是哪位吏役进库清点的数目?”

陈主簿立刻道:“是张贵。”

张贵听到问询连忙进屋跪下。

“张贵,”江遥站在他身前冷然道,“你来交代,你是如何在半柱香之内便点清失盗银两数目的?”

张贵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本官就当你是眼疾手快,”他往库银堆上随手一指,“这银子已被本官取走数锭,你去数一下如今还剩下多少。”

张贵不敢耽搁连忙上前,银锭大小不一共有三种制式,如今乱糟糟堆在床上。门外陈主簿已燃上清香递于陈班头高举,一支香燃尽,陈班头大声道:“禀大人,已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众人看那床上,银锭尚有一半未点。

江遥长身而立手指张贵道:“午时本官便有怀疑,库银丢失不是小事,怎么你这么快便点清报上,又似乎对数目无比自信。而且当时也是你主动去点,是怕别的人去点了不敢报吗?本官且问你,是否你与库守狼狈为奸?”

“大,大人。”张贵头上的汗珠瞬时滴湿地面,他滑坐在地,口中辩言,“那时银子,银子摆放整齐些。”

江遥看向陈班头大声喝令:“木板还未去找?庞四顺打了吗?把这张贵一并拉出去打!”

陈班头心说,我刚才不是举着香瞧时辰呢吗?他连忙带衙役冲进来又去拖那张贵,张贵哭喊道:“大人,我招,是那——”

“闭嘴。”一个声音打断了张贵的招认。声音不大,却似有万钧之力压下,容不得人反驳半句。

江遥转身去看,见说话的不是坐在椅子上浑身发抖的黄巨恃,而是御史大人郑君玥。

他起身踱步过来,脸上笑眯眯地瞅瞅地上跪着的人,又饱含赞赏之情地拍拍江遥的肩膀。

“江大人断案好手段。时候不早了,差下人把库银抬回去清点妥当入库吧。本官在这里跟黄大人聊聊。”他虽然笑着,脸上的神情却不容置疑。

江遥觉得审得不太过瘾,正要再问,就见在门口站着的江琢对他摇摇头。

行吧,还是听女儿的吧。

两人一组,每组抬一千两回去,室内很快便没了人。

入库的事交给陈主簿做,江遥仍不放心地等在黄府外,江琢也陪他等着。也是笑眯眯的。江遥觉得,女儿的笑跟御史大人的有点相像,都是那种一切尽在掌握又偷摸开心的笑。

黄府内那屋子里只剩下郑君玥和黄巨恃。

有仆人奉上热茶缓步退出,郑君玥亲自把屋门合上,又去关窗。因为是日间室内并未点灯,此时便看起来有些昏暗。

像垂暮的年龄和日益损毁不可再得的权势。

黄巨恃只觉得心口压着巨石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明白,自己曾位居兵部尚书,曾躲过朝堂暗箭曾手刃战场仇敌,曾一辈子血雨腥风斗败了无数同僚。怎么临到老了,败在一个小丫头手里。

他不平不服不甘心。

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吐出几个字:“老夫是被冤枉的。”

真的是被冤枉的啊,这银子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银子明明应该在江家旧宅,明明应该在他江遥的床上。

可现在有理说不清了。

无论是构陷朝廷命官还是偷盗巨额官银,都是死罪,并没有什么差别。

“黄老大人,”郑君玥在日光浅薄的窗口转身看向黄巨恃,神情里带着些体恤,“为斗一个气,您老这又是何必。”

“你知道?”黄巨恃猛然抬头,似能抓住一根稻草。他的头带着身子起来,似提线木偶般从椅子上挪下来:“既然御史大人知道,那……”

郑君玥摇了摇头。

知道归知道,知道也白瞎。

“老大人的亲孙子被江县令关在牢里,问了个奸淫妇女的重罪。没过几日本官便收到密信诉江遥贪腐,只是本官万万没想到啊。”

没想到赃银竟然在黄府找到了。

黄巨恃手拿拐杖重重击打在地上。

郑君玥离他近些,轻轻叹口气道:“但事已至此,本官不得不带走一样东西了。”

黄巨恃面如土色身子摇晃了一下,郑君玥连忙把他扶坐在椅子上。

“本官会秘呈皇帝陛下,不会经吏部、刑部、大理寺及御史台和内阁各部。”

这意思是说会为他留着老脸,在外人眼里他荣耀不减。

黄巨恃神态僵硬,眼中盛光不再。

郑君玥又道:“本官持尚方宝剑可便宜行事,不会使人再为难黄老大人。至于您那孙子,大弘律法森严,您万不可再铤而走险。不然您那儿子尚在任上——”

他说到这里停住,留了后半句给黄巨恃自己想。

黄巨恃嘴唇抖动片刻,捂着胸口缓缓起身。

江遥父女见郑君玥出来,忙迎了上去。

“走吧,”郑君玥越过他们往前走去,见江遥瞥眼回头看向黄府,不耐烦般道,“怎么?准备把那糟老头子抓起来?”

江遥微张着嘴怔住。

刚才还一口一个黄老大人呢,一出门人家就是糟老头子了。都说御史直言善辩,上谏天子下查黎民,怎么这位御史大人有点——油滑?

郑君玥的手探往袖袋,拿出一块手掌大小、瓦片状的鎏金铁片。上面密密麻麻阴刻着些小字,工整里不失皇家之威。

“丹书铁券?”江琢一见之下便道,郑君玥笑了:“你这小姑娘倒是有见识。”

他说完又把那铁片收回,点头看向江遥:“他所依凭的只是这个罢了。你若非一辈子要留在澧城做芝麻小官,就要给他留三分薄面。往后若有一日升迁入京,也不至于先便得罪了兵部。”

江遥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郑君玥的用意在这里。就算他审到黄巨恃那里找到真凭实据,最多也就是把案卷送呈大理寺申请判处死罪。而陛下必然说体悯老臣,让他交还铁券便是了。

而如今郑君玥这么做,倒是又简单又省事,还为他考虑得很周全。

只是大弘律法……

他正要开口,便见江琢屈膝对郑君玥道:“那奴家就要拜谢大人为我父女所费的一番心思啦。”

“你呀——”郑君玥轻指江琢眉心,笑里带几分责怪,又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听你父亲唤你琢儿,可是闺名吗?”

江遥心里慌了一慌。

这郑大人,刚在心中对他有几分感激之情,他就要打小女的主意了吗?正要把江琢扯到一边去,就见江琢施施然一礼道:“玉需雕琢方成重器,江琢二字正是奴家闺名。”

看自己女儿的样子,也不像会被轻易骗走的。江遥放下心来。

郑君玥又问:“江琢,你可吃过汴州的灌汤包子吗?”

“不曾吃过。”江琢道。

“很美味。”郑君玥露出回味的神情道,“本官带你去吃好吗?”

江琢在心里笑起来。

这人是想用吃食哄走自己吗?想让帮着判案就明说,这么哄骗着恐怕不太好吧?

她抬眼看向郑君玥,正要说自己不太想吃,就见郑君玥的神情又有几分郑重。

“那江琢,你可怕死吗?”

江琢立在原地微微一笑,而江遥虽然神情镇定,脑中已乱作一团。

他知道郑君玥打的什么主意了!

行李装了整整一辆马车。

江遥清廉俭省,府中只这一辆马车,连车夫都没有雇。平日里偶尔去得远了是骑马,这车一般是给不方便抛头露面的江夫人用。如今因为江琢要走,便要她带着丫头乘坐。

“姑娘家的,出门还是要多带些自己用惯了的。”江夫人一边抹泪一边着丫头清点行李。春装要带,夏装也带些,全套铺盖要有,梳妆柜直接搬进去,最后等江琢上车时,发现马车里只能放下两个小板凳了。

宅院外郑君玥正跟江遥辞行,江遥心里很想拜托他多多看顾女儿,但是又因为两人实际上并不熟络便觉得说不出口。眼看女儿的马车驶出角门,江琢下车来给江遥辞行,他才勉强对郑君玥道:“汴州距澧城四百多里,小女年少不懂事,就请御史大人多多关照。”

郑君玥点头请江遥放心,心里却想:你是真不知道你女儿多厉害吗?说不定需要被关照的是本大人我呢。

江遥把他们一行人送出城门,眼见两辆马车越来越远,才把眼中泪水偷摸拭去。

他觉得有些后悔。

可琢儿说了:身为女儿就该困守宅院吗?女儿既然眼睛清亮些,就该为朝廷分忧。

为朝廷分忧啊。江遥的心悬着。

如今这个随便就能杀伤人命的朝廷,是该分忧还是该造反还说不定呢。这些日子去香山寺上香的信众越来越多,焉知不是百姓们心惊胆战的结果。

郑君玥的马车跑得飞快,这使得江琢坐着的马车也得快起来。幸而江遥给她雇的这个车夫不错,无论对方多快都紧紧跟着。

丫头墨香在车内颠簸得面色发白紧抓车厢内壁,却见江琢坐得稳稳的,无论是急转弯还是感觉要被抛出去,都随意调整着身子又坐正。等道路平稳了些,江琢把手上的檀木珠串取下来,仔细挑拣了一个珠子摘掉。

“是戴着不舒服吗小姐?”墨香问。

原本就只有九颗珠子,用细银箍仔细穿着,却不知小姐怎么突然想起摆弄这个来。

江琢把那取下的珠子给墨香看:“你识字吗?”

墨香摇摇头,脸有些发红。

“没关系,”江琢道,“以前都是父亲大人给我读书,你并没有伴读过,所以不识得很正常。从今天开始,我来教你认字。”她指着那檀木珠子上的蝇头小字道:“这是一个‘黄’字。”

墨香惊喜地点头:“小姐我记住了,这是一个‘黄’字,是黄颜色的意思吗?”

江琢点头:“我听说黄老大人昨夜呕血了。”

墨香听不明白,只是盯着那字,用手指在腿上划拉。

他失了免死铁券,儿子官位又小,子孙没有成器的,年逾花甲又呕血,如今也算是报应不爽了。

黄,黄巨恃。

这是她重生以后送给师父的礼物。本以为会等自己得到了一切最后绞杀,却没想到第一个收拾的便是他。

这也许便是冥冥中的安排。

江琢掀开车帘把那珠子丢出去,墨香“哎呀”一声伸头去看,就见车轮碾过珠子,“砰”的一声,想必已经碎裂了。

她有些不舍地又坐回来。

江琢正把手串重新戴上,她戴得仔仔细细,清冷的视线从每一颗珠子上划过。

“小姐,”墨香又想起了什么兴奋道,“汴州府有什么呀?是不是有很多好吃的?”

汴州啊——

江琢微微闭眼。

那里有灌汤包子,有桶子鸡,有黄焖鱼。这恐怕是郑君玥心里的汴州。

在江琢来看,那里有岳氏旧居,有白马寺,有她在巷子里嬉闹玩耍的童年。

而如今在汴州百姓们心里,那里最近是有连死五人的要案,有让人心惊胆战如同锋芒在背的传言。

江琢轻抿嘴角睁开眼:“汴州,是个好地方。” StZ+2zs31GdPdDIhlRelAiiMCxziYmxSCwU1YyMmLyjOHd7tQYDlgAcn4ZDk7R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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