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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静如水，时不时有风吹过。
暮云斋里的槐树簌簌作响了一整夜。
颜姝最喜槐花的清香，说它没有梅花那般孤傲，无需过多的关照，也能顽强地活着。她只盼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只要活着，无需富贵荣华，平安健康。
听着外边风吹枝丫的声音，枕着手臂的柏青澜觉得有些不适，又翻了个身。
今日之事令她内心波动，久久不能平静。
向来温柔体贴的四姐姐一下子变了脸，变得让她不敢去相信，那个坐在榻上病痛缠身，目光却狠厉无情的人就是她的四姐姐。
这些年来，她与四姐姐一同去太书院读书，在来去的马车里互说心事，十分亲密。她知道四姐姐的日子很苦，但是在书院念书的时候她却能看到四姐姐温婉舒心的笑容。
回到暮云斋后，柏青澜给颜姝说，像四姐姐这样清高有才情的女子，如果日后能遇到一个如意郎君，这些年受的苦也都是值得的。
颜姝浅笑，反问她想找一个怎样的郎君。
柏青澜摇头说不知，她只愿四姐姐能够遇上良人，早日摆脱柏府，摆脱梅凝。
可这次落水之事却让柏青澜不知该从何时开始，重新去想四姐姐。
回来后母亲跟蜜儿姑姑说的事情更是让她匪夷所思。
四姐姐这样一个无宠无权的人，是根本没办法安排这样一出大戏，不仅仅动了宋飞雁，还让整个宰相府为她劳心奔波。
她想起白日母亲在马车上所说，这件事情，已经关乎朝政。
小小闺阁庶女竟然与朝堂之事扯上了关系，这不是她们这个年纪该染指的事情。
柏青澜瞬间后脊背发凉，不敢相信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四姐姐竟是这样的人。
“姑娘，可是睡不着？”慧纹在外守夜，听到柏青澜翻来覆去的，轻声询问。
得知慧纹也醒着，柏青澜立即撩开月白色沉水纱帘唤她进来。
慧纹披着外衣，掌着一盏琉璃灯，忧虑地看向柏青澜。
一见慧纹清澈的目光，柏青澜立即搂住了她的脖子，靠在了慧纹的身上。
仿佛这样，心中才可平静些。
慧纹是唐沛韫在柏青澜六岁时送来的丫鬟，自此之后，形影不离。
她跟蜜儿还有秋茗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摘月居。
唐沛韫刚经手颜家生意时遇见过几个小乞丐，跟在她的身后想要偷她身上的钱袋。唐沛韫命人将他们抓住，才知这些孩子都是家中遭了难，要不就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有几个是亲娘所托非人，亲爹跑了，女子们只能偷偷生下孩子。关乎名节，又不能带回家，只得交予一个老嬷嬷给口饭吃。
最后老嬷嬷病死了，孩子们也就没人要了。
沦落街头，偷钱抢食，苟延残喘。
唐沛韫得知此情况后，出钱找了个稳妥的寡妇，大家都叫她元娘子，专门接纳这些没人要的孩子。
她在宁安城外买了一座院子，起名为摘月居，还请了先生教他们识字读书。等到长大了就各寻出路，也算功德圆满。
有较为聪慧的女孩，便由元娘子亲自调教，送到唐沛韫身边做女使。
慧纹就是这样精挑细选出来的，她比柏青澜大两岁，唐沛韫希望她们能一起长大，陪伴的同时，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慧纹是摘月居里长大的孩子，打小就知道自己日后是要服侍姑娘的。故而元娘子所教她的也都是大宅院里的勾心斗角。
所以比起柏青澜，今日之事，慧纹更能接受些。
柏青澜靠在慧纹的身上，心中堵得慌。
慧纹知道柏青澜心中难过的是什么，她吹灭了琉璃盏中的烛火，就像是两个小姐妹一样靠在一起同榻夜谈。
“姑娘可曾听说过摘月居的元娘子？”
柏青澜点点头：“母亲说起过，说她是个很厉害的女人。”
元娘子调教出来的姑娘，个个都是七巧玲珑心，且忠心不二。她教出来的孩子们，也都学有所成，德才兼备。
“可是我们却都知道元娘子是个可怜之人。”
慧纹告诉柏青澜，元娘子生辰的时候，大家都会回去给娘子贺生辰。
有一次一个嫁了人的阿姐想要看看元娘子喝醉后是什么模样，众人便商量好一起给元娘子劝酒。
那是她们第一次见元娘子喝醉，也是最后一次。
喝醉后的元娘子又哭又笑，孩子们以为元娘子是想她的郎君了，都劝元娘子改嫁，再找一个共度余生。
元娘子却笑着说：“再找一个？找一个继续害我的孩子？”
元娘子告诉她们，她并不是因为死了郎君才做的寡妇，而是她自己离开的夫家，然后告诉所有人，她的夫君早死了。
她在夫家里本是一个孝顺公婆，劳心劳力的好儿媳，但就是因为丈夫带回来一个妾室，自此之后，家宅不宁。斗心眼她玩不过妾室，总是被那个女人设计陷害，最后在公婆眼中反倒成了一个妒妇，为难妾室，故意搞得家中乌烟瘴气。
最后，元娘子与女儿被赶到了草房，而大着肚子的妾室入主西屋。
夫家人明面儿上没说什么，但是其用意就是把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当丫鬟使唤，宠妾灭妻。
元娘子不想去和妾室斗，只想一心一意地抚育女儿，了此残生。
可她想相安无事，有人却不想。
有一日妾室趁元娘子干活时，骗走了她年仅五岁的女儿。
不知怎么回事，元娘子夫君回家后，看到妾室晕倒在院中，襦裙被鲜血浸染，而她的女儿站在一边吓得号啕大哭。
郎中赶来时，妾室已经小产，胎死腹中，是个已经成了形的男孩。
而妾室指着元娘子的女儿说，她好心带着孩子吃糕饼，结果孩子疯了似的一头撞上她的肚子，妾室摔倒在地后还在她的肚子上猛踩了几脚。
柏青澜猛地坐起身子，看着慧纹：“那是个五岁的孩子呀，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慧纹摇摇头：“所有人都不信，但是元娘子的夫君相信，她的公婆也信，就是元娘子教唆，让自己的女儿推了妾室，害她流产，害得夫家断子绝孙。”
五岁的孩子哪见过这般阵仗，也不知道妾室对她女儿做了什么。
众人发现时小女儿就大哭不已，元娘子想着等孩子情绪稳定些再问问情况，但是从那天起女儿就夜夜梦魇，高烧不退。女儿被吓坏了，整日胡言乱语，不清不楚的。而夫君和公婆不愿请大夫给女儿看病，说是病死算了，小小年纪心肠这般歹毒，长大了还能得了。
婆婆为了惩罚元娘子，紧锁家门，不让她出去。
元娘子抱着女儿，求医无路，最后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死在自己的怀里，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元娘子的夫家，没有一个人为其落泪。
他们难过的，是那个没有成形的男胎，要是生下来，该多好。
柏青澜的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身下的被褥，气得咬牙切齿，直喘粗气：“元娘子的夫家是哪户人家，我让外祖母找人收拾她们。”
慧纹摇摇头：“元娘子不肯说，只告诉我们，她最后悔的就是没能与那个妾室斗上一斗，一味地忍让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任由小人践踏，害了自己。”
柏青澜身子一晃，想起宋飞雁恶语中伤四姐姐时，她都是低眉顺眼，淡然一笑。一味地忍让换来的就是让宋飞雁一次又一次地羞辱。
所以……
所以，四姐姐反击了。
可是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反击，四姐姐为了什么？
慧纹拉起柏青澜的手：“元娘子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以礼诛之，四姑娘回击没有错，但是……”
“但是四姐姐用错了方法，走错了路。”
就像那位妾室，为了赶走元娘子母女，不惜利用肚中的孩儿一样。
柏青漪今日所做之事，得不偿失。
柏青澜看着慧纹：“我想帮四姐姐一把，去宰相府作证，不是宋飞雁推她入的水，只是当下情形，四姐姐不小心掉进去的。”
慧纹点点头：“无论姑娘做什么，慧纹都陪着你。”
柏青澜下定决心后，与慧纹相拥而眠。
那天晚上，她好像梦见了元娘子五岁的小女儿，懵懂无知，却惨遭毒手。她又好像看到了儿时的四姐姐，看着柏青渲在梅姨娘和父亲的怀中玩乐着，而柏青漪却立在一边，满眼期盼。
柏青澜一大早就让慧纹替她梳妆，然后去宰相府找宋飞雁。
颜姝见她早饭都不吃的就往外跑，叫住她：“一大早的要去哪？”
柏青澜跑过来：“母亲，我想去宰相府帮宋飞雁作证，然后再跟她一起去太书院。”
颜姝深吸一口气，眸中满是悲痛之意。
她伸手摸了摸柏青澜的头，柔声长叹：“吃完就直接去太书院吧，宰相府你不用去了。”
“为什么，只要我帮宋飞雁做了证，她姨母就不会责备她了。”
颜姝肃然而立，一脸惋惜地告诉柏青澜：“昨夜宰相府的表小姐，上吊自尽了。”
周遭安静的似乎只有马车的“咕噜”声。
赶车的小厮告诉柏青澜，以后四姑娘都不去太书院念书了，只她一人乘坐。
慧纹坐在柏青澜的对面，手里还捏着温热的红豆酥。
得知宋飞雁上吊自尽的消息后，柏青澜是一口饭都没有吃下去，整个人就像现在一样，呆滞无言，任人摆弄。
颜姝的意思是让柏青澜去书院里上课，有其他学子在，还能让她分心，不去想这事。
并示意慧纹盯紧一些，莫要再出祸端。
慧纹看着柏青澜出神的样子有些担心，但又不知如何宽慰，只能陪在身边，等姑娘自己想明白。
今日的这段路不知为何，长得令人疲倦。
柏青澜眸中噙着的泪水，也不知是没睡好，还是路上的颠簸，想哭但是又不知为何而哭。
许久之后，小厮一如既往地将马车停在了太书院外，然后示意慧纹姑娘到了。
慧纹拍了拍柏青澜的手，见她没有动静，就想着让姑娘再歇息一阵。
就在这时，马车外边传来了两个女孩的说话声。
“看，柏府的马车。”
“她们还敢来？”
“我看这是那两个庶女的马车，柏青渲那个没出息的，估计被吓坏了。”
“真没看出来，飞雁姐姐那样厉害的一个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嘘，我听说是宰相夫人昨夜罚了宋飞雁，让她当着下人的面，在院子里跪了一夜，还有那个梁翰，得知消息后怒气冲冲地回了宰相府，就他那个脾气，肯定直接上手打人了。”
“你是说，是宰相夫人罚了飞雁姐姐？她不是最宠爱这个外甥女吗？”
“宠爱有什么用，我爹说了，皇后都因此而生气了，斥责宰相管教不严，纵女行凶，败坏名声。”
“宋姐姐也真够倒霉的，招惹了这样一个扫把星，稍微一动就要了命。”
“以后我们都离那两个庶女远一些，真够晦气的。”
两个女孩也是太书院里的学子，看着马车停在一边，以为里边没人，对宋飞雁的死议论纷纷。
而这些话，尽数传到了柏青澜的耳中。
慧纹气得牙痒痒，透过帘子想看看是何人。
回头时，却看到柏青澜泪如雨下，终于哭了出来。
“姑娘，你不要伤心了。”
“我要是昨日随宋飞雁回宰相府帮她作证，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这一路上，柏青澜满脑子都是昨天宋飞雁恳求的目光。那是柏青澜第一次看到宋飞雁低声下气的样子，她就应该猜出事情的严重性。
为什么到那个时候，她还要意气用事，不予理睬。
仅仅一夜的功夫，宋飞雁就落了个上吊自尽的结局。
慧纹不知如何劝说，欲言又止。
柏青澜擦掉泪水，看向慧纹：“你帮我去找禹夫子说一声吧，我实在是身体不适，想要休息一天。”
慧纹点点头，看这情形，去了学堂也满是非议，便下了马车，让柏青澜等她回来。
柏青澜靠在车里，头实在疼得厉害，想要回府好好休息一下。
突然，外边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里面可是青澜姐姐？”
柏青澜闻声撩开了帘子，看到马车下站着一个身穿鹅黄小衫的娇小女孩。
她是承宣使郭家的小女儿，郭宜，一直跟在宋飞雁的身边，与她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柏青澜知道她跟宋飞雁的情谊，面色略显尴尬：“郭姑娘安好，这马上就要上课了，你怎么还没去学堂？”
郭宜淡然一笑，模样可人：“飞雁姐姐死了，我想给她做一碗冰酪去府上祭奠。”
柏青澜点点头，在想自己是不是也得去一趟。
郭宜继续说道：“我就是来太书院里取些冰块的，我的女使去找夫子告假了，我一个人又打不开冰库的门，青澜姐姐能否陪我一同前去？”
皇帝凌铎十分重视太书院学子们的课业，怕酷暑燥热，令人心烦，所以盖了冰库存放冰块，给学子们降暑所用。
是给宋飞雁做祭品，柏青澜心中自然愿意。
二话不说就下了马车，一路随郭宜前往冰库。
二人平时也没怎么说过话，这一次又是因宋飞雁的死有了交集。
柏青澜也不知如何开口，一路无言。
到了冰库后，柏青澜率先赶到郭宜前边，使尽浑身力气，与她一起拉开了冰库的门。
一阵冷气扑面而来，吹得柏青澜直打寒战。
郭宜无奈一笑：“青澜姐姐，我前几日得了风寒，进去的话肯定会加重，你能不能帮我进去取一小块碎冰，我做的不多，就一碗，飞雁姐姐喜欢吃我做的冰酪，也算是我的心意。”
柏青澜点点头，什么也没想就走了进去。
还没走几步，只听身后“哐”的一声，冰库的门被关上了。
柏青澜立马转身砸门，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听门外的郭宜疯了似的怒吼着：“飞雁姐姐还说你人虽然蠢笨，但是心善，一定会帮她这个忙的，结果你跟柏青漪那个小贱人一样可恶，逼死了我的飞雁姐姐！”
“郭宜，不是这样的，你快放我出来！”
“你就在这里待着吧，好好想想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恶毒，就只是说句话，对你来说有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