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正大夫柏瑞的二女儿柏青潇,与兵部侍郎邵岸长子邵羡卿的婚事,在京都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到最后却是尽人皆知。
其原因很可笑——大婚当日,只有新娘出阁,却不见新郎迎娶,只有一副被木架支起的铠甲,坐在红鬃马上,由一个士兵牵着,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头。
邵羡卿被边关的防御工事给耽搁了,不能如期赶来。二人的婚礼已经是一拖再拖,吉日都找礼部改了两回了,皆因邵羡卿人在边关,迟迟未归。
最后邵府决定,先婚后礼。
这邵府的当家主母杨杞儿本就是京都贵眷们最常谈及的笑柄。
不愧是乡野村头出来的村妇,非但没有一点贵气,还把一个户部侍郎的府邸搞成军营一般。众人都笑她丑人多作怪,才学不够,脾气来凑。
在儿子婚事上,从未听说过儿媳还没过门,却要先去夫家学习规矩,一住还是数月之久。
虽说邵羡卿一直不在府上,但再怎么样天地没拜,礼数未行,怎么说都不合规矩。就算是定了亲,那也仍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但是邵岸不作声,柏府也没意见,就都遂了杨杞儿的意。
这未过门的新妇婚前就住进了夫家,也是前所未闻。
原以为这邵府已经够失礼了,这下可好,到了新婚之日,新郎还是没有出现。再加上柏瑞也是新官上任,初来京都。邵府这事做得简直就是在打脸。
再怎么样,柏青渝也是通奉大夫,秦暮的外孙女。秦暮毕竟是朝中老人,虽身居闲职,但是在朝中也是颇有人脉的。这邵府就算不给柏瑞面子,秦暮秦老的脸面总得顾及吧。
本以为秦柏两家一定会斥责邵府的轻待,就算是不上花轿,当日退婚也都十分占理。可令众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于五日前回府待嫁的柏青渝,最后还是在吉时走出了柏府,上了花轿。随着邵羡卿的铠甲,穿过京都街头,正式入了邵府。
柏瑞和秦若安执手送女,还说国事重要,他家女儿没有任何怨言。
秦若安和柏瑞并肩立在府门正中,亲眼看着柏青潇上了花轿。
颜姝作为姨娘,同梅凝一起在旁送嫁。梅凝心中止不住地欢喜,秦若安这哪是嫁女啊,这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别看此刻秦若安做足了大娘子的派头,雍容华贵,落落大方,方才在后院,听闻邵府只来了个铠甲迎亲时,秦若安的脸都绿了,当场砸碎了一个白玉瓷碗,斥骂邵家欺人太甚。
很快秦府就来人了,不知道对秦若安说了什么,她又让人赶紧给柏青潇重新梳妆,不要耽误吉时。
这杨杞儿本就是贵眷们常谈的笑话,如今再加个秦若安,以后可就有好戏看了。其实梅凝也不明白,就这样的情况,秦若安为何还要执意让柏青潇出嫁。
柏青潇跪在秦若安跟前,说什么也不嫁了,哭得妆都化了,女使和嬷嬷们补都补不及。
秦若安却以死相逼,若是柏青潇今日不走出柏府,明日就是秦若安的棺椁出府。
而站在梅凝身边的颜姝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因为就在秦若安以死相逼之后,柏青潇回到房中重新梳妆,移步的间隙颜姝看到了柏青潇袖中的寒光。再看柏青潇绝望的目光,颜姝心中大感不妙。
柏青潇要寻短见!
柏青潇和柏青渝虽然一母同胞,都是秦若安的女儿,柏府嫡女,但是两个人的性格截然不同。柏青渝作为柏府的嫡长女,自小就很跋扈,当年梅凝入府后,没少为难梅凝。在她眼中,梅凝和颜姝就跟低贱的奴婢一样,从来没有当她们是姨娘一样敬重。好在颜姝也才入柏府,只在柏青渝归宁时见过几面,就算是为难,也只是言语上的压人一头。
而柏青潇就截然不同了,性格有些清冷,甚至有点软糯,在颜姝面前从来没有以嫡女而自居,对其客客气气的。虽没有什么交集,但是在颜姝刚怀有身孕的时候,柏青潇带着一坛玉兰露来看望过她。那是玉兰花上的晨露,是柏青潇一滴一滴攒下来酿酒的,听闻颜姝刚有身孕时夜夜梦魇,特送来让她饮用,睡得能安稳些。
而这一坛子玉兰露的情分,颜姝记下了。
相赠古籍和田产给柏青潇做嫁妆,除了日后能让柏青澜归到秦若安名下之外,其实也是有当日恩情在内的。看到柏青潇有寻短见的意思,颜姝欲要拉她一把。
便让蜜儿回暮云斋取来一块上好的玉佩,走进了柏青潇的屋里。
二姑娘今日可真是明艳动人啊。十五岁的姑娘,肌肤吹弹可破。方才虽哭过一场,但是细嫩的脸庞白得透亮。
柏青潇本就属于惹人怜爱的相貌,眸中含泪,越发让人心疼。她眼中无神,透过菱花镜看向颜姝,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颜姨娘。”
颜姝拉起柏青潇的手,将玉佩塞到其手中。触碰间,颜姝摸到了柏青潇手上的茧子,加上曾经的听闻,也能猜出她在邵府的日子。
颜姝莞尔一笑:“我在颜府还是姑娘的时候,整日里看的都是账本,没读过什么书,但却十分喜爱东坡先生写的诗词,每每读起,都会觉得撼人心魄,久久不能忘怀。二姑娘读书读得多,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何?”
这莫名的问题让柏青潇心中不知所云,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嫁妆里有不少是颜姨娘给的,也不好驳她面子。柏青潇看了看手里的玉佩淡然道:“没有那些非常人所经历的过往,怎能写出《赤壁怀古》那样的磅礴之句,就像这块玉,从最初的石头,要经过打磨、雕刻、细琢,才能有此刻不菲的身价。”
“二姑娘所言甚是,东坡先生经历过丧母、丧父、丧妻之痛,起起伏伏的贬谪、起用、贬谪、再贬谪,这么多苦难都没有击垮他,反而有了这么多豪放之作,姑娘你说,有些磨难经历时生不如死,可只要挺过去了,回头看看,会是何种心境?”
柏青潇猛地抬眼看向颜姝,这才听明白她意欲何为。
柏青潇摊开双手,让颜姝看:“还未过门,就被婆母百般刁难,大婚之日,又只有铠甲代娶,姨娘你说,这究竟是磨难,还是屈辱?”
颜姝笑笑,帮着柏青潇整理了下发髻:“二姑娘可曾听闻过姑爷身边有什么莺莺燕燕?”
柏青潇摇摇头。
“二姑娘这些日子里,在邵府又可曾见过勾心斗角,肮脏不公之事?”
柏青潇自然明白颜姝所指是像柏府中梅凝作妖、祖母重男轻女、家仆鸡鸣狗盗这些常见的内宅之事。
她又摇摇头。在杨杞儿的严管之下,邵府奴仆的确个个循规蹈矩,从未见过什么不忠不义之事。而且,邵岸只有杨杞儿一个妻子,身边无任何妻妾,邵羡卿也是如此,屋里连个女使都没有。
颜姝握住柏青潇的手:“礼法之事,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日子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那些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表象难道是姑娘想要的?再怎么样你也是八抬大轿,邵家明媒正娶的,等姑爷回来了,你们夫妇二人一体同心,自然就堵住了外面那些人的嘴。”
这点颜姝还真不是为了宽慰柏青潇而故意说的好话,而是邵羡卿的确没有什么不好的传言。除了处事刚正不阿,让手下的人叫苦不迭之外,再无任何。束冠之后,身边也只有几个老嬷嬷一直伺候,连年轻点的丫鬟都没有。
这样的青年才俊,风华正茂,柏青潇又是个心思单纯,聪明善良的姑娘,这样一看,二人也十分登对。
但就是秦若安的用意,颜姝心里清楚,她是别有所图。
就这样,柏青潇上了没有新郎迎娶的花轿,与那副铠甲一起拜了天地,入了洞房。颜姝害怕柏青潇夜里独自一人时,又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让蜜儿特意又去叮嘱了柏青潇的陪嫁丫鬟香禾,在屋外守了整整一夜。
而柏青潇身穿嫁衣,望着那副铠甲坐了一夜,一直揣摩颜姝与她说的那番话。到了卯时柏青潇准备更衣去给公婆请安,见香禾站在屋外,似是一夜未眠。一番盘问下才得知颜姝的良苦用心。
柏青潇拍了拍香禾的胳膊:“姑爷都还没见着呢,我怎会寻死。”
就这样,边关防御工事一做就做了三年。
皇上为嘉奖邵羡卿不辞辛劳,不负皇命,在边关疾苦之地一待就是数年,就连婚事都一直搁置,特封邵羡卿翊卫郎。其夫人柏青潇,恪守妇道,孝敬公婆,由皇后亲手挑选了一盒珍珠,赏赐给了柏青潇。
一时间,邵府荣宠正盛,而那些关于邵府的闲言碎语就少了许多。
邵羡卿深知亏欠夫人,回府后对其宠爱有加。短短数月,邵府又传出了好消息,柏青潇怀上了邵羡卿的第一个孩子。
原本是京都笑谈,和铠甲洞房的柏青潇,成了女儿们最羡慕的女人。
邵羡卿英勇威猛,剑眉星眼。圣眷正浓,且独宠柏青潇,实为难得的夫君。
彼时柏府庶子柏青渲到了开蒙的年纪,按照规矩,柏青渲是柏府唯一的儿子,是要归到秦若安名下的,自此之后,也要养在秦若安的蘅芜苑中。
梅凝为了不让儿子被抢走,做了不少蠢事。装病装疯,甚至不惜故意弄伤柏青渲,利用鬼神之说,想要糊弄过去,可都被秦若安一一识破,并全部告诉了柏老夫人。
得知自己最宠爱的孙儿被恶毒的梅凝这般作践,柏老夫人将梅凝禁足在凝香阁中,罚抄家规,没有她的允许不得外出。
按照当初的约定,改族谱的时候,一并将柏青澜也写在了秦若安的名下。为了不惹人非议,秦若安打算也将柏青澜养在蘅芜苑,不然嫡子养在身边,嫡女却仍由生母教养,其用意太过明显。
为了此事,柏青潇专门回了趟柏府劝说母亲,不要让颜姝母女分离。她提起了颜姝曾经南山被掳之事,万一是真的,秦若安名下养了个野种,对她也是不利的。但其实秦若安由此想到了柳妃,权衡利弊之下,以没太多精力教养两个孩子为由,让颜姝自己养柏青澜。
颜姝知道这是二姑娘有意帮她,专门跑去答谢。
柏青潇笑笑:“是我要感谢姨娘当日说的那番话。”她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东坡先生尚能熬过那些苦难,我们这些俗人为何不能多忍一忍,等风停了,日头也就出来了。”
颜姝看向柏青潇离去的马车,手里拉着小小的柏青澜,自言自语道:“你这位二姐姐,可并非俗人。”
柏青潇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街头,可颜姝仍立在柏府门口揣摩着一件事情:边关防御工事这样的苦差反倒成了一件美差,得皇上看重;而平平无奇的邵府,也一夜之间成了宠臣。
当年明知会成为笑话,还要把女儿嫁过去的这步棋,秦若安是怎么押对的?
原因只能是宫中有秦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