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杰的文学,比之前自然继承陈隋的两代人,多了一点变革。因为他们的阅读更自由,见得更多,更因为他们被涵养得更好,能把自己的情志放进去。
在四杰这个时代,五律就基本定体了,偶尔有一些特殊的格式,比如用“平平仄平仄”这个格律,或者用偷春格,这是他们那个时代比较流行的一种玩法。这些格式都已经纳入近体诗的系统中了,我们一般认为这就是五律的一种格式,只是这种格式在初唐用得比较多。
王勃的五律写得很精致,他的技巧脱胎于宫体诗,但是他的级别毕竟还低,没有机会写宫廷,所以他的题材有一点江湖气,不像困在台阁之间的诗那么死板。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是他的名作。“少府”就是县尉,也是典型的低级清流文官。这是发生在两个低级文官之间的酬赠,相当于现在的小资阶层,跟高级文官之间的酬赠又不一样,所以就显得清朗,不熟悉文学史背景的话,看不出宫体诗的底子。初盛唐这个时候,大家开始突破宫体诗那种甜腻,不是非要写富贵生活才好了,但是这个时候的人还敢说大话,所以就显得大气。这样,这个时代的诗看着就比较舒服,后来的人觉得这是雄浑。其实,敢说大话,也是从宫体诗的传统来的。
城阙辅三秦,
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这首诗里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就是典型的初盛唐的雄浑。这一联也确实见出他的功夫很深。一个是文字技巧的功夫深,可以把这种散文化的句子,写进对仗句里来。其实他这个句法还是有点贴,还是有点晋宋的痕迹,但是好在境界阔大,所以还不很显。这种思维的高度,跟他的叔祖父王绩有点像,他们家人有这么一种道家的、超脱世外的思维。大气不是你想有就能有的,得有庄子那种逍遥齐物的境界。王勃这个“天涯若比邻”,就有逍遥齐物的境界。这种句子之所以感人,就是因为有这种属于知识者、思想者的豁达。最后尾联,“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这种豪放,也来自思想者的豁达。
从体式上看,这首五律不是规整的五律,有点偷春格的意思,是初唐流行的玩法。首联本来不要求对仗,但是这里是工工整整的对仗。而且用的意象很重,更增加了这种工整的感觉。对仗句本来是为了方便写形象的,把对仗句放在首联,是为了急着一开篇就把形象拿给你看,到颔联再好好地说事。
这首诗在首联对仗的同时,第一句还是入韵的。五言诗本来不要求第一句入韵,第一句入韵是乐府体,是吴均体
。结果首句入韵还对仗,还工整对仗,这是比较少见的。颔联其实也对仗,但是对得比较宽。“离别意”和“宦游人”是对仗的,“与君”和“同是”就不太对。如果三联都对仗,还是厚重意象,排下来就太板了。这首诗首联和颈联都是工整对仗,都是大意象,颔联就必须变通一下,变成不对仗,或者似对非对,变成小意象,不写宇宙空间,写具体的个人。
像《焦岸早行和陆四》这样的作品,就得力于南朝梁代诗人何逊以来的新体山水诗。他这种体物的功夫,来自六朝五言诗的积累。“复嶂迷晴色,虚岩辨暗流。”这种观照山水的方式,透出一点大小谢
的影子。“猿吟山漏晓,萤散野风秋。”这种意境,有一点衰飒,有一点少年才子的颓废,这还是六朝的审美,是六朝的“清”的审美,这种审美,其实唐人也是一直没有丢掉的。
王勃的五律也有典型的宫体题材,比如女色,比如赋题。“铜雀妓”是唐人齐梁体喜欢的题材,因为这是一个典型的浪漫主义题材,里面有美女,有帝王,有死亡。王勃写铜雀妓,注意到了一些别的宫体诗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比如他写帝王死了以后,“台榭若平生”,这个细节写得很好,出人意料,又让人感慨。写再也不会被宠幸的宫女,“锦衾不复襞”,这个细节也很真实。这是见出一个少年人才气的地方。少年人可以仗着才气铺陈很多东西,但是真正有品质的地方,是在这里。
王勃的歌行都不长,没有向赋学习太多,虽然是有格律的,但是句子比较参差,都是长短句,这就初步透露出了一点复古的消息,有一点向鲍照学习。但是因为毕竟是有格律的,所以声情更引人注意,显得更瑰丽,有点像词。
大体上,王勃的歌行还是继承宫体歌行的,写的都是浪漫题材,关注女色,铺陈艳丽的意象,讲声律。他的声情比较错杂。比如像《临高台》,韵脚比较密集,换韵比较频繁,就有“促柱繁弦”的感觉。“促柱繁弦”是俗乐的感觉,俗乐好热闹,早期的歌行就要求有“促柱繁弦”的特点。像“俯瞰长安道。萋萋御沟草。斜对甘泉路。苍苍茂陵树”这种句子,频繁押韵,频繁换韵,有点像民间的歌谣,也有点早期词的意思。又比如像《江南弄》,这种题目是继承萧梁时期的,那时就是句子比较参差,并且有固定的体式,已经有点词牌的意思了。像王勃写的“遥相思,草徒绿,为听双飞凤凰曲”明显是学鲍照的。透过鲍照,王勃获得了一点俗乐的气息,对他这种出身书香门第的好孩子来说,这点俗气是很难得的。王勃的这种歌行,押韵很不规矩,对梁陈以来歌行一板一眼的那种换韵是一种突破,这应该是他有意的尝试。
说到王勃的创作,还不能不提他的《滕王阁序》。《滕王阁序》是一篇骈文,既不是诗,也不是赋,不用押韵,是字面意义的“散文”。只不过,这个时代的人比较讲究文字精致,即使是散文,也以对仗句为主,所以叫骈文。
我讲文学史主要是讲诗,很少讲文,因为文就是自己写写就好,不像诗可以归纳出脉络。唐以前的文,也大多是应用文,不是纯文学。我说一切韵文都来自乐府,那么散文来自哪里呢?来自应用文。五经中最古老的一本——《尚书》,说是史料,其实就是一本上古应用文合集。《尚书》是一切应用文的源头,也就是一切散文的源头。六朝的时候,因为应用文都是大文人来写,所以应用文已经开始被玩出花儿来了。但是这时候,玩出花儿来的应用文也还是应用文,艺术性相对较弱。
到了唐代,文就开始强烈地进入文学视野了。先是四杰的骈文,之后有韩愈、柳宗元的古文。再往前追溯,我们会发现六朝也有艺术性的散文,但是最先震撼到我们的,还是四杰的骈文。四杰的骈文让我们第一次意识到,文也是一件重要的事了。这是文的崛起。
文的崛起背后是什么呢?是士的崛起。文本来是应用文,是士的一项工作。士写应用文,最重要的作用是帮君主或者庇护他的大佬“正名”,也就是“定调子”。孔子说,“必也正名乎”,给一件事一个名义,说这件事相当于前代的什么事,这是最重要的,也是君主和大佬需要士来做的事。六朝文的艺术,首先都是定调子的艺术。到了唐朝,士阶层的独立意识进一步觉醒了,他们开始热衷于把自己的情志放进文学作品中,这个倾向是从四杰的时候开始的。诗里面要放情志,文里面也要放情志。除了要正名,也要表达自己。这就是为什么四杰的骈文会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一方面,不管是先行的四杰的骈文,还是后继的韩柳的古文,都是因为有了情志,与六朝那些应用文不同了;另一方面,唐代散文即使再有情志,也仍然是从应用文出来的,仍然处处不脱落“正名”的动机。
《滕王阁序》是一篇序文。“序”是一种跟诗密切相关的应用文。“序”本来是“诗序”,是《诗经》的一种注释体例,负责解释每首诗讲了什么,介绍创作背景。后来的人写诗,介绍自己的创作背景,所写的也叫“诗序”。再后来的人有了聚在一起写诗的习惯,聚在一起写的诗结成集子,需要一篇文章来介绍这里面所有诗的创作背景,这篇文章就是这个集子的“序”。这个“序”就不需要每个写诗的人都写了,只要找一个参与集会的人帮大家写就可以了。这个“序”跟我们今天给书写的序不完全一样,但是本质差不多。盛唐以后又玩出来一种“赠序”,我们这里先不说。
这篇“序”让谁写呢?可以想见,应该让最德高望重的人写,一群人里能做大家老师的那种。比如兰亭集会,序就是让王羲之写的。《滕王阁序》和《兰亭集序》其实是同一种文体。
那么问题来了,王勃这么一个小孩子,有什么资格给滕王阁上的集会写序呢?
作为一个南昌小孩,我从小就把《滕王阁序》背得烂熟,因为大人告诉我,这是王勃歌颂我们家乡的文章,什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类。近来我才顿悟,我们南昌其实不是什么好地方,在初唐人的观念里,是一只脚已经踏入蛮荒的地方,是文明的边陲,所谓“台隍枕夷夏之交”。再走一步,就出了华夏,变成蛮夷了。王勃再往前走,要经过的赣南、广西,直到越南,都是穷地方。像王勃这样生长在文明中心的山东士族小孩,更是这么认为。待在南昌的文人,要么是从文明中心被贬到这里来的,要么就是当地土生土长还没考出来功名的,都是一些失意的文人,也都是一些地位不高的文人。而王勃虽然小,却是少年英才,早已名动天下,见识过了皇帝身边的富贵,他的文坛地位远远高于待在南昌的这些小文人。王勃能来到滕王阁,是滕王阁的荣幸,这也只有在王勃失意的时候才有可能。王勃与其他与会者的地位是悬殊的,有他在,序文当然是他来写,甚至比王羲之写《兰亭集序》还理所应当。
而且,这时候的文化还在恢复中,滕王阁的集会只是对兰亭集会的低配版模仿,与会者的水平是无法与兰亭集会相比的,这也是为什么滕王阁集会的诗作并没有流传下来。只有王勃的水平实际已经超越了王羲之,但当时的人也不会意识到。
有一个传说,滕王阁的集会本来是给“都督阎公”的女婿抬轿子的,王勃一个小孩子,根本没有人注意,结果他不知天高地厚,写得太好了,在一众参赛者中脱颖而出。现在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个段子不可能是真的,编这个段子的人也缺乏相关的文体常识。如果王勃只是一个普通的参赛者,他写的应该是诗,而不是序。没听说过一大堆人聚在一起,一人写一篇序的。写诗的人很多,写序的人只能有一个,既然写序,就说明这个人的地位非同一般。滕王阁上的王勃,不是什么没人注意的小孩子,而是被大家好吃好喝捧着的大才子。
王勃因为地位比别人高,所以说话要格外客气。虽然他心里想着,“这是到了什么鬼地方”,但下笔还要说,“这其实是个好地方”。虽然东道主和与会者都比他差好多,但越是这样,他越要说,“你们都是大文豪、大权贵”。作为一篇序文,《滕王阁序》要概括大家的诗里面会写到的主要内容。酬赠诗里会写的内容,一个是风景,一个是抒情。所以《滕王阁序》里先写一段风景,再写一段抒情。这不是王勃自己在写,而是在概括大家诗作的内容。
王勃下笔写序的时候,可能是还没有见到大家的诗作的。不过,他可以预测大家会写什么。因为自从《文选》时代以来,诗文都是先写一段风景,再写一段抒情。而这里的抒情,又主要抒的是怀才不遇之情,因为能凑到这里的,都是一些“失路之人”。王勃说“老当益壮”“穷且益坚”,都是对与会者的勉励,不是他自己发的誓。他对自己的期许,是“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躺平陪老爸了。以一个比较高的身份,概括雅集的诗作内容,赞美与会者、勉励与会者,这才是这篇序文在应用文层面上的意义。
当然,王勃借着这篇序文,也抒发了自己的怀才不遇之情,因为他自己流落到这里,也是怀才不遇的。这就是四杰骈文的优点,能把自己的情志放进去。《滕王阁序》是一篇完美的骈文,不像《讨武曌檄》还有好多毛病,它可以代表四杰骈文的最高水平,几乎也是古代骈文的巅峰了。王勃自己对这篇文章的期许没那么高,还在说“兰亭已矣,梓泽丘墟”这样的话,觉得自己经历的集会没有办法跟兰亭集会、金谷园集会相比,其实也就是说,自己的这篇序,没有办法跟《兰亭集序》《金谷园诗序》相比。而历史证明,《滕王阁序》是超越了这两篇序的。王勃自己并不知道,他一个失意,就已经创造了历史。今天我们学写骈文,还是要以《滕王阁序》为样板。
杨炯的个性不像王勃那么突出,他的成就主要体现在五律上。像他写的《从军行》,虽然叫《从军行》,但不是一首歌行,而是一首五律。所以是不是歌行,一定要看体式,不能看题目。因为近体诗有“赋题”这个传统,经常有拿近体诗赋乐府歌行题目的。杨炯的《从军行》,就是继承的宫体诗赋题的传统。他这个边塞诗,也是赋题的边塞诗,是浪漫主义的边塞诗,不需要到边塞就能写出来的。真正现实主义的边塞诗,这时候还没有出现。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这首诗中间写得富丽堂皇,这是宫体边塞诗的一般写法。“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细节写得很生动,这也是宫体诗的体物艺术。尾联是大家喜欢引用的名句,“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一般认为这个体现了唐人重武轻文的豪迈精神。
但我还是要提醒一下,赋题边塞诗这种体裁,就是从文人的角度去想象边塞,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想象,不需要亲自到边塞的,边塞在这里是一个“他者”。既然是他者,那么卑己尊人就是一种社交规范,他说书生不如当兵的,不能说明他真的认为读书不如当兵,只能说明,当兵的对他来说是一种他者。他这么写,就证明他在思想意识上并没有认同当兵的。所以这句与其说是体现了尚武精神,不如说是体现了宫体边塞诗作为一种浪漫主义文学的文体特点。
杨炯的《西陵峡》是一首晋宋体的古诗,不是一首排律,里面声律对仗的因素比较少。这首诗不能说多精彩,但是可以视为初唐古体诗的一个例子。杨炯这种关中大族的小孩,也学着北齐旧族的样子,在写晋宋体的古诗了。
就唐代而言,并不是先有了古体诗,再有近体诗的。唐代一开始就是近体诗,它从南北朝继承来的就是近体诗,古体诗真正像样,是盛唐以后的事。古体诗不是传统,是唐人再造的新传统。六朝的五言诗,虽然一开始不是近体诗,但是它发展的总趋势就是走向近体。每一代的五言诗,都比前一代的五言诗更像近体诗,相对于前一代的诗,它们就是新体诗,就是近体诗。除了阮籍、陶渊明这样的,没有很积极地顺着这个潮流走,大多数有名的诗人,在走向近体这个大方向上,是走在了时代前列的。在六朝人的意识中,并没有“古体诗”这么一种体。到昭明太子,近体诗初见规模了,大家才第一次想起来,把永明体以前的诗整理一下。而往近体诗走却还未落定的这种诗体,就是“齐梁体”,或者叫“六朝体”。只有到了唐代以后,近体诗的体式尘埃落定,再没有新的花样可以玩了。这时候唐人发明出一种新玩法:几百年来我们都在追求格律,如果不要格律,又会怎么样?就像陶渊明,如果我不要士族社会的一切规范,又会怎样?陶渊明是变异的士族性,唐人发明的古体诗就是变异的格律性。这就是所谓唐人的复古潮流。其实这个复古不是复古,而是革新。
唐朝人就想,格律总不是从来就有的吧,在有格律以前,总有一种古代的诗吧。所以他们就去模拟这种古代的诗。但是唐人的拟古,跟古代的诗并不一样。古代是不知道有格律,格律还不完善,只能写成这样,甚至还在努力探索着格律。但唐人是有意识地要回到永明以前,回到《昭明文选》里的那些诗的样子。所以唐代才真正有了“古体诗”这个体裁。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有了近体诗,才有“古体诗”可言。
唐人要学古体诗,就想找一个脱离了近体诗元素的例子来学。那些在走向近体过程中加上的对仗、声律,唐人这时候并不需要学,因为他们的声律、对仗已经掌握得很好了。那么,声律、对仗成分比较轻,可以作为五言古诗规范的作品,其实并不多,最典型的不往近体诗这条路上走的,就是阮籍的《咏怀诗》了。所以阮籍的《咏怀诗》,是五言古诗的第一规范。陶渊明虽然也带着点晋宋体的特点,但是他毕竟是变异的士族性,所以也是可以学的。唐人学五言古诗,还有很多时候实际上是在学五言乐府。五言乐府跟五言诗是不一样的,就像宋词跟宋诗是不一样的。但是唐人在学五言古诗的时候,往往不太注意其中的区别,把乐府也混进来学了。就像我们今天,也不太注意诗和词的区别,在写旧体诗的时候,也会把词的语气混进来。而且,乐府往往比诗新鲜、好玩,人们往往更有兴趣学的是乐府。
至于向近体诗发展的那些人,曹植、陆机、谢灵运他们,就不能算是典型的五言古诗。因为真正的五言古诗比较少,介乎五言古诗和五言近体诗之间还有很大的一个空间,包括了六朝的大部分诗人,这些也都是要学的,毕竟曹植、陆机、谢灵运都是要学的,所以唐人在学习前代文学传统的时候,每个人掌握的尺度是不同的。有的人专门学阮籍,有的人也学习陆机、谢灵运,有的人就学齐梁那些人。
五言古诗的典范,就是阮籍和陶渊明。你就要学习他们那种风骨,学习那种像说话一样的语体,这是五言古诗的艺术规范。杨炯这首五古,其实学风骨学得不一定很好,但是这个语体已经有点像了。
在唐以前,五言古诗客观上还是有的,但是七言古诗是没有的。初唐写的这种七言歌行,是在永明以后才出现的。歌行从一出现就是近体。在永明以前,成规模地写作七言歌行的,只有鲍照。除了鲍照以外,就只有一些七言的乐府歌谣了。七言古诗没有一个像阮籍这样的典范性的存在。所以七言古诗,更是纯粹由唐人创造出来的概念了。他们看五言有古诗,就想当然地认为七言也有,就想象出一个七言的规范去拟,其实七言古诗是不存在的。所谓“有五言古诗要拟,没有七言古诗创造七言古诗也要拟”。
卢照邻的《关山月》也是属于近体赋题,《关山月》是乐府古题,是因为赋题才写的边塞诗,它本身也是一首五律。这也说明,写赋题的边塞题材五律是当时的风气。这个风气是从齐梁继承来的。
长安大道连狭斜,
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
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
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
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
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
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
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
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
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
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
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
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
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着蝉鬓,
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
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
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
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
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
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
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
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
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
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
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
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
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
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
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
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
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
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
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
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
飞来飞去袭人裾。
卢照邻的歌行《长安古意》是他的名篇。卢照邻的歌行是齐梁式的,比齐梁真实存在过的歌行又有发展,篇幅更长,格律更严谨,借鉴赋的地方更多。齐梁歌行跟七古不同。齐梁歌行是齐梁时代跟五言宫体诗一起发展起来的,是讲格律的。属于广义的近体诗。七古是唐人造出来的,是规避格律的,属于古体诗。齐梁式歌行主要有三个特征:格律、转韵和对仗。
所谓格律,当然就是讲格律。南朝歌行的格律化程度并不低于同时代的五言诗。到了初唐四杰这里,他们可以毫无困难地写出完全合律的五律了,所以他们的歌行理论上也可以完全合格律了。卢照邻和骆宾王,他们的歌行律化程度比南朝歌行更高,基本上全是律句。只不过他们的歌行太长了,全是律句的话太板滞,所以偶尔变通一下。如果因为一两个变通的地方就说它们都是古风,跟规避格律的那种七古无差别对待,那未免太简单粗暴了。
歌行是要转韵的。不断变化韵脚,而且韵脚原则上平仄相间。上一韵用了平声韵,下一韵就尽量搭配着用仄声韵。一般是四句一转韵。每转一韵就换一个意思说,就好像我们现在写文章分自然段一样。如果你情绪特别激越的话,也可以两句一转韵。如果你这个意思要说的话多,也可以六句甚至八句一转韵。
转韵的时候,第一句要入韵。这就是首句入韵,是乐府的特征。除此以外,凡是偶数句都要入韵,凡是奇数句都不能入韵,不仅不能入韵,句子的最后一个字还要跟韵脚的平仄相反。如果你两句一换韵,换韵这句也要入韵,表现一种激越的声情。
所谓对仗,就是每一韵里,出句不用押韵的那一联,要对仗。转韵的那一联不用对仗,因为出句也要押韵,再对仗的话太难了。当然你要能对得上也允许你对。
拿《长安古意》来说。“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这一联不用对仗,但是出句必须押韵,这个“斜”字要落在韵脚上。“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连续三联都没有换韵,那么这三联的出句都不用押韵,只要对句押韵就可以。但是这三联都要写成对仗。
接着换韵,上一韵是平声韵,下一韵就换成仄声韵。换韵的第一句“游蜂戏蝶千门侧”,要押韵,押换了的这个韵脚。这一联对仗了,能对仗就可以对仗。后面不换韵的句子,出句不用押韵,对句押韵,但是都要对仗。后面以此类推。
顺便说一下,《长安古意》这样连续八句不换韵,这八句长得已经很像七律了,等于就是一首尾联也对仗起来的七律。后来的七律之所以尾联不对仗,是因为尾联对仗不容易有结束感。真正的歌行,一般也是开头对仗多,到结尾就不怎么对仗了。像《长安古意》最后两韵,就不做对仗了,最后一联当然也不是对仗句,这样才有结束感。今天的七律最后一联不对仗,大概就相当于歌行最后几韵的功能。所以我们看,七律讲格律,中间两联对仗,包括首句入韵,这些特点都不光是模仿五律,而是跟歌行的要求有关的。像这种很严整的初唐歌行,里面就保留着从歌行过渡到七律的痕迹。
由此可见,《长安古意》的声律是很严谨的,在歌行的这三个特征方面,都比南朝歌行又有进步。除了声律严谨以外,很明显,《长安古意》比南朝歌行的长度拉长得多了。拉长了,铺陈就多,加上对仗,加上本来就华丽的措辞,就越来越像赋了,挤占了赋的生态位。所以我说,这个年代的人都致力于写歌行去了,不琢磨赋了。文人在歌行里找到了作赋的快感,歌行几乎有了取代赋的势头。
骆宾王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是写给卢照邻的代言体,涉及女色,有点嘲戏成分。写得比《长安古意》还长,更多铺陈,格律更严谨。给大家介绍这个作品,就是说明歌行的这个趋势是时代共同的。《长安古意》写都城、写娼妓,骆宾王这首写女色、写代言体、写嘲戏,这都是齐梁宫体诗的典型题材。说明卢照邻和骆宾王还是继承宫体诗的,只不过顺着原来的道路有所发展。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被认为很有风骨,很有寄托。其实从体式上看,这是一首咏物五律,也是典型的齐梁宫体诗。但他加上了一个“在狱”,加入了一点个人的经历,不再是为咏物而咏物了。齐梁咏物诗可以不带兴寄,但是也不排斥带兴寄,所以带了兴寄的诗,只要还是齐梁体式,就不能说它不是齐梁体。“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这个借对挺巧的。虽然意思比较虚,但是结合他的处境来看,有一种沉郁的、一唱三叹的感觉。蝉的像黑色鬓发一样的翅膀,对着监狱里人的白发,是一种残忍。“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其实是体物的句子。但是他在体物中,加上了自己的身世之感,就显得可贵。最后尾联用蝉的“高洁”关合自己的“高洁”,卒章显志,这就是很高级的咏物诗。
写诗要加兴寄的时候,不要刻意去加,要在写了题中之义的基础上,轻轻地加一点,效果比使劲加兴寄反而好。任何艺术,玩熟了,总是可以加进去一点身世之感的。最后的这点身世之感,就给人感觉这个艺术品特别高级。不光是有情怀,首先说明你技巧高超。但是这一点身世之感,是技巧玩熟了以后自然而然加进去的,不能一上来就刻意追求,更不能以为只要把自己的经历写进去了就是好的。对于初学者,首先要做的还是磨炼技巧。
《在狱咏蝉》是骆宾王第一次下狱的时候写的,这是他的人生从辉煌转向灰暗的分界点,也可以看成四杰高开低走的人生的一个缩影。骆宾王前半生过着物质充足、精神自由的生活,主要学习齐梁,把写诗的技巧练得扎扎实实的。后半生遇到了一点事情,掉了一滴眼泪,这一滴眼泪落进他扎扎实实的齐梁体里,就变成了情志,恰好有点铁成金的功效,成就了唐诗的第一批好作品。
最后,他的五绝《于易水送人》,也是因为技巧高,所以写出了身世之感,写出了眼界。从体式上看,这首是律绝,是用对仗作结的,觉得就像一首吴均体五律的前一半,也许它就是,只是大家就觉得前一半好,就传下来前一半,久而久之我们就把它当成律绝了。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绝句的起源也有很多说法,比如汉乐府就有五言四句的,再比如吴声西曲,主要是五言四句,这肯定是五绝的一个重要来源。但是这种律绝,毕竟跟这些古体绝句的体式还是很不一样的。
一个说法是,绝句起源于联句。六朝的文人流行联句,那时候他们不像后来是一人两句,一般是一人四句。联到谁那里,别人联不下去了,觉得“这话我没法接”,这个联句就“绝”了,那么说最后一句的这个人,他这四句就叫“绝句”。绝句的本色,就是看谁的话说得绝,就叫绝句。绝句最重要的是结束感,一定要让人觉得这话说完了,没法往下接了。
但是很多时候,我们也确实看到,一首绝句,可能是一首律诗甚至一首排律里的一部分,因为特别精彩才被单独保存下来的。当然这样的作品之所以被单独保存下来,也是因为它存在独立的完整性,觉得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所以律绝和律诗是同时出现的,律绝也是近体诗的有机组成部分。
当然古绝也是有的,古绝是学吴声西曲,属于乐府,古绝就要写出古乐府的感觉。但是骆宾王这首不是古乐府,它是律绝,是一首律诗里的精彩部分。它是从宫体诗的传统下来的。
后来杜甫说四杰的创作是“王杨卢骆当时体”,所谓的“当时体”,就是直接沿着齐梁的路数往前走的体。盛唐以后,有一些复古的青年诗人看不上这种“当时体”,以为自己写古体就多高明了,嘲笑四杰的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其实,这种老老实实的齐梁体,才是要功夫的。那种复古的体,有古人的风骨固然好,没有的话,写古体的才是浅薄的。所以杜甫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你们这些小文人的东西,其实是留不下的,对文学史的进程没有什么影响。真正好的文学,还是得有扎实的功夫。杜甫的风骨是这些人追不上的,杜甫的扎实功夫也是这些人追不上的。而杜甫的扎实的功夫,也是继承了前面一切文学,包括齐梁文学,才得来的。当然杜甫在这个基础上又有新变,但是他不是为新而新,不是飘在半空的。后来的杜甫的粉丝,说是复古,其实大多也是那种飘在半空的,估计杜甫也是看不上的。
杜甫在另一首诗里,还说四杰的创作“劣于汉魏近风骚”。这句话说得特别奇怪,因为好像没有看到什么体系说风骚是在汉魏之下的。都“劣于汉魏”了,还怎么“近风骚”呢?这句诗到现在也没有得到太稳妥的解释。我对这句诗的理解是,四杰这个时候,五言古诗写得还是比较差的,但是歌行体已经写得很好了。五言古体文人诗的样板是汉魏,歌行体是一种乐府,而“风”和“骚”也是当时的乐府。四杰写五古,还写不过汉魏,但是他们的歌行,既得乐府的风情,又能把自己的文人情志放一点进去,在精神上已经跟“风骚”相通了。
比四杰稍晚一点的人,刚开始学写古体,有一点“皈依者狂热”,见识还比较短浅。他们觉得四杰写的歌行,就是流行歌曲,所以看不起,觉得比古诗差远了,“只有我们写的古诗才是汉魏”。杜甫意思是说,你以为他们不如汉魏吗?其实乐府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东西,这就是国风和离骚啊。
清代浦起龙的《读杜心解》说四杰是初唐的“风骚”,我比较有同感。四杰的诗在唐诗里还是比较原始的,但是已经得到了诗最本质的东西,四杰诗之于唐诗,正像“风骚”之于整个诗歌系统。虽然还不会写古体,但已经会写乐府体了;虽然还没有完全表现出士人的姿态,但已经能用士人的情志驱使诗句了。我想,这是杜甫对四杰的评价,也是四杰创作的实际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