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们为文学设定了很多壁垒,龙朔文人一辈子都被困在了壁垒中,初唐四杰则打破了这些壁垒。他们既打破了地域和阶层的壁垒,也打破了古与今的壁垒。这两个方面,对形成大一统帝国文化来说是必要的,也是大一统帝国坐稳了江山之后的必然。
这四个人里,王勃(650—676年)和杨炯(650—约692年)同岁,都是永徽元年(650年),也就是唐高宗登基那年出生的,是标准的高宗朝的人。骆宾王(约640—约687年)和卢照邻(约635—约686年)比他们要年长个一二十岁。
王勃是太原王氏,属于山东士族,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太原王氏,是王绩的侄孙,是知名的文化家族里近支的小孩。杨炯是弘农杨氏,跟隋炀帝是一个品牌的,属于关中士族,他的祖辈是隋末的武将,他的堂伯父杨德干是高宗朝的名臣,以处理政务见长。
如果要给个直观的印象,王勃和杨炯站在一起,大概有点像林黛玉和薛宝钗的感觉。他们的近亲都很显赫。王勃这边文化人多一点,杨炯这边武将和实权人物多一点。杨炯的文化修养不差,但是在王勃面前多少有一点敬畏。王勃则是天纵才子,是可以狂一狂的。
卢照邻是范阳卢氏,也是山东五姓之一,按他自己的说法,也是“燕地之高门”。只不过我们今天看不到他的近支长辈当过什么官,这个“范阳卢氏”对他来说,大概只是一个牌子而已。卢照邻的情况,跟王勃、杨炯不太一样,更像中晚唐的山东士族的情况。
四杰里,就骆宾王这个“骆”不是显赫的姓氏,这个姓氏可能来自越人。不过,骆宾王据说也是神童,家庭教育应该也不错。骆宾王家里可能是地方上的儒素之家——在当地势力比较大,有点家底,但家里没有人在朝廷做官,更没有汉朝或者南北朝的显赫祖先,把这个姓氏抬起来。
从阶层上说,王勃和杨炯处于士族的上层,跟朝廷有着比较密切的联系,但跟权力中心还是有一定距离;卢照邻和骆宾王处于士族的下层,父辈不是官员,但还是保持着儒家的教养。这已经覆盖了中古可能从事文学创作的上限和下限。
“王杨卢骆”这个排名,历来有很多争议,不知道是按什么排的,也有好多人说不合理。但是我发现,这个顺序正好是他们四个人门第的顺序,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从地域上说,王勃和卢照邻来自北齐故地,杨炯来自北周故地,骆宾王来自陈朝故地,“后三国”在四杰里凑齐了,这也是历史遗留的地域隔阂被打破的表现。三国的文学都没有被遗忘,而山东显示出微弱的优势,南方表现出微弱的劣势,这实际上也是整个唐朝的文学地理格局。
与地域壁垒的打破相关,四杰也打破了文体上的壁垒。北周擅长的宫体五律,北齐擅长的五言古诗,南朝擅长的歌行,他们都可以写。在他们之前的两代人,没有文体上的全才,特别是都不太会写歌行。四杰这一代重新学全了,也就打破了古今的壁垒,把唐以前的诗学资源都继承下来了。
四杰擅长各种文体,而且不是按出身的地域各会各的,而是几乎每个人都是什么都会。王勃是山东士族,对五言古诗很有兴趣,但是他的五律和歌行也都写得很好。杨炯以五律见长,歌行差一点,但是也没少尝试五言古诗。骆宾王是五律和歌行写得好,不太写五古,但是他在写五律的时候,也借鉴了五古重视写个人情志的优点,也不是光像南朝宫体诗那样刻画形象了,所以写出了像《在狱咏蝉》这样的杰作。卢照邻虽然是山东士族,也写晋宋体的五古,但他还是五律和歌行写得好,创作结构上反而跟骆宾王更像。
四杰里有三位都擅长歌行,他们这是有意在前两代人不擅长的领域里开拓。他们写歌行,肯定不是跟他们看得见的活人学的,而是跟古代留下的诗集学的。写歌行,在他们这个时代,就是复古的一个突出表现。但是他们写的歌行,跟他们之前的古人写的又不太一样,篇幅更长,格律更精致,把歌行的精致推向了顶峰。这又是他们在复古中的创造。
这四个人里,王勃和骆宾王更突出一点,杨炯和卢照邻相对一般。
王勃和杨炯虽然年纪小,但是出道早,活动的时间未见得比骆宾王、卢照邻晚。他们都是唐王朝标举的神童。杨炯十岁的时候就举神童试,到弘文馆——当时国家文学的最高机构——去待制,这是很高的一个荣誉。当然实际上这不是真正的翰林,就是一个给小孩子的荣誉,勉强可以类比今天的少年大学生。
到二十六岁的时候,他又老老实实地正式参加科举考试,考中了进士,做了校书郎,这是当时清流最好的起家官,可以说是所谓“宰相根苗”。能做校书郎的,在全国的同龄人里也就摊上一两个,比例非常低。但是我们这本书里讲到的诗人,基本上都是校书郎出身,或者是由相当于校书郎的清流官起家。可见校书郎这个群体在唐代文学中占的分量。杨炯二十六岁就当上校书郎,是很了不得的。
王勃虽然没有应神童试,但是他十六岁就考中了进士,那年上官仪刚死了两年,王勃的文学生命基本上跟上官仪接上了。中了进士,他就马上做了朝散郎,也是清流散官,跟校书郎性质差不多。这是非常大的荣耀,所以大家会有一个王勃很早慧的印象。民间传说王勃是十四岁写的《滕王阁序》,其实是他二十六岁时写的。但是因为老百姓不能理解王勃十六岁中进士、做朝散郎是什么样的成就,也不能理解二十六岁写《滕王阁序》同样是不朽的,所以人们最后就用这么一种变形的方式来记忆王勃的早慧,这说明王勃留给人们的印象确实是早慧的。
王勃的前途本来一片大好,他小小年纪就成为皇子的笔杆子,是有希望成为未来的上官仪的。但是因为写了那篇《檄斗鸡文》,他就被贬黜了。当然,为这么一件小事,就贬黜这么一位一百年都没出现过的大才子,这件小事肯定是借口,应该是朝廷看着这位大才子不顺眼了。不仅要贬黜王勃,还要连累他的父亲,把他父亲贬到交趾,也就是今天的越南,去做县令。还要找他父亲的碴,像《西游记》里说的一样,“问个管教不严之罪”,说明这时候的王勃在朝廷心目中还是小孩子。
本来被贬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王勃这时候还很年轻,又已经有了那么高的名望,过几年还是有希望回来的。但是很不幸,王勃在去交趾探望他父亲的途中,掉到海里去了,虽然没淹死,被救起来了,但是他受了惊吓,还是死了,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他就是在这路上写的《滕王阁序》,非常漂亮的一篇骈文,这篇骈文让他不朽,也成为他的绝唱。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死了,他也许有机会成为武朝的上官仪。
王勃死的那年,他的同龄人杨炯才正式中了进士,做了校书郎。杨炯做校书郎已经够年轻的了,但是这一年王勃已经把他辉煌的一生过完了。杨炯一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刚刚当上校书郎,就要整理亡友的文集了,心里应该也是很感慨的。二十六岁的校书郎,按说也是前途一片大好了。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杨炯也没有走进那一片大好的前程。后来杨炯的官位也不高,四十三岁去世的时候,还是县令。
像王勃、杨炯这样的神童,是属于他们的时代的。唐朝刚建立的时候,比较热衷于造神童。因为这个时候新的士族秩序还没有建立,权贵和清流还没有分开,跟皇权关系密切的家庭说话还好使。权贵社会就会倾向于让出身优势家庭的孩子早出名,早扛事,要制造佳话。这是一个新王朝好大喜功的作风,客观上也只有新王朝才能做到。所谓权贵社会,说到底还是一个结构比较简单的社会。等到新的士族秩序建立了,家家都有孩子,前面排的队越来越长,就没办法造神童了。所以到唐朝后期,像韩偓、韦庄这样的大家子弟,也得四十好几了才中进士,不是他们没有王勃、杨炯聪明,也不是因为他们的家庭没有权势,只是时代不同了。
唐王朝辛辛苦苦造出来的神童,并没有为唐王朝所用,因为大环境仍然不适应这光辉灿烂的新一代。不过,王勃和杨炯的耀眼光芒,即使只是一闪,也让所有人都看到了,给所有人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这是好的。这才有了后来武朝那些词臣的好日子。
卢照邻是四杰里年龄最大的,比王勃、杨炯大十六岁。传说杨炯说过“愧居卢前,耻居王后”。杨炯跟王勃是好友,应该不至于真的看不起王勃。当时认为杨炯会有这种说法,可能主要是看卢照邻比他们年长很多,所以“愧居卢前”。王勃跟杨炯是同龄人,王勃还不像杨炯那样举过神童,所以觉得他会“耻居王后”。其实,在那个时代,已经到了那个层次,四杰未必会这么想。
卢照邻虽然有个范阳卢氏的郡望,但是出身寒微,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很一般的人。卢照邻不像王勃、杨炯那么辉煌,他没中过进士,当然在唐代中进士不是那么必要的,尤其是初唐时候这个制度还不完备。他没中过进士,但是在二十岁左右就做了亲王府的典签,跟一般进士及第的待遇是一样的。二十来岁就这个待遇,放在中晚唐还是让人不敢想的。后来卢照邻在仕途上没什么升迁,差不多王勃去世的时候,他得了恶疾,非常痛苦,折腾了十年才死。他过得相对贫寒,后来又生了很痛苦的病,所以他的作品显得激越一些。
骆宾王,跟卢照邻一样生在贞观年间,闻一多考证他比卢照邻小六岁,比王勃、杨炯大十岁。后来有研究认为他生于武德二年(619年),就是刚入唐的时候出生的,这样他比卢照邻也大很多了,比徐惠都大,那为什么还算到四杰里,不太好理解。但是这个说法的所有证据,都是说他哪年哪年就开始自称“老”了,这个不是证据,诗人是喜欢过分地说老的。一个诗人十几岁就说自己老,完全有可能,三十岁头发就白了,也是有可能的。没有过硬的证据,比如他在武德年间、贞观年间就做了什么官了,就不能把他的年龄这么往前推。我们看到骆宾王人生最主要的活动,是在武则天执政期间,是在王勃死后,这个是过硬的证据。当然也可以说骆宾王大器晚成,身体还特别好,在武朝虽然已经是个很老的人了,但是还在活动。可除了他的诗,也没有证据说他这时候是个很老的人。所以我还是维持闻一多的原判,认为他比卢照邻小六岁,这样“四杰”这个群体是同一个辈分,比较合理。骆宾王和卢照邻比王勃和杨炯大十几岁,但是因为出道晚,所以跟他们算同一个群体,只是骆宾王和卢照邻显得更成熟、更沧桑一点。
骆宾王早年也是做低级的文官,一开始在王府里做主簿,最辉煌的时候做到朝廷里的侍御史,负责给皇帝和大臣们提意见,是被看重的清流官。但他的官运止步于此,之后先是被罢官下狱,出来后又挣扎着做了个小县丞,再后来又被罢官了。这时候已经是武则天执政了,骆宾王最后干脆就投了造反的徐敬业,给他当笔杆子。
这段造反生涯,反而成了骆宾王人生的高光时刻。他写了一篇《讨武曌檄》,声讨武则天。武则天看到这篇檄文,在政治上并没有太当回事,一开始当笑话看着,直到看见“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两句时才突然严肃起来,说了一句:“宰相安得失此人?”意思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没有笼络住,让他跑到敌对势力那边去了呢?
是啊,大唐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人,怎么又失去了他呢?不仅失去了一个骆宾王,实际上四杰都失去了。失去四杰的,不是武则天,而是初唐。失去四杰,不是因为武则天篡位,而是因为虽然有了四杰,但是宰相还不认识他们。初唐没有留住四杰,就像隋朝没有留住大一统帝国。根基的稳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骆宾王写《讨武曌檄》,跟王勃写《檄斗鸡文》一样,也是有典的,他模仿的是陈琳骂曹操的那篇檄文。几百年来,仗打了不少,但是好久没有这么风流文雅的檄文了。
武则天也接招了,她比她丈夫有文化,或者她觉得曹操比曹植更好接受。她看出来骆宾王在扮演陈琳,自己也很开心地扮演起曹操来,表现得像曹操一样大度。
平心而论,《讨武曌檄》并不是一篇完美的檄文,没有《滕王阁序》那么完美。开头扯了一堆有的没的,拿着一知半解的儒家伦理来回念叨,并没有击中武则天的要害,只显得自己气急败坏。作为一篇檄文,这是不合格的,因为他没有替他的东家“正名”,说明武则天为什么值得讨伐。这些内容,只是对陈琳檄文的拙劣模仿,难怪武则天听了只是笑。
只有“一抔之土未干”两句,里面带进了人的感情,把国家大事转化为了普通人都能体会到的家庭矛盾。“我死以后,谁来帮我照顾我年轻的孩子呢?”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担忧。只有这句,是能激起民众共情的,也是真正能打击到武则天的。一篇檄文里有这样的句子,就比较有力了。
唐代文学之所以能超过六朝文学,也无非是因为里面加进了“人”,有了更多的主观意志和感情。而要在文学里加进“人”,不是想加就能加的,首先你自己要是个人,要得到足够的涵养。唐朝到骆宾王这里,已经可以往文字里加入人的情志,王勃往文字里加入的情感与意志就更多,说明这一代人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涵养了。
骆宾王不是写《讨武曌檄》才出名的,他早就出名了。写了《讨武曌檄》之后不久,他就在乱军中失踪了,作为一个文学家,文学生命就可以算结束了。骆宾王主要的文学活动时间,还是在徐敬业起兵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