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四友”也是武则天时代的宫廷文人,他们不是沈宋那样的标杆,但也是宫体诗传统的继承者,也对后来的唐诗有很大影响。他们都把五律写得很精致,写得富丽堂皇。
苏味道(648—705年)是后来宋朝大文学家苏轼的祖先,除此以外,他在“文章四友”里的存在感相对比较弱。但是他的这首《正月十五夜》写得很漂亮。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写上元夜开始了,这一夜,长安城不搞宵禁,到处灯火通明,老百姓尽情地狂欢。“火树银花合”,写元宵夜,非常漂亮。我小时候写“正月十五”的作文,特别爱用“火树银花”这个成语。“暗尘随马去”,这个描写也很好,有一种华贵的感觉。我们今天城市里的人很讨厌灰尘,但是在唐代,“尘”和“马”都是繁荣都市的符号,这句给当时人的感觉,就像我们今天写大都市的晚上,灯火通明,有一辆豪车开过的感觉。马的后面扬起了尘土,但他不这样说,而说是尘土追着马,这种细节表达得很好。“明月逐人来”,说是天上的明月追着人在走。尘随着马,月亮追着人,这两个动作,出人意料。用“暗尘”对“明月”,都是很普通的东西,但是形成一个漂亮的反差。马背着人去了,月亮迎着人来了,这一反一正的动作对比,也很有意思。颈联写得比较一般,“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就是一般的宫体诗的铺陈,还带着齐梁寒素诗人的那种芜杂,显得清浅无力。尾联“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今天晚上没有宵禁啦,执金吾,就是那时候的城管,不会来阻止我们,我们尽情地狂欢吧,报时的玉漏不要来提醒我们时间,不要催我们。这里面有一种纵情狂欢的热情,体现的还是宫体诗对感官享受的追求。用“金吾”对“玉漏”,也挺巧的。这就看出宫体诗的传统在文章四友这个时代的积淀。
李峤(约645—约714年)比较著名的是《李峤百咏》,写了一百首咏物的五律。这种作品是很容易出名的,不管写得好不好,看标题就有点击率。这种咏物的、数数的、写日常意象的、有点铺陈的,有点“十景病”
的东西,最容易流传。我们知道,咏物本来就是宫体诗的看家本事,五律又是最典型的宫体形式,所以李峤的百咏,就是继承齐梁的传统。只不过他为了哗众取宠,把这个传统又铺张开了,写了一百首。当时名噪一时,但是仔细看,会发现写得很一般。我办诗社,就用李峤百咏的题目训练初学者,让他们从里面选题目,练习写咏物诗。因为李峤写得太一般了,稍微写写就比他写得好。我怀疑唐朝人是不是也拿这个训练小孩写诗。有人说《李峤百咏》在当时也有百科全书的作用,跟左思的《三都赋》一样。我觉得那倒没必要,因为五律太短了,作为百科全书恐怕是不好用。可能这就是读者起哄架秧子捧红了的,它的流行有非文学的原因。
崔融(653—706年)的“崔”,大概率是山东士族的标志。在当时,山东最厉害的门第有崔、卢、李、郑、王,号称“山东五姓”。鉴于人们出于逆反心理,不承认关陇贵族是最高的门第,也可以认为崔、卢、李、郑、王是唐代最了不得的姓氏。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李,不是李世民的“李”,不是陇西李氏,而是赵郡李氏。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他们互相认为不是同宗的。赵郡是今天河北一带。陇西是今天甘肃一带。赵郡李氏是典型的山东士族,陇西在地域上是关陇了。李唐王朝的皇族自认为是陇西李氏。顺便一说,其实皇族的这个“李”还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李渊的祖先生活在甘肃这个地方,虽然是汉人,其实早就胡化了,他们还有个胡姓叫“大野”,后来发达了,成了北周的贵族,才用汉姓。陇西李氏确实是从汉朝来的古老的家族,但是李唐皇族是不是陇西李氏,是要打一个问号的。也有人说,他们的远祖其实就是赵郡李氏,从河北迁过来的。总之这样的官司是打不清了。至少说明,李唐皇室即使是士族的后裔,也是非常边缘的后裔,早就沦落得跟平民一样,甚至胡化了。只是因为出了皇帝,才把这个家族抬起来了。不过,也有一些老牌的陇西李氏,在北魏的时候就迁到了山东,这帮人就愿意往山东士族靠,不愿意往皇族靠。甚至一些边缘的皇室后代,宁可不说自己是宗室,也要仗着自己是“陇西李氏”,说自己是山东士族。比如李商隐,明明是李唐皇室的后代,但是他给自己家里人写墓志,一来就夸耀是“山东旧族”。
除了李以外,还有崔、卢、郑、王。卢是范阳卢氏,范阳就是现在的北京,卢思道他们家的。刘备的老师卢植,就是范阳卢氏。范阳卢氏因为出了这样的大儒,也就成了高门。郑是荥阳郑氏,荥阳就是郑州,是春秋时期郑国的国都,所以叫郑州,郑其实是春秋郑国的国姓,荥阳郑氏就是老牌的郑,上官婉儿的母亲就是,后来中晚唐的时候出了好多大人物。王是太原王氏,历史可以追溯到汉代,在东晋的时候是门阀,在唐代更是非常重要的文学家族。崔又分为两支,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是互相认的,博陵崔氏是老家族,起源于春秋时代齐国的大夫崔杼,地位更高一点,清河崔氏是新分出来的。姓同一个字,不一定是同一个姓。判断是不是同一个姓,要看能不能结婚,我们有“同姓不婚”的传统,可以结婚的就不是一个姓。陇西李氏和赵郡李氏是可以结婚的,博陵崔氏和清河崔氏不能结婚。
我们看山东五姓,崔和郑起源于春秋,范阳卢是秦朝的姓氏,太原王和赵郡李是汉代的旧族,都是很古老的家族。比南朝的所谓高门要古老得多了。南朝的高门只是南朝临时的高门,真正大一统以后,就衰落了,大家认的还是汉朝的姓。山东五姓是唐朝文学创作的重要力量,很多文学家都出自山东五姓。
当时山东五姓是自高门第,他们之间互相通婚,却不跟别人通婚。通婚这件事是最敏感的,直接关系到生命的制造、基因的延续。跟不跟你通婚,最能说明有没有歧视你。不跟你通婚给你造成的伤害,仅次于杀了你,等于是对你生命权的剥夺。
后来皇帝觉得他们这么搞小团体不行,这么下去五姓自己要形成一个民族了,下令禁止这五个姓互相通婚,强迫他们跟别的人家通婚,不许脱离群众。所以这五个姓叫“禁婚家”。当然禁是禁不住的,要想通婚,办法总是有的,而且他们万一跟五姓之外的人结婚的话,还会索要大量的彩礼。这样等于还抬高了他们的身价。本来要防止他们特殊化,结果一纸诏令下来,反而划出了一个范围,默认这五姓的人是会有优越感的。就好比老师跟一个同学说,你不要骄傲啊,就默认了他有可以骄傲的地方。所以说意识领域的事,不要用官方的禁令去禁,禁是禁不住的,用法律条文给它划一个界限,反而把它弄成既定事实了。
当时关陇集团的统治者为了证明关陇贵族像山东士族一样高等,也是操碎了心。唐太宗、唐高宗弄了两次氏族谱,就是想打破山东士族的垄断,弄一个新的士族排名,来提高关陇集团的身价。但是排来排去,最后博陵崔氏永远是第一,弄不下来。把博陵崔氏弄下来,你这个氏族谱的可信度就没有了。就好像我们现在几次三番折腾高校排名,但是排来排去,那几个老牌高校总得在前头,他们要不在前头,丢人的不是他们,是这个排名,道理是一样的。这就说明,山东士族在当时的优势,不是由制度来保证的,而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
话说回来,崔融这个“崔”,不知道是什么崔。记载中没说是博陵或者清河,就有可能不是博陵或者清河,但是也不能排除是资料遗失。唐代人看重郡望,郡望就是这个人的这个姓从哪来的,跟出生地往往是不重合的。郡望说明的是你有没有高贵的血统,是不是杂牌军。出生地相对没那么重要,因为作为一个士族,又不用上街买菜,即使出生在这个地方,也不一定会受到这个地方文化的影响。决定一个人的早年教育的,还是他的郡望。
但是,一个人的出生地一目了然,而郡望的资料有时候是会遗失的。我们看到一个人姓崔,虽然不能断定他就是清河崔或者博陵崔,但也应该想到,他有可能出自山东五姓。即使他本来不是博陵崔氏,发达了以后,也难免是会和博陵崔氏联宗的,联宗就进入了山东五姓的通婚圈子,总是会沾上山东五姓的血统的。甚至可能他压根就不姓崔,是什么姓改的,或者不是汉人,是取了崔做汉姓。即使是这样也不是全无意义,至少能说明他是仰慕山东文化的。如果他再能有鼻子有眼地给自己编出一个山东士族的祖宗来,更说明他已经接受了山东士族的文化,说明了他把自己变成山东士族的决心,这样的努力,也总应该得到认可的。
所以我们读唐代文学,看见姓崔、卢、李、郑、王的,脑子里得绷着这根弦儿,知道这是一个山东士族的符号。可以顺手查一下他的郡望,就算他的郡望并不高级,甚至他的郡望是攀附的,也是一个可以研究的现象。
崔融是武朝的“大手笔”,是这个时代最倚重的笔杆子。到武朝这个时候,就有姓崔的出来做官了。说明山东士族跟关陇贵族的合作加深了。到后来,唐朝的宰相一半以上都是山东五姓出身了。崔氏是唐代最重要的文学家族之一,《全唐诗》里好多姓崔的,就好像谢氏是南朝最重要的文学家族一样。早在武朝的时候,崔融已经登上文学舞台了。
崔融不仅仅是宫体诗写得好,他的诗里已经开始有风骨的作用了。比如他的《关山月》,虽然还是宫体赋题的传统题目,但是他的句法开始灵活了。他使用的不是标准的律体,而是有意地调整了一些因素,表达他想要的声情效果,这就有点像李白以后齐梁体的写法了。
比如,他没有押平声韵,而是押去声韵,这就显得声调豪壮。同时他还是依吴均体的体例,首句入韵。“月生西海上,气逐边风壮。”很有乐府的感觉,显得很豪壮。但是用的是律句,不是古体。然后,他又用了“蜂腰格”
,颔联也不对仗,就颈联对仗,就像西装只扣一个扣子的感觉。颔联不对仗,“万里度关山,苍茫非一状”,引入一点古体的句法,跟他写的苍茫景象相得益彰。但是他又照样讲平仄粘对,所以声律又很妥帖,没有拗怒不顺口的感觉。颈联对仗,“汉兵开郡国,胡马窥亭障”,这是边塞诗的写法,通过汉赋一样的罗列,引入广阔的时间空间,给出意象。最后尾联“夜夜闻悲笳,征人起南望”又是齐梁边塞诗典型的征夫思妇主题,“闻悲笳”三平调,突出了“悲笳”的“悲”。
后来李白的《关山月》可能就是学他的,也是在五律的基础上,做一点格律对仗的调整。“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也是吴均体,借鉴的就是“月生西海上”和“苍茫非一状”。“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就是“气逐边风壮”和“万里度关山”。这么交错着拟,有点像陆机拟古诗的做法。“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学的就是“汉兵开郡国,胡马窥亭障”,然后“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就是从“夜夜闻悲笳,征人起南望”来的。从这首诗上看,崔融这代人,也是有给李白直接的启发的。
崔融的五古,按我的审美,在初唐算是写得比较好的,他已经有了风骨,有跳脱的地方,也有留白的地方,都很动人。比如这首《拟古》:
饮马临浊河,浊河深不测。
河水日东注,河源乃西极。
思君正如此,谁为生羽翼。
日夕大川阴,云霞千里色。
所思在何处,宛在机中织。
离梦当有魂,愁容定无力。
夙龄负奇志,中夜三叹息。
拔剑斩长榆,弯弓射小棘。
班张固非拟,卫霍行可即。
寄谢闺中人,努力加飧食。
起笔写牵着马在黄河里饮水,这个画面可以想象一下,黄河还叫“浊河”。从这个饮水的画面,你以为他接下来要写马怎么样,但是他的关注点转了,改成写河了,写河水“深不测”。接着你以为他要写这个水有多深、水底下有什么的时候,他又跳开来,说“河水日东注”,河水天天往东流。然后你觉得他要写时光像河水一样一去不复回了,他又写“河源乃西极”,黄河的源头在很西的地方。四句四个跳脱,都出乎意料。这就跟近体诗那种贴着写的惯例形成了很大反差,就显得高古。
然后他还接着跳。你不知道他要写什么的时候,他又写“思君正如此”。如哪个“此”呢?肯定不是刚才这句“河源乃西极”,也不能是“饮马临浊河”,他又跳回到前面说。说对你的思念,就像这黄河一样,又深,又长,又不舍昼夜。但是他没有说出来,他直接跳到说“谁为生羽翼”,我怎么才能长出翅膀飞到你旁边呢?接着又宕开一笔,去写景,写自然环境,“日夕大川阴,云霞千里色”,一个很廓大的意境,很壮美的意象。
然后他从这么廓大的一个意象,又跳回他的心上人,一个小小的女子。“所思在何处,宛在机中织。”她在哪里呢?她坐在家里织布呢。这从边塞诗一下子又跳到了闺情诗。这里面还是有宫体诗的思维方式,但是他的叙述节奏完全不是宫体的了。他想象这个女子,“离梦当有魂,愁容定无力”,这时候才出现对句,余留一点宫体的痕迹。
然后他没有继续写这个心上人,又跳到了自己。这次不是写自己思念心上人了,又改成写自己一定要建功立业了。说自己从小的志向,说自己为了实现志向晚上睡不着觉而叹息。写自己练武,这儿又是铺陈,所以又用了一个对句,有点借鉴曹植《白马篇》的意思。说我比不了班超、张骞,跟卫青、霍去病总能差不多吧。这又是借鉴汉赋的铺陈,用了一个对句。最后又回到他的心上人,借用《古诗十九首》里经典的那一句,劝她“努力加餐饭”。
他这种跳脱,这种出人意料,让人目不暇接。里面的意象,更重要的是里面的笔法,有一种雄健的感觉。这种收放自如,也有点李白的意思。他这首诗其实充分借鉴了乐府的那种随心所欲的章法。这首诗不是音乐文学,不是为音乐写的;他自己说了是拟古,但其实拟的不是古诗,而是古乐府。他不区分古诗和古乐府了,因为这个时候文体意识已经不那么清楚了,都是古代的东西,就像我们今天不区分诗和词一样。年代一久远,文体就分不清楚了。他这里不是刻意地拟古乐府,但是实际上,借鉴古乐府比古诗更多一点。这种跳脱,是文人诗里,特别是六朝的文人诗里很缺乏的,所以写出来就自有他的艺术魅力。唐代的复古,也是被古乐府拯救的,往往是乐府的元素让拟古诗有了生命力。
杜审言(约645—约708年)就是杜甫的爷爷,他们是京兆杜氏,是从汉代传承下来的古老家族,六朝时代也出了一些学者,属于关中士族。关中士族里,韦氏和杜氏是两个地位比较高的家族。这两个家族的文化积淀都比较深厚,都是从汉朝传承下来的名门望族。汉朝有句谚语,叫“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住在长安城南的韦氏和杜氏,离天只有一尺五,也就是离皇帝只有一步之遥。到了唐朝,大家还是认汉朝的旧族,所以还是“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他们跟皇权的关系密切,同时又被认为是有文化的,所以是最好的门第。武则天的儿媳,在她死后作为皇后掌权的韦氏,就是京兆韦氏。后来韦氏被李隆基宣布为罪人,她父亲被流放到广西,现在广西的壮族很多姓韦的,可能就是那时候攀附他们改的姓。韦氏最倒霉的时候,大家还纷纷攀附,可见这个姓氏在唐代的地位。京兆杜氏也有这样的地位。韦氏和杜氏,在唐代都贡献了很多杰出的文学家。
京兆杜氏是一个自我意识特别强烈的家族。杜审言是一个很狂的人,其实杜甫也是。这个家族是一个勇敢的家族。杜审言的曾祖父,曾经为自己的兄长复仇,亲手杀了仇人,再去投案自首。后来杜审言的二儿子,也就是杜甫的叔叔,又如法炮制了一回,把让杜审言下狱的仇人杀了,自己也死了。虽然是儒学世家,但是他们家族有这么一种精神,很有侠气,很有血性。
杜审言这个人也是特别狂,有点像谢灵运。他的诗在“文章四友”里我认为是最好的,他自己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有点看不起同僚们,到临死的时候,他就感叹说:我死了,中国文学可怎么办呐,就凭你们这些人,哪个指望得上啊。
杜审言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可以当作五律写法的一个典范。不是体式的典范,体式的典范早就有了,而是写法的典范。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光风转绿蘋。
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第一句,“独有宦游人”,这是入韵的,是吴均体。五律第一句入韵,就要有突兀而起的感觉,要能抓人。当然所有的诗开头都要抓人,要有分量,所谓“陈思工于起调”,曹植就特别会写开头。首句入韵的五律尤其如此。
开头怎么写才能有分量呢?一个窍门就是,不要说你想到的第一句话,而是要把你长期萦绕心头的、挥之不去的一句话说出来。比如苏东坡《赤壁怀古》一开头写:“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不是第一次看见长江这么写的,不是第一次知道有千古风流人物的时候写的,他是整天看见长江,整天在感叹,最后把心头挥之不去的这句话写下来,就成了一个好的开头。又比如元好问《雁丘词》,一开头写:“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元好问当时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听说大雁为它的伴侣殉情的故事,心里一定是有一千个一万个念头的。他没有把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写出来,而是掂量了多少遍,最后写出这一句。“情是何物”,情到底是什么东西呀,能让人“生死相许”,放弃生命,超过了生物保全自己的本能。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爱情和生命的矛盾,是他最不能释怀的,所以他把他这个不能释怀的疑问写下来,就成了千古名句,带得他这首词成了千古名篇。
杜审言这首也是,“独有宦游人”,他不是第一天做“宦游人”的,不是第一天到异地做官的。他天天都过着“宦游”的生活,天天都觉得孤独,这个“独有宦游人”是他每天的感受。趁这个机缘写下来,就成了一个好的开头,突兀而起。五律首句入韵如果不能这么警策的话,就会显得没精神,拖沓。
“独有宦游人”是他的常态,但是今天又有点不一样了,“偏惊物候新”,今天发现周围的物候不一样了,春天来了,周围的景物变成了春天的景物,提醒我时间流逝了。这是常态里的非常态。有点像谢灵运写的,“池塘生春草”。
然后颔联,“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这是名句。这一联写得很浓厚,信息量很大。同样都是十个字,怎么做到信息量大呢?得把信息叠在这十个字里,要写得曲折。五律的颔联,最好不要平铺直叙地下来,要写得越曲折越好。这个其实也是用力地写,不过不是像歌行那么用力砸着写,而是要用力叠着写。
这两句的句法特别新颖。“曙”和“春”在这儿都不是名词,而是动词。下句“梅柳渡江春”,这个意境很好。梅花和柳树,向北渡过长江,去“春天”。“春天”在这里是一个动作。什么叫“梅柳渡江春”呢?就是新年这个时候,正是要暖没暖的临界点。稍微暖一点的地方,梅花就开得很盛,柳树冒出一点绿色来。稍微冷一点的地方,梅花就开不起来,柳树就绿不起来。在这个临界点,长江南岸正好可以有梅有柳,长江北岸就难说了。所以当时的景象是,长江南岸到处开着梅花,柳树远远看过去是一片绿,长江北岸零星有一点梅花,偶尔有一点绿,就好像梅和柳在从南往北渡长江一样,有几个先登岸的,大部队还在南岸。渡过江去干什么呢?去“春”,去实现春天。他很精确地写出了这样一种景象,一江之隔,南边已经春意盎然,北边有零星的春色,又把这样一个静态的画面写出了动感。上句是跟这个对仗的,云霞从海里出来,去“曙”,去实现天亮。天和海交界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热闹,有红的霞、白的云,更高一点的天上,只有零星的霞、零星的云。而这个“云霞出海”的程度,跟“梅柳渡江”的程度,又是可以对起来的。江的北边有几点梅几点柳,天的高处就有几点云几点霞;江的南边梅色和柳色已经很浓了,天的低处云色和霞色也已经很浓了。梅柳和云霞之间,又构成了一种比喻的关系。同时本体和喻体又是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的,又构成了意向并置的关系。这样,十个字里就有这么多层的意思,很曲折。颔联这个地方,是越曲折越好。首联已经“工于起调”了,颔联就不能太平,太平了就掉下去了,得耐琢磨。
这么写诗,也看出杜家的家法。这么曲折,其实也是写得很用力。后来杜甫也是写诗非常用力,这个特点在杜审言这儿也能看出来。写律诗就得用力,就得曲折,不像写歌行那样可以奔放。
这里面还有一个虚实的经营。梅和柳是很实在的,但是说梅柳在渡江,这就是虚的。春天是一个抽象的概念,非要把它落实下来,变成一个动词。这就是虚虚实实。这种虚虚实实的写法,也是杜甫的长处。对于诗来说,最好的语言是虚的语言,但是不能都虚,都虚就诗人腔了。杜家人写诗还是很实的,很迷恋实在的物象,只不过不是傻乎乎地迷恋,是要实中有虚的。
颈联接着写景。我们教小孩子的经验是,你要一联写景,一联写情。两联都写景,就不容易写好,容易单调,要变换角度来写。杜审言是用叙述的语言来写景。他写“淑气催黄鸟,光风转绿蘋”,这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句法,就是典型六朝的句法,二一二,而且还化用了那句有名的“黄鸟度青枝” [1] 。颈联的句法就不像颔联那么跳脱,都跳脱,就浮了,一首诗越写到后来,越要稳住。“光风”,《全唐诗》作“晴光”。作“光风”好一点,既不是光,也不是风,写诗不能太实了。
尾联他写“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用“古调”来赞美对方的离歌,其实也是赞美对方的风骨。表示你是一个古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知己,只有我是你的知己。你是一个古人,这是很高的赞美。你唱起骊歌,要走了,我听了想起我也想走,所以想要流下眼泪了。这里做一个收束。
这样,这首五律,特别是前两联,在五律的章法布置上,为我们树立了一个规范。
杜审言也是写宫体出身的。你不要诧异,像杜审言这么方正的人,他也写艳诗。像《赋得妾薄命》,就是我们熟悉的宫体赋题诗。他写失宠宫人,这个“泪落故情留”,形容得很好,是高水平的缘情。泪的落,和故情的留,本来是没有相关性的,这样放在一起,就是诗法。“啼鸟惊残梦,飞花搅独愁。”用花和鸟相对,然后来写人的感情。对花和鸟来说是体物,对人来说是缘情。这个写法,对他孙子杜甫的名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一个启发。这个“飞花搅独愁”,飞花打搅了独处的忧愁,说得也很好。本来我是一个人,但是因为有飞花飞过来,我就变成不是独处了,我的“独”就被打破了。本来我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忧愁,飞花飞过来,让我抬眼看了一眼,这个愁也被它打破了。但是打破了,并没有消解掉,只是被它搅乱了。好像我的愁是一个安静的实体,被飞花扰动得破碎了,动起来了。这个反而让我的愁更重了。这里又见出杜家诗法的虚虚实实,又见出这种曲折,这种叠出来的用力。
又比如他的《南海乱石山作》,虽然是一首排律,但是乍看之下,会以为是一首五言古诗。他那种险怪,其实是学大谢体的,是晋宋体加上格律,继承了晋宋的铺陈——这个是跟近体排律可以兼容的,更兼有大谢体的那种恣肆——近体诗一般不这么干的。他这种体,也是开了杜甫的先声。后来杜甫写排律那种笔力,是一般的排律没有的,所遵循的就是杜审言开的这种体。包括后来“小李杜”的杜牧,他写山水排律,也是这种做法,把晋宋体跟声律结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