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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晋少年郎:沈宋和刘希夷

在武朝,宫廷诗人主要有“沈宋”和“文章四友”。“沈宋”是指沈佺期和宋之问,“文章四友”是指崔融、李峤、苏味道和杜审言。近体诗就是在他们手中最后定型的。

沈宋在当时乃至整个唐朝的地位是非常高的,他们为近体诗树立了一个范式。唐人学写诗,一开始都是写沈宋体,写熟了再去各自发展。可以说,公元8世纪是“沈宋的世纪”。不是说所有人都只会写沈宋体,盛唐以后,各人有各人的风格。但是,人人都曾经学习沈宋体,沈宋体相当于小学生范文。沈宋体其实就是齐梁体,所以齐梁诗风是唐诗的一层底色。唐人尽管用各种办法反叛齐梁诗风,但是齐梁体是他们最初学习的东西,是唐诗的基本招式。

沈宋的个性不是很明显,他们俩的作品经常被搞混,实际上大家往往把沈、宋视为一个整体。相对来说,宋之问(约656—约712年)的才气略高一点,更擅长在近体诗里展现自己的主观情志,而沈佺期(约656—约715年)则是写乐府多一点,在古体诗方面发展多一点。

沈佺期的《春闺》可以代表沈宋体对齐梁体的继承。把闺情和边塞结合起来写,这是典型的宫体诗题材。“池水琉璃净,园花玳瑁斑。”把水比作琉璃,把花比作玳瑁,这也是典型的齐梁式比喻,显得珠光宝气。

宋之问的父亲宋令文做到东台详正学士,所以他算是比较高级的学二代了。比起沈佺期,宋之问的诗更多地能见到一点自我,特别是他后期被流放的时候写的诗。对于士族诗人来说,贬谪可能是人生中最常见的挫折,是最容易写出好诗的时候。

像他的《渡汉江》,写他从贬谪的岭南回来的心情。“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写矛盾的心情,这里头有很多的感慨。我们都有这种体会,本来特别想得到的东西,终于马上要得到了,这时候的第一反应,不是扑上去,而是会停在那里,有点不敢下手了,因为生怕又出点什么变故。他写的也是这样的心情。从贬谪的地方回来,受了那么多磨难,能够活着回到故乡,归乡对他的重要性远远超过我们平常要取得成就时候的心情。他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家乡的人还平安吗?父母,或者别的重要的亲人,还活着吗?很可能有不好的消息的,所以他也“不敢问来人”。这个矛盾的心理写得很真实,并且很精炼地用十个字写出来,成为一个经典。宫体诗人的诗歌技巧是很高的,一旦遇到了真正动情的事,他可以写得很好。

宋之问除了写五律,也继承了齐梁歌行的传统。他的《明河篇》是这个时代歌行的经典,这是一首典型的宫体歌行,写得很精致。

五言诗从建安到沈宋,总的趋势是走向近体。这个漫长的过程到这里终于结束了。宫体诗在沈宋这里发展到了极致,物极必反,反叛宫体诗的五言古诗,也是在沈宋这里初步成型的。在后来的诗歌史叙述里,沈宋是最后给近体诗定型的人,而他们对古体诗的贡献就被雪藏起来了。发明古体诗的功劳给了陈子昂。其实,沈宋写作古近体诗的比例,跟陈子昂是差不多的,沈宋写的古体诗并不少,陈子昂写的近体诗也不少。这大概是因为,在后来的概念里,古体诗比较道德,近体诗比较不道德。沈宋在武则天时代做的官比较大,女皇帝不能是好人,女皇帝的大官也就不能是好人,不能开创古体诗,只配写近体诗。陈子昂其实在武则天时代也当官了,但官做得比沈宋小,所以就勉强推他出来,做古体诗的代言人,把他写的跟沈宋差不多的近体诗藏起来。

当然,陈子昂比沈宋还占了个便宜——陈子昂喊出复古的口号了,沈宋没有喊,或者也喊了,我们没听见。

沈宋在这个时代开始写像样的古体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就像他们给近体诗定型一样了不起。因为从永明以来,一直没什么人写像样的古体诗,最多是写两篇晋宋体应付一下,能接近汉魏的不多。沈宋真正开始写汉魏那样的古体诗了,而且还有自己的发挥。唐人写正式的古体诗,也应该从沈宋算起。

唐代古体诗从沈宋这里正式开始,生动地说明唐代古体诗就是为了逃避近体诗才产生的存在。有了近体诗,才有所谓古体诗。古体诗一出生就面临着两个压力:一个是要写得不像近体诗,一个是要在抛弃了近体诗的规范之后,仍然要写得像诗。

沈佺期的《和杜麟台元志春情》,就是一首五言古体诗。沈宋的五言古诗不能说水平很高,但是他们用五言古诗的体式,写士大夫的个人感情,这个是继承阮籍的,发掘出了这个埋藏在近体诗之下的传统。他是写士大夫感情的,所以肯定不是乐府。但是他不讲声律。沈宋玩声律玩得是最好的,那么他写不讲声律的诗,就一定是故意的。说明他是有意识地作五言古诗,既不是近体诗,也不是乐府诗。这是尝试对近体诗的传统做一个反叛,大概因为他们玩近体诗玩得太好了,就想换个玩法了。除了五言古诗以外,七言古诗也是从沈宋这儿抬头的。沈宋都有不太讲声律的七言古诗,跟之前流行的齐梁歌行很不一样。

沈佺期还写过一些乐府。我这里顺便说一下初唐乐府的状况。

初唐流行“燕乐”。所谓“燕乐”,就是“宴乐”,宴会上用的音乐,是一种娱乐性很强的音乐。这个“燕乐”,是从西域传来的。汉族的音乐自古以来就不断靠西域音乐补给。因为我们自己的音乐,总是不断受到礼教的束缚,我们不敢在音乐中谈论爱情。但是没有爱情的滋养,音乐很快就会枯萎的。这个枯萎之后的乐府,可能走向雅化,雅化对音乐来说就是生命的结束,我们再需要新的音乐,只能从少数民族引进,特别是从西域引进。因为我们的传统是周边民族可以谈爱情。就像新中国成立之初也是,那时候的音乐和电影是不敢谈爱情的,唯一的例外是取材于少数民族的音乐和电影,少数民族音乐中的爱情可以得到特赦,少数民族的音乐也因此被内地人民熟知。那么汉族人需要爱情、需要音乐的时候,就要使用少数民族的音乐。而我们四周的少数民族中,西域人民是比较能歌善舞的,所以我们的音乐总是靠西域来接济。当旧的音乐系统枯萎了,西域就送来新的音乐系统,新的音乐系统催生新的文学系统。如果有一天西域不能给我们输送音乐了,中国文学的生命也就快结束了,至少是受到巨大的打击。

初唐的“燕乐”也是来自西域的,它跟六朝的清商乐 显然不是一个音乐系统。这个不同,主要是音乐上的。过去的音乐雅化了,不好听了,就要用新的音乐,异域传来的音乐。但是用异域的音乐,不一定要用异域的词,完全可以把异域的音乐拿来,填我们自己的词,对于音乐,也可以做一些相应的改编,让它本土化一些。实际上今天的古风歌词就是这么干的。古风歌词的很多音乐其实都是日韩的,我们把它拿来,做一点改编,填自己的词,一般人传唱的时候,都不会注意到音乐是日韩的了。一般人只是觉得,这个音乐新鲜、好听,比过去的老调子强,不会追究音乐是从哪来的。我们填日韩音乐的时候,也没必要写日韩的事。初唐可能也是这样,用了西域的音乐,对自己的音乐有一个很大的推动,但是写的还是自己的歌词。受到西域文化的影响,肯定是有的,但也不用太高估了这个影响。

沈佺期写过一首《回波乐》。《回波乐》应该是当时用于演唱的乐府。它是六言诗,跟文人诗的五、七言不同。六言就是俗乐的标志。因为五、七言后面有一个空拍,属于流动拍,比较哀伤、优雅;四言和六言后面没有这个空拍,属于静止拍,比较喜庆,也就比较俗。

回波尔时佺期,

流向岭外生归。

身名已蒙齿录,

袍笏未复牙绯。

《回波乐》在当时真的有乐工在写,比如中宗朝就有一个优伶写过《回波乐》,里头还有“怕妇也是大好”这样的话,这显然是俗乐,有点逗乐儿的意思。这首《回波乐》是跟当时的官员开玩笑的,有点口头歌谣的意思。我们今天读得似懂非懂,因为它是用当时的白话写的。白话是有时效性的,当时的白话,我们今天读着已经费劲了。但是文言是几乎没有改变的,所以那时候的文言诗我们还能读懂。

“怕妇也是大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原来唐诗里还有这样的话。其实这个不是唐诗,算是唐词了,跟后来中晚唐和宋代写的词是一个体裁。只不过这时候词的体式还比较粗糙,没有后来那么多花样。这两首《回波乐》放到一起就可以看出来,这个题目的平仄非常随意,既不用遵循近体诗平仄的一般规律,也没有固定的格式,这正好说明它是用于歌唱的。真正用于歌唱的话,对平仄的要求是比较随意的。只有不唱了,拿到案头上来读了,平仄才成了重要的事。

这个“怕妇也是大好”的曲子,沈佺期也填过,题目一样,格式一样,跟后来的词牌很像。当然沈佺期毕竟是沈佺期,没有写出“怕妇也是大好”这种句子来。他写的也是自己的实事,写自己“流向岭外生归”,没有什么审美性的事,说明当时的《回波乐》主要是俳谐体。这个调子,恐怕是跟西域音乐有关的。

另外沈佺期还有《古意呈补阙乔知之》。这首诗只看体式的话,就是一首七律。

卢家少妇郁金堂,

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

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

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谓含愁独不见,

更教明月照流黄。

初唐的时候很少有七律,七律还没有从歌行里独立出来。从题材上说,他写的还是征夫思妇,典型的宫体题材。从体式上说,七律等于就是把歌行的一绝拉长了。第一句入韵,第一联不对仗;第二联对仗,出句不入韵;然后再往长了拉,第三联仿照第二联,还对仗,出句还不入韵;第一联和第二联之间有粘对关系,第二联和第三联之间接着粘对;然后第四联接着跟第三联粘对,然后仿照歌行的结尾,不对仗。从萧纲那时候就有类似七律的歌行了。沈佺期这首已经完全是七律了,可以看作从歌行往七律过渡的一个痕迹。

南朝歌行依托的是清商乐系统,初唐的时候,这些歌行的音乐状况到底是怎样的,我们恐怕很难弄清楚了。恐怕原来的音乐系统不存在了,变成徒诗了,这是最大的可能性。另外一种可能性,这些歌行都是配合当时的燕乐演唱的,说到底,对于中国人来说,曲调不是那么重要的事,可以很随意地跟歌词拉郎配的。

沈佺期是宫廷诗人,一般宫廷诗人有一个职能,就是帮朝廷写歌词,包括雅乐和皇家私下娱乐用的音乐,所以宫廷诗人跟乐府也是会发生关系的。替皇帝写歌词的文人,私下自己也会写点歌词。沈佺期写《回波乐》,应该就是当时的燕乐。那么他写的歌行跟当时的燕乐什么关系呢?我们不清楚。在初唐这个时代,我们保险一点说,曲子词的时代,还没有到来。

跟沈宋同时的,还有一位值得一提的歌行写手——刘希夷(约651—约679年)。刘希夷是汝州人,属于北齐故地,算是山东士族,但不是高门,不知道跟汉代的皇族有没有关系。他跟宋之问是同榜进士,中进士的时候才二十五岁,算是早的了。传说宋之问是他舅舅,不知道有没有依据。但是很可惜,他及第不久就去世了,没来得及在政治上和文学上施展他的才华。

不管宋之问和刘希夷是不是甥舅,反正他们都是山东士族。这时候的山东士族,出来考进士、做文臣了,也把南朝的全套先进文体都学到手了,五律、歌行都写得很好。跟宋之问一起的沈佺期,也自称是山东士族,但有出土的墓志说,沈佺期是吴兴沈氏,那就属于江南士族,还跟沈约是一个品牌的。沈约的族人都要自称山东士族了,说明这时候江南士族已经不大有优势了,山东士族更令人羡慕。

我们说回刘希夷。刘希夷的创作比较保守,没有沈宋的那些新变,主要写的是宫体诗。他的代表作是《代悲白头翁》,这是一首歌行,说明他是吸收了南朝宫体诗最先进的成果的。歌行一般是四句一转韵,也就是四句一绝,我们就以这个“绝”为单位,解读一下这首诗。

洛阳城东桃李花,

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

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

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

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

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

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

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

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

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

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

唯有黄昏鸟雀悲。

我们来看开头的四句:

洛阳城东桃李花,

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

坐见落花长叹息。

这四句其实是句句入韵,两句一转韵,这个开头很有促柱繁弦的感觉。开头点出时间、地点。地点是繁华的洛阳都市,时间是暮春时节,这是一个灿烂的季节,也是最容易让人感伤年华流逝的季节。在这一片繁华而又感伤的景象中,一群自小生长在洛阳的少女,看见鲜花凋零,就联想到自己的美丽容颜也会这样被时光带走,不由暗暗叹息。宫体诗在写到游侠的时候,往往会用美女做点缀。在这些洛阳女儿的身边,也许正围绕着一群渴慕她们青春容颜的游侠少年,让她们小小年纪就懂得了美貌的可贵,也开始担忧年华的流逝。也许,还有更多的原因——在洛阳这座见惯了兴废荣辱的城市里,她们也许耳闻目睹了更多,为她们年轻的生命留下了一抹沉重的底色。

接下来,借落花为由,作者写到了洛阳女儿“叹息”的内容,借洛阳女儿之口,抒发自己的生命感慨:

今年花落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

更闻桑田变成海。

随着今年的落花,我们的红颜已经衰减,等到明年花开的时候,不知还有谁在呢?十几岁的孩子,似乎不该有这样悲凉的生命思索。《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葬花吟》,很多地方都是借鉴这首诗的。即使在唐代,人们也觉得这两句过于悲凉,纷纷传说这是刘希夷夭折的谶语。那么,是什么让洛阳女儿产生这样的思考呢?是她们见得太多了:她们见过经冬不凋的伟岸松柏,瞬间被砍伐为不值钱的燃料;她们听说过肥沃的桑田,终有一天变成浩瀚的沧海。她们看到、听到太多曾经伟大的人物,在时间的面前不堪一击,明白一段短短的时间就可以颠倒荣辱,所以,她们早早懂得了崇拜时间的力量。

下一小节,诗人继续对生命和时间的思考:

古人无复洛城东,

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

应怜半死白头翁。

古人已经不在了,只有今人面对着催促落花的风。下面就出现了这首诗的名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句诗在初唐诗坛大概曾经引起过轰动,以至于有传说,宋之问为了抢这句诗的署名权,竟把刘希夷害死了。这个传说显然是不靠谱的,但是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传说呢?要知道,宋之问可是当时诗坛的大红人,而刘希夷在当时并不受人追捧,这句诗究竟好在哪里,以至于大家认为宋之问会这么去抢呢?如果说,这句诗反映了对永恒的思考,花落了还能再开,人去世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所以人还没有花永恒,这个意思固然是很好,但是似乎也不至于引起那么大的震撼。后来的人看到这个传说也都很疑惑,并没觉得刘希夷有什么出奇的句子啊,为什么宋之问要来争这个呢?我们不妨先搁置这两句诗,看看后面的内容。

发完了这两句句式精致的感慨,诗人有点突兀地引入了“白头翁”这个形象。诗人突然说,正在春风得意的少年人啊,你们应该怜惜这个半死的白头老翁。

这个白头老翁是什么人呢?诗人花了长达八句的一韵来写他:

此翁白头真可怜,

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

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

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

三春行乐在谁边。

八句都没有换韵,后三联都对仗,而且这八句除了首句换头为拗句、前四句和后四句之间未粘以外,均符合近体诗的平仄粘对规则,可见这一节是诗人特意要表现的内容,写得很用心。这个白头老翁,别看他现在穷困潦倒,当年他也是一个“红颜美少年”呢。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整天都干什么呢?他整天跟公子王孙一起玩耍,坐在芳树下,欣赏着清歌妙舞。那个时候也有落花,飘落在他们的歌筵舞席上,只是他们完全不以为意。他们一起出入高官的府邸,光禄大夫家的园林一片美景,好像是铺开了锦绣一样;大将军家的楼阁建筑精美,装饰着神仙图画,宛如仙境。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儿,年轻时也是经历过这样富贵奢华的日子啊。现在他老了,病了,抬眼望去,都没有认识他的人。春天依旧降临,依旧有趁着好天气行乐的人,但是,这一切都已经跟他无关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老头儿到底是什么人呢?是不是南朝的士族,随着改朝换代而没落了呢?可能性不大,刘希夷能写诗的时候,唐朝已经建立五十多年了,以古人的寿命,恐怕到这时候刘希夷已经很难见到前朝的人了。当然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比如崔颢就写过一个自称从南朝活到盛唐的百年人瑞,但是那样的话,诗人肯定会大书特书百岁老人的年纪和前朝士族的身份,不会像这首诗这样平平带过。所以这里的“白头翁”,应该身份没那么高,年纪没那么大。“白头翁”年轻的时候应该是贞观年间,他应该是一个贞观年间的游侠子弟,相当于我们今天说的“老炮儿”。说是“游侠子弟”是往好听了说,说白了,就是一个街上的小混混。

一个王朝初年的小混混,可能有两种出身。一种是家庭背景有军事贵族色彩的,也就是关陇贵族中下层的子弟。这帮子弟有学好的,好好念书,后来转化成文化贵族了。也有不学好的,仗着家里有点权势,成了小混混,长大后一事无成,就没落了。另一种可能就是平民出身,真是市井小混混,他们羡慕那些公子王孙,会跟他们一块混,混不到一块也会模仿他们。这两拨人也不用特别区分,都是市井小混混。“白头翁”代表的就是贞观年间带有权贵背景的游侠文化。

从诗中的描述来看,这种带有权贵背景的游侠文化,到了刘希夷的时代,并没有继续辉煌下去。在没有发生改朝换代的情况下,昔日自由出入三品以上大员府邸的“红颜美少年”竟然落得个“卧病无相识”的下场。这并不仅仅是一个人青春不再的悲哀,而意味着一个群体的没落。当然,“三春行乐”还在继续,只不过游侠少年的主体换成了另一拨人。

唐朝从前代继承下来的复杂的社会结构,经过五十多年的整合,想必已经初步建立了新的秩序。在这个过程中,必然有得意的群体,也有失意的群体。刘希夷笔下的白头翁,应该是代表了在这个过程中失意的群体。这个群体的构成可能很复杂,但是一个重要的成分应该就是关陇贵族的下层。这个时代,军事士族向文化士族转化,关陇贵族向山东士族让步,转化和让步的过程中,会牺牲掉一部分关陇贵族的利益,被牺牲掉的,当然是关陇贵族的下层。一个统一王朝要长时间维持下去,军事士族如果不肯或者没能力向文化士族转变,就会变成牺牲品,被时代抛弃,变成新晋的“红颜美少年”怜悯的对象。

刘希夷作为一个山东士子,在当时可以算少年得志。与他同榜及第的宋之问,更是得到重用。他们是新一代的“红颜美少年”,他们在逐渐尘埃落定的大时代中脱颖而出,以胜利者的姿态,向曾经的游侠少年施以怜悯。刘希夷在诗中“寄言”的“全盛红颜子”,正是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新秀群体。

与“白头翁”这一代游侠少年不同,刘希夷这一代以科举出身的“全盛红颜子”,对历史的演化有了更多的认识和敬畏。他们亲眼看到了命运对“伊昔红颜美少年”的碾压,所以他们在获得了不亚于“白头翁”当年的荣耀之后,会担心自己有一天也同样被历史抛弃。这种隐忧让他们对“白头翁”产生了同情,也让他们在落花面前发出了少年人不应有的感叹。

斗转星移,红颜少年们仍然享受着差不多的青春,只是少年人已经不是那一批了。新的一批人,在代替旧的一批人,做着他们曾经做过的事。这可能才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当时的语境下更具体的含义。对于当时的人来说,这不仅意味着自然的人世代谢,更意味着社会优势群体的悄然更迭。因此,当时的人才会对这句诗感到格外的惊心动魄。

最后,诗人站在“白头翁”的视角,发出了人世无常的浩叹:

宛转蛾眉能几时,

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

唯有黄昏鸟雀悲。

红颜全盛的日子不会有多久的,很快光洁的青丝就会变成散乱的白发。自古以来曾经是歌舞场的地方,最后都会剩下一片荒凉。这既是“白头翁”的人生经验,更是新晋少年对未来的担忧。

刘希夷来不及看见宋之问最辉煌的时代,也来不及看见他们这一代人晚年的落魄。《代悲白头翁》中关于生命短暂和世途翻覆的预言都变成了现实。这首歌行不但是刘希夷唱给早亡的自己的挽歌,也成了刘希夷唱给沈宋这一代人的挽歌。 uBSbWFiBx8EC0+RF5LOqnCZGZt2S8R1qzqfpkoFKuXtBJthGvSR7yzg6UWAbtvz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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