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性政治的时代,恰好是近体诗最后定型的时代。这是巧合吗?我认为不是。近体诗的定型,体式的定型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实际上意味着诗歌文化的定型。我一直说诗歌是贵族性的体现。贵族性和贵族血统是两回事。随着士族社会的发展,贵族血统越来越不重要,贵族性越来越重要。
为什么贵族血统要让位给贵族性呢?因为靠血统来判定贵族是原始的方法,比较粗略。一个现实的问题是,随着士族社会的发展,士族的后代越来越多,士族的种类也越来越多,大家都是士族,让谁上不让谁上呢?刚有士族社会的时候,大人物就那么几个,孩子就那么几个,有什么资源当然就是这几个孩子的。等到士族的孩子多了,再通过各种联姻,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阶层的时候,资源就不够用了,需要从这个阶层里优中选优。既然要优中选优,原始的办法也就不够用了,需要更有选拔性的办法,需要把原来选士族的办法批量操作。
士族阶层扩大的背后,是平民的生存空间被挤压,跟士族绝对没有亲戚关系的平民甚至不太可能留下后代了,活下来的所有人都是士族。士族中有相当一部分也会阶层下降,过上平民的生活。但他们还是士族的后代,还保留着士族的某些教养,他们中的优秀子弟,仍然有发扬祖先光荣的需求。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处在这个阶层的人,物质生活也要过得比原来处在这个阶层的人好一点,读书的机会更多,因为还记得一点祖先读书做官的经验,这些人也会更倾向于支持孩子读书。所以,这些人的素质不一定比最高阶层的孩子差。这时候,就要求从这么多士族后代里选出真正有士族性的,汉代以来看父带子的那种办法就太落后了,参考门第来确定个人品第的方法就不适用了。而且这个过程中,九品中正制也腐朽了,中正们越来越不中正了,越来越求保险了,中正制这样一种本来很有效率的制度,越来越成了例行公事,这时候就呼唤一种新的制度,一种更强调个人的制度。
所以隋朝的时候,就实行了科举制度,取代了从曹丕以来的九品中正制。这个科举制度,直到清末才被废除。从外在形式上看,科举是通过考试来选拔人才,不再像过去,一个大中正来看一看、说两句话,就给这个孩子下个结论。但是从考试方法上看,它跟现在的高考不一样,它不是知识性的考试,而是文学艺术的考试。按规定的文体,写几篇文学作品,拿给考官看,来决定一个人能不能成为官员。拿给考官看什么呢?不是看这个人写得好不好,而是通过他运用文字的方式,来判断这个人的性格,看是否有士族性。当然这个也是看写得好不好,但是跟我们今天理解的文学好不好的标准还是不一样的。这种方式,其实还是变相的中正制。从直接看人,变成看文学作品,因为看文学作品更快捷,光看这个人的话,这么多士族子弟,看不过来了。所以科举制可以理解为批量操作的中正制,只是形式上不得不廉价了些,内在精神还是一脉相承的。
中正制变成科举制,还有一个前提,是大家都会写诗。有人说是科举制要考文学,所以促进了文学的发展,这可能是一个倒因为果的说法。就好比说,有人说中国足球要想好,只要高考考足球就行了。大家想想,如果现在改成高考考足球,会有什么后果呢?马上家长就造反了。老师也造反了,说我一直寄予厚望的尖子生不会踢足球。最后这个政策只能不了了之。这是因为中国的足球没有群众基础。优秀的人才都不会踢足球,大家也都不认为会踢足球很重要,所以高考考足球这个政策就实行不下去。唐朝考试能考写诗,先得有这个群众基础,优秀的人才一般都会写诗,而且全社会都认为会写诗很重要,这个政策才能实行。所以说,不是因为考试考写诗,唐朝人的诗才写得那么好,而是因为唐朝人诗写得好,才有可能考写诗。
在隋代和唐代,实行科举制的同时,还有各种举荐的方式作为辅助。中正制还有保留,这是一个中正制和科举制并行的时代。这个时代,科举制只是选拔人才的方式之一,看诗还是为了看人。近体诗之所以在武朝定型下来,因为新的人才选拔观念是在这个时代定型下来的。这个新的人才选拔观念,就是以诗来判断一个人的士族性。一个人出身再寒微,只要他的诗表现出了士族性,他就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才。这个观念,从汉朝以来一直在发展,在这个时候定下来,是统治者推了一把。这个时代的统治者是女性,是这个时代的统治者推了一把,这也许是跟女性政治的特点有关的。
说到女性政治,不知道大家想到什么?会不会觉得女性政治更温和、更和平、更注重交流?但是从武朝的事实来看,这几十年的女性政治可以说是很恐怖、很血腥的。女性的天性并不会更柔顺、更温和,这些属性都是男权社会建构出来的,并不是雌性的天然属性。如果说有雌性的天然属性,我想首先是选择、排斥。从繁殖地位来讲,雄性要求尽可能多的资源,雌性要求尽可能好的资源。当然我们人类在文明的包装下,这个性别差异已经变得很复杂,或者不明显了。到可以做大事的层面,比如说从政,可能不存在性别差异。如果有差异,一定不会是人类社会建构出来的那些差异,因为做到这个地步的人,不会再受那些没必要的规则束缚。如果说还有差异,那应该是生理性的、本能的差异。
武朝其实实现了一个转变,从贞观的大一统、团结为主、唯才是举,转变为开始鉴别人才了。这个当然首先是历史的趋势。所以武朝结束以后,盛唐仍然在继续鉴别人才,甚至越来越强调清浊了。只能说,这个趋势在武朝被推进了一把,被定下来了。这也许跟性别无关,如果说跟性别有关,就是女性在潜意识中更强调选择。
在这个女性政治的时代,这些皇室女性的身边,一直有一位女性在辅佐她们,号称“女宰相”,她就是上官婉儿(664—710年)。上官婉儿就是上官仪的孙女。传说,她母亲怀她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神人,把一杆秤交给她,说“以此称量天下”。就是说,她肚子里这个孩子将来是衡量天下人才的人物。在当时,衡量天下人才的最终责任在宰相,就像武则天说的“宰相安得失此人”。当然,生下来是个女孩子,上官家也只好暂时把这个梦忘了。
后来上官仪因为得罪了武则天被杀,她的儿媳和孙女被没入后宫为奴。上官婉儿虽然以婢女的身份长大,但是很小就表现出天赋,很小就会写诗。当时流行的诗,就是“上官体”,就是她祖父的体。从小表现出天赋,意味着童年教育好。上官婉儿的母亲姓郑,是“山东五姓”之一,出身于山东士族,也是大家闺秀了。所以上官婉儿虽然是婢女身份,但是也受到了比较好的童年教育。上官婉儿十四岁的时候,武则天把她留在身边,做草拟文书的工作。
这件事有点难以想象,武则天和上官仪是政敌,上官婉儿身份上已经是罪奴了,武则天怎么能对上官婉儿这么好呢?这两个人怎么互相面对呢?首先不得不说,这是武则天的一个惊世骇俗之举,恨你就特别恨,爱你就特别爱,这是女性政治家会有的特点。其次,作为一个女皇帝,武则天身边需要这么一个亲密的辅助者,这个人客观上只能从后宫的女性里选,只能从奴婢里选。那么从奴婢里选谁呢?她宁可选这个政敌的孙女,因为她有文化。这个选择,一方面说明,武则天的用人标准是看个人才能的,家庭背景的不完美,她可以接受。另一方面也说明,政敌之间的关系,尽管是你死我活的,但是两个人日常面对的时候,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残酷。统治者对政敌,总归是比对普通人、下等人亲密的。与此类似,关陇贵族跟山东士族的关系也是这样。
后来上官婉儿主要的工作,就是草拟文书,这是清流官的工作。但是从南朝以来,这个工作主要由皇帝信任的士人担任,往往是出身比较寒微的文士。这些文士对皇权的依附性比较强。历史地看,上官婉儿的地位更多的还是皇帝的私人秘书。但是后人在上官婉儿身上附加了很多美丽的想象。因为她的这个工作,寄托了人们对清流的想象。大家愿意想象她是女宰相,而不仅仅是女中书舍人。大家喜欢想象她可以“称量天下”。
上官婉儿称量的这个“天下”,就是武则天身边的宫廷诗人群体。据说这些诗人聚在一起写应制诗,由上官婉儿来评判,谁写得好,就把锦袍赐给谁。有一次本来已经给了东方虬了,结果宋之问后交卷,交上来的诗特别好,上官婉儿就把锦袍要回来,给了宋之问。
这里面有意义的是“评判”这个行为,上官婉儿被置于“评判”诗人的这个位置,反映了唐人对清流之首的想象。她还可以把已经给出去的奖品要回来,就是说,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随时做出调整,不必考虑任何成文的规则。这其实是高级人才的选拔方式。
这种不拘一格的选拔人才方式,主要的依据就是对诗歌的鉴赏。上官婉儿自己的诗不见得很好,但是大家对这个人物的想象是“称量天下”,说明这个时代对以诗取士这种变相中正制的看重。正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近体诗最后定型了,并且就是在武则天身边的宫廷诗人,这些争夺锦袍的、接受上官婉儿“称量”的诗人中间定型了。
武则天出身于关陇集团中比较低的阶层。她的父亲武士彟在李世民建立唐朝的过程中有很大功劳,开国之后也担任过重要的官职,是李世民的功臣。但是他被叙述为经商起家,不属于贵族,在这个集团里地位相对低。武则天本来是李世民的才人,跟徐惠起家是一个品级。但是李世民不是很喜欢她,她也没升上去。李世民死了以后,她又成了李治的皇后。先做父亲的妃子,再做儿子的皇后,也是很任性。有人说武则天代表寒素阶层,其实不是的,她也是关陇集团里的,真正的寒素是没有入宫做才人的机会的,只不过她身份不高。她属于关陇集团的边缘,伟大的人物一般都产生于这个阶层。真正关陇贵族的核心要出一个女皇帝,甚至哪怕公主想做女皇帝,反而没这么容易。
骆宾王说武则天“地实寒微”,这种骂人话是不能当真的。他这话的源头在于褚遂良说过武则天寒微。可是褚遂良说谁寒微不能说明这个人寒微,因为他们褚氏也是旧族,骂谁都是这一句,只要看你不顺眼,门第再高也看你“寒微”。所以这些话都不作数的。
其实武则天的母亲身份比较高,她母亲姓杨,是弘农杨氏。武则天在文化性格上也比较像关陇贵族的性格。李治在她之前的两个女人,王皇后是太原王氏,属于山东士族,萧淑妃是兰陵萧氏,属于南朝皇族,萧氏也很早就跑到北朝来,跟关陇贵族早就有婚姻关系。这两个女人可能是李世民给他挑的,都属于当时认为比较有文化的士族高门,这也体现出李世民结交士族高门的决心。但是这两个女人李治都不喜欢,最后还是跟出身于关陇集团的武则天在一起了,大概李治还是更习惯跟关陇集团的女儿在一起。
武则天自己就是关陇集团的,她打击关陇贵族,主要是因为关陇贵族不能容忍李姓江山落在皇后手里,不能说她是打击关陇的,她跟寒素和山东士族也都没有特别的交情。客观上她跟之前一切篡位的权臣一样,需要依靠寒素士人;也跟李世民一样,需要跟山东士族继续示好。她和上官婉儿以诗取士,看诗就行了,不太看出身门第的。她并不针对哪个阶层,但是她的策略客观上有利于山东士族和江南士族,因为他们的文学基础比较好。所以武则天任用的宫廷文人,出于山东士族的比较多,正好这时候山东士族愿意出来做官的比李世民那时候多了。江南士人在这个时代也最后荣耀了一下。这个时候山东士族进入宫廷,开始写应制诗了,也更多地接受了新体诗发展的成果,成为了靠文学出身的一批新贵,也成为了近体诗的样板。终于有全面继承六朝诗学成果的文学之士进入了庙堂,写出了好的宫廷文学,四杰没有实现的夙愿,终于在这一代人身上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