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天过去了,玛莲娜还是不忍去看那小东西。她学着每个母亲一定要有的样子,把她抱在怀里。她等待着母亲对孩子的那种慈爱像地下水一样漫上来,淹没她。可最后她也没有幸福到哭出来。她选择继续嚼潘罗泊叶,让思绪飘离这场灾难。
我生了个女孩。是个女孩。玛莲娜独自一人时反复在脑海中练习着该怎么说。那个身子一抽一抽的、不怎么开心的婴儿并非男性,也并非中性,而是女性。她睡觉的时候,看起来好像一摞洗过的卷心菜叶,为了控水被晾在桌子上。
惊慌失措的玛莲娜给科尔文庄写信,想把退休的奶妈请过来。还是弗雷克斯乘马车去石斯帕尔角的站点接上了奶妈。回家的路上,奶妈问弗雷克斯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他叹了口气,陷入沉思。奶妈这才意识到,她应该是说错话了。现在,弗雷克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和平常一样开始念叨邪恶的本质,说无名之神令人费解的缺席会形成一片虚空,而有毒的思想势必会涌来,占据这片虚空。这就形成了一个旋涡。
“我是说孩子的状况怎么样了!”奶妈爆发了,让他别再啰唆别的,“请我去帮忙的话,我不想听你聊宇宙,只想听你说说那个孩子!玛莲娜为什么不喊她母亲去带孩子呢?为什么要找我?她怎么没给她外祖父写信?他可是索洛普大人啊!玛莲娜不会彻彻底底忘记她的职责了吧?还是说她在乡下的生活比我们想象的要糟糕?”
“比我们想的要糟糕。”弗雷克斯沉着脸说,“说起那孩子,奶妈,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不然你一定会尖叫起来。总之,那孩子不对劲。”
“不对劲?”奶妈握着小手提箱的手紧了紧,她望向外面路边长着红叶子的珍珠果树,“弗雷克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给我讲一遍。”
“是个女孩。”弗雷克斯说。
“光听性别就不对劲。”奶妈不无讽刺地说,但是弗雷克斯同往常一样,没有听出话里的挖苦之意,“好在家族的头衔可以传给下一代了。她四肢健全吗?”
“健全。”
“那是多长了什么吗?”
“没有。”
“她会吃奶吗?”
“我们没让她吃。奶妈,她的牙齿太锋利了,都快赶上鲨鱼的牙了。”
“这种事儿不用担心,靠着嘬奶瓶或者蘸奶的破布头长大的孩子多的是。”
“这孩子肤色不对。”弗雷克斯说。
“还能有什么肤色是‘不对’的吗?”
有那么一会儿,弗雷克斯一声不吭,只是摇头。奶妈以前就不喜欢他,以后估计也不会喜欢他,但她的语气终究还是缓和了。“弗雷克斯,事情应该没那么糟糕。船到桥头自然直。告诉奶妈是怎么回事。”
“那玩意儿是绿色的。”最后他终于开口了,“奶妈,那玩意儿绿得跟苔藓一样。”
“你是说她是绿的。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你别叫她‘玩意儿’啊。”
“老天爷没那么大面子。”弗雷克斯哭了起来,“奶妈,那玩意儿出世可不会给老天爷长脸的,老天爷如果早知道,也不会允许她生出来。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别哭了。”奶妈嫌恶地对这个哭哭啼啼的大男人说,“事情不可能像你想的那么糟。毕竟,玛莲娜的身体里流的血没有一滴是低贱的。相信奶妈,不管这孩子有什么不妥,最后都会在奶妈的照料下好起来的。”
“我相信无名之神。”弗雷克斯抽噎着说。
“信神和信奶妈我,这二者并非总有矛盾冲突。”奶妈说,她知道这么说有亵渎神明之嫌,但她忍不住想在弗雷克斯抵抗力弱的时候说两句讽刺的话,“不过,别担心,我不会跟玛莲娜家族的人透露一点风声。咱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很快解决好这件事。孩子取名了吗?”
“艾芙芭。”他说。
“是根据圣徒瀑布艾尔芙芭起的?”
“对。”
“是个传统典雅的名字。那我猜你给她起的小名应该是法芭拉吧?”
“谁知道她能不能活到需要我们给她起小名的岁数呢。”听弗雷克斯的语气,他好像希望她活不到那个岁数。
“乡村的风景有点意思,我们到西哈丁了吗?”奶妈问,她意在转移话题。可是,弗雷克斯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眼看着马拉着车走下了路面,他也不知道管管。乡下脏兮兮的,一派萧条,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农民。奶妈开始懊悔自己出门穿了那件最体面的礼服。路边的劫匪八成会觉得能从这种穿着考究的年长妇人身上抢到金子。也难怪他们会那么想,因为奶妈正穿着多年前从老夫人的闺房里偷来的金吊袜带。要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突然在奶妈那虽然皮肤松弛但依旧匀称的大腿上看见那副金吊袜带,她的面子要往哪儿搁啊?不过,奶妈过虑了,他们一路平安,马车安安稳稳地驶入了牧师宅邸的院子里。
“先看看孩子吧。”奶妈说,“我得知道咱们面对的情况有多严重,这才能让玛莲娜放松一些,对她才公平。”这件事不难安排,因为玛莲娜在潘罗泊叶的作用下昏睡过去了,婴儿放在桌子上的一个篮子里,正轻声号啕着。
奶妈拉过一把椅子来,因为她怕一会儿自己晕倒的时候会摔伤。“弗雷克斯,把篮子拿下来,放到地板上,方便我看。”弗雷克斯照办了,然后出门去把马和马车还给布菲。布菲作为一村之长并不需要这些,于是他选择通过出借这些赚取一点政治资本。
奶妈瞧见婴儿被裹在亚麻小被里,她睁着眼睛,一条悬带横过嘴巴,绑在双耳上,鼻子看着像一朵烂蘑菇的蘑菇头,为了呼吸直戳戳地探着。
奶妈俯身凑近了些。这孩子怎么看都不像三周大的。奶妈左右摇晃,变换着角度观察她的额头,想据此判断她的大脑发育状况;女婴的眼睛追随着她来回移动的身影。这是一双褐色的大眼睛,论色泽好似被翻过的泥土,点缀着晶亮的云母。她的上下眼睑一开一合,勾勒出眼睛柔和的曲线,眼白边缘是纤细的红线交织而成的网络,好似这女孩因为专注地观察和努力理解这个世界爆出了红血丝。
然后,奶妈看到了她的皮肤,没错,绿得不能再绿了。奶妈想,这肤色倒是不难看,只不过,它不属于人类。
她伸出手,手指在婴儿脸颊上方掠过。婴儿缩了缩,弓起背,本来从脖子到脚指头把她包得严严实实的小被子散开来,好似种子出芽了。奶妈咬紧牙关,定了定神,劝自己稳住。只见这孩子从胸部到大腿根都露在外面,胸前也是那种让人不容忽视的肤色。“你们俩不会都没碰过这孩子吧?”奶妈喃喃地问。她伸出一只手,让手掌贴在孩子起起伏伏的小胸脯上,手指快要盖住孩子那对几乎看不见的乳头,然后让手掌向下移动,检查下面的器官。孩子身上湿漉漉、脏乎乎的,但整体而言她的发育还是符合惯常标准的。她的皮肤和玛莲娜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一样,也十分柔滑。
“你这可怕的小东西,来奶妈怀里吧。”奶妈俯身把这脏兮兮的婴儿抱了起来。
婴儿扭动着身子,极力避免被碰触,结果脑袋撞到了篮子那灯芯草做的底。
“看出来了,你在妈妈肚子里就爱跳舞。”奶妈说,“也不知道你喜欢跟着谁的音乐跳舞。肌肉发育得这么好!行了,你别想躲开我。你这个小淘气,给我过来。奶妈才不在意那些,奶妈可稀罕你了呢。”她明摆着在说谎,但她和弗雷克斯不一样,她相信有的谎言老天爷允许她说。
就这样,她抱起艾芙芭,将她放在大腿上。奶妈等了等,低声哼起歌来,为了稳定情绪,免得吐出来,她时不时挪开目光,望向窗外。为了安抚婴儿,让她别哭了,奶妈揉了揉她的小肚皮,可一时半会儿也没起作用。
傍晚,玛莲娜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半坐在床上。奶妈端来了茶和面包。“面包是我在家做好带来的。”奶妈说,“我还和你的小宝贝成了朋友。甜心,现在你终于醒了,让我亲亲你吧。”
“哦,奶妈!”玛莲娜习惯了奶妈的宠溺,“谢谢你能来。你见过那个小怪物了吗?”
“她可爱极了。”奶妈说。
“别骗人,也不用安慰我。”玛莲娜说,“你要是真的想帮我,千万要说实话。”
“你要是真想让我帮忙,千万要说实话的得是你。”奶妈说,“咱们不是非得现在就聊这件事,不过,亲爱的,要聊的话你得坦白告诉我一切,否则咱们没办法决定下一步怎么做。”她们小口喝着茶,此时艾芙芭终于睡着了,这宁静的片刻让她们好像又回到了在科尔文庄的旧时光。那时候,玛莲娜下午会和年轻有为、举止优雅的贵族小伙子一起散步,然后回家去跟奶妈吹嘘他们的阳刚之美,奶妈则假装对此并未留意。
实际上,几周之后,奶妈就注意到了这个女婴身上有几样非常令人不安的特点。
首先,奶妈尝试过把婴儿嘴上的悬带取下来,可取下来之后,艾芙芭好像一心想把自己的双手咬断,她薄薄的小嘴里那两排牙齿可怕得很。要是没有束缚,她能把她所睡的篮子咬出个窟窿来。她还把自己的肩膀咬破了。总之,她看上去像是因为窒息在做种种挣扎。
“能不能请个理发师来把她的牙都拔了?”奶妈问,“至少等这孩子有点自控力了再留着她的牙。”
“你真是疯了。”玛莲娜说,“那样一来,我生了个绿色小玩意儿的消息岂不是要传遍整个山谷。我们还是一直让悬带横在她嘴里好了,等解决好她的肤色问题再说。”
“她到底为什么会是绿色的啊?”奶妈喃喃问道,问得玛莲娜面色苍白,弗雷克斯满面通红。小婴儿则屏住呼吸,好像正在为了取悦他们三人努力变成蓝色。奶妈拍了她一下,她才恢复了正常呼吸。
奶妈在院子里跟弗雷克斯聊过。孩子刚出生的时候竟然是绿色的,再加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糗,这双重打击让弗雷克斯一时半会儿无法去履行牧师的职责,只能坐在院子里削橡木念珠,在珠子上刻下象征无名之神的标志。奶妈把艾芙芭放在屋里,因为她害怕这个小婴儿听见甚至能听懂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奶妈坐下来,开始掏南瓜瓤,准备晚饭。
“弗雷克斯,我想你家族中应该没有绿皮肤的人吧。”她开口道。奶妈很清楚,玛莲娜那颇有权势的外祖父肯定事先已经摸清了对方家族没有这样的先例,才同意把她嫁给这个统一教牧师的,毕竟,当年追求他外孙女的人多的是!
“我们家族没钱也没权,”弗雷克斯破天荒地没因奶妈的话感觉到冒犯,“但是,我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以此类推,往上数六辈都是做牧师的。玛莲娜家族在交际圈和奥兹玛的朝堂上受人尊敬,我们家族在宗教圈子里的地位也一样。回到你的问题上,我的答案就是,我们家族没有绿肤色的人,一个都没出现过。我也从来没听说过任何亲戚家有过这种情况。”
奶妈点点头,说:“好吧,我只是问问。我知道你比那些哥布林殉道者好多了。”
“可是,”弗雷克斯谦卑地说,“奶妈,我觉得这件事是我的错。孩子出生那天,我一时失言,宣称‘魔鬼要来了’。其实我指的是时龙之钟。可万一要是我说的话释放了魔鬼,怎么办……”
“这孩子又不是魔鬼!”奶妈恼火了。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天使,奶妈暗想,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
“还有另一种可能,”弗雷克斯继续分析,语气更加笃定了,“她可能无意中受到了玛莲娜的诅咒,因为玛莲娜误会了我的言论,还为此哭了一鼻子。也许什么游荡的妖魔鬼怪因此钻了空子,进入了玛莲娜的身体,‘污染’了那孩子。”
“就在孩子出生的当天?”奶妈说,“那可真是个有本事的妖魔。是不是你的人品太高贵,吸引来了真正强大的畸变妖魔?”
弗雷克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要是在几个星期之前听到这个问题,他肯定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可芦苇浒村的惨败挫伤了他的自信。他不敢说出自己真正的恐惧:那孩子的畸形是上天在惩罚他的失败,因为他想让信众们远离享乐教的蛊惑,可结果不尽如人意。
“那么……”奶妈的问题很实际,“如果说这孩子是因为一个诅咒变得这么不对劲的,该通过什么手段消除这种不对劲呢?”
“一场驱魔仪式。”弗雷克斯说。
“你有这个能力?”
“等我成功把她变得正常了,你就知道我有这个能力了。”弗雷克斯说。现在他可算有了一个目标,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他要花几天时间斋戒,排练祈祷,收集这种神秘仪式需要用到的道具。
谈完之后,他去林中了,艾芙芭正在小睡,奶妈坐到玛莲娜那硬邦邦的婚床床垫的一侧。
“弗雷克斯猜想,也许是他预言魔鬼来了,让你的心灵有失防范,让魔精钻了空子,‘污染’了那个孩子。”奶妈正在笨拙地钩编一段蕾丝花边,她从来不擅长做这种针线活儿,但她喜欢这滑溜溜的象牙钩针的触感,“我想知道的是,你‘有失防范’的是不是别的地方。”
玛莲娜和平常一样,因为潘罗泊叶的作用晕晕乎乎的,她困惑地抬起一边眉毛。
“你是不是和弗雷克斯以外的人睡了?”奶妈问。
“这是什么疯话啊!”玛莲娜说。
“亲爱的,我了解你。”奶妈说,“我不是说你不是个称职的妻子。可是想当初,老有小伙子在你父母家的果园里围着你打转,那时候你一天里可不止一次要更换熏香内衣。你精力充沛,行事隐秘,擅长此道。我这么说不是瞧不起你,只是,别在我面前假装你对男人没什么胃口。”
玛莲娜把脸埋在枕头里。“那时候是啊!”她悲叹道,“不是我不爱弗雷克斯,只是我讨厌自己比当地的白痴农民出身好!”
“这下好了,你生的这个绿娃娃一下子把你拉低到和他们一个档次了,你应该满意了。”奶妈说话挺刻薄的。
“奶妈,我爱弗雷克斯。可他常常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我甚至会盼着家门口路过一个补锅匠,除了卖给我锡咖啡壶,能再多卖给我点什么!要是生活中能出现一个别像他那样成天把神挂在嘴边,比他更有想象力的人,我愿意为这个人奉上丰厚的酬劳。”
“这些都是面向未来的问题,”奶妈很聪明,“我问的是之前,是最近,你结婚后的事。”
可是玛莲娜睡眼惺忪,闪烁其词。她先是点点头,再耸耸肩,而后又摇了摇头。
“可能性最大的就是你跟精灵睡了。”
“我才不会和精灵发生关系!”玛莲娜矢口否认。
“我也觉得你不会,”奶妈说,“可这孩子的一身绿色难免让人这么想。住在你们附近的有精灵一族吗?”
“山那边住着一群,三个,不过他们可能比芦苇浒村的村民还要愚蠢。真的,奶妈,精灵我连见都没见过一个,非要说见过,也只是远远瞥了一眼。和精灵上床,想想我都要吐了。精灵看见什么都傻笑个不停,你知道吗,其中一个从橡树上摔下来,脑袋摔得跟烂萝卜一样,结果其他精灵都围过来看,边看边傻笑,笑完就把他抛到了脑后。你提起他们来都会让我觉得被冒犯了。”
“如果我们找不到办法摆脱这种尴尬的处境,那你就得习惯被冒犯。”
“好吧,那我回答你,我没和精灵睡。”
“那就是另有其人了。一个外表足够帅气,但携带某种病菌的人,而且他极有可能已经传染给了你。”
玛莲娜一脸震惊。从艾芙芭生下来之后,她还没有考虑过自身的健康。她有染病的风险吗?
“我们必须知道真相。”奶妈说。
“真相,”玛莲娜冷淡地说,“那是不可知的。”
“你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玛莲娜解释道。没错,她住的村舍位置偏僻,而且她见了当地的农民、渔夫和蠢货顶多就是草草打个招呼。不过,说起来人们可能都不信,不少赶路人都会走穿过群山和树林的小径。弗雷克斯外出布道的日子里,百无聊赖、孤独寂寞的她常常坐在门口,为路过的人提供一顿简餐,或者跟对方展开愉快的对话,借此找到些许慰藉。
“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玛莲娜嘟囔着,可是,在那些无聊的日子里,她养成了嚼潘罗泊叶的习惯。她醒转过来,常常会看到弗雷克斯皱着眉头或者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而她对于之前发生过什么记忆寥寥。
“你是说你沉溺于通奸之中,但你甚至连一段快活的记忆都没留下?”奶妈很是震惊。
“我不知道会这样!”玛莲娜说,“这不是我的选择,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当时能清醒地思考,我不会选择忘记。但我记得有一次,一个口音滑稽的补锅匠给我喝过一种装在绿玻璃瓶里的啤酒,那东西喝了让人头晕目眩的。奶妈,那次我罕见地做了一夜的梦,梦见了另一个世界,里面有玻璃和烟雾形成的城市,充斥着嘈杂的声音和斑斓的颜色——我努力想记住来着。”
“所以你很有可能被精灵强奸了。你外祖父要是知道弗雷克斯是怎么照顾你的,他一定高兴不起来。”
“别说了!”玛莲娜大叫道。
“好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奶妈终于也失去了耐心,“你们谁都不负责任!如果你都不记得自己是否违背了婚姻誓言,那你也没必要表现得像是被冒犯了的圣徒。”
“我们完全可以把这孩子溺死,重新来过。”
“那就试着把那玩意儿溺死吧。”奶妈喃喃道,“我真是可怜要被选中做这事的湖。”
稍后,奶妈看了一遍玛莲娜的一小堆药——药草、滴剂、植物的根、白兰地和叶子。虽然不抱多大希望,但她还是琢磨着,有没有可能发明某种药物,漂白那女孩的皮肤。在柜子深处,奶妈找到了玛莲娜提到的那个绿色的玻璃瓶。光线昏暗,她的眼神也不太好,但她能在瓶子正面贴的一小片纸上勉强看到这几个字:“奇迹妙药”。
尽管奶妈有疗愈的天赋,但她还是无法想出一种改变肤色的药剂。用牛奶给孩子洗澡也不能让她的皮肤变白。不过,她有一次试着把孩子放进一桶湖水中,那孩子怎么也不肯进去,像惊慌失措的猫一样不停扭着。于是,奶妈只好继续用牛奶浴尝试,可要是她没用毛巾将孩子的身体彻底擦净,孩子身上就会散发出一种可怕的酸臭味。
弗雷克斯举行了一场驱魔仪式。他在仪式上使用了蜡烛,吟诵了赞美诗。奶妈远远地看着。弗雷克斯目光锐利,尽管清晨一天凉过一天,他还是因为过于专注而冒着汗。艾芙芭躺在地毯正中央,睡着了,嘴里依然横着那根悬带,对正在进行的这场圣礼毫无察觉。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弗雷克斯筋疲力尽,颓然坐到地上,把他那绿色的女儿抱在臂弯中,就好像怀抱着某种隐秘罪行的证据。玛莲娜则面无表情,似乎麻木了。
现在只剩下一个法子了。奶妈鼓起勇气,在她回科尔文庄的那天提了出来。
“我们都看到了,乡下人的那一套不管用,”奶妈说,“宗教手段干预也失败了。你有没有勇气求助于巫术?你们能不能在当地找人用魔法把这孩子身上该死的绿色祛除?”
弗雷克斯顿时爆发了,朝奶妈挥了拳头。奶妈向后一仰,从板凳上摔了下去。玛莲娜冲上去扶起她,尖叫起来。“你怎么敢说这种话!”弗雷克斯大叫道,“在这个家里,有这么个绿孩子已经是奇耻大辱了!巫术就是德行有亏之人的庇护所,那东西要么是江湖游医彻头彻尾的骗局,要么就是充满危险的罪恶,是和魔鬼签下的契约!”
奶妈说:“行了,饶了我吧!你这高贵的体面人,难道连以毒攻毒的道理都不知道?”
“奶妈,够了。”玛莲娜说。
“你竟然袭击一个身体孱弱、上了年纪的女人,”奶妈大感受伤,“而且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第二天早晨,奶妈开始收拾她的小手提箱。眼下她已经对此事无计可施了。况且即便是为了玛莲娜,她也不愿意把余生耗在一个狂热的隐士和一个有问题的婴儿身上。
弗雷克斯驾马车将奶妈送回位于石斯帕尔角的小旅馆,准备到那儿再换四匹马拉的大马车送她回家。奶妈很清楚,玛莲娜八成还在考虑弄死那孩子,但不知怎的,她对此有些怀疑。奶妈把小手提箱拿到她丰满的胸前,再次担心起劫匪来。她的小手提箱里藏着金吊袜带(这样一来,万一被发现了,她还可以辩称自己不清楚箱子里有这东西,推说有人栽赃;可她要是把这东西穿在腿上,到时候就不好说了)。她藏在手提箱里的还有象牙钩针和弗雷克斯做的三颗念珠,因为她喜欢这些珠子的雕工;再有就是某个行商留下的绿色玻璃瓶,显然,那个行商贩卖的是梦想、激情和困倦。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艾芙芭是魔鬼的孽种吗?她是不是有一半精灵的血缘?她是不是上天对她的牧师父亲布道失败,或者对她母亲私德有亏和记忆模糊的惩罚?还是说她只是身体上患了疾病,像长得不好看的苹果或者五条腿的小牛犊?奶妈知道自己的世界观是模糊的、混沌的,掺和着魔鬼、信仰和民间科学。不过,她也注意到了,玛莲娜和弗雷克斯都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们这一胎是男孩。弗雷克斯和他父亲都是家族里的第七个儿子,他自己的出生就印证了这个强大的第七子规律——前面六个都是做牧师的。甭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或是什么其他性别的孩子),谁敢按照如此吉利的规律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下去呢?
奶妈暗想,也许,小绿孩艾芙芭为自己选择了性别和肤色,才不管她父母的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