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提卡、塞提卡、巫砂弯、红砂、迪柯西厅,前往史兹的乘客请在迪柯西厅换乘;前往东方各站点的乘客不要下车;滕尼肯、布罗克斯公馆、终点站特劳姆。”乘务员停顿片刻,喘了口气,才继续说,“下一站威提卡,去威提卡的准备下车!”
格琳达把一小包衣服抓在胸前。坐在她对面的老山羊四仰八叉地打着瞌睡,他本该在威提卡站下车,但坐过了站。格琳达庆幸坐火车会让乘客昏昏欲睡,因为她不想一直为躲避他的目光费神。就在她上车前的最后一刻,负责照顾她的克拉彻阿妈一脚踩到了生锈的钉子上。阿妈害怕因此患上僵脸综合征,所以恳求格琳达允许她去最近的诊所求医问药,找人给自己施平静咒。“克拉彻阿妈,不用惦记我,”格琳达冷冷地说,“我独自去史兹也一定没问题。”结果克拉彻阿妈当真没有惦记她。格琳达暗暗希望克拉彻阿妈会下颌僵硬,张嘴困难,受点折磨,等好起来再去史兹与她会合,陪她迎接之后的校园生活。
她相信自己的下颌肯定没问题。眼下她牙关紧闭,抿着嘴,在外人看来,她应该是觉得乘火车出行无聊透顶。事实上,她来自一个叫弗洛提卡的小集镇,以前从来没去过离家马车车程一天以上的地方。这条铁路是十年前修的,它的出现将老奶牛场分割成多个乡村庄园,供史兹的生意人和开工厂的人使用。不过,格琳达家还是更喜欢吉利金国有乡土气息的一面,比如狐狸常常出没的山野,雾气缭绕的谷地,人迹罕至的卢林异教古庙。对他们来说,史兹这种大城市相当于一个遥远的威胁,就算通了火车,交通便利,他们也不想冒险去见识那里的种种复杂、离奇和罪恶。
格琳达凝视着车窗,但她看的并不是窗外的青葱世界,而是玻璃上自己的影子。和每个年轻人一样,她目光短浅,觉得自己长得美,所以很重要,但她是怎么个重要法,对谁重要,这些她还不清楚。她甩了甩头,淡黄色的长卷发跟着荡起来,阳光之下,一绺绺小卷发仿佛挤挤挨挨的一串串硬币。她生着两瓣完美的唇,涂上了绚丽的红色,嘴噘起来仿佛一朵盛开的玛雅花。她旅行穿的绿色礼服裙上镶嵌着片片赭石色缪塞纱料,这说明她家境富裕;同时,端端正正地披在她肩膀上的黑披肩则暗示了她上进好学。毕竟,她能去史兹大学报到就是因为她有一颗聪明的大脑。
可聪明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
她今年十七岁,启程时,整个弗洛提卡镇的人都来送行了。她可是珀莎山第一个被史兹的学校录取的女孩!她入学考试的作文写得不错,那个作文的主题是“论自然世界的道德”(《鲜花会因为被采摘并做成花束而遗憾吗?雨会奉行禁欲吗?动物是否真的能选择向善?或:春季伦理学》)。她在文章中大量引用了《奥兹亚特》,汪洋恣肆的散文令整个考试委员会折服,因此得到了克雷支学院三年的奖学金。克雷支学院不在史兹大学的顶尖学院之列,因为那些学院至今还不收女生,但它好歹属于史兹大学啊!
乘务员经过时,和她在同一个隔间的那个乘客醒了,他伸了个懒腰,勾起脚抻了抻腿筋。“可否麻烦你帮我拿一下车票?票就放在咱们脑袋顶上。”他说。格琳达站起来,找到了票,这才意识到那个蓄着络腮胡的老东西正在打量她诱人的曲线。“给你。”她说。他回应道:“宝贝,不是给我,是给乘务员。我没长对生拇指,不可能拿得住这么小一张卡纸。”
乘务员在票上打了孔,说:“很少有你这样的动物付得起一等座的钱。”
“哦,”山羊说,“我反对你叫我‘动物’。我没搞错的话,法律应该允许我坐一等座吧?”
“有钱买票就能坐。”乘务员的话里毫无恶意,紧接着在格琳达的票上打了孔,把票交还给了她。
“才不是有钱买票就能坐那么简单。”山羊说,“毕竟我买票要花的钱是那位年轻女士的两倍。从这个角度来说,钱相当于一张签证,我恰巧能拥有这张签证。”
“你是去史兹的吗?”乘务员没理会山羊的话,而是跟格琳达说,“我一看这披肩就知道。”
“对啊,确实去那儿有点事。”格琳达说。她不屑于和乘务员聊天。可等乘务员沿着车厢走远了,格琳达才发现她更不喜欢那个山羊打量她时可恶的样子。
“你准备在史兹大学学点什么吗?”他问。
“我倒是学会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那我做个自我介绍吧,这样我们就不算陌生人了。我叫迪拉蒙德。”
“可我不想认识你。”
“我是史兹大学生物艺术系的老师。”
虽说你只是一只羊,可穿着打扮未免也太寒酸了些,格琳达想。看来不是有钱就什么都行的。“好吧,我只好克服一下我的腼腆了。我叫格琳达,家母是奥杜安娜家族人。”
“果琳达,那就让我成为欢迎你来到史兹的第一人吧。你是大一新生吗?”
“拜托,我叫格琳达。不介意的话,说我的名字请用标准的旧式吉利金语发音。”她无法下定决心开口喊他先生。尤其是看到他留着可怕的山羊胡子,身上穿的破旧马甲好像是从某家酒馆的地毯上剪下来的一样。
“我想知道,你对大巫师提出旅行禁令有什么看法吗?”山羊的目光谄媚、温和,还有些令人不安。格琳达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禁令,她便如实说了。迪拉蒙德——是迪拉蒙德博士吗?——以轻松随和的语气解释说,大巫师提出过限制动物利用公共交通工具出行的设想,希望动物只乘坐指定的交通工具。格琳达表示,动物一直以来享受的都是单独的服务。“不,我说的动物和你说的不是一回事,”迪拉蒙德说,“我指的是有灵魂的动物。”
“哦,那些动物啊。”格琳达不加掩饰地恍然大悟,“我觉得这个设想没什么问题啊。”
“天哪,天哪,”迪拉蒙德说,“你真觉得没问题?”他的山羊胡微微颤动,因为他怒了。他开始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跟她讲解动物权益的有关知识。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的老母亲负担不起坐一等座出行的费用,所以每次去史兹大学探望他,她都得被关在羊圈中。若是议会通过了大巫师的禁令——他们极有可能这么做,那么在法律的要求下,山羊将不得不放弃他通过多年的学习、训练、积攒财富才获得的特权。“对于有灵魂的生物来说,这样公平吗?”他说,“从这儿到那儿,从那儿到这儿,都得被关在羊圈里?”
“非常同意,旅行是件开阔眼界的事。”格琳达说。余下的旅程,包括在迪柯西厅的月台换乘期间,他们都在尴尬的沉默中度过了。
终点站史兹到了,格琳达看到此站规模巨大,人潮汹涌,一下子慌了神。迪拉蒙德顿生同情,主动提出雇一辆马车送她去克雷支学院。她跟着他出了站,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尴尬与不安。她的行李是身后几个搬运工背着的。
这里就是史兹了!她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直勾勾地盯着看。这里人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有的在做生意,有的高声大笑,有的健步如飞,有的在接吻,还有的飞身避过驶来的马车。铁路广场上的建筑由赤褐色的砂石和青石建成,外立面上爬满了葡萄藤和苔藓,阳光下蒸腾的水汽清晰可见。然后就是动物了——动物!以前在弗洛提卡,她连叫起来富有哲理的鸡都难得一见,但在这里,她竟然看到四匹斑马在一家露天咖啡馆喝咖啡,他们穿着华丽的服装,为了与天生的毛色及花纹搭配协调,布料用的是黑白斜纹的缎子;一头大象后腿站立着指挥交通;一只老虎穿着某种有异国风情的宗教服饰,可能是某个教派的僧侣、静默修女或者普通修女之类的吧。没错,没错,那是斑马、大象和老虎,还有,她应该叫他——山羊。她得赶紧习惯读出重音,不然别人就会看出她是哪国的。
不幸中的万幸,迪拉蒙德给她找到一辆人类车夫的马车,告诉车夫去克雷支学院,并且提前把车钱付了,因此格琳达对他挤出浅浅一笑,表示感谢。“我们会再次相遇的。”迪拉蒙德简短而殷勤地说,就好像在说一个预言。马车颠簸着向前驶去,他便消失在格琳达的视野中了。格琳达舒舒服服地窝在柔软的靠垫里。她开始为克拉彻阿妈被钉子刺破了脚感到遗憾。
克雷支学院距离铁路广场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一圈青石墙内,学院的主体建筑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面嵌着大型水纹玻璃的尖拱窗。屋顶轮廓线之下,四叶饰的窗子和多叶饰的假窗像棋盘一样交错排列,密密匝匝。格琳达其实私下非常热爱建筑,她仔细地欣赏着她叫得上名字的种种建筑特征,尽管葡萄藤和苔藓遮盖了建筑的许多细节之处。很快,她就被带进了建筑之内。
克雷支学院的院长一看就是吉利金的上流社会女性,她长了一张鱼脸,手腕上戴着好多个景泰蓝掐丝手镯,正站在中庭迎接新生。院长的穿着打扮与格琳达想的并不一样,一般职业女性穿着套裙,而这个高大壮硕的女人穿的是一身红醋栗色的长袍,布料上点缀着黑色漩涡的图案,紧身胸衣上也是同样的花纹,好似乐谱上的动态变化标记。“我是摩瑞宝夫人。”她对格琳达说。她有着庄重男低音的声线,握手的力道非凡,体态挺拔,好似在站军姿,耳环好似圣诞树上花里胡哨的装饰。“新生入学新气象。大家来会客厅简单喝杯茶吧。然后我们在大堂集合,开始分宿舍。”
会客厅里站满了漂亮的年轻女性,她们全都身着或绿或蓝的礼服,身后拖着黑披肩,仿佛拖着一个个疲惫的影子。格琳达很满意自己的天然优势——一头淡黄色的长发,所以选择站在窗口,好让卷发迎着光,看着灿烂夺目。她没怎么顾得上喝茶。在旁边的一间厢房里,随行的阿妈们依次用一把金属壶给自己倒茶,有的高声大笑,有的喋喋不休地聊着,就好像她们是同村的老朋友一样。总之,这场面挺奇怪的,这些矮胖的妇人相互微笑致意,嘈杂声交织着,像赶集一样。
格琳达还没有特别认真地看细则。她都没意识到以后会有“室友”。她以为父母或许会多花点钱,给她安排一间单人宿舍。另外,克拉彻阿妈要住在哪儿呢?她看看周围,大概清楚其中有些“洋娃娃”比她的家庭条件还要好。她们戴着珍珠和钻石首饰呢!格琳达庆幸自己戴的是一件嵌有梅坦尼石的银项圈。她觉得出门穿戴得珠光宝气太庸俗。自从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将它转化成了自己的金句。早先,她一有机会就把这句话拿出来说,用这个来证明自己在外出旅行这件事上有独到的观点,并且确实出过门。“穿着过于考究的旅行者暴露了一点,那就是他们更希望成为被观赏的对象,而不是去开阔眼界。”她喃喃地将这句话再次说了出来,“真正的旅行者都明白,他身边的新奇世界便是与他最相宜的配饰。”好,非常好。
摩瑞宝夫人开始点人头,她拿着一杯茶,把所有人都赶到了大堂。此刻格琳达才意识到,放克拉彻阿妈去诊所治伤真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显然,这些阿妈并非在聊无关紧要的事,也不是纯粹为了社交,她们已经相互认识,私下定好了谁家的小姐和谁家的当室友。在这些阿妈的帮助下,学生们能够更快地熟悉学校事务,比她们全凭自己操办更有效率。可现在没人为格琳达代言——没人代表她去沟通!
听院长讲完让人听过就忘的欢迎词之后,学生和她们的阿妈就双双对对地离开,去找她们的宿舍安顿了。格琳达觉得十分尴尬,脸色煞白。克拉彻阿妈那个老蠢货,原本可以撮合她和社会阶层比她高上一些的同学当室友的!室友的社会阶层要恰到好处,不能低到让她耻于与之同处一室,同时也要高到有社交的价值。现在倒好,所有不错的年轻小姐都找到了伴儿,钻石配钻石,珠玉配珠玉!屋子渐渐空了,格琳达不知道要不要站起来,打断摩瑞宝夫人,跟她说说自己的情况。毕竟,她母亲那支属于奥杜安娜家族。眼下这个意外的处境真让人难受。她委屈得眼眶都湿润了。
可她没这个勇气。她就坐在那张好像随时会散架的破椅子的边缘,一动不动。不过,现在房间中央已经差不多没人了,只有边边角角的阴影中站着比较害羞、差劲一点的姑娘。格琳达周围都是没人坐的镀金椅子,仿佛一片障碍赛的场地,她独自坐在那里,好像一个无人认领的手提箱。
“我想,你们剩下的应该就是没有阿妈跟来的同学吧。”摩瑞宝夫人说,语气中有些不屑,“学校给大一新生准备了三间集体宿舍,每间可以住十五名女生,因为我们要求学生必须有伴护,我会把你们所有人都分到其中一间去住。我得补充一句,集体住宿生活在社会上可没有污名,完全没有。”可其实她在撒谎,这个谎撒得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最后,格琳达终于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摩瑞宝夫人,我有个问题。我是来自奥杜安娜家族的格琳达。我的阿妈在旅途中踩到了钉子,所以要耽搁一两天才能来。我不是集体宿舍班的学生。”
“那真是太不巧了。”摩瑞宝夫人微笑着说,“要我说,你的阿妈一定会很开心去粉色集体宿舍做伴护的。就在四楼,右手边……”
“不,不,她不会开心的。”格琳达相当勇敢地打断了她,“我来这儿不是住集体宿舍的,不管是粉色还是别的颜色的,我都不住。您误会了。”
“格琳达小姐,我没有误会。”摩瑞宝夫人说着,眼珠微微外凸,看起来更像鱼了,“你这属于意外情况,来迟了,那就得接受我们新的规定。鉴于你没有通过你的阿妈做好准备,做出你的选择,那我就有权力为你做选择。好了,我们很忙,我还要敲定之后和你一起住粉色集体宿舍的其他女孩的人选……”
“夫人,我想私下跟您说两句。”格琳达焦急地说,“对我个人而言,不管是和其他女生一起住集体宿舍,还是只有一个室友,这些都不重要。只是,我不建议您要求我的阿妈负责监管其他女生,至于原因,我不方便公开讲。”她飞快地撒了个谎,比摩瑞宝夫人的谎言还高明一些,因为摩瑞宝夫人至少对她的说法产生了兴趣。
“格琳达小姐,你留给我的印象有些无礼。”她温和地说。
“摩瑞宝夫人,我还没来得及给您留下印象呢。”格琳达露出甜甜的微笑,大着胆子说了一句。
摩瑞宝夫人哈哈大笑,感谢卢林!“勇气可嘉!你今晚可以来我的房间,跟我讲讲你阿妈有什么不足,因为我需要了解一下。不过,格琳达小姐,有件事我需要你做出一些妥协。你不反对的话,我想安排你阿妈做你和另外一个女孩的伴护,那个女孩也没有阿妈。你也看到了,现在其他有阿妈跟随的学生都找到了室友,只有你单出来了。”
“我敢肯定,我的阿妈还是能多照顾一个女生的。”
摩瑞宝夫人扫了一眼名册,说道:“好,奥杜安娜家族的格琳达小姐将入住一间双人房,我要给她安排的室友是……东哈丁索洛普家族第三代传人,艾芙芭?”
没人答应。“艾芙芭?”摩瑞宝夫人又叫了一遍,同时调整了一下手镯,将两根手指按在喉咙下端。
她叫的女孩在房间后面,一看家境就不富裕。女孩身穿点缀着回纹饰的俗丽的红色连衣裙,脚踩一双笨拙的、老年人才穿的长靴。起初,格琳达以为是光线让她产生了错觉,是附近建筑物上的藤蔓和苔藓折射的光线造成的效果。可等艾芙芭费力地拖着她的旅行袋走上前来,格琳达才发现,她是绿色的。这女孩长着瘦尖的脸,一身绿色的皮肤,绿得好似要烂掉一样,还有一头长长的黑发,像是个外国人。“土生土长的蛮支金人,童年大部分时光在奎德林国度过。”摩瑞宝夫人念出了记事本上的话,“艾芙芭小姐,你的经历一定很精彩。我们期待着听你讲述异域风情与奇遇。格琳达小姐和艾芙芭小姐,这是你们的钥匙。二楼的二十二号房间分给你们了。”
两个女孩闻言上前领钥匙,与此同时,艾芙芭朝格琳达露出灿烂的笑容。“旅行是件开阔眼界的事。”她缓慢而庄重地说。格琳达愣住了,她自己说过的话仿佛诅咒一样击中了她。她行了个屈膝礼就逃也似的转身走了。艾芙芭则眼睛盯着地面,跟在她身后。
第二天,克拉彻阿妈终于到了,她的脚缠着绷带,是原来的三倍大。这时候,艾芙芭已经把她不多的行李收拾停当了。她的衣服像破布一样挂在衣柜的挂钩上,几件宽松的直筒连衣裙不仅布料磨薄了,也变形了,委屈巴巴地被挤在角落里。因为格琳达的衣裙多得很,它们一字排开,每件都有硬挺的裙撑、垫肩和肘部的衬垫。格琳达还没来得及单独嘱咐克拉彻阿妈,让她表示拒绝,克拉彻阿妈就朝着艾芙芭的方向露出灿烂的笑容,说:“我很开心也能做你的阿妈,这对我来说都是小事。”格琳达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当然了,我爸爸花钱是雇你来做我阿妈的。”可克拉彻阿妈答道:“乖孩子,我的工钱没那么多,还没有那么多。我可以有其他安排。”
“阿妈,”等艾芙芭去了生霉的盥洗室,格琳达说,“你瞎了吗?那个蛮支金女孩是绿的。”
“可不是稀奇嘛,我之前以为蛮支金人都是小个子呢。她的身高倒是正常。估计他们也有高有矮吧。哦,你看不惯绿皮肤啊?好吧,可说不准对你有好处呢,如果你愿意敞开胸怀的话。只要你敞开胸怀。格琳达,虽说你多少懂些人情世故,可终究不算见过世面呢。我看这是个好机会。有何不妥?为何不行?”
“克拉彻阿妈,不管是在人情世故还是在其他方面,我的教育都还轮不到你来安排!”
“是啊,亲爱的,”克拉彻阿妈说,“眼下这些麻烦事儿都是你自找的,你自己解决。我只是个帮忙的。”
就这样,格琳达没辙了。昨晚她和摩瑞宝院长的简短会面也没能让她找到脱困之法。格琳达准时到了约定地点,她穿的是蕾丝紧身胸衣和莫福林波点半身裙,颜色上以暗夜紫搭配午夜蓝,因为在她看来,这样的配色非常亮眼。摩瑞宝院长招呼她进了会客室,虽然没必要,但会客室的火炉里还是生着火,迎面放置的是一圈皮椅、一张长沙发。院长给她斟了一杯薄荷茶,还给她准备了一盘珍珠果叶包的蜜饯生姜。她示意格琳达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却像猎人似的站在壁炉架旁边。
起初,她们按照上流社会品味奢华生活的传统,一言不发地喝茶吃点心。格琳达借此机会打量了一番,发现摩瑞宝夫人与鱼的相像之处并不只限于面容,还有她的穿着:她穿了件宽松的奶油色狐纱裙,从褶边高领口到膝盖,这件裙子看起来轻盈飘忽,好似一个巨大的鱼泡,但裙摆在膝盖处骤然收紧,笔直地垂向地面,以整齐的、上窄下宽的褶裥包裹着小腿和脚踝。总之,她看上去完全像在绅士俱乐部常见到的一条巨大的鲤鱼。不过,她似乎不是一条情感丰富的鲤鱼,更像是一条迟钝而令人厌倦的鲤鱼。
“亲爱的,讲讲你阿妈吧。说说她为什么不能胜任舍监。我洗耳恭听。”
格琳达一下午都在准备说辞。“院长,是这样的。我不想当着大家的面说。去年夏天,我们在珀莎山野餐,克拉彻阿妈重重摔了一跤。当时她伸手去摘山百里香,结果掉下了山崖。她昏迷了好几个星期,醒来之后,对那场意外完全没有印象了。如果你问起那场事故,她根本听不懂什么意思。这就是创伤后失忆症。”
“原来如此。还真是难办。不过这跟她能不能胜任舍监有什么关系?”
“她脑子糊涂啦。克拉彻阿妈有时候分不清活物和死物。她会坐下来和……就说椅子吧……和椅子聊天,然后再跟我们讲那把椅子的故事。椅子的志向啦、想法啦……”
“欢乐与忧愁啦。”摩瑞宝夫人接口道,“真新鲜。家具的情感生活。闻所未闻啊。”
“这事儿是荒唐,还能叫大家乐上几个小时,不过更叫人担心的是她还得了后遗症。摩瑞宝夫人,我必须得告诉您,克拉彻阿妈有时会忘记人是活的,动物是活的,”格琳达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甚至对有灵的动物也是如此。”
“亲爱的,继续说。”
“我是无所谓,毕竟从小到大她都是我的阿妈,我了解她,我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可她有时候会忘了身边有人,有人需要她,或者干脆忘了身边的是人。她有一回擦衣柜,衣柜倒了,砸在男仆身上,把他的背给压断了。那人在她脚边声嘶力竭地大叫,她却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叠睡衣,还和家母的晚礼服聊天,问了它许多不礼貌的问题。”
“这个病真是有意思。”摩瑞宝夫人说,“你一定很苦恼吧?”
“我不能让她多负责管理十四个女生,”格琳达坦白道,“只负责照顾我一个人,她没问题。我对这个蠢老太婆总归有点感情。”
摩瑞宝夫人问:“那你的室友呢?她也会受到连累吧?你怎么看?”
“我又没有要她做我的室友。”格琳达眼睛眨也不眨,神态自若地直视着院长,“那个可怜的蛮支金人,似乎过惯了苦日子。我想,她要么适应,要么请求您给她换个宿舍。当然了,除非您感觉有必要为了她的安全主动把她安排到其他宿舍去。”
摩瑞宝夫人说:“我想,要是艾芙芭小姐无法接受我们提供的住宿条件,那她就得主动退学,离开克雷支学院了。你觉得呢?”
“我们提供的”之中的“我们”一说出来,就意味着摩瑞宝夫人把格琳达捆绑到了某种有计划的运动中。她们两个都心知肚明。格琳达想努力维护她的自主权,但她只有十七岁,而且十几个小时前,她才在大堂感受到了同样被排除在外的屈辱感。她想不出来,除了不喜欢艾芙芭的相貌,摩瑞宝夫人对她还有什么意见。但显然摩瑞宝夫人还有意见,那到底是什么意见呢?她感觉到了不对头的地方。“亲爱的,你说呢?”摩瑞宝夫人说,她微微俯身,好似鱼要奋力一跃时弓起背来的样子。
“当然没问题,我们凡事尽力吧。”格琳达尽可能含糊其词。她才像鱼,咬住了最巧妙的鱼钩。
从会客室阴暗的角落中走出来一个小小的嘀嗒人,它大概不到三英尺高,青铜质地,打磨得锃亮,身前用螺丝固定着一块身份牌,上面用花体字写着“史密斯及修补匠的机械人”。这位发条用人收走了空茶杯,呼呼响着离开了。格琳达不知道它在那儿等了多久,也不知道它都听见了什么,她从来都不喜欢嘀嗒人这种东西。
按照格琳达的说法,艾芙芭正在生“读书气”,而且挺严重的。艾芙芭没有蜷缩起来,因为她太瘦了,无法严丝合缝地蜷作一团,不过她把身体屈成了折刀一样的形状,滑稽的、尖尖的绿鼻子埋在一本书发霉的书页中。她一边看书一边摆弄着头发,她的手指纤细如枯枝,又好像昆虫的外骨骼,一会儿把头发卷在手指上,一会儿又松开。不管艾芙芭把头发缠绕在手上多少次,她的头发都不会卷。这头美丽的长发透着古怪,有些骇人,光泽可与一头健康的豚兽的皮毛媲美,像黑丝绸,也像咖啡纺成的线。其实格琳达不是个喜欢打比方的人,可就连她都觉得艾芙芭的头发迷人,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这女孩实在是太丑了。
她们很少说话。格琳达成天忙着结交她觉得更适合做室友的优秀女生。无疑,她可以趁着期中假换宿舍,不管怎么样,至少到了第二年秋天,她就能如愿以偿。于是,格琳达丢下艾芙芭一个人,飞也似的跑出宿舍,去和她的新朋友——米拉、普芳妮和莘莘聊八卦了。和故事书里描写的寄宿学校一样,这些新朋友一个比一个阔气。
起初,格琳达并没有提起她的室友是谁,艾芙芭也没表现出期待格琳达与她做伴的意思,这让格琳达也松了口气。可是,人们迟早会开始传闲话。关于艾芙芭的第一拨讨论集中在她的穿着和显而易见的贫穷上,就好像她的同学们都对她那恶心的肤色视而不见一样。“有人跟我说,院长夫人提到过,艾芙芭小姐是东哈丁索洛普家族第三代传人。”普芳妮说,她也是蛮支金人,不过是身材矮小的那一类,不像索洛普家族的人那样身高正常,“索洛普家族在东哈丁很有威望,说声名远播也不为过。我们小时候,索洛普大人组织当地民兵拆毁了摄政奥兹玛下令铺的黄砖路,那还是‘光荣革命’之前的事呢。索洛普大人夫妇、他们一家人,包括他的外孙女玛莲娜,都不是冷漠无情的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当然,普芳妮口中的“冷漠无情”指的是绿皮肤。
“可现在她家道中落了!她穿得跟吉卜赛人一样,破破烂烂的。”米拉说,“你们见过那么俗丽的裙子吗?她的阿妈真应该被解雇。”
“她好像没有阿妈。”莘莘说。格琳达知道实情,但她选择保持沉默。
“他们说她在奎德林国生活过。”米拉继续八卦,“也许他们家犯了罪,被流放到那儿的?”
“要么他们就是去做红宝石投机生意的。”莘莘说。
“那他们赚的钱体现在哪儿?”米拉有点急了,“莘莘小姐,在那儿做红宝石生意的投机商人可是非常成功的,可我们的艾芙芭小姐连两张易物券都拿不出来。”
“也许是为了某种宗教使命,他们故意选择过贫穷的生活?”普芳妮猜测道。听到这种荒谬的说法,大家全都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艾芙芭来餐饮室买咖啡,引得她们又是一阵大笑,比刚才笑得声音更大了。艾芙芭头也不回,连看都没看她们一眼,不过其他学生都向她们瞟过来,人人都想融入这欢乐中,四个新朋友对这个效果也十分满意。
学业上,格琳达过了好久才适应现实。原本,她把被史兹大学录取视为自己才华的某种证明,坚信自己会以美貌和偶尔冒出的金句装点知识的殿堂。她郁郁地想,自己本来立志要成为一座行走的大理石像:朝气蓬勃,才貌双全,让众人感慨,“真是倾慕她啊。她多可爱啊”。
格琳达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大学里有很多新知识要学,而且她还得下功夫去学才行。当然了,她们这些新生渴望的教育和摩瑞宝夫人无关,和讲台上喋喋不休的动物老师也无关。这些女孩渴望学习的不是方程式、名言警句或演讲词,而是史兹本身,是城市生活,是汹涌而至的形形色色的活物与人交织在一起,形成的密不透风的大网。
阿妈们常常组织远足,但艾芙芭从未参加过,格琳达着实为此松了口气。她们常常会在学校的小餐厅吃简餐,这个每周一聚的小组织渐渐有了江湖名号——“杂烩浓汤与行进社团”。大学校园中染上了秋季的颜色,目之所及,不仅仅是落叶,还有联谊会的三角旗在屋顶上、塔尖上迎风飘扬。
格琳达沉迷于欣赏史兹的建筑不能自拔。历史悠久的民居建筑在校园里随处可见,主要集中在有守卫看护的学院场地里和辅路上,古老的抹灰篱笆墙和裸露的木结构仿佛瘫痪的老妇人,由更强壮、更年轻的“亲属们”左右搀扶,因此依然与他们比肩而立。后来拔地而起的一座座建筑令人目不暇接,各有各的绚丽与辉煌:中世纪血石,梅瑟风(包括早期的和更迷人的后期),以对称和艺术表达上的克制为特色的勇士风格建筑,还有改良勇士风格的建筑——保留了全部轮廓日渐模糊的葱形拱与断山花,青石复兴风,帝国浮夸风,现代工业风——或者沿用批评家们在自由派媒体上的用词,“敌意渣滓风”,这是有新式思想的奥兹大巫师竭力宣扬的一种风格。
除了建筑,她对其他事都兴趣寥寥。不过,有一次例外,那一次的事,在场的克雷支学院的女生没有一个会忘记。那天午后,运河对面三女王学院的高年级男生喝啤酒喝醉了,可能是为了好玩,想搞点事情,他们花钱请了一个白熊小提琴手,伴着音乐在柳树下跳舞。男生们身上几乎一丝不挂,只有紧紧贴着屁股的棉内裤和与校服配套的围巾。他们还在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上摆了一尊有年头的破破烂烂的卢林雕像,那场面好似在大搞异教崇拜。看他们一个个腰肢灵活,手舞足蹈,恣意快乐,卢林也仿佛露出了微笑。女生们和她们的阿妈做出震惊的模样,但装得并不成功,一个个想走又迟迟不走,不停地瞧着,直到三女王学院凶神恶煞的学监冲出来,把这些纵酒狂欢的人围住。衣不蔽体不说,还公开搞卢林教崇拜,就算是开玩笑也太过分了,简直是倒行逆施,不可饶恕,甚至有保皇党人的嫌疑。在大巫师的统治下,这种事绝不允许发生。
一个周六的晚上,阿妈们难得放了假,去嘀可诺马戏团参加享乐教的聚会。格琳达跟普芳妮和莘莘因为一点小事拌了几句嘴,便推说头疼,早早回了寝室。艾芙芭正坐在床上,盖着牧师的棕色毯子,和往常一样弓着身子看书,她的头发垂在脸的两侧,好似一对括号。她向格琳达望去,这场景像极了博物书中随处可见的那种蚀刻画,里面总有那种古怪的温基山妇人,为了隐藏自己的怪异,用大围巾包着头。艾芙芭正在用力地嚼一个苹果核,因为上面的果肉已经被她啃干净了。“可以啊,艾芙芭小姐,你看起来挺自在的嘛。”格琳达挑衅地说。三个月了,这还是她头一回跟室友寒暄。
“看起来如此不代表真的如此。”艾芙芭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要是坐在炉火前,会不会打扰你认真看书?”
“如果你坐在那儿,投下的影子会挡住我的光。”
“哦,抱歉。”格琳达说着挪了挪地方,“毕竟书里有字等着你读,这可是急事儿,咱可千万不能挡光,对吧?”
这时艾芙芭已经继续埋首看书了,并没有理会她。
“你到底没日没夜地在看些什么啊?”
艾芙芭好似从偏僻而沉静的水潭下浮上来透口气一样,答道:“你应该知道,我每天看的不一定是同一本书,我今晚看的是早期统一教先驱的演讲词。”
“怎么会有人想看这种书?”
“不知道。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想看。我就是拿起来看了而已。”
“可是为什么啊?‘谵妄者’艾芙芭小姐,为什么啊?”
艾芙芭抬头望向格琳达,微微一笑:“‘谵妄者’艾芙芭。我喜欢。”
还没等她有机会反将一军,格琳达回了她一个微笑。与此同时,一阵狂风扫过,冰雹纷纷敲在窗户上,窗闩断了。格琳达一跃而起,赶紧去关窗;艾芙芭却迈着小碎步向宿舍最里面的角落跑去,似乎在躲避夺窗而入的风雨。“艾芙芭小姐,把那个皮的行李箱把手递给我,就在我的书包里,书包在那个架子上,帽盒后面——对——我先把窗户别上,等到明天我们再找勤杂工来修。”艾芙芭找到了她说的那个皮质把手,可找东西的当儿,帽盒从架子上掉了下来,三顶色彩缤纷的帽子瞬间滚落到了冰冷的地板上。格琳达匆忙站上一把椅子,想设法将窗户重新关好;艾芙芭则忙着把帽子放回盒子里。“哎呀,你不如试试,戴上那一顶看看吧。”她其实是想制造笑柄,再去告诉普芳妮和莘莘,借此机会下台阶,和她们重修旧好。
“哦,格琳达小姐,我可不敢。”艾芙芭说着把帽子收好。
“别啊,我强烈建议你戴上看看。”格琳达说,“就当为了好玩。我还从来没见你打扮过呢。”
“我不打扮。”
“打扮一下又何妨呢?”格琳达说,“反正在宿舍,其他人又不会看到你。”
艾芙芭面朝炉火站着,回过头去,眼睛一眨不眨地久久注视着格琳达,后者还没从椅子上跳下来。这位蛮支金姑娘穿着睡衣——一件土褐色的宽松直筒连衣裙,没有蕾丝花边或者其他嵌边装饰。小麦灰色的布料衬得她那张绿脸仿佛在发光,笔直柔顺的黑色长发刚巧垂在胸口,不过她从来没有让人觉得她有胸。艾芙芭看着像介于动物和有灵动物之间的一种生物,不只是活物,但也算不得百分之百的人类。看到她,你会对她有所期待,但直觉无法告诉你她是“什么”,不是吗?一个从来记不住自己做过梦的孩子,听到有人祝他做个好梦,应该就是这种感觉了。你几乎可以用“天然质朴”来形容她,但不是社会层面上的“天然质朴”,更像是大自然在造艾芙芭的过程中偷了懒,没能将她打造得更像她自己。
“行了,别磨蹭,快把那顶该死的帽子戴上吧。”格琳达说,她已经受够了艾芙芭的左思右想、犹犹豫豫。
艾芙芭表示感谢。这顶可爱的小圆帽出自珀莎山最好的女帽店,上面点缀着近似橙色的垂饰,还有一片可以翻下来的黄色蕾丝面纱,能够起到程度不一的遮脸效果。这帽子很挑人,要是不适合的人戴了,效果一定非常可怕,所以格琳达推测得咬住嘴唇才能防止自己哈哈大笑。这是男生在哑剧里扮演女生才会有的那种超级女性化的穿搭。
于是,这个什锦糖果盘一样的帽子终于扣在了艾芙芭奇尖无比的脑袋上。宽阔的帽檐下,她抬眼朝格琳达望去。她像是一朵世所罕见的花,绿色的皮肤散发出珍珠般柔和的光泽,仿佛花茎,那顶帽子则是花茎之上暴乱般迸发的缤纷色彩。“天哪,艾芙芭小姐,”格琳达说,“你这个唬人的家伙,你很美嘛!”
“哼,你这是在撒谎,你该去统一教牧师那儿忏悔。”艾芙芭说,“有镜子吗?”
“当然有了,走廊尽头的盥洗室就有。”
“我不去那儿,我才不想戴着这个被那些傻瓜蛋瞧见。”
“那这样吧,”格琳达有了决断,“你能不能找个角度,在不遮挡火光的前提下,从黑乎乎的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于是,在浓重黑暗的包围之中,她们二人凝视着古老的水纹玻璃,打量着其中绿色与绚丽花色拼出的虚影,看着窗外纷乱的雨点打在那个影子上。夜色之中,一片枫果叶突然盘旋而至,啪的一下糊在了玻璃的倒影上。叶片的几个顶点略钝,形状像星星,又像轮廓不规整的一颗心。这火红的叶子贴到那片玻璃刚好映出的火光上,又刚好位于艾芙芭的影子心脏的位置——或者说从格琳达所站的角度看是这样的。
“你让人神魂颠倒。”她说,“你的美有种古怪而奇异的特质,我从未想到会是这样。”
“惊喜。”艾芙芭说,要不是她的绿皮肤颜色更深,格琳达应该能看出来,她说这话的时候脸红了,“我是说,这是惊喜,算不上美。我的样子只是让人吃惊罢了。‘呵,你懂什么。’这不是美。”
“我才不是跟你抬杠呢。”格琳达说着将卷发向后一撩,拿出不屑一顾的姿态,把艾芙芭逗得哈哈大笑,格琳达也忍不住笑起来,同时又感到惊惧不安。艾芙芭一把将帽子拽下来,把它放回盒子里。等她再次捧起刚才看的书,格琳达问道:“大美人儿到底在读些什么啊?我是认真的,告诉我,为什么要读这些老掉牙的布道词?”
“我父亲是统一教牧师。”艾芙芭说,“我只是好奇他的工作,如此而已。”
“你干吗不直接问他?”
艾芙芭没回答。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坚定的蓄势待发的表情,就好像一只猫头鹰正准备俯冲下去抓老鼠。
“那布道词里都讲了些什么啊?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格琳达说。她现在还不想放弃这段对话,因为她没有其他事可做,她被外面的狂风暴雨搅得烦躁,无法就此入睡。
“这本书讲的是善与恶,”艾芙芭说,“探讨善与恶是否真的存在。”
“嗨,就这啊。”格琳达说,“邪恶当然存在,邪恶的小名就叫‘无聊’,而牧师们正是罪大恶极的那些人。”
“你这是随便说说的吧?”
格琳达说话都是说完就过,没有停下来想想自己说的话是否出自真心的习惯;她觉得聊天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话掉在地上。“是这样,我无意冒犯你的父亲,据我所知,他是个风趣热情的传教士。”
“不,我的意思是,你认为邪恶真的存在?”
“我能有什么观点可言啊?”
“那么,格琳达小姐,你不妨现在就问问自己,邪恶是否存在?”
“不知道。不然你说说吧。邪恶存在吗?”
“我不指望自己弄懂这个问题。”艾芙芭看上去陷入了沉思,不过也许是她的头发荡过来,像面纱一样挡在她眼前,造成了这种效果?
“你干吗不直接问你父亲呢?我不明白。他应该知道,毕竟这就是他的工作。”
“我父亲教过我不少事,”艾芙芭慢吞吞地说,“他受过良好的教育。是他教会了我读书写字和思考,还有很多很多。但对我来说还不够。我只是想,和咱们大学里的老师们一样,真正的好牧师应该擅长问问题,引发人们的思考。我觉得他们不该把答案都给出来,这样做没必要。”
“这话你应该说给我家乡那位无聊的牧师听。他那儿有所有问题的答案,还会收费呢。”
“不过,也许你说的多少有些道理。”艾芙芭说,“我是说,邪恶与无聊,邪恶与倦怠,邪恶与缺少刺激,邪恶与血流迟滞,它们之间是有联系的。”
“你好像在作诗一样。一个女孩为什么会对邪恶感兴趣呢?”
“我其实对这个没兴趣,只是早期的布道词里老是探讨这个话题,所以我想知道他们都在思考什么,就这么简单。有时候,他们会讨论斋戒,谈及不吃有灵动物,于是我就想到这个了。我只是喜欢思考我在读的东西。你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不擅长读书,所以我觉得,我应该也不擅长思考吧。”格琳达微笑道,“不过,我有我的撒手锏——穿衣打扮。”
艾芙芭没答话。格琳达知道该怎么引导每一场对话,将聊天变成献给她自己的赞美诗。她一向为此得意,可现在看到对方没有反应,一下子乱了阵脚。她尴尬地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心中不免恼火。“那你跟我说说,关于邪恶,他们那些老家伙到底说了些什么?”
“很难具体说。他们似乎痴迷于找到邪恶的藏身之处。我是说,他们会讲山中有口邪恶之泉,有邪恶之烟,父母中的一方会通过静脉将邪恶之血传给孩子。他们有点像奥兹大地最早的探险家,只不过他们绘制的是某种隐形事物的地图,不同的地图之间有着相当多的矛盾之处。”
“那邪恶的藏身之处到底在哪儿啊?”格琳达问,她重重地倒在自己床上,闭上眼睛。
“他们不是没有达成一致意见吗?要不然他们写那些布道词争来辩去地干什么?有人说原始的邪恶是仙后卢林把我们孤零零地扔在这里造成的空白。善良另寻他处栖息,它原本占据的空间就会遭到侵蚀,转化为邪恶,甚至可能会分裂、繁殖。因此,所有的邪恶之物都是神性缺席的标志。”
“就算邪恶走到我面前,我可能压根都不会知道那是邪恶。”格琳达说。
“早期的统一教教徒其实与如今的有很大差别,他们倒是跟卢林教教徒更像。他们认为,卢林离开后,这个世界感受到了痛苦;附近有一些无形的、被腐蚀的区域,比如说温暖寂静的夜里的一团冷空气,它就是这种痛苦的直接产物。一个原本温和友善的人穿过这种区域,就会受到影响,继而行凶杀人。那么,如果你根本察觉不到这片不良地的存在,穿过这片区域是你的错吗?统一教都没有成立一个委员会去判定这种区域存在与否,而且如今很多人压根不信卢林教。”
“可他们依然相信邪恶存在。”格琳达打了个哈欠,说,“多滑稽啊,神性已经成为过去,但神性的标志和影响还在……”
“你开始思考了!”艾芙芭大叫道。听到室友声音中的热情,格琳达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
“我都要睡着了,你说的实在太无聊了。”格琳达说,但是艾芙芭已经笑得嘴巴咧到耳朵根儿了。
第二天早晨,克拉彻阿妈绘声绘色地给她们二人讲了前一晚出去的所见所闻。台上有个天赋异禀的年轻女巫,她全身上下只穿了粉色内衣,上面装饰着羽毛和珠子,让人惊爆眼球。她给观众们唱歌,让附近桌旁脸涨得通红的男大学生往她乳沟里塞食物券。然后她表演了一些家庭魔法,比如把水变成橙汁,把卷心菜变成胡萝卜,用刀子划开一只惊恐万分的小猪,结果喷出来的不是血,而是香槟。所有观众都上前抿了一口酒。有个油腻的络腮胡胖男人追着表演魔术的女巫满台跑,好像是想逮住她亲一口——哦,那场面真滑稽,太滑稽了!最后,所有演员和观众一起站起来高唱《公共礼堂中禁止的东西(其实在廉价摊位上可以买到)》。阿妈们,她们每一个人,都着实享受了一段纵情欢笑的好时光。
“真的,”格琳达对此嗤之以鼻,“享乐教实在……实在是庸俗。”
“我瞧见窗户坏了。”克拉彻阿妈说,“不会是男生想强行爬进来弄的吧?”
“你疯了吗?”格琳达说,“谁会在暴风雨的夜里做这种事?”
“什么暴风雨?”克拉彻阿妈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昨晚的天气和月光一样美好啊。”
“哈,你去看的表演还真精彩啊。”格琳达说,“克拉彻阿妈,你当时一定是被享乐教那套东西迷晕了,失去了判断力。”随后,她们一起下楼去吃早餐了,把正在睡觉(或许正在装睡)的艾芙芭独自留在寝室里。她们沿着走廊走的时候,阳光照进大大的窗户,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投下一道道影子。格琳达也在纳闷这天气怎么如此变幻莫测。有没有可能暴风雨只针对城里的一部分地方,但放过了另一部分呢?关于这个世界她有太多不知道的了。
“她就知道喋喋不休地聊邪恶。”隔着涂上黄油的牛胸肉和丰盛的果冻甜品,格琳达跟她的朋友们说,“她好像身体里有个水龙头,突然打开了,一下子变得滔滔不绝。还有啊,姐妹们,我看到她戴上那顶帽子,差点昏死过去。她看上去跟到死都是老姑娘的姑妈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我是说,她跟有灵的奶牛一样看上去傻里傻气的。要不是为了讲给你们听,我都没眼继续看,我肯定当场就笑死了。那画面真是要多搞笑就有多搞笑。”
“你这小可怜,为了当我们的间谍,以后要继续忍受与那蚂蚱室友同处一室的羞耻了!”普芳妮衷心地说,同时和格琳达击了一下掌,“你真是好得没边儿了!”
一天晚上——初雪之夜——摩瑞宝夫人主持了一场晚间诗会。三女王学院和奥兹玛钟楼学院的男生们都参加了。格琳达穿上了她的樱桃红缎子长礼服裙,还有配套的披肩与舞鞋,还拿上了家传的吉利金扇子,扇面上绘有蕨类植物和凤凰的图案。为了先一步占上那把布面椅,以最佳的姿态展示她的这套“战袍”,她提早到达了会场。她把那把椅子拖到书架前面,好让图书馆小蜡烛的光轻柔地洒在她身上。其余女生——不只大一新生,还包括大二、大三和大四的学姐们——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地走进了克雷支学院最豪华的会客厅,在沙发和躺椅等位置上落座。来的男生们却让人有些失望。他们人数不多,有的看起来怯怯的,有的在跟旁边的人傻笑。接着,教授们和博士们到了,来的不仅有克雷支学院的有灵动物老师,还有教男生的那些人类教授——其中大多数是男性。女生们开始为自己精心打扮过而感到高兴,尽管男生们的穿着参差不齐,但男教授们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庄重而迷人的微笑。
就连有的阿妈都来了,不过她们都坐在房间后面的一扇屏风之后。她们手中的编织针飞速摩擦碰撞的声音多少让格琳达放松了一些。她知道,克拉彻阿妈在呢。
会客厅尽头的双开门打开了,开门的是格琳达来克雷支学院的第一晚就见识到的青铜机械小螃蟹。这小东西还为出席这种特殊场合做过一番保养,你都能闻得到它身上金属抛光膏那股刺鼻的气味。然后,摩瑞宝夫人出场了,她穿了一件墨黑色拖地长披风,朴素却醒目。那小东西跟在夫人身后,将拖在地上的披风捡起,把它搭到了一张沙发的背后。她这次选的是一件烈焰橙的礼服裙,上面缀满了鲍鱼湖的贝壳。格琳达不得不佩服这件衣服的上身效果。摩瑞宝夫人平时说话就虚情假意的,这次她用更加夸张的语气对来宾表示欢迎,并在提到“诗歌及其教化效果”的时候领头礼节性地鼓起了掌。
然后,她谈到了风靡史兹大型社交聚会与小范围诗歌活动的新诗体。“这种诗体被称为‘定息诗’。”摩瑞宝夫人说,她露出女院长标志性的微笑,两排整齐的牙齿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定息诗是一种短诗,本质上可起到提振士气的作用,由十三行短句和结尾不押韵的一行格言警句组成。此类诗的亮点在于,前十三行押韵的诗句与最后一行总结性评论之间会形成反差,给人以启迪。有时候二者相互矛盾,不过,它们总是像所有诗歌一样,会照亮生活、净化生活。”她灿烂的笑容仿佛迷雾中的灯塔,“尤其是今晚,大家都听说了首都突发的令人不悦的事件,这时候来一首定息诗,想必能起到抚慰人心的作用。”这时,男生们明显比刚才专注多了,教授们也都纷纷点头称是。不过格琳达能看得出来,女生们全都一头雾水,不知道摩瑞宝夫人所说的“令人不悦的事件”是怎么回事。
一个负责演奏击弦键盘的大三女生敲出几段和弦,宾客们清了清嗓子,纷纷低头,盯着脚面。格琳达瞧见艾芙芭进来了,她穿着平常穿的红色宽松直筒裙,一侧胳膊下夹着两本书,头上裹着一条围巾。艾芙芭在最后一把空着的椅子上落了座,拿起手里的苹果,一口咬下去。与此同时,摩瑞宝夫人演戏似的深吸一口气,开始吟诗:
汝等高瞻远瞩的人啊,
为端正的品行唱一首赞美诗吧。
拿出最端正的态度,
以谦卑感恩之姿上前来吧。
为了公众的利益,
兄弟姐妹携起手来,
歌颂权威,
歌颂兄弟情义、姐妹情谊。
团结起来,迈步向前,
与自由之弊相抗。
宇宙浩渺,世界广阔,
唯有神力慨而慷,
惩恶扬善无所惧。
棍棒底下出孝子。
摩瑞宝夫人低下头,表示诗念完了。台下响起模模糊糊的议论声。格琳达不太懂诗歌,她想也许这就是约定俗成的大家对诗歌表示欣赏的方式。于是,她也跟侧坐在一把直背椅上的莘莘嘟囔了两句。莘莘的脸有些浮肿,身上穿着一件丝绸肩的白色礼服裙,上面装饰着柠檬薄纱做的层层垂褶。眼看着蜡油就要滴到莘莘身上,把礼服裙毁了,但格琳达决定不动声色,因为她觉得莘莘家完全能够再买一件。
“再来一首,”摩瑞宝夫人说,“再来一首定息诗吧。”
大家顿时陷入了沉默,空气凝固,或许还有些不自在?
嗟夫!德行有亏,小人行径,
自有虔诚的断头台等待。
若为匡扶正义,
就莫要耽于享受,沉湎于无耻的欢愉,
在心满意得中堕落。
务必选择清醒与严肃。
谨言慎行,
有如神明在侧,
为汝等宏声应和。
汝等所行所历,
定要以姐妹情谊为基石。
以高尚姐妹的美德为典范,
社会公义才会步步壮大。
至于动物,应见其形而勿闻其声。
台下再次出现低声议论,但现在情况全然不同,批评的声音更大了。迪拉蒙德博士哼了一声,抬起一只蹄子,发狠地跺了一下地板,开口道:“这可不是诗,这是洗脑宣传,而且还是没什么水准的那种。”
艾芙芭用一只胳膊夹着椅子悄无声息地溜到格琳达身侧,将椅子重重地放在格琳达与莘莘之间。她骨瘦如柴的屁股在板条椅上一坐,斜着身子对格琳达说道:“你怎么看?”
格琳达这还是头一回在公共场合被艾芙芭搭话,屈辱感油然而生。“我不知道。”她赶紧朝其他方向望去,声音更是低得几不可闻。
“有点抖机灵,是吧?”艾芙芭说,“我是说最后一句,你无法根据那高贵的口音判断出诗里指的是有灵动物还是普通动物。难怪迪拉蒙德会发怒。”
他确实发怒了。迪拉蒙德博士环顾四周,像是在搜寻其他和他一样持反对意见的人。“我震惊了,真是震惊。”他说,“我大为震惊。”他换了个措辞,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教数学的野猪——兰克斯教授也跟着往会场外走去,为了不踩到米拉小姐的黄色蕾丝裙裾,他压碎了一个镀金的古董餐边柜。教历史的类人猿米科先生悲伤地坐在阴影中,因为惊慌失措、局促不安,一动都不能动。摩瑞宝夫人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好了,真正的诗就是要去冒犯、去挑衅。这是艺术的正当权利。”
“我觉得她蠢透了。”艾芙芭说。格琳达觉得这太可怕了。要是那些生着粉刺的男生中有一个瞧见艾芙芭在跟她说悄悄话,那就坏了!从此以后,她就没办法昂着头在社会上行走了。她的生活就毁了。“嘘,我正在认真听呢。我热爱诗歌。”格琳达严肃地说,“如果不想毁了我今晚的好心情,就别跟我说话。”
艾芙芭坐回去,吃完了苹果,和格琳达一样继续听着周围的议论。每首诗朗诵结束后,观众席发出的不满的嘟囔声就会变得更大,在场的男生和女生都放松下来,开始相互观察。
当晚最后一首定息诗朗诵完毕(最后一句含义模糊的警句是,“女巫及时赶到,能救九条性命”),摩瑞宝夫人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下了台。她支使那个古铜仆人依次给宾客、女生和阿妈上了茶。在窸窸窣窣的丝绸摩擦声和咔嚓咔嚓的鲍鱼湖贝壳碰撞声中,她收到了来自男教授和某些勇敢的男生的恭维,然后她恳求他们都坐在她周围,好让她能继续享受他们的评论。“跟我说实话吧。我刚才表现得太戏剧化了,是不是?这就是我的诅咒。舞台在呼唤我,但我选择了将这一生奉献给我们学院的女生们。”她垂下睫毛,做谦逊状。她身边那些骑虎难下的观众只得含含糊糊地给出回应,不太走心地表示反对,告诉她不是像她想的那样。
格琳达还在想方设法摆脱艾芙芭那令人尴尬的陪伴。艾芙芭在她身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定息诗及定息诗的内涵,还有那些定息诗到底写得好不好。“我怎么会知道?我为什么应该知道?你难道不记得吗,我们是大一新生啊?”格琳达说。她真想嗖的一下跑去普芳妮、米拉和莘莘旁边,她们正在往几个紧张不安的男生的茶杯里挤柠檬汁。
“我认为,你和她的意见一样可贵。”艾芙芭说,“我觉得艺术真正的力量不是指责,而是发起挑战。不然干吗要费这个劲呢?”
一个男生朝她们的方向走来,格琳达觉得他的长相极其普通,不过此时谁来搭讪都好过她旁边那个绿水蛭。“你好啊!”格琳达说,她没等对方准备好要开展一段对话,就发话了,“很高兴认识你。你一定是来自……我想想……”
“哦,我来自布里斯科学院。”他说,“我是蛮支金人,你一定能看得出来。”她确实看出来了,因为他的个子还不及她的肩膀。他咧嘴一笑,露出牙齿,顶着一头草窝样没梳平整的金发,肤色倒是比有些人好多了。他穿着传统的蓝色束腰晚礼服,上面点缀着银线织就的小小色块。他身形修长,十分精神,脚上的靴子擦得锃亮,稍稍有点罗圈腿,脚尖朝向外侧。
“我就爱结交新朋友。”格琳达说,“史兹最棒的地方就在于此。我是吉利金人。”她竭力克制,没在句末加上一句“这很明显”,因为她相信这一点可以很轻松地通过她的装束看出来。蛮支金女孩喜欢穿颜色素净的衣裙,所以情有可原,在史兹,她们常常被误以为是仆人。
“那么,你好啊,”男生说,“我是巴克少爷。”
“我是高地奥杜安娜家族的格琳达小姐。”
“你呢?”巴克转向艾芙芭,问道,“你是谁?”
“我要走了。”她说,“美梦常新,热忱常在。”
“等等,别走。”巴克说,“我应该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艾芙芭说完顿了顿,转过身,“你怎么可能认识我呢?”
“你是艾菲小姐,对不对?”
“艾菲小姐!”格琳达开心地大叫,“叫这么亲切,你俩认识啊?”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艾芙芭说,“你是来自蛮支金的巴克少爷?可我不认识你啊。”
“你小时候,咱俩一起玩来着。”巴克说,“我父亲是你出生的那个村子的村长。我记得你应该是在那儿出生的,西哈丁的芦苇浒村,对吧?你是统一教牧师的女儿,不过我忘记他的名字了。”
“弗雷克斯。”艾芙芭说。她斜着眼睛看着巴克,眼神中充满了警惕。
“虔诚的弗雷克斯帕尔!”巴克说,“那就是了。你知道吗,他们还常常提起他、你的妈妈,还有时龙之钟来到芦苇浒村的那天晚上。当时,我也就两三岁,他们抱着我去看时龙之钟,但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还穿着小裤衩到处跑的时候,你和我在一起做过好多游戏。你还记得高奈特吗?她就是那个照看咱们的女人。还有布菲,他是我爸。你对芦苇浒村还有记忆吗?”
“你说的都是你的臆测,无稽之谈,要我怎么反驳呢?”艾芙芭说,“不如我来告诉你,你还不记事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你生下来其实是一只青蛙。(这话不太友善,因为巴克确实长得像两栖动物。)你被献祭给了时龙之钟,所以才得以变成一个男孩。不过,等到你新婚之夜,你妻子张开双腿的时候,你就会变回一只蝌蚪,然后……”
“艾芙芭小姐!”格琳达大叫道,哗的一下甩开扇子扇风,想让脸上因羞愤而起的红晕快些褪去,“要积口德啊!”
“另外,我没有童年。”艾芙芭说,“所以,你说什么都随你。我是在奎德林国和沼泽民一起长大的。我走路像蹚泥巴一样,会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你不会想跟我聊天的。要聊你去找格琳达小姐聊。交际这种事,她比我强多了。现在,我得走了。”艾芙芭点头致意之后便溜了,她几乎是跑出了会场。
“她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巴克说,他的声音中没有一丝尴尬,只有好奇,“当然了,我记得她。毕竟,世界上有几个绿皮肤的人呢?”
格琳达稍加思索,答道:“可能她不喜欢因为她的肤色被人认出来吧。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也许她就是对这个敏感吧。”
“她肯定知道人们会因为她的肤色记住她啊。”
“反正据我所知,你没认错人。”格琳达继续说,“他们告诉我,她曾外祖父是东哈丁科尔文庄的非凡的索洛普大人。”
“就是她。”巴克说,“艾菲。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她。”
“要不要再喝点茶?我把侍者叫过来。”格琳达说,“我们可以在这儿坐坐,我好奇死了,想听你给我讲讲蛮支金。”她拿腔拿调地坐在那把颜色与她的穿着十分和谐的椅子上,铆足了劲儿要给对方留下最佳印象。巴克坐下,摇摇头,好像还在为艾芙芭的突然出现感到困惑。
当天晚上,格琳达回到宿舍的时候,艾芙芭已经在床上了,毯子蒙在她头上,里面传出夸张的呼噜声。格琳达气鼓鼓地一头扎到床上,她恼火得很,因为她感觉自己被这个绿女孩怠慢了。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大家纷纷讨论定息诗之夜发生的事。迪拉蒙德博士讲生物学的课时突然停下来,呼吁他的学生们对此事发表意见。台下的女生们不明白怎么用生物学的知识给出关于诗的意见,所以面对他的引导性问题,大家都沉默不语。最后,他终于爆发了:“难道没人把那天会上表达出来的想法和翡翠城发生的事联系在一起吗?”
普芳妮小姐坚信,她掏学费不是为了来这儿被吼的,所以她也火了,对迪拉蒙德博士说:“我们对翡翠城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别再和我们兜圈子了。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说,别咩咩叫。”
迪拉蒙德博士别过头去,望向窗外,似乎在努力克制情绪。课堂上竟然出现了这么戏剧化的一幕,学生们都激动起来。然后,山羊扭过头来,用意料之外的比较温和的口吻告诉大家,奥兹大巫师已经颁布了《动物流动禁令》,几周前就生效了。这意味着有灵动物在使用交通工具、住宿、享用公共服务等方面都会受到限制。其中还涉及职业的“流动”。此法令禁止任何成年的有灵动物从事任何行业或公共领域的工作。实际上,这些动物若是还想通过工作赚取酬劳,那他们将会被驱赶到农田或荒野中。
“摩瑞宝夫人以‘至于动物,应见其形而勿闻其声’这样的格言结束定息诗,你们觉得她是什么意思?”山羊简明扼要地问道。
“碰上这种事,任何人都会生气。”格琳达说,“我是说,任何有灵动物都会生气。不过,您又没有丢工作的危险,对吧?这不,您还在给我们上课呢。”
“可我的后代呢?我的孩子们怎么办?”
“您有孩子?我不知道您结婚了。”
山羊闭起眼睛。“格琳达小姐,我没有结婚。可有一天,我会结婚。或者说,我有结婚的可能性。再说了,要是我有侄子侄女呢?他们已经被史兹大学拒之门外了,就因为他们没有手,无法握笔写文章。在这座教育的天堂中,你们见过多少有灵动物学生?”他说得没错,一个都没有。
“我确实觉得这法令挺糟糕的。”格琳达说,“奥兹大巫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的确匪夷所思。”山羊说。
“不,我是真的在问为什么。这是一个问句。我不知道答案。”
“我也不知道。”山羊转身把讲台上的纸质材料东推一下、西推一下,然后费力地从低点的架子上找出一块手帕,开始擤鼻涕,“我的祖母和外祖母都是吉利金一家农场的奶羊。她们奉献了一辈子,劳动了一辈子,这才凑钱雇了一个本地的老师教我知识文化,帮助我以口述的形式参加考试。她们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了。”
“可你还在教书啊!”普芳妮不客气地指出。
“亲爱的,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山羊说。他提早下了课。格琳达下意识地往艾芙芭的方向瞟了一眼,发现她脸上挂着奇怪的、专注的表情。格琳达离开教室的时候,艾芙芭正向前排走去,迪拉蒙德博士长角的脑袋低垂着,站在原地,身子一耸一耸的,像是在无法自控地痉挛。
几天后,摩瑞宝夫人开设了一场临时公开课,讲的是“早期赞美诗和异教颂歌”。提问环节,艾芙芭竟然说话了。通常,艾芙芭都会像婴儿一样蜷着身子窝在教室后面,所以她这次的举动让整个教室的同学都吃了一惊。
“摩瑞宝夫人,我有问题。”艾芙芭说,“我们一直没找到机会讨论您上周在会客厅朗诵的那几首定息诗。”
“讨论吧。”摩瑞宝夫人挥了挥戴镯子的手,动作落落大方,却又像是在驱赶什么。
“是这样的,鉴于《动物流动禁令》的颁布,迪拉蒙德博士似乎认为那些诗品位存疑。”
“啊,迪拉蒙德博士是一位博士,但他不是诗人。”摩瑞宝夫人说,“此外,他还是只山羊。我想请问在座的各位,你们谁听说过哪个著名的十四行诗诗人或叙事诗诗人是只山羊?唉,亲爱的艾芙芭小姐,迪拉蒙德博士不明白诗中惯常使用的文学手法——讽刺。你能否愿意为班里同学说一下讽刺的定义呢?”
“夫人,我觉得我做不到。”
“有人说,讽刺是将有冲突的几部分并置展示的艺术。要想领会讽刺,你需要刻意和讽刺的主题保持距离。另外,讽刺的前提是超然的态度。那么,既然事涉有灵动物的权利,迪拉蒙德无法置身事外,他领会不到其中的讽刺也是情有可原。”
“这么说,他反对的那行诗,‘至于动物,应见其形而勿闻其声’是讽刺喽?”艾芙芭追问道,一边说话一边低头看资料,没有直视摩瑞宝夫人。格琳达和其他同学都看呆了,局势很清楚,分别站在教室前后的这两个女人都在等待对方按不住脾气,先爆发。
“你如果选择把它当成讽刺,它就是讽刺。”摩瑞宝夫人说。
“您是怎么选择的呢?”艾芙芭说。
“放肆!”摩瑞宝夫人说。
“我无意放肆。我是想多学一点。如果您,如果任何人,认为这句陈述符合事实,那么它就和之前那些令人厌烦的说教诗句没有冲突。也就是说,那句诗只是论据和结论,我看不到其中的讽刺。”
“艾芙芭小姐,你目光短浅了。”摩瑞宝夫人说,“你得学着换位思考,尝试站在比你聪慧的人的角度想问题。你这么年轻,长得也耀眼
,却愚昧狭隘至此,被自己那点小聪明挡住了视野,真是可惜。”她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这句话。在格琳达听来,这话多多少少在影射艾芙芭的肤色。可今天艾芙芭当众发言,精彩犀利,她的绿皮肤都跟着熠熠生辉。”
“可我在尝试着站在迪拉蒙德博士的角度想问题。”艾芙芭的语气像是在抱怨,但她至少没有放弃争辩。
“事关诗歌理解,我要大胆说一句,那句话或许是对的,有灵动物的‘声音’我们的确不该听到。”摩瑞宝夫人火了。
“您这话还是在讽刺吗?”艾芙芭说,不过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双手捂脸坐下了,后来的课上,她再也没抬过头。
下学期开始,格琳达还是不得不和艾芙芭做室友,她为此跟摩瑞宝夫人简单抗议了一下。可是院长不允许她换室友,也不肯重新安排。“这样会打扰到其他女生。”她说,“要是你愿意,也可以搬到粉色集体宿舍去住。以我的观察,你的克拉彻阿妈似乎恢复得很好,她的病不像我们初次见面时你跟我说的那样严重了。也许她现在负得起照看十五个女孩的责任了?”
“不,不,”格琳达赶快说,“她的病时不时还会复发,我只是没跟您提罢了。我不想打扰别人。”
“很体贴嘛。”摩瑞宝夫人说,“贴心的孩子,祝福你。现在,亲爱的,既然你来找我了,我想问问你是否能再抽点时间,跟我讨论一下第二学年的学业计划?你也知道,大二要选专业了。对此你有什么考虑吗?”
“没怎么考虑过。”格琳达说,“坦白讲,我以为到时候我的天赋会指引我,告诉我该学自然科学、艺术、巫术还是历史。不过,我觉得我应该不适合从事牧师的工作。”
“你这样的孩子会在选专业方面有困惑,这我倒是不惊讶。”摩瑞宝夫人说,这种话对格琳达来说简直算得上是打击,“不过,你要是愿意听我的建议,我觉得你还是选巫术吧。你一定会在这个专业领域大放异彩的。我这方面的眼光还不错。”
“我会考虑的。”格琳达说。她早先确实有意修习巫术,但她听说学那个专业不仅要背咒语,还要理解咒语的意思,是件苦差事,自那之后她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要是你选择学巫术,可能——只是可能——我还能帮你找个新室友。”摩瑞宝夫人说,“因为艾芙芭小姐早就告诉我了,她志在修习自然科学。”
“哦,这样的话,我肯定会好好考虑的。”格琳达说。她心中正在经历一种莫名的挣扎。摩瑞宝夫人说话是上流社会的腔调,穿着打扮也很有品位,可她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危险。她在大家面前展露的笑容光明灿烂,但那更像是刀斧反射的寒光;她低沉的嗓音背后似乎有隆隆的爆炸声传来。格琳达总感觉自己看不清事情的全貌。她深感不安,同时也意识到,心中某种宝贵的东西——是正直吗?——被摧毁了,就在她坐在摩瑞宝夫人的会客室,啜饮那杯完美无缺的茶时。
她们一言不发地吃了几块美味的饼干,就这样过了几分钟,摩瑞宝夫人才开始收尾,就好像刚才的间断并不存在。她说:“我听说,她妹妹也要来史兹上学了。对此我无能为力。而且,据我了解,到时候情况一定会很糟糕。你肯定是不会喜欢的。她妹妹那个样子,无疑会常常泡在艾芙芭小姐的宿舍里,因为她需要姐姐的照顾。”说完她勉强笑了一下。这时,她一侧脖子上腾起一团香粉,好像她能随时按照自己的心意散发出宜人体香一样。
“她妹妹那个样子。”摩瑞宝夫人发出啧啧声,一边摇头一边把格琳达送向门口,“糟糕,真糟糕,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能齐心协力,积极应对。这才是姐妹情谊,对吧?”院长一手抓着披肩,一手轻柔地搭在格琳达肩膀上。格琳达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确信摩瑞宝夫人感觉到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院长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话说回来,我刚才那么用‘姐妹情谊’这个词真是太讽刺了。或者说,我诙谐过头了。只要时间够长,当然了,还要有足够宽广的视角,那么人们说的话、做的事,到最后就没有不属于讽刺的。”她捏了捏格琳达的肩胛骨,就好像捏自行车把手一样,几乎超越了女士能使出的力气,“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哈哈——那个妹妹能有点超出期待的特质!不过,还有一年呢。我们有的是时间。考虑一下巫术吧,好吗?现在,我的乖孩子,再见了。美梦常新,热忱常在。”
格琳达慢吞吞地走回了宿舍,心想,也不知道艾芙芭的妹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然会让院长那般尖酸刻薄、搬弄是非。她想去问问艾芙芭,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没那个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