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两天,奶妈就会牵着艾芙芭的手,步履蹒跚地踏上通往芦苇浒村那条幽暗的小路。之后,艾芙芭会在一脸愠怒的高奈特的注视下,跟身上油乎乎的小孩们一起玩耍。弗雷克斯又搬出家住了(出于自信,还是绝望?)——他蓬乱的络腮胡子和关于信仰的种种观点把生活在周围几个贫瘠村庄里的人吓得不轻。他每次出门都要走上八天到十天不等。龟心为玛莲娜雕了一张键盘,和真的大小一样,玛莲娜就成天用它来练习无声的琶音。
秋天临近,龟心似乎有些萎靡了。他们午后的男欢女爱逐渐失去了当初的激情,开始变得温存。玛莲娜一直欣赏弗雷克斯的专注,也一直专心地回馈他那份专注,可不知怎的,他的身体就是不如龟心的灵活。她睡意昏沉,任凭龟心将她一侧的乳头含在口中,双手——巨大的双手像有知觉的宠物一样在她身上游走。她闭着眼睛,想象龟心施展功夫,嘴唇掠过她的肌肤。他默默无言,口中呼出的气息,还有鼻息,都充满诱惑地徐徐进入她的耳朵;与此同时,他的双臂像马镫一样箍住她的躯体。
她依然不了解他,不如对弗雷克斯了解得那么多;她可以看穿大多数人,但就是没办法看穿他。她把这归结于他仪表堂堂、落落大方,但富有洞察力的奶妈在一天晚上做出了评价,她说那都是因为他待人接物的方式是奎德林人特有的,而玛莲娜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龟心的文化背景与她大不相同。
“文化,扯什么文化啊?”玛莲娜懒洋洋地说,“都是人罢了。”
“你不记得那首童谣了?”奶妈(松了口气)把手里缝缝补补的活计放到一边,开始吟诵:
男孩尚需学习,女孩早已知晓,
经验之谈诚不我欺。
男孩终于掌握,女孩却已忘光,
经验之谈依然如故。
吉利金人聪慧非凡无须言;
蛮支金人生活老套无新意;
格利谷人打骂家中丑婆娘;
温基人成群住,巢穴黏答答。
再说奎德林人,他们可是不一般,
做人假惺惺,做事瓜兮兮,天怒人怨最招恨;
小的死了吃进肚,老的死了埋入土。
尸骨未寒便动手,一时半刻不能等。
给我一个大苹果,再讲一遍给你听。
“你对他了解多少?”奶妈问,“他结婚了吗?他为什么要离开下沉泥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从那儿来的。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个人问题我也没有资格问……”
“你什么时候在意过资格?没有资格你好像也没少过问吧?”
“相信我,等奶妈我彻底没资格了,你会知道的。”奶妈说。
初秋的一天晚上,他们为了消遣在院子里生了一堆火。这回弗雷克斯在家,而且心情很好,奶妈打算回科尔文庄,所以玛莲娜心情也很好。龟心拼拼凑凑地做了顿晚饭,那是一锅味道不佳的红烩牛肉,里面放了当季的小酸苹果、奶酪和培根。
这天弗雷克斯很健谈。那该死的嘀嗒嘀嗒的发明——时龙之钟造成的负面影响终究减退了,这还多亏了无名之神。另外,那些粗俗不知礼数的穷人也终于开始听弗雷克斯的激情演说了。他在三棵死树村为期两周的布道大受欢迎。弗雷克斯得到的回报是一个小钱包,里面装着铜币和用来以物易物的礼券,此外,他还在不止一个忏悔者的脸上看到了虔诚的光辉,甚至是像渴望肉欲一样希望他多说些的表情。
“也许我们的寿命终究有限。”弗雷克斯满足地长叹一口气,将双臂枕在脑后。玛莲娜想,这可真是典型的男性对幸福的反应:预测幸福的终结。可丈夫对她的心思毫无察觉,继续说:“玛莲娜,也许通往芦苇浒村的路会引领我们往高处去,见识更宏大的生命境界。”
“行了吧。”她说,“我家靠着九辈人的努力才摆脱贫困,有了今日的地位,可到我这儿,我还不是两脚踩在泥巴里,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过活。我可不相信什么‘往高处去’。”
“我的意思是实现更高远的抱负。我指的不是在翡翠城迅速蹿红,成为摄政奥兹玛的私人告解牧师。”
“为什么不自荐去当奥兹玛·提培塔瑞伍思的告解牧师?”奶妈问。她仿佛可以看到,要是弗雷克斯身居这等要职,她的地位也一定会在翡翠城宫廷中扶摇直上。“就算这个王室小继承人只有……两岁,还是三岁来着?那又怎样呢?虽说现在有实权的摄政者是男性,但他和大多数男性一样,任期一定长不了。你现在还年轻,而她会长大,总有一天会被放在一个对政策颇有影响力的位置上……”
“我对给宫廷里的人做告解没兴趣,就算对面是一位虔诚到家的奥兹玛,我也不想。”弗雷克斯点上一个黄华柳木烟斗,“我要面向那些被压迫者和出身卑微者布道。”
“善人应该去一趟奎德林国。”龟心说,“那里有压迫。”
龟心不常聊起自己的过去,玛莲娜记得奶妈嘲笑过她缺少好奇心。于是她挥挥手,驱散烟斗冒出的烟,说道:“话说回来,你当初是因为什么离开坳沃的啊?”
“恐怖。”他说。
艾芙芭原本守在磨石旁边,想等蚂蚁爬过的时候,捡起一块石头把它们砸死。听到龟心的话,她抬起头来,隔着磨石浅槽望过来。其他人也都在等着龟心继续说下去。玛莲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她突然有种预感,从此刻开始,就在这个晚上,在这个氛围极佳的温柔的夜里,一切都变了。原本要尘埃落定了,事情却突然出了岔子。
“因为什么样的恐怖?”弗雷克斯说。
“我突然觉得有点冷。我去拿件披肩。”玛莲娜说。
“那要不就辅佐帕斯托瑞伍思吧!他可是摄政奥兹玛!弗雷克斯,你干吗不去呢?”奶妈说,“我相信,以玛莲娜家族的人脉,你应该可以得到邀请……”
“恐怖。”艾芙芭说。
这是她说出的第一个词,大家沉默以对。就算是月亮,那个挂在树林上方柔和明亮的圆球,似乎也僵在了原地。
“恐怖?”艾芙芭又说了一遍,然后环顾四周。尽管她的语气十分认真,但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成就。她快两周岁了,口中的大尖牙已经挡不住她要说的话了。“恐怖。”她尝试着小声说了一遍,“恐怖。”
“亲爱的,到奶妈这儿来。过来坐到我腿上,咱们不说话了,安静待会儿。”
她听话地照办了,不过坐得很靠前,没有靠着奶妈柔软的胸脯,让奶妈用双臂环着她的腰,她俩的接触也就只有这些了。艾芙芭认真盯着龟心,等他开口。
龟心用敬畏的口吻说:“龟心在想,这孩子是第一次说话。”
“是啊,”弗雷克斯说完吐出一串烟圈,“她在打听关于‘恐怖’的事。你是不是不想告诉我们……”
“龟心话少。龟心是吹玻璃的,话是善人、夫人和奶妈说的。现在女孩也说。”
“话少,就少说几句。毕竟是你起的话头。”
玛莲娜哆嗦了一下。她刚才去取披肩了。现在,她一动都不能动,感觉整个身子沉得像石雕一样。
“翡翠城和其他地方的工人,他们来奎德林国。他们观察和研究那里的空气、水和土壤,并且取了样。他们做了道路规划。奎德林人知道这纯属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可他们不听奎德林人的话。”
“我觉着,那是因为奎德林人并非道路工程师。”弗雷克斯镇定地说。
“奎德林是个脆弱的国家。”龟心说,“在坳沃,房屋漂浮在树之间,庄稼都是种在绳子钩住的小平台上。为了采摘菜珍珠,男孩们要潜到浅水之下。树太多,光太少,对庄稼生长和卫生环境不利。树太少,水位高,植物的根漂在水面上,够不到土壤。奎德林是个穷国,但到处是美景。只有小心规划和协作,人才能在那里活下去。”
“这么说,他们反对修建黄砖路……”
“只是故事的一部分。那些建筑工想用泥巴和石头建起堤坝,把奎德林国分割得支离破碎,奎德林人怎么都无法劝阻他们。奎德林人据理力争过,祈祷过,也在法庭上做过证,可只靠唇枪舌剑打不赢他们。”
弗雷克斯用两只手扶住烟斗,认真看着龟心说话。弗雷克斯被龟心所吸引,他一向会被激烈和专注所吸引。
“奎德林人准备打一仗。”龟心说,“因为他们认为这只是一个开始。那些建筑工测试土壤、勘察水文之后,了解到,奎德林人在某些方面一直很有优势,但奎德林人始终保持不变。”
“什么方面?”
“龟心说的是红宝石。”他长叹一口气,说道,“水下的红宝石。红得像鸽子血一样。工程师们说,沼泽之下分布着结晶灰岩带,其中就有红刚玉。奎德林人管它们叫‘奥兹之血’。”
“就像你制作的红玻璃一样?”玛莲娜说。
“制作红宝石玻璃需要添加氯化金,”龟心说,“但奎德林国是真的坐拥红宝石矿。这个消息自然随着那些建筑工传到了翡翠城。接着到来的除了恐怖,还是恐怖。”
“你是怎么知道的?”玛莲娜厉声问道。
“从玻璃里看到的。”龟心指着他给艾芙芭做的用来当玩具的小圆盘,说,“从里面能看到未来,未来属于鲜血和红宝石。”
“我才不相信能看见未来。这种说法颇有信奉享乐教的味道,”弗雷克斯犀利地说,“都是时龙那套宿命论罢了。无聊!才不是那样,无名之神为我们安排了一段无名的历史,预言不过是臆测与恐惧的结合罢了。”
“恐惧和臆测足以让龟心离开奎德林国。”奎德林的吹玻璃匠倒是丝毫不为自己辩解,“奎德林人不说自己信奉享乐教,但他们听从征兆行事,会留意种种信号。水会被红宝石映成红色,也会被奎德林人的鲜血染红。”
“一派胡言。”弗雷克斯涨红了脸,焦躁地反驳道,“他们需要被好好骂上一顿。”
“另外,帕斯托瑞伍思是个傻瓜蛋吗?”玛莲娜说,只有她有资格对王室发表见解,“在真正的奥兹玛成年之前,他是不是只打算骑马、狩猎,吃蛮支金人的糕点,私下里非礼女仆?”
“危险来自一个外族人,”龟心说,“不是土生土长的国王或者女王。老妇人、萨满巫医和垂死之人:他们看到了一个残酷而威严的外族国王。”
“摄政奥兹玛把路铺到那片倒霉的泥沼去是为了什么?”玛莲娜问。
“进步。”弗雷克斯说,“和穿过蛮支金国的黄砖路是一样的道理。他要的是进步和控制。这样方便调度部队、规范税务和建立军事保护。”
“针对什么危险的保护?”玛莲娜说。
“啊,”弗雷克斯说,“这从来都是个重要的问题。”
“啊。”龟心也说,声音小到几乎像是耳语。
“那么你要去哪里?”弗雷克斯说,“当然了,我们没有赶你走的意思。玛莲娜喜欢家里有你。我们都喜欢。”
“恐怖。”艾芙芭说。
“乖,先别说话。”奶妈说。
“夫人和善人都待龟心很好。龟心本想只留一天。龟心本来要去翡翠城,迷路了。龟心想求见奥兹玛……”
“是摄政奥兹玛。”弗雷克斯插话道。
“……为奎德林国求情,提醒他小心野蛮的异族人……”
“恐怖。”艾芙芭说着开心地拍起两只手来。
“这孩子在提醒龟心他的责任。”他说,“谈到‘恐怖’会把责任从过去的痛苦中带回来。龟心忘记了。但话说出来了,行动就得跟上。”
玛莲娜愤恨地瞪着奶妈,奶妈把女孩放下,开始忙着收拾晚餐的碗碟。奶妈,看到好打听和管闲事会带来什么了吗?看到了吗?不过是终结了我唯一的世俗的快乐,只带来了这个。玛莲娜别过脸去,不再看她那可怕的孩子。那孩子像是在微笑,不过也许只是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她绝望地看向丈夫。弗雷克斯,说句话呀!
“也许这就是我们寻找的更高远的抱负。”他喃喃道,“玛莲娜,我们应该去奎德林国。我们应该离开蛮支金国的奢华环境,在真正艰苦的条件下锻炼自己,看看是不是真金不怕火炼。”
“蛮支金国的奢华环境?”玛莲娜的声音顿时尖了起来。
“无名之神借由卑微之躯说话时,”弗雷克斯开口道,他边说边向龟心比画了一下,龟心脸上再次出现无望的表情,“我们可以选择聆听,也可以选择硬起心肠……”
“好,那你不妨听听我的意见。”玛莲娜说,“弗雷克斯,我怀孕了,行动不便,不能长途跋涉。到时候我又要养育艾芙芭,又要照料刚出生的婴儿,你再要求我穿越泥地,太过分了吧。”
等空气凝固了一段时间,她继续说:“老实说,我本来没打算以这种方式告诉你这个消息。”
“恭喜。”弗雷克斯冷淡地说。
“恐怖。”艾芙芭对母亲说,“恐怖。恐怖。恐怖。”
“今天晚上有太多轻率的发言了,”奶妈接过话茬,“玛莲娜,你再坐在外面会感冒的。秋天的夜晚又要转凉了。快别聊了,进屋去吧。”
弗雷克斯站起身,凑过去吻了一下妻子。谁都不知道,他有没有怀疑龟心是妻子腹中孩子的父亲。玛莲娜也不知道,她腹中孩子的亲生父亲是她丈夫还是情人。其实她也并不关心这个。她只是单纯不想让龟心离开,她恨死了他如此突然地冒出了道德感,想去帮助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同胞。
弗雷克斯和龟心开始低声交谈,玛莲娜无法听清具体内容。他们坐在火堆旁,脑袋压得低低的,凑在一起,弗雷克斯的一只胳膊搭在龟心颤抖的肩膀上。奶妈把艾芙芭留给他们照看,回屋去给她铺床了。忙完这些,她来到玛莲娜的床头,用托盘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和一小碗胶囊。
“好了,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奶妈平静地说,“亲爱的,把牛奶喝了,别哭鼻子了。你现在跟个孩子似的。你知道多久了?”
“六周。”玛莲娜说,“奶妈,我不想喝牛奶,我想喝葡萄酒。”
“喝奶吧。孩子出生前别喝葡萄酒了。难不成你还想再来一场灾难?”
“喝葡萄酒又不会改变胚胎皮肤的颜色。”玛莲娜说,“或许我脑子是不灵光,但生物学我还是懂一点的。”
“我是说那玩意儿对你的心情不好,没别的意思。喝牛奶吧,再吃一粒胶囊。”
“这是治什么的?”
“跟你说过的事,我做成了。”奶妈像是在密谋什么,“去年秋天,我代表你在咱们美丽都城的下城区打探了一番……”
床上的年轻妇人突然来了兴趣。“不是吧,奶妈!太妙了!你难道不害怕吗?”
“我当然害怕了。可是奶妈爱你啊,不管你有多蠢。我找到一家店铺,招牌上面有炼金术师那行的秘密徽记。”她回忆起店里那股烂姜和猫尿的气味,不由得皱起了鼻子,“接待我的是一个来自史兹的骚老太婆,名叫丫叩。我坐在她对面喝了一杯茶,然后翻转杯底给她看,让她通过茶叶底来算卦。丫叩连看她自己的手都很勉强,更别提预测未来了。”
“好个专业人士。”玛莲娜冷冷地说。
“你的丈夫不相信预言,所以你小声点吧。总之,我跟她讲了你头胎孩子的皮肤是绿的,还解释了想知道这种事到底为什么会发生是很难的。我说,我们可不想再碰上这种事。于是,丫叩取来一些药草和矿物,和上蘑菇油烤了一下,然后念了几句异教祷文,应该是往里面吐了口唾沫——我没有看得太仔细。不过,我付了九个月的药钱,你从你确认自己受孕开始吃就行。也许咱们晚了一个月,不过,现在吃药也好过没吃。玛莲娜,我对这女人超级有信心,希望你也一样相信她。”
“我为什么也要相信?”玛莲娜说完吞下了九粒胶囊中的第一粒。这东西尝着就像煮熟的骨髓。
“因为她预言你的孩子们都会有伟大的成就。”奶妈说,“她说艾芙芭会远超你的期望,你的第二个孩子会追随她的脚步。她还说让你不要放弃自己的人生。她说历史在等待书写,而你们一家人会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关于我的情人,她有没有说什么?”
“你可真够讨厌的。”奶妈说,“她说你尽可以放宽心。她送出了祝福。她是个坏家伙,但她说的话应该不假。”奶妈没提,丫叩断定下一个孩子也是女孩。因为万一玛莲娜知道了,她很可能会想把孩子流掉。丫叩同样非常确定的一件事是,历史将由两姐妹铸造,而不会只是一个女孩的功劳。
“后来你安全到家了吗?没人起疑心吧?”
“我这老太婆这么无辜,谁会怀疑我去下城区买非法药品呢?”奶妈哈哈大笑,“我去织毛线活儿,忙会儿我自己的事。我的宝贝你呢,快睡觉。接下来几个月别沾酒了,另外就是务必记得按时吃药,这样你和弗雷克斯才能生一个健康漂亮的宝宝,宝宝会为你的婚姻恢复活力提供无尽的养分。”
“我的婚姻好着呢。”玛莲娜说,她舒舒服服地钻进被窝,药生效了,她感觉飘飘欲仙,但她不想让奶妈知道,“只要我们不必追着日落在泥泞之地艰难跋涉就行。”
“太阳打西边落,不会从南边落。”奶妈安慰她,“亲爱的,今晚提起你有身孕的事真是神来之笔。顺便跟你说一下,如果你跑到奎德林国去,我就不去看你了。你要知道,我今年五十岁了。有些事,我这个年纪是做不了了。”
“好啊,最好咱们谁也别挪窝。”玛莲娜说完便沉入了梦乡。
奶妈对自己感到很满意,她准备退出卧室时瞟了一眼窗外。弗雷克斯和龟心依然在投入地交流。奶妈这人比她平日表现出来的机敏得多,龟心回想他的同胞面临的威胁时,奶妈看到了他的那张脸,就像鸡蛋壳突然裂开了,真像只小黄鸡扑棱着翅膀摇摇摆摆地走了出来,天真而脆弱。怪不得弗雷克斯坐得离这个饱经风霜的奎德林人那么近,奶妈觉得这一幕看着还挺和谐的。可这个家庭的怪事似乎层出不穷。
“让孩子进来吧,我带她睡觉去。”她隔着窗子说了一声,这声呼唤多少切断了他们的亲密。
弗雷克斯看看周围,说道:“她已经进屋了吧?”
奶妈扫了一眼。这孩子平时并不喜欢玩捉迷藏,不管在这儿还是在村子里和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在一起,她都不喜欢玩。“没有啊,她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两个男人扭头打量周围。奶妈觉得好像在野杉树投下的蓝色阴影中看到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在动。她站起来,趴在窗台上。“那快去找人啊。现在正是野兽觅食的时候。”
“奶妈,这里什么都没有,是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弗雷克斯慢吞吞地说。不过,两个男人还是很快站起来,环顾四周。
“玛莲娜,亲爱的,先别睡啊。你知道艾芙芭在哪儿吗?你瞧见她溜走了吗?”奶妈说。
玛莲娜挣扎着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身子。在药效中迷醉的她隔着发丝努力睁开眼睛。“你在干什么?”她含混不清地问,“谁溜走了?”
“艾芙芭。”奶妈说,“行了,你最好赶快起来。她能去哪儿呢?”她去扶玛莲娜起床,可玛莲娜慢吞吞的,奶妈急得心跳都加速了。她让玛莲娜双手抓住床柱,说道:“玛莲娜,快醒醒神,事情不太妙。”然后伸手去够她的黑刺李木手杖。
“谁?”玛莲娜说,“谁丢了?”
两个男人在夜晚紫色的天光中呼喊:“法芭拉!艾芙芭!艾菲!小青蛙!”他们兜着圈子一点点往院外走去,离开将熄的火堆,不时敲打低矮的树枝和灌木,从缝隙间往里瞟去,“小蛇!蜥蜴女孩!你在哪儿?”
“是那玩意儿来了,那玩意儿下山把她叼走了!”奶妈惊叫。
“你这个傻老太婆,这里没你说的那玩意儿。”虽然弗雷克斯嘴里这样说,但他在门口小屋后头的大石块之间跳跃得更起劲了,拼了命地把遮挡视线的树枝打到一边去。龟心静静站在原地,伸出双手,手心朝天,就好像在试图接住今晚出现的第一批星辰洒下的微弱光辉。
“是艾芙芭吧?”玛莲娜在门内叫道,她终于集中精神,朝睡衣走去,“那孩子不见了?”
“不知她溜达到哪儿去了,没准被叼走了。”奶妈气呼呼地说,“那两个白痴跟女学生似的腻歪在一起,山里来的野兽就在附近!”
玛莲娜喊起来,一声比一声尖,一声比一声恐惧:“艾芙芭!艾芙芭!听见我叫你了吗?快回来!艾芙芭!”
回答她的只有风声。
“她没走远。”片刻之后,龟心说。现在天已经全黑了,他几乎已经被黑暗吞没了。玛莲娜穿着那件白色的府绸睡裙,像天使一样笼着一圈光晕,那光仿佛是从内部发出来的。“她没走远,只是不在这里。”
“你神神道道的到底在说些什么?”奶妈抽泣着问,“你这是在说谜语还是玩游戏?”
龟心转过身,弗雷克斯回来了,他伸出一只胳膊揽住龟心。玛莲娜来到龟心的另一侧。有那么一会儿,他明显泄了气,像是要晕过去一样。玛莲娜害怕地大叫。这时,龟心又挺起胸膛,向前走去,他们一起往湖边去了。
“不可能在湖边,她不可能去那儿的,她不能靠近水,你知道的啊。”奶妈叫道,可她现在也往那边跑去,边跑边用手杖探着前方的路,以免摔倒。
这就是结局了,玛莲娜想。她脑子里像是下起了雾,一时想不了其他事情。她说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样就能避免这个结局成真。
这是一个开始,弗雷克斯想,可这是什么的开始呢?
“她没走远,只是不在这里。”龟心再次开口。
“你们这些虚伪的享乐主义者,这是对你们恶劣行径的惩罚。”奶妈说。
回撤的湖岸线寂静无声,前面是一段斜坡。这处如今已不再被湖水包围的码头好似一座桥,不知通往何方,它露出的部分起初只有脚背那么高,随后抬升到腰际,越往后越高,最后消失在视野尽头。
码头下方是干涸的湖底,阴影中有眼睛在闪动。
“我的卢林啊!”奶妈轻呼一声。
艾芙芭坐在码头下面,双手捧着龟心做的那面镜子,闭着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盯着它看。她费力地盯了一会儿,然后眯起眼睛,睁着的那只眼睛迷茫而空洞。
这是湖面反射的星光,弗雷克斯想,他也是这样希望的,但他其实很清楚,那只明亮的、失神的眼睛并非被星光点亮的。
“恐怖。”艾芙芭喃喃道。
龟心踉跄了几步,跪到了地上。“她看见他来了。”他含混不清地说,“她看见他要来了,他要从虚空中来,要到了。天空中的一个气球,一个血泡的颜色;一个巨大的猩红色球体,一个红宝石球。他从空中坠落。摄政王倒下。奥兹玛王室陷落。钟是对的。距离审判还有一分钟。”
他向前跌倒,差点砸到艾芙芭小小的大腿上。可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她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咆哮。有野兽,那可能是一头岩虎,要么就是龙与虎生的奇怪杂种,它的双眼闪着橘色的光。艾芙芭就坐在这头野兽交叠的前腿上,好似坐在王位上。
“恐怖。”她重复道。她继续用一只眼盯着那面镜子看,只不过,她的父母和奶妈在镜子里只看到了一片漆黑,再无其他。“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