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开春。
最严寒的冬季已过,天气还是冷,戒得了及膝的大衣,戒不了有厚度的针织衫,放学铃在湿冷空气中打响,学生一拨拨打着伞出来,各自踏入第五个阴雨连绵的放学时刻。
同班同学严妍叫董西的时候,董西没回头。
伞面儿上覆盖着雨声,她正慢慢地往前走,戴着围巾,拎着一个装书的纸袋子。严妍第二次叫董西,声音穿过三四个举着伞的学生群,叫得差点飚出破音,董西才回过头,目光在人群里稍微扫过,定格到她身上。
“你今天没有车接?”严妍用手挡着额前的雨,到她跟前问,“怎么走地铁站那条路?”
“我去买点东西。”
“你真不去班级聚会?她们都叫我劝你呢。”
“不去了。”
有人在叫严妍,严妍往后瞅一眼,朝那边打了个手势,随后再向她说:“既然你真的不想去就算了,我跟她们说一声,你回家路上当心点,好好复习吧。”
“嗯。”
目送严妍走后,她收了视线。
车站、马路、栏杆上布满雨迹。
从喧闹的校门口拐入商业区的步行道,在一家文具店买了速写本,两个学生在杂志区讨论八卦,她低头扫码,员工将本子装进袋子,说:“十九。”
董西接过袋子。
出了文具店,雨还在下。
隔壁的音像店放着爵士乐,合着雨声,曲调听着更清冷一些,她在店外的橱窗前缓缓停住,从衣袋中拿出作响的手机。
搁耳边听几秒后,轻轻说:“嗯,我坐地铁回来。”
……
“嗯,不用接我了。”
……
“好。”
……
挂完电话,人却没有往前走。
她仍举着伞,伞面遮挡着旁侧的光景,周遭车鸣四起,人来人往,独她安静地站在原地。不久后,慢慢侧过头,她透过雨迹斑驳的透明伞面儿,望向橱窗内的海报。
龙七爆红的那一日开始,这里的区域就被她的海报占着。
很大一幅,几乎占着整个橱窗。
路过的学生会停下来,站在周围看一会儿,她们拍照,她们聊天,她们把和海报的合照上传社交帐号,走一波人,来一波人,唯有她支着伞,始终安静地注视这块区域,没动作,无情绪,只有一阵阵的风把她脖子旁的长发吹到眼前。
直到音像店门开,一人行色匆匆,扎实撞她一下。
伞与那人衣内的唱片碟同时掉到地上,董西蹲身捡伞,他也往地上瞅一眼,恰时,马路边响起一声刺耳的车鸣。
音像店门口的防盗系统突然作响。
董西刚站起,手中的纸袋再次被从旁窜过的两人撞到地上,而男生瞬间被摁到橱窗玻璃上,衣服内的数十张唱片碟噼里啪啦落到地上,两名店员各自摁住他两边胳膊,嚷嚷报警,龙七的海报受玻璃振动,啪一声滑落在店内的地板上。
三人推搡中溅起的雨水落到身侧,董西别过头,男生被其中一人擒住双臂,另一人翻出对方的皮夹子,抽出身份证时大声讽刺:“刚成年呢!”
他的额头仍贴着玻璃面,喘着气,被迫看着她的方向,两人对上视线,眼周都是水雾汽,那么几秒过后,董西认出他来了。
男生却面无表情。
他吊儿郎当地站在雨中,像展示战利品一般动了动自己那被束缚的手臂,继而又被身后人推一下脑袋,训他安分点,他才撇过脑袋,不慌不忙地舔了舔嘴角的伤口。
两天后,他的消息就来了。
四月初的雨季,离考试还有两个月,全校师生处于最紧张的复习阶段,高年级转回一位最熟悉的陌生人。这人的脸上带着淤青,脖劲处贴着不少创口贴,他的归来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已久的河面,瞬间激起巨浪,搅起水底下的无数小漩涡。
他曾经在这所学校“名声大噪”,也曾经在这所学校“身败名裂”,他转回来的头一个上午,校园论坛上已经有了数条科普贴,每一条帖子都极尽所能地述说着关于这个人的一切,整个热闹氛围仿佛回到靳译肯与龙七仍在校的时期。
有一个帖子说,他叫顾明栋,被北番录取过,但参加完一场军训后就被学校劝退了。
有一个帖子说,他这几年都没上学,在外面混了很多条道儿。
有一个帖子说,他之所以能回北番,是家里有背景。
……
董西将严妍发在班级群里的消息设置了屏蔽,消息记录停留在论坛的帖子截图上,手机提示声终于安静下来。
彼时,大半个教室的距离,三条过道,五排座位以外,顾明栋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
后桌的人向董西借笔,她回过头。
那时他也低着脑袋,在膝盖上摆弄着某些遮掩在课桌后的东西,寸头,长相阳刚,几天前被玻璃磕出的淤青还留存在他的额头和颧骨,坐他前边儿的严妍恰好也抬了头,看到她,朝她笑一笑。
她回过身子。
手机上收到严妍的私信:要不要我把前几天班级聚会的照片发给你?
董西继续做着题,半节自习课后,回:嗯,发我的邮箱,谢谢。
严妍:下一次聚会你来吗?下个月周六。
她没有回。
下课铃响后,她将手机放进包里,抽出一叠英语卷子,后桌的女生喊她:“董西,去楼下上体活课了。”
“我晚一点去。”
“你在帮老师记分数啊?”
“嗯。”
“让我看看我几分!”
桌前迅速被几个人围上,她一言不发地将记分表格展开,周遭一片嘈杂,十分钟后,嘈杂声才随着上课铃响渐渐散去,最后一个查看完分数的女生拿了运动服,说:“我也下去咯。”
“嗯。”
人都走了。
之后,教室内空空荡荡,只依稀传来操场的吹哨声,董西将最后一个分数记上表格,从教室后排的储物柜中拿运动服。
教学楼自习氛围安静,唯有西边的班级遥遥传来一些吵闹。她到洗手间入口,前脚刚进,入耳的话音就覆盖模糊不清的吵闹,那女生正说:“董西又不来是吧?”
“反正她还没回严妍的消息。”
悉悉索索的换衣声从深处隔间传来。
两三秒的停顿后,董西继续走到最近的一间隔间,轻轻关门。
“严妍也是拎不清,叫几次了都不来,还叫,唉佩服她。”
“也不是严妍的错,严妍很喜欢董西的,是董西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歧视非尖子生以外的任何学生?那她怎么不回尖子班去。”
对方再次劝:“其实董西人挺好的,就是不太喜欢热闹,而且她中途才转到我们班,本来跟我们就不太熟。”
说着,压低声音:“董西早就被龙七玩坏了,我觉得她是不敢了。”
一说到龙七的名字,那女生不再吭声,董西换好衣服,推门而出,隔间两个女生也推门出来,身后霎地一片寂静。
只是出去的时候,顾明栋的身影扎扎实实地挡住她眼前的阳光。
他正展着肩颈,背着微弱的阳光打哈欠,不知何时在这儿,也不知是刚从男洗手间出来还是准备进去,等到人走三步,他才以刚打完哈欠的慵懒语气说一声:“你们学校洗手间的隔音好差。”
她没停。
“你好眼熟。”他再说。
她依然没停。
两圈跑步后,自由活动,学生结社的结社,打球的打球,严妍找董西,说班里两个女生想跟她聊聊。
女排社正集训,同一块场地的西边,男生打球,击球声与进框声交叉作响,董西挨着围栏,抵着速写本,纸上人物动态刚起笔,几个正休息的排球队员已经围着看,边看边聊细碎的话题,低年级的问高年级,为什么那边有个面生的男生占着一个场地打球。
露天篮球场地共两块,一块多是年纪里头结了队伍的高个儿男生,打得热火朝天,另一块独一人,顾明栋。
他慢悠悠地投球,慢悠悠地捡球,投一个进一个,投三个进三个。
“因为那边的男生一半都挨过他的打,”施苒也在其中,答她们,“他们怕他。”
“啊?”
“人可是唯一一个军训时候就被咱北番开除的人。”
“啊?被开除过?为什么?什么事儿?”于是一个两个,问得更热烈,统统往中间聚。
严妍的声音穿插在其中,又喊一遍董西,董西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洗手间里碰过面的俩女生站在三米外,一个拉着另一个,尴尬地等着。
“你们仨怎么了?她俩也不跟我说,”严妍蹲下,“就说想找你解释个事儿。”
“我没怎么。”她答。
“那我让她们过来了。”
边上嘈杂,董西低头挪座,严妍却当她点头,起身跑过去,没两步,一颗篮球直窜到几人当中,没砸中人,砸到了栏杆回弹到地上,吓得严妍和两女生都往后躲一步,董西边上一圈聊着天的也霎时噤声,紧接着,来人捡球,俩女生往后退得更快,后头的拉着前头转身就走,反倒严妍没看清人,抬头就喊:“会不会打球!”
顾明栋弯腰,单手捡球,严妍跟他对上眼,愣了愣,他起身折开人,径直蹲董西跟前。
施苒踩了雷似的,从人堆里弹起来,两三个不知情况的女生受她影响跟着站起,董西两侧皆空,顾明栋伸手就拨她膝盖上的速写本,本子“啪”一声合上,他看着封面:“想起来了。”
雨里,唱片专辑和速写本。
顾明栋接着抬眼。
分明的三白眼瞅着她,从兜里掏东西,手掌一松,一串桃木手绳挂食指上,晃董西眼前:“你的?”
董西抬手要拿,他又收,董西说:“我的。”
“谁给的?”
“是我的。”她强调。
“怎么你属龙?”
“这不龙七的吗。”
边上一女生低喃,顾明栋睨过去的空挡,董西伸手,他又迅速收一记,两人的手腕相错而过,他说:“我说呢。”
话落,他低头,把手绳放掌心掂量了一下,两三秒后,笑着抬头:“我就说眼熟,以前我问她要了三次,她不给我。”
……
“那么,”他抬头时,笑容收得一干二净,“龙七是怎么玩你的?”
倒抽气。
边上一圈人面面相觑。董西平静地注视他,那两个已经走了的女生又回头,脸色煞白地对视一眼。而远处传来一声哨,体育老师应该被提前打了招呼,朝顾明栋一指,高喊他名字,球场上那些男生也三三两两地望过来,顾明栋蹲着回头看一眼,再看回她这儿,笑第二记。
然后起身,撇施苒一眼:“你不白艾庭的小跟班儿吗。”
施苒脸色铁青。
他插着兜,倒着走,继续盯着她们,一排一排地扫视,边走边笑,边笑边摇头。
嘲讽呼之欲出。
课后,老师把董西叫到办公室,和年级主任一块儿嘘寒问暖一刻钟,打探顾明栋是否对她造成困扰。
——“他找你搭什么话,聊什么天?”
——“他是不是拿了你什么东西?”
——“他有没有问你要手机号?”
——“他询问你家庭状况了吗?问你父母职业了吗?”
……
“他把我掉的东西还给我。”
董西答。
办公室寂静三四秒,老师说她可以回去了,但如果出现上述问题中的任一情况,及时报告。
云里滚一声轻雷,跟着放学铃一块儿响。
公交车窗玻璃外爬满雨痕,玻璃内覆着一层薄雾,湿气从围巾蔓延到头皮。鞋跟,衣角,手心,都是湿的。
一车厢人,半车都是同学,公车缓缓驶离站台,董西整理围巾,放到膝盖上。后座学生用手机播视频,乐声稍漏出来,边上的人说你怎么还看这个,都看几十遍了。
“好看,”女生推回手,“我们学校难得出一个明星还不让我看了。”
“你又不是没见过她本人。”
“没见她好看成这样过,太绝了,”女生充耳不闻,“她寒假之后火成这样,你说她还会来上课吗?”
“必然,得考试呢。”
“但她现在签了公司,专门给她配文化课老师也说不定,哪舍得这个档口放她回来上课。何况她艺考成绩那么高。”
“她这几年不都在混吗。”
“可她那方面好像真的不错。”
后座静了五六秒,答:“倒也是。”
“我有点想让她在我同学录上留言。”
“别让她发现你骂过她就不错了。”
“我跟风的嘛。”
公车徐徐开过校区,进入两条街外的商区,车外人匆匆在雨中赶路,车内人摇摇晃晃,絮絮叨叨聊天,两三分钟后,到站,又上来一拨学生。
“看。”后座的女生突然说。
车窗外,站台后,音像店门口,顾明栋站在细雨中。
他身后还有一堆人,三三两两围着,撑着伞,多数面生,不是学生,唯一面熟的还是郁井莉,她正笑着与人聊天,忙里偷闲看一眼到站的公车,高喊:“顾明栋你还跟不跟我们走!”
而顾明栋只罩着连帽衫的帽子,独自一人,站在龙七的人形板前。
行人陆续落座,司机鸣笛,直到前门合拢,他都没有回应郁井莉。
“他到底是怎么回来北番的?”后座人轻声问。
“有背景吧。”对方也轻声答。
“真要有背景,他军训时候就不会被开除了,当时一看就没人保他啊。”
“他保了龙七。”
公车缓缓向前驶,顾明栋用连着衣袋的手擦了擦人形板上的雨露,而后听后座一声压低的“我去”,也听外头陆续吹起的响哨,董西侧头,看到斜风细雨里,顾明栋俯下身,斜脑袋,贴在KT板上。
路上车鸣,空气里浸着湿气,学生向车窗口探头,他却置若罔闻,深情,又旁若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