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译肯当天那句话不是说着玩的。
那天过后,他没动静,但是隔天,他就给她甩来一套补习训练大纲。
具体安排是这样:每周一到周五的中午,自己准备难懂的考点向他请教,周六全天温故知新,周日上午做补习卷子,下午讲解,其余时间随时联系,力求一星期提升一门课。
而作为剥夺时间的补偿,她这期间的开销全算他身上。
龙七说怎么没给她留一些玩乐的时间。
靳译肯问你要跟谁玩乐?
龙七故意说,你呗。
靳译肯说对,我要给你补课,你陪我给你补课,这就是玩乐。
龙七就没话说了。
所以在考试期早就结束的这个时候,大多数学生的状态轻松,唯独她不是,靳译肯抓她抓得很紧,逼起人来也绝对不比老师差,好在她头脑还算转得动,没挨骂。她算看出来了,靳译肯最嫌笨的人,如果说董西的补课方式是和风细雨型的,求稳不求快,靳译肯就是风驰电掣型,特别求效率,龙七在这过程里被折磨得挺惨,她觉得他有点精分。
但别说,知识储备量确实每一天都实实在在地增长着。
靳译肯之所以拉着她也是有私心的,一方面确实为她好,另一方面比较长远,他不像龙七那样总抱着两人谈两三年就散了的想法,他对她的新鲜感和热恋感还没褪下去,一心觉得能跟她把日子过好,所以他希望她能跟上自己,至少能达到他想要的标准,虽说即使她最后考烂了他也不会在意,甚至他觉得那才是她的一部分,但他家里人首先就不会接受一个连学习都无法达到一般水准的人。
一晃,寒假要来了。
寒假开始前的一天,学校最后一节体育课上,龙七在体育馆看台上等靳译肯打球,馆外在下雪。
今天他难得放她一天休息,自己跑去跟人打球,因为这是他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放学后还要跟他们班的人吃饭,龙七也会去。
卓清不去。
龙七膝盖上放着他的外衣,外衣上压着一本杂志,她撑着下巴看着杂志上最新受捧的模特们,吃着苹果,一页一页地翻,偶尔瞥一眼台下的靳译肯,就像“吊儿郎当的辣妈瞥一眼正在麦当劳儿童区撒欢的儿子”。
手机这时来了短讯。
老坪叫她空了去参加他帮她报的一个培训班,她把苹果咬住,用空出的一只手回:什么培训?
老坪:礼仪,舞蹈,声带训练。
她打字:看着像艺人培训。
老坪:对,就是。
她:我靠脸就行。
老坪:!!!!!
她再回:考试结束后吧。
老坪:行,最好现在就开始培训,但我尊重你的决定。
老坪这句话的口气多了点官腔,显得很客气,以龙七对他的了解,大概是自己的价值无形中又高了一些,但老坪当然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价值有多高,这相当于让一位暴君清楚自己的权利有多大,龙七也没去探究,她将手机放回衣兜,继续吃苹果。
台下发出一声长哨,比赛伴随着兴高采烈的进球欢呼声结束,靳译肯那个队赢了。
她捋了一把长发,敷衍性地拍了两下手。
最后一节课铃响后,学校就正式放学进入寒假了。
靳译肯的送别宴设在学校附近一家大酒店的包厢中,来的大多是他班里人,男女生都有。
包厢摆了三大桌,菜也提前上了,但那些个同学迟迟没来,龙七心里明白得很,靳译肯倒悠哉,打着游戏讲着电话,慢条斯理的。
来电都是其他朋友打来的,知道他要出国,都着急约最后一顿饭,他一个个婉拒着,偏偏耐心地等着他这一包厢集体“迟到”的同学。
“早说我不来。”
龙七说。
他笑笑,继续打游戏:“你得来。”
心情没受丝毫影响。
等了足足半小时,人才陆续到,蒋禀带头说老师留课了,又过二十来分钟,几个平时跟白艾庭要好的女生也到了,看见龙七,都转头朝另一桌上坐,靳译肯从容地应着各个人的迟到借口。
“这都最后一顿饭了,要不我们喝点酒?”刚落座,蒋禀就说。
靳译肯没应声,蒋禀却转头喊服务员拿酒单,边翻边劝周边人:“反正快毕业了,就当提前的毕业宴,咱班难得人这么齐。”
“这么齐”三字上,蒋禀重点念。
特讽刺。
蒋禀跟白艾庭的关系其实不错。
不但不错,年级里还盛传过前者暗恋后者。而龙七和白艾庭的每一次正面冲突都少不了这人在边上保驾护航,白艾庭对她有多恨,蒋禀对她就有多不客气,平日里挤在男生堆里头的打趣没少来,插兜经过时的黑脸也没少给,尤其卓清还是他的好兄弟。
在他眼里,她前脚甩卓清,后脚坑白艾庭,临到毕业还把他铁哥们儿靳译肯给祸害了,同校两年半就没干过一件人事,这顿饭他来得不情不愿,气势汹汹。
所以集体迟到算第一把火,酒是第二把。
送别宴仍在继续,气氛丝毫没变,所有人都假装没察觉刚才一触即发的某种情绪,靳译肯已经跟另几个男生聊上了。而她靠着椅,透过交叠的碗筷看蒋禀,他的眼神压根不朝这儿来,冷脸从服务员手里接啤酒,一罐一罐用力往桌面堆,堆了有半米高,小半桌的人才陆陆续续朝他看,隔壁一桌女生也回头望来。
靳译肯仍在聊。
但这是他和他们的最后一餐。
她不想让他在这种送别氛围里出国,决定这就给蒋禀一个大面子,把手机摆回桌上,拿过服务员刚递的一瓶果酒,但她正要起的时候,靳译肯的手突然按在了她的肩上,把她向上的力道轻轻按了回去,她看他,他依旧兴致盎然地跟对面一哥们侃着,右手则稳稳压在龙七肩上,等侃完,他才在倒茶时说了一句:“坐着,不用喝。”
然后,他喝了。
蒋禀看着是人高马大的体育生,酒量方面远远敌不过从小就在长辈桌上混的靳译肯,后者闲情逸致调酒的时候,前者已经满脸满脖子通红,但靳译肯也有酒德,是蒋禀叫的酒,他就只让蒋禀喝,边上的人一个没让碰,说大家带着酒气回去不好交代,谁点的酒他陪谁喝,谁心里堵着口气他陪谁抒气,起了头他来收尾,闹了摊他来收摊,不用谁来帮,同样的谁也别帮蒋禀。
他对蒋禀默默喜欢白艾庭近三年的事一清二楚。
蒋禀喝懵的时候说了点真心话,说靳译肯这类人永远体会不到他和卓清的感受,靳译肯应了,蒋禀又口齿不清说一堆自个儿的难处和对他的怨处,靳译肯也都点头。蒋禀最后说好机会生来都是他的,那么多条通天大道,他偏偏选条烂泥路走,话没说完,被靳译肯连杯带手往桌上叩,杯底撞出震响声,酒也往外溅一圈,隔壁桌的女生吓得一抖,男生统统侧头,蒋禀也懵,酒醒一半的样儿,怔怔望他。
龙七平静地坐在原处。
而靳译肯坐蒋禀对面。
肘抵着膝盖,阴沉沉地看他,在蒋禀及周边男生都愣住的三秒后,俯身从桌腿边拿一奶类饮品,开盖儿,拿杯,倒满,往蒋禀手里递。
蒋禀接住。
他紧接着再倒满杯的酒,说:“走烂泥路的从来不是我,是谁,在座的人一清二楚。”
……
“怎么走的,走了多久,谁逼着走的,在座的人也一清二楚。”
三大桌的人,下意识地看向龙七。
她只字不语地坐在原处。
“一个一个,隔着个群体屏障,什么话都往她身上说过,什么帽子都给她戴过,同样的情况回弹到你们身上,谁受得住一天两天,”他提着杯,跟蒋禀的碰一下,“她受了两年半。”
然后喝。
喝完,用力放杯,再倒。
“说真话不听,讲道理不听,抱团群嘲,把人逼到尽头还了一次手,更气了,开始光明正大地欺负。”
喝尽。
“然后说她是疯子。”他放杯。
……
“疯的,所以再没人听她说话,所以踩她踩得理所当然,就算是我犯错,挨骂的也是她,因为是疯子。”
……
“反正也不用负责任,反正不是在座各位的人生,反正三年之后各奔东西。”
“贱不贱?”他说。
包厢内鸦雀无声。
他盯着蒋禀的眼睛,却像发难所有人,有男生想缓和气氛,抬了手,又被周边人拉着收手,蒋禀的酒已经醒了八分,端着一杯奶,铁青着脸跟靳译肯对视着。
终于有人后知后觉地朝龙七的方向看。
肢体暗示,眼神示意,都巴望着她劝一劝靳译肯,但她八风不动,就那么看着。
然后听“呲拉”一声响,靳译肯起了身,椅脚与地面摩擦碰撞,清脆刺耳,边上一圈人倏地往旁散开,隔壁一桌女生直勾勾盯着这儿。
“确实体会不到你们的感受,我不能理解你喜欢白艾庭三年,却不追。也不能理解卓清三番两次得到别人信任却不珍惜。你俩稍微努力都能超过我,偏偏一个眼巴巴杵原地,一个四处踩雷。到头来还怨各自起跑线不一样。你知不知道同样三年,我在龙七身上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脑,才勉强站她身边?”
话落,包厢内一阵悉索低语,蒋禀抬额,惊讶地望他。
“你们不是最近才……”
“把奶喝了,”靳译肯接,“解酒。”
然后拿了她的外套,牵着她起身,对她轻轻说一声“走”,跟着他穿行过满是低言碎语的包厢,再听他砰一记拉包厢门,隔断满室闲语。
是那一刻才稍微懂他为什么坚持带她来,还坚持等着这堆集体迟到的人。
两人继续走在饭店长廊中,龙七看着他连灌几杯酒后显得微红的耳根,他从手心相贴着牵她,换为十指交叩着牵,走速平稳。
因为蒋禀他们不是来吃道别宴的,他也不是。
他走了,她还得留在校内,各式各样的流言还得砸到她头上,两年半的语言暴力带来的伤痕也不会因为时间消散,他心里门儿清,所以他得说那些话,他得撂那个态度,他要给她一条安稳的后路,让她有一个专心冲考的环境。
这是他出国前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出了饭店,夜风卷着雪粒,吹得脖颈冰凉,他叫了车送她回家,而后或许是离别情绪所致,或许受道别宴影响,路途一半的时候,跟蒋禀连碰的几杯酒开始在他身上起反应,他的肘抵着膝盖,一声不吭地坐着,她用湿巾擦着他泛红的脖子,良久,他突然出声问她:“你会想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