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结上了。
天气连续阴了五日,到第六天才酣畅淋漓下一场。
放晴后的体育课,班级解散各自活动,大部分学生都聚到操场树荫下,独龙七一人重新上了看台,挨着护栏,一边拆酸奶一边百无聊赖地看操场,看树荫底下的女生堆,再看女生堆里的董西。
田径队在跑道集训,哨声带着节奏。足球队传球,踢撞声响彻草坪。她摆弄着吸管,往侧看,看到刚好走上来的卓清。
1班与6班同上的体育课一周一次,每次卓清都会趁着这节课找她聊些什么,她收回视线,吸管“噗”一声戳破酸奶盖。
“今天周一,有仪表检查。”
卓清到她边上五步的距离停,手肘搭上护栏,与她并排站。
她没应,他接着递出一个领结:“帮你借的。”
“你别是从白艾庭那边借的。”
卓清一怔。
“真是她。”她从他的反应里头看出来,侧头朝学校露天的排球场地看一眼,她正高举排球,招队里的女孩儿集合。
“你要是还想入队,我可以再找她说说。”
“别给我找事儿了,”她说着,往反方向走,“老师往我这儿看了。”
“老师不是那个意思,我都解释明白了,是我单方面。”
大概是看她没应,卓清又问一句:“你去年突然开始不理我,也是因为老师找你谈话吗?”
她停,但刚侧头,一颗足球就忽然猛烈地砸过来,三四个男生的呼叫声一同响起,龙七手里刚拆到一半的酸奶脱手,手被砸得生疼,制服也被弄脏,皱眉看那儿,靳译肯在远处一边慢慢倒走着一边看她,手上正做手势让人去捡球。
“浑球。”她低声念。
“他最近做事心不在焉,状态问题,你别生气,他不是针对你。”
手头的清理停了下来,她吸一口气:“卓清。”
……
“你但凡有一次在别人开涮我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去替别人找原因,而是正常安慰我一声,我这一年都不至于跟你聊不上一句话。”
卓清愣住。
而她扔了擦手的纸巾,转头下看台,边走边瞪向操场,靳译肯在微风里倒走,同样边走边侧头,两人视线交汇一秒,又同时冷漠地别开。
梁子不但结上,还打了个死扣。
出操场的时候经过树荫,女生正围在一起轻声讨论事情,有讨论她的也有讨论卓清的,但隐约还听见毫不相关的“生理痛”三个字。她停,回头看,讨论“生理痛”的一堆女生正围着另一个人说话。
往前再走几步,才从这视角看到女生群中的董西,她的右手正捂着腹部,在四周人的细语声中轻轻摇头,脸色比平时更白一些。
龙七边看边朝那边走,那一堆人正好在考虑是否送董西去医务室。
“我来送。”
她开口的时候,风恰好停住,头顶淅沥沥响的树叶声也停止,女生们从热烈讨论中抽出神,全看向她,她也刚好站到这群女生面前,场面陷入一种突如其来又无法言说的安静对峙,唯有董西浑然不觉地看着地面,她单手扶着护栏支撑身体,似乎真的痛,痛得连那句话都没听到。
“我也要去医务室,”龙七敷衍地举起擦破皮的右手腕给她们看,“顺路。”
但是很快有人回:“不用了,我们俩送着去就好了,不麻烦你了。”
话音里透露着对她的顾忌以及对董西的保护,随后两名女生打一对眼,扶着董西从龙七身前经过。
“早不送。”她低念一声,将手放回衣袋,走在三人的后面。
医务室在学校靠北的一处教务楼底楼,进去的时候,里面只有一名姓陆的男校医,董西先被扶着坐到床沿,两名女生正要说情况,迟一步进来的龙七问:“蒋校医呢?”
蒋校医是医务室的另一位女校医。
被她这么一问,两名女生才发觉与男性校医交流这方面事情的不便,陆医生说:“蒋医生最近请产假,替补的女医生下个月才能到,怎么了?”
他边说边打量董西,大概是看出了点情况,不等回答,说:“实在疼得厉害可以吃止疼药,留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再不行我联络你父母接你回家休息,怎么样?董西。”
她点头。
两名女生扶她躺上床,盖上被子。陆医生接着看龙七:“你呢?龙七。”
“给我一个创口贴就行了。”
“手擦破了?”
他握起她的手,低头打量的时候,龙七也看他。
随后他给了她创口贴,两名女生则回去上课,他给董西倒热水的时候,龙七在药柜前转悠,他的话里依旧含着笑意:“还不走?”
她不回话,从药柜玻璃的反光中看他的背。
他将四周床帘拉上,扶董西睡下,出来后将床帘拉紧:“怎么,想逃课了?”
她依旧不答,低头拆创口贴,将带黏性的那一面贴到手腕破皮处,再用力一撕,破皮处创面变大,这过程中她只轻轻倒吸了一口气,随后转身说:“好像感染了。”
陆医生看过来。
端一把椅子坐下,将手递给他涂药水,董西这时候已经睡着了,龙七以单手撑着额头,看他低头涂药的模样。
他嘴角带笑:“体育课你也想逃?”
“体育课在哪儿上还不是一样。”
他点头。
医务室内氛围安静,只有转椅发出的吱嘎声和药水瓶底与桌面相碰的声音,董西的睡息很小声,几乎听不见动静,龙七说:“陆医生。”
“嗯?”
“刚才你给她喝水的时候,可以叫我帮忙。”
他头也不抬:“你的手伤了,怎么帮我。”
“小伤,你刚开始不也看了,很仔细地握着我的手看了啊。”
他涂好药水,在她的手腕处吹了吹,说:“你很希望帮我吗?龙七。”
“当一个房间里只有一位男校医和两名女学生的时候,我当然乐意去帮忙扶起生理痛的同学,而不是让意识薄弱的她靠在男校医的肩膀上。”
说这话时,语气慢,注意力如常放在自己的手腕上,对方的手部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她。
“陆医生,我们这所学校的男女生比例是1:2,女生多出一倍,你知道这会产生什么结果吗?”
“嗯?”他这么反应。
“心思敏感细腻的女生多了一倍,所以结果就是,我们学校关于女性安全话题的讨论,通常比其他学校多出一倍,这当中就比如说,校医务室里高高帅帅的男医生其实特别喜欢跟女学生产生肌肤接触。”
话音落的时候,他手心的肌肤突然与她的手臂肌肤拉开微小的距离,不再紧紧贴着,也细微感觉到了他手心冒出的汗热,龙七抬眼看他,他正将涂药的棉签放进垃圾桶。
董西睡着,没醒。
他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看来她们对我的误会有点大。”
她也以开玩笑的口吻回:“是呀,她们还说我背后纹了一条龙。”
他抬起头来看她,龙七的伤口已处理完毕,她扭了扭手腕,慢慢靠着椅背坐着,丝毫不怯地与他对看。
不久,他又笑了一笑,形似皮笑肉不笑:“龙七你喜欢开玩笑,这个习惯不好。”
“我可以留到下课再走吗,觉得身体有点虚。”
回得很快,眼睛一秒不离地看着他的脸,手指则慢慢敲击着椅子扶手。
他首先从这种视线里退下阵来,起身说:“我去给董西的父母打个电话,龙七你可以留在这,但是下节课铃响后你必须回去上课,否则我回来看到你还在的话,就得通知你的班主任了。”
“好。”
他走了。
他走之后,龙七拉开床帘一角,将椅子轻声搬到床沿坐下来。
床帘是白色的,打光在董西的侧脸上产生一种透明感,她衬衣的第一个纽扣松了,在睡眠的浅息中安静地开着,龙七给她系上。
力道很轻很细小,董西没醒。
之后就一直在这儿待着,董西睡觉,龙七看着她睡,将近大半节课后,下课铃响,医务室外传来人声。
隐约辨识出多于两人的脚步声,其中有那个姓陆的说话声,龙七在他们进来之前走到药柜的后面。
来者是董西的父母。
人走后,龙七才从医务室出来。
已是中午,阳光照着那远行的一家人,她眯着眼看,看得入神,以至于没发现靠在医务室隔壁墙口的人,她看了多久,他就看了她多久,随后他将手里的足球弹地上,随着“彭”一声响,足球由地面反弹到龙七裙摆边,她倏地朝他看。
“羡慕她啊?”靳译肯的双眼盯着她,单手放在运动裤口袋中,手肘的方向对着董西,慢慢说,“有什么好羡慕的,她有的我也可以给你。”
龙七收视线,把脚边弹动的足球轻轻踢开,遥遥上课铃声响,医务室楼前一片空旷,只有她和他两人,她将双手放进外衣口袋。
“刚才卓清找我,问起去年跟他分手的事。”
他刻意不说话,她继续说:“记得你把我从龙信义家小区门口接走的那天傍晚吗,靳译肯,我就是隔天跟卓清分的手。”
“你当着我面发的分手信息。”他补充。
“那么你还记不记得我发完信息后对你说了什么?”
他微微斜额。
“我说,我虽然道德不到哪里去,但至少不做一个脚踏两只船的人,但凡我心理或生理上有了别人,绝对一刀把感情斩得痛快,只留该留的,而我既然跟你有了关系就必须跟卓清断关系,绝不保持暧昧不清和藕断丝连,你就好好看着学着吧人渣。”
原话。
靳译肯只是笑,好像挺享受从她嘴里听到骂他的词,也由于回忆起了卓清追她一年却被他一个星期就撬走了的“伟绩”,难得乐意听她继续说。
她这时扯回话题,说:“我不是羡慕董西,靳译肯。”
阳光斜照,洒在靳译肯和她的肩身上,上课铃声响第二遍,她在这阵尖锐的铃声中看向他,继续说:“我是想要她。”
……
“就像你以前想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