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了东西去学校,进教室时刚好早铃响,龙七在门口停了一下,坐前排的董西因为短时间的光线被挡而看过来,她手上的笔还在写字,眼睛淡漠有神,看过来,看见是她,收回去,状态如初,不留一丝情绪痕迹,仿佛只是普通的同班生,不因为她的风评而差别待遇她,也没有因为通过了好友验证而刻意迎合她,跟昨天的态度一模一样。
上课的时候,龙七用手机刷这个女生的账号主页。
她的头像的确是一副艺术画,是她自己的闲暇爱好之作,相册中放着同系列的另外几副;她的状态一星期才更一次,大都是看完一本文学著作后的摘抄与启发;她的私人照片不放在网络上,有的也只是家中一些小角落的特写,时而原生木的书架,时而新入的绿色盆栽,时而不小心沾了颜料的画框,时而柔软的地毯和地毯上眯睡的小奶猫。
她的生活状态跟龙七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指腹缓慢地触着屏幕,龙七一边看相片,一边在缓冲期往董西的方向打量,她听课很认真,一侧的长发总是绾在耳朵后面,看讲台或低头写东西的模样很娴静,自带一种无形的柔软感,柔软又清淡。
讲台上老师的讲课声一阵阵地震过来,手机也突然在掌心震了一下,靳译肯发了条好友验证过来,附带一句话,问她晚上吃不吃富熙北路上的汤包。
富熙北路上的汤包很有名,从小到大她最爱吃的就是那边的蟹粉汤包,尤其是早上饥肠辘辘的时候,去那店里拿着号码排上七八分钟,一开笼,热气腾腾,吃的时候往醋碟里拌上姜丝儿,蘸一点儿,一口下去全是鲜汤。
但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她昨天被龙信义喜滋滋捡漏那事儿烧得心火旺盛,跟靳译肯挂完电话就把他号给删了。这会儿他算是发现了,但就跟没事人一样发了验证顺带问她晚上吃什么。
十分坦荡,万分嚣张。
她翻一白眼。
刚巧同桌低头往桌肚拿东西,视线往她手机屏幕瞟了一下,她也正巧看到,同桌迅速收视线,她则往他懒洋洋地看着,看得他耳朵红了,气短地回:“我什么都没看。”
粉笔头敲击黑板,数学老师的高分贝授课声停了两秒,视线朝这儿杀过来。
同桌的脸又唰一下白。
班里原本也在开小差的受急速降温的氛围影响,跟着正襟危坐,这么一下后,老师才继续讲题。
手机又在手心轻轻震了一下。
靳译肯的第二条验证信息:还是吃海鲜?
心里的脏话差点就骂出口了,教室前门突然响起三记利索的叩门,龙七的指腹抖了一下,手机从掌心脱手,滑到过道中央的地板上,屏幕偏偏还停留在董西的主页,她心内低念一声靠。
而全班循声望向前门的时候,靳译肯已经走入6班教室,他拿着教学用的三角尺,经过第一排过道,边走边往地上的手机远远撂一眼,往龙七那儿也瞥一眼,一眼就看出怎么个状况,仍旧若无其事状把尺子放上讲台:“老师,我们老师让还回来。”
“好,正好,放桌上吧。”
数学老师暂停讲题,手掌在半空中一压,朝着靳译肯点了点头。
班里头多数学生这会儿的视线也都钉在他身上。他个儿高,跨班级还尺子这种事通常挨不到他,老师大多顺口指派坐第一排的学生,但偏偏他就来了,来之前还卡着点给她发验证,玩心极其重,极其找死。
龙七下蹲捡手机,起身时对上他朝这儿瞥的第二眼,他插着兜走,跟看她笑话一样,挺得意,出教室的时候笑了笑。
杀千刀的。
放学铃响。
学校做消毒,晚自习取消,班干部让学生临走前把课本都收桌肚内,龙七收最快,收完就背包走人,在一众埋头整理的学生堆中穿行,从后门出。
刚走出去,发现董西正在前门口。
她面前围了三个1班的女生,都是之前就跟她关系好的熟脸,一个拉着她的手,一个正兴致高昂说着话,她也跟着对方的话题淡淡应和,谁接话题,她的眼睛就转到谁身上,听得专注认真有礼貌。
那会儿黄昏光斜照到走廊上,龙七的左手掌心拖着手机,右手捏着机身,伴着急响的放学铃,边走,边一下下地转着。
起了一阵凉风,佛过龙七的颈部,穿过女孩们的欢声笑语,卷起三四米外董西的长发,正说着话的一女生停顿下来,吸了口空气,说:“好香啊。”
董西的视线自然从友人的脸上游移到龙七身上,而龙七在两人交碰的前一秒挪开视线,低头笔直地走,两人在阵阵凉风与夕阳光里交错而过。董西应该是转头目送了她几步,龙七转进楼梯的时候,听到那些友人小声问董西的一句:“她凶不凶?”
她没听答案,加快速度下楼。
十分钟后来到了学校操场露天看台上,慢悠悠走在上下座椅的过道间,边走边看向足球草地上正在踢球的男生团体。
靳译肯在里头。
卓清也在。
他难得不打球,带着卓清和自个儿篮球队里几个兄弟,跑去跟校足球队踢“养生局”,玩挺高兴,花样也多,膝盖一抬顶起球,再直踢射门,一看球进了,他就高兴,一边在绿茵地上倒着走,一边朝着足球队一领头男生抬了抬额,作手势,意思今天这场的饮料对方请定了。
白艾庭已经站在球场边的跑道上。
脚边放着两塑料袋的饮料,身边的施苒喊了同队里头另一男生的名字,靳译肯才跟着往跑道边看。
龙七的手肘搭上栏杆,肩上的包顺着手臂往下滑,挂链碰着栏杆,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男生们围到跑道边,瓜分了塑料袋里头的饮料,靳译肯接了白艾庭手里那一瓶,顺手递给后头的卓清,风吹动他的领口和袖口,吹着他额头的汗,他往塑料袋内提出一瓶,拧开瓶盖,仰头喝,龙七远远地看着,白艾庭也目不转睛地看着,随后,龙七低头,解开屏幕锁。
她从通讯录里翻出靳译肯那条还没通过的好友验证,回了一条信息。
——把水拿给我喝。
发出去不过两秒,靳译肯从兜里掏手机,解锁,低头看。
看了一秒,缓缓抬头扫向四周,很快就看到了看台上的她。
他的第一反应还不算太认真,卓清正在他边上笑着说话,篮球队和足球队的男生们互相打趣推搡,不知道他是还沉浸在赢球的爽感里,还是被龙七发来的“玩笑话”逗的,他看着她,自若地笑了笑,然后明目张胆地摇了摇头。
龙七轻轻撑起下巴,也朝靳译肯笑了笑。
而她笑了,他好像才明白这不是句“玩笑话”,刚巧卓清揽住他的肩膀,他又喝了一口水,直勾勾看着龙七,一副“我倒要看看你想干嘛”的意思。
龙七的头发随着风轻轻地扬。
紧接着,卓清看见了她。
虽然没作肢体反应,但是神情明显有变化,以为她在看自己,挺紧张。白艾庭这才跟着回过头,这样一来,她边上的那些友人,一个两个三个,视线都跟着如潮水般过来。
龙七低头,发出第二条消息。
——那就别联系了。
卓清仿佛终于确定她看的是自己,举手挥了挥,与此同时,靳译肯低头看手机。
龙七没回应卓清的招呼,将手机关机,直起身离开栏杆。
靳译肯很快把手机抵到耳边,应该是听到了关机提示声,他眯着眼看过来,那会儿龙七正走下看台,两人在风中遥遥对视一眼。
操场边上的露天看台一共有两座,两看台中间有一宽敞的过道,学生不太从那儿过,两分钟后,靳译肯在那儿拦的龙七。
她已经快走出过道了,被他匆匆叫住,看他,他走挺快,一把就拉着她胳膊,用不重不轻的力道拉回过道中间,穿堂风挺厉害,吹得她领带飞舞,他抬了一记下巴,要她先说话,她捋了捋头发,意思说什么。
靳译肯这会儿对这种极为默契的无台词交流烦了,但脸上没有多么大的表情变化,问:“真的?”
“反正这段时间都是暗地里来的,你说过我要是哪天不愿意了直接提,现在我说,就是现在。”
“是不是昨天你哥的事?”
“不关龙信义的事,我跟你说正事。”
他打量她三秒,问:“你怎么这么高兴?”
“嗯?”
“不联系归不联系,”他用手指划了一下她的下巴,“你的眼睛都是亮的,这事让你兴奋成这样?”
她别开脑袋:“这事儿就这样了,我走……”
没走几步就被靳译肯抓住手肘弄回来,力道一下子从散漫状态进入“开什么玩笑”的发泄状态,看他,他这时候的表情才算对劲,眉宇和眼神是阴的,藏着一股“你玩爷呢”的公子脾气。
龙七抬手摆脱开,笑:“不会吧靳译肯,你不会要跟我纠缠不休吧。”
“你先来个理由我听听。”
“你不愿意给我水。”她答很快,“你不愿意在他们面前承认和我的关系,我不爽。”
“蒙谁。”他也答很快。
“我喜欢上别人了。”
“谁?”
“卓清。”
再次要走时再次被他抓回来,龙七脾气也来了,用力挣开,盯他眼睛:“搞什么?你现在是在发难?靳译肯你比我想象中不干脆啊。”
“你起码编出个靠谱理由。”
“我说了我喜欢卓清。”
“谁信。”
“好,我喜欢卓清,加上龙信义的事把我气坏了,加上你不愿意承认我俩关系。”
“谁他妈信。”
他平平静静地爆一句粗口。
“你干嘛?”她的火气也开始冒。
他没答。
对峙一会儿,她从他眼睛里看出点别的元素来,皱着的眉心缓缓松开:“你不会是对我用感情了吧?”
学校整点钟声响起,夕阳收尽,暮色微显,穿堂风吹着靳译肯的领口与龙七的头发,一个“不会……吧”的句式单方面把所有未来可能性扼杀,他面无表情地回:“你就说你喜欢谁了。”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龙七走一步就被他挡一步,她叹着气笑:“你是不是忘记我们是怎么玩到一块儿的了?”
……
“白艾庭跟我有过结,卓清跟你有过结,我们都是他们喜欢的人,在这么一个大前提下才碰到一起的,”边说,边迎着靳译肯看她的这阵视线,“而且,不是经常一起吃饭聊天就是那个关系了,靳译肯,我俩说明白点就是玩伴,就是我觉得全北番就你有点儿意思,你也觉得就我你还带得动。打个响指咱俩就玩到一块儿了,同样的打个响指咱俩也能散,行吗?”
“咱俩只吃饭聊天是吗?”他回。
声音比刚才还低了,一米八六的个头压着她的气势,她与他互相凝视四五秒,回:“我们是不止吃饭聊天。”
“说直接点,我们睡过。”他接。
心口轻微起伏,她点头:“但我不想这么过下去了。”
……
“你要是想喝水我现在就去拿。”他再接。
“我不想喝。”
她说着就走,靳译肯没跟,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所以你以前说喜欢我的那些话都是逗我玩儿?”
“我是有喜欢你的地方!”她迅速转身回他,“但是靳译肯如果我真的是那种喜欢你,我会想要跟你一起做好人。我不会爱看你人前人后不一样的脸面,我会要你堂堂正正承认我们在一起,但是这些我都没有要求过!因为我对你的喜欢根本不足以让我去钻这些牛角尖,我根本不在乎!就像你喜欢的是我的脸我的皮,这幅脸皮换个别人你就喜欢别人去了,我和你最多也不过是兔死狐悲的关系,同类你懂吗?各取所需你懂吗!现在我喜欢上别人了我要走正道儿!”
喘一口气,再补一刀:“现在我算跟你说清楚分干净了吗?”
那时候她已经快离开看台区,往后退着,一步停留在过道荫凉处,一步已经踏在了夕阳斜照处。她身后数十米的过道,正有放学的学生经过,她就这么站着,以一种算准了他不会跟上来的神色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真的没有跟上来,只是站在荫凉处,盯着她,打量着她,似乎在复盘她对他的每一句“数落”,细嚼她每一个肢体动作与微毫的表情变化,随后慢慢放了一句话。
“你别让我知道那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