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并非我日常所见的景象,而是一片迷蒙的透明的淡黄色,那种淡淡的黄色,蔓延无际,看上去有颜色,却又透明,因而会有一种金子般耀眼的感觉。淡黄色的空间漂浮着各式各样的邮票,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邮票呢?我凑近了才看清,并不是邮票,而是一页页印着人脸的照片样的图案,说是照片样,就是说这些印着人脸的图案并不是照片,而仅仅就是图案而已,就像虚空中浮现出来的画像。我试图用手抚摸一下这些画像的质地,却没能抬起手来,我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我没有了身躯,也才恍然,我的身躯或许此时此刻已经变成了能够像汽油一样燃烧的液体,留给人们当做能源了。
我有些慌,本能的想去找回我的身体,然而,四周都是茫茫的淡黄色虚空,没有云彩,没有太阳,没有土地,没有河流,没有山川,也没有房屋、街道和BRT,连一个人都没有,有的只是虚空和在虚空中漂浮的邮票一样大小的图像。
“你来了?陈墨。”
近旁的招呼声吓了我一跳,转过脸去,我看到了他,就是那个洪土丹。看到一张邮票、照片会说话,我惊呆了,我仔细端详着他,这个人的形象并不美妙,那张脸就像在你面前摆了一个陈旧的鞋刷子,我注意到,在他的形象的四周,始终环绕着一串字样:洪土丹。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挤挤眼:“看看你的识别号,上面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新来的?”
照片,或者说邮票,尽管是面部特写,仍然是照片或者邮票一样的形象,居然能够做出表情,挤眉弄眼用神情补充话语,准确的说,这不是话语,而是跟接受话语一样的感觉。令我惊讶的是,这种形象标识原来并非照片、邮票那样固化的形象图案,而是能够活泛、生动表情的动态形象。
我这才察觉,我的四周也始终有一圈字样环绕着,上面印着“陈墨”,看样子这就是我的标识了,我估计,我做出的表情肯定也能让他看到,便挤出一脸笑纹:“好好好,我就尊称您为洪先生吧,请问这里是哪里?”
他说你是从阳世过来的,你说这里是哪?
我们这个种族不太讲究天堂地狱,讲究的是阳世、阴世,他说我是从阳世过来的,这让我醒悟,就人世的观念而言,我已经死了。活着的时候,我习惯说阳世、阴世,可是我此时此刻却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他龇牙咧嘴:“什么天堂地狱?都是扯,这里就是这里,你说它是天堂就是天堂,你说它是地狱就是地狱。”
在我们俩对话的时候,四周不时有同样的邮票飘来飘去,就像清风荡漾中的树叶,然而,我却感觉不到一丝风意。
我问他,到处飘飞的邮票,包括他自己这枚邮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在人世的时候,你是不是常说灵魂、魂灵、魂魄这样的词儿?这些不是邮票,也不是照片,如果非要给这些东西定义一下,叫出个名称来,就叫灵魂吧。你刚来,还不习惯,习惯了就好了,对了,你要不要一个居处?”
这个新环境我很不喜欢,这里没有天空,没有云彩,没有土地,更没有城市、人群、树木花朵,甚至没有风,我不知道灵魂到了这里还能做什么。每个人到了新的环境,陌生感和恐惧心总是并存的,但是小小的好奇心却也会支持人在新环境里存在下去。这里,却没有什么可以引发好奇心的东西,似乎一目了然,空旷、悠远、包括飘荡在其中的灵魂,一切都毫无遮蔽的暴露在我的面前。
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我要回到人世去:“我还有没有机会回去?”
洪土丹告诉我,回去的机会是有的:“这里的灵魂都可以接受轮回,轮回你懂吧?就是重新回到人世。从人世到这里你猜要多久?”
别的种族说,人死了要呆在一个地方,等候末日审判,如果上天堂,就会有天使迎接,既然需要等待、迎接,那就应该是很远的路。如果下地狱,也要经过等待、多层下坠的过程,估计路途也不会近。我们种族的传说,人死了以后,要走很远的路,途中还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一路跋涉,为了防止中途饿肚子,还要吃饱了再上路,看来路途也是比较遥远的:“可能很远吧?可是我感觉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这里。”
“你的感觉是对的,其实,我们这里和人世,仅仅是正面反面的距离,就像一层纸,一面是人世,另一面就是我们这里,在人世活着和在我们这里活着,也就是你说的,一眨眼的事儿。”
这个叫洪土丹的家伙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灵魂,所幸他是一个话唠,又是一个熟悉情况的灵魂,这些特质对于我这个新来的灵魂而言,大有裨益,至少,能让我很快了解这里的基本情况。
我问他:“既然只隔着一层纸的距离,回去应该很简单吧?”
洪土丹说:“说简单也很简单,说不简单也很不简单,这样吧,我先领你认识一下你的住处吧。”
他把我领到了一个处所,这里仍然是一片虚空,既然他说的是住处,我想象中应该有一排排的房屋,就像我在人世的时候住过的那种安养房,起码每个人应该有二十平米居室,然而,这里并没有任何建筑的样式,我后来才明白,他说的住处,更准确的应该定义为位置。
他指点着一处虚空:“这里就是你的住处,你过去试试看。”
我懵懵懂懂的按照他的指点,到了那个指定的位置上,刚刚到达,感觉自己就被固定了,活像被挂在了一个挂钩上。一旦位置固定,马上感觉四周有了遮挡,活像一个摆放骨灰盒的壁龛,再也看不见外面漂浮的灵魂,估计外面漂浮的灵魂也看不到我了,因为我还没有固定下来的时候,看到的灵魂都是飘来飘去的,没有见到一个固定在那儿的。
“你玩累了,想歇歇的时候,就到这里来,我就住在你的隔壁。”
“我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呢?”我被挂了起来,固定在这里动弹不得,心里有些焦急。
“你想离开就能离开。”
我想了一下离开这儿,果然,马上就能自由行动了,原来就这么简单,我这才松了口气。再后来,我发现,“玩累了,想歇歇的时候”,要回到这里也非常简单,不论飘飞到什么地方,只要一想马上就会回到这里,在这儿似乎没有距离、行程这样的空间概念,也没有时间、速度之类的概念。我不习惯的是,我的住所比在人世的时候那个安养房的空间还要逼仄:只有一只鞋盒子一半大小的壁龛。想到给人类安放灵魂的处所,居然是这么小的一个壁龛,我才明白,为什么人世间安放骨灰的壁龛会是那副样子,估计是学习了这儿的灵魂居住所。
“灵魂居住所”是我灵机一动给我们的住所起的名称。
失去躯体的灵魂就像一团气体,或者说是由记忆和意识凝固而成的存在,我实在难以用笔墨描述出它的存在方式。灵魂之间的交流其实并没有声音、语言这些东西,那是一种类似于感应的接触模式,我和洪土丹的对话仅仅是我的形容而已,真实的情形是我们根本就没有动嘴,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嘴,而且也不可能有声音,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发音器官,一切都存在于感应之中,一切都通过感应实现。
灵魂的存在状态刚开始并不好受,它的存在方式决定了没有现在,只有过去,记忆成了生存意识的绝对主宰。现在,就是一片虚空,一片无尽广阔却又可以瞬间即达的空间。灵魂存在的方式也决定了这里不需要任何物质,只有虚空,我唯一没有弄明白的是,这个虚空是真空的,还是有空气充填其间,因为,作为灵魂,我连呼吸的需求都没有了。我问了洪土丹,洪土丹自己也不清不楚:“不知道,不过看着我们飘来飘去的,好像应该有空气吧。”
我却想,我们是灵魂,不是树叶,也不是我刚开始认作的邮票,有没有空气,都可以漂浮,关键是我们已经丧失了体验空气的机能和需要。
我栖身于壁龛之中,很快我就发现,其实有没有这么一个壁龛当做灵魂的住所其实一点也不重要。灵魂并不需要休息,灵魂也不需要防雨、防冷、防热,这里没有太阳,没有温差,这里就是一个凝固了的世界,我们作为灵魂,其实已经被非物质化了,纯精神的存在方式让所有的感觉和体验都失去了基础。
混沌一片的日子没有了时间概念,没有了空间感觉,既不存在打发时间这个观念,也不存在身居何处的空间感觉。我好像陷入了一条无尽头的河流,随波逐流,没有目标,没有码头,也没有尽头,这种状态很糟糕,会搞得人心烦意乱、心灰意懒。在这个过程中,我极少安安稳稳的在存放灵魂的壁龛里呆着,尽管不论飘到什么地方,景致和环境都绝无二至,但我仍然宁愿四处飘荡,起码,我可以接触到很多其他的灵魂。我逐渐发现,因为凝固的景致、环境而带来的沮丧、无聊和麻痹会因为与其他灵魂的相遇、相识、交流而缓解。毕竟,这里的灵魂非常丰富,既有洪土丹那样的老油条,也有我这样的新鲜货,还有胡莉静那样的老女人和牛二那样的二货、尚志仁那样陈旧的知识分子。
胡莉静的形象标识告诉我,她当人的时候,是个很难看的人,而且是个很难看的女人。或许她活足了大自然规定的年限,所以那张脸就像刚刚拧干的抹布一样皱皱巴巴,头发稀稀落落露出了下面黄蜡蜡的头皮,活像熟透了又晒蔫了的柚子。柚子树种在我生前的安养房和化工厂之间的绿化带上,每到柚子成熟的季节,不时会有柚子沉甸甸的掉到地上,路过的时候如果不小心,有可能被跌落的柚果砸昏。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这种人工栽培的柚果遭受到了空前的污染,已经不能食用,只具有观赏功能。
牛二的身份标识告诉我,牛二不是他的绰号,而是他的名字。他死的比较早,这里的早具有双重含义:不但死的时候才刚刚进入而立之年,而且已经死了两百多年。混熟了以后,我问他为什么在这儿飘了这么久,不想办法再轮回到人世去?他说你大爷,我轮回了,过去不就白活了?
他告诉我,还活着的那会儿,他们的种族很犟,人都很二,光是二还不够,人人都希望名字中间有个二字,于是各种各样的赵二杆、钱二货、孙二球、李二逼的名字都成了抢手货……害得国主都没法管理了,于是他们的国主规定,谁叫二谁犯法:“我算是能在名字中叫二的最后一批,注册以后,国主就规定不准起名叫二了。”
牛二告诉我,能够在名字中抢到一个二字,是他一生的荣耀,所以,为了体现他比别人更二,他就直接用二字做了他的名字,而不像其他人那样,仅仅是把二字作为名字中间的一个组成部分。他还告诉我,他们那个时代被后来的人称之为二牛年代,因为所有的人都以二为荣:“我们那个年代的人现在想想,真的够二,你可能不知道,每年都要开一次比二大会,谁在大会上的发言最二,穿衣最二,做事情最二,谁就能成为二会明星。”
牛二这货确实挺二,他的语言体系证明了这一点,可悲的是,二货需要肢体感觉和物质传播来体现,他现在只剩了灵魂,再二也二不成功了,只能用故意夸张的二式语言来固守犯二的那个年代特征。我对他非常佩服,能够把我们这个种族特殊历史环境下造成的二,在这灵魂的纯净精神世界中顽强的保留两百多年。
提到两百多年,我又好奇了:“这里也没有时间啊,你怎么知道你在这里已经两百多年了?”
“傻子,没事穿越到人世看看,不就知道在这多少年了吗?可惜的是,我在我们那个年代,仅仅是个穷屌丝,白活了。”
听到他提及穿越,我想起了传说中的穿越小说。国主严禁写作、出版穿越小说,说是能够搅乱人们的正常时空观念。也有一些文学狂热人士,悄悄保留了一些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小说,其中就有一些穿越小说,偷偷在这些人中间流传阅读。我自己没有读过任何一本非法书刊,我不是那种敢于违法的人,但是我听说过:“你说的穿越是不是人世上流传的穿越小说?”
牛二很不屑:“穿越就是穿越,跟小说有什么关系?你想不想穿越?想就跟我走。”
“会不会违法?”
“灵域有什么法?你说说你能干什么?”
“灵域”,牛二随口说出的这个词,颠覆了我对他的印象,这家伙对我们现存空间定义的概念非常确切,显然他对我们现在的处境定义和尚志仁属于同一个认知范围: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既没有上帝,也没有撒旦,却又是我们这些脱离了人世的灵魂寄居之地,称之为灵域比较符合实际情况。
洪土丹说:“是啊,作为灵魂,的确没有什么可做的。纯灵魂状态,好处是基本上没有什么负担,不好的地方就是没事可做。”
这倒也是,纯灵魂的精神状态,不论好事坏事,都只能想想,没有了物质躯体,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做不成,不论是违法还是合法也都干不成,其实,在这里,作为规范社会成员行为的法律已经根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也不知道该由谁来制定法律。连法律都没有,当然也不存在合法违法的事儿。
牛二还在等我的答复,既然没有违法之虞,我便答应了他:“那好,我跟你去。”
“你别跟他去,他这个人不靠谱,别忘了,他是两百年前的八零后,而且是个穷屌丝,跟他去了别找不到回来的路程,那就惨了。”我跟牛二商量穿越事宜的时候,胡莉静插了进来,阻止我跟着牛二穿越回人世。
洪土丹也说:“牛二是二牛朝代著名的八零后,不靠谱就是他们的代名词,跟他穿越还不如跟胡莉静呢。”
“一个男的跟个女的玩穿越,你们以为你们是人啊?”
从身份标识上看,牛二的长相是那种历史上曾经火过一阵子的瓦刀脸,还有点兜兜齿,头发则是棕红色的,据说这种颜色的头发是他们那个年代最流行的颜色。据我所知,我们这个种族的人都是黑头发,他的是棕红的,估计是自行染成这个样子的。在我们的年代,擅自变更头发颜色也是非法的,除非事先打报告备案经过有关部门批准。仅仅从染头发这个侧面来看,牛二生活的年代,可能比我生活的年代还要自由一些。
牛二用性别来瓦解洪土丹和胡莉静,企图让我跟胡莉静穿越回人世的企图。其实,我们作为灵魂,并没有性别差异,都是一团带了标识说不上质量的物体而已。说她是女灵魂,只是因为她的身份标识上能看出来,生前她是个女的,而且是一个基本上丧失了性别特征的老女人。
对于我来说,不管跟谁去玩穿越无所谓,最重要的就是解脱沉甸甸的无聊感。无聊是每个灵魂都要承受的经历,我们能做的就是四处飘荡,和偶遇的其他灵魂聊聊过去,打听一下新近灵魂们的情况,有哪些灵魂轮回了,有哪些灵魂穿越到人世遇到了什么新鲜事儿等等。做了灵魂,到了这个不知道是天堂还是地狱的地方,不论是记忆还是意识反应,都仍然脱离不了人世,我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值得庆幸还是沮丧。
争执了几句之后,大家决定一起穿越,这几个灵魂都比较友好,我很感动,我懂得,他们是为了我好,是担心我穿越到了人世碰上麻烦事没有个灵魂在旁边指导,去了之后回不来,沦为迷失通道的孤魂野鬼。作为灵魂,如果回不到灵域,我承认牛二对这里的定义:“灵域”,灵域的名称最合适这里,天堂、地狱之类的称呼都过于情绪化、主观化。我甚至为人类为死后假设了天堂和地狱的归宿而感到悲哀:人类真的是太傻了,或者说太能相互蒙骗了。
作为灵魂,如果回不到灵域,下场是很悲催的,洪土丹告诉我,如果穿越到了人世,却又和别的灵魂失去了联络,再找不到回到灵域的孔径,就会永远失落在人世,成为人世无奈的旁观者。如果等到天亮,太阳出来的时候,没有及时找到黑暗的地方躲藏,灵魂碰到阳光,就会被阳光彻底消融,就像一滴水或者一块冰,在阳光下面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听到他们这样说,本能的反应是不以为然,人世我更熟悉,不可能会因为回到人世就沦丧为孤魂野鬼。即便沦落成了人世的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可怕的?总不会比灵域更加无聊、无趣吧?说实话,没有了人世存在的时间和空间做参照系,我不知道我在灵域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我在灵域处于什么位置,可是,我到达灵域以来,空寂、无聊、被凝固、被物化的感觉如影随形的折磨着我,我最想的就是换个环境,换个活法,如果说在这里也有活法的话。
唯一需要我注意的就是,在太阳升起之前,一定要找到黑暗的场所躲避阳光,以免被彻底消融,彻底消失。这对我应该不算难事,在人世我知道无数处黑暗的场所,比方说洞窟、下水道、墓穴、人家中的壁橱、衣柜等等。
对于离开不久的人世我怀着强烈的向往,虽然我活着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人世有多么好,但那里毕竟是我以另一种生命形式走过一生的地方,毕竟是我以物质的形态存在过的地方,对人世的感情,就像对故乡、老家依恋,即使故乡、老家是穷乡僻壤。
我对他们坚定不移的说:“我会小心的,但是我一定要跟你们去。”
我跟随着他们开始穿越,洪土丹比较厚道,领头,让我跟在他的后面,牛二和胡莉静押后,保证我的安全。我们组成了近似于人类战斗机出发打仗的编队,在无垠的虚空中间漂浮。然而,我个人感觉,这种类似于飞行的漂浮,绝对没有人世在空中飞翔的美妙和惬意,因为,没有山川河流作为我们行进的位置坐标,没有蓝天白云的陪伴,甚至连空气形成的阻力、风感都没有,说是漂浮,其实也可以说我们并没有动,动与不动在这里完全仅仅是一个概念而已。可以作为我们运动参照系的仅仅是不时从我们身旁掠过的其他的邮票状的灵魂而已。
我们在虚空中盘旋往返,就像民航客机准备降落,我问洪土丹还要多久,他说说不准,要等待机会。我问他什么机会,身后的牛二插了进来:“意识流,懂不懂?”
我懂,这是历史上人类写小说的时候的一种流派,意思是说,作者写小说的时候,故事不是按照情节的发展推进,而是通过人物的意识流动来推进。这种小说我没看过,我生活的这个时代,看什么书都是由国主规定的,国主没有规定我们看意识流小说,所以我就没看,想看也找不到:“你是说小说?”
“不是小说,我是说人产生的意识流,我们穿越全靠意识流。”
我终于不懂了,在我的概念里,意识不可能成流,就像河水一样哗啦啦的流淌,意识流仅仅是一个形容词而已。洪土丹天生是个话唠,好为人师对于我这个灵域的新来客而言,是他的优点。
“他说的意识流就是脑电波,我们就是顺着人类的生物电波实现穿越的,你过去做过梦没有?”
梦境我天天都有,人睡着了不做梦,还能算睡着了吗?我这一生,做过的梦跟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几乎同样多,不同的是,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有的能记住,有的记不住,而做过的梦基本上一醒就忘了。
“做过啊,活着的时候谁不做梦呢。”
“这就对了,你知道为什么做梦的时候,会见到那么多你平常并不认识的人?还能见到你死去的亲人?”
我活着的时候,接触的人并不多,退休以后,和外界的接触就更加少了,但是我梦中的人数却并没有减少,尤其是经常会梦见许多我并不认识的人。至于亲人之类的,我却极少梦到,因为我没有亲人,我属于计划生育的产物,计划生育就是根据人口减少的数额,加上一个负增长系数,然后有计划地人工繁殖。这是为了解决人类不再结婚成家,繁殖后代的欲望空前削弱造成的人口老化、质量下降而推行的政策。所以,我的梦境中除了日常工作和生活认识的人以外,接触的大都是陌生人。
曾经连续一段时间,我经常会梦到一男一女自称我的父母,让我给他们买东西吃。我不相信,因为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给说过谁是我的父母,我也从来不想这种事情。据说,我属于人工合成的产物,我这种人类,在特殊的培养基里发育长大的,如果非要认个父亲母亲,大概那个提供精子的男人勉强可以算作我的父亲,那个提供卵子的女人勉强可以算作我的母亲。可是,具体到提供原料的个人,这却是谁也没法确定的事情,因为根据国主的规定,提供精子和卵子的男女都是随机抽样,并且不作任何记录的。
此外,充当父母仅仅提供精子卵子显然不够,因为由细胞变成人,还有一个漫长的孕育过程,传统上我在谁的肚子里孕育成长,并且从谁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谁就是我的母亲,可是,我却是在工业化孕育胎儿的环境中出生的,按照逻辑,那些负责培育我的人都可以算我母亲,甚至包括孕育我的那个器皿也可以算是我的母亲,因为器皿代表的是母亲的子宫。
那一男一女多次出现在我的梦境当中,说是我的父母,让我给他们买东西吃,尽管我觉得他们俩有点强迫、蒙骗的意思,然而,出于人类固有的永远也磨灭不了的善良天性,我仍然在清醒的时候,在还记得梦中情景的时候,给他们买了一些我们吃的食物,按照他们说的办法,找了个空旷的地方,火化了。当天晚上他们就在梦里骂我不孝,给他们吃塑料,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来找我了。
当时我还没明白过来,一直到我临死的时候吃到了真正的天然原料制作的食物,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骂我,显然,他们活着的时候是吃天然食品的时代,或者他们是贪官身份,可以享受天然食品特供。后者不太可能,因为贪官享有自然生育的特别权利,而我,却不可能是纯天然的产品,我本身就是一个人工培育的结果。
人没了身体,只剩下灵魂的时候,思维会格外活跃、发达。而且,由于没有了身体的羁绊,人只剩下灵魂的时候,也会变得没有了年龄界限,除了死亡时候遗留在身份标识上的形象记录,每个灵魂都没有了年龄差别。洪土丹他们提及梦境,我就想了很多很多关于梦的问题,走神了,以至于牛二的微电波强烈到了令我颤栗的地步:“想啥呢,你们这些新人就是不靠谱,跟上别落下。”
现在我已经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流虽然因为没有发音器官所以也没法使用语言,但是我们的交流却可以直接通过微电波实现,所谓的微电波,跟人世使用的电能根本就不搭界,我们把它称之为微电波,仅仅是借用了电的概念,至于所谓的微电波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也无法定义,不过这种可以传递意识的能量非常好用,比语言更加直接,更加直观,也更加迅速,最大的好处是,它既可以远距离传输,也可以短距离传输,既可以定向传输,也可以集群传输。
我不再胡思乱想,集中注意力跟在洪土丹的后面,牛二和胡莉静跟在我的身后,我感觉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忍不住问了一声:“你们是不是在找入口?”
洪土丹说也可以这么说,但是不准确,准确的说,是在找合适的意识流。又是意识流,我仅仅听说过写小说的时候有一种写法叫意识流,却很难理解他们所说的意识流是什么东西。既然不懂,就要问:“你们说的意识流是什么东西?”
胡莉静说:“就是意识流啊,还能是什么东西。”
正说着,洪土丹突然转向,瞬间消失,我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后面的牛二说:“找到了,跟上我。”
他窜到了我的前面,我紧跟着他,突然一股热哄哄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感觉瞬间穿越了一道淡淡的薄雾似的,恍惚一下,我就回到了熟悉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