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我刚刚蹭在卫生间里撒今天的第一泡尿,表弟先生就又背着那个水管工用的工具箱来了。我们的社会治安极好,大门的作用基本上是防风防雨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养成了不锁门的习惯,有的人家索性连门锁都省了。所以来人,只要有礼貌的敲两下,就能随便出入。
治安良好是由三个原因造成的:一是所有人从一出生,或者更准确的说从一产生,就具有工蜂工蚁的基因,遵守秩序和法律法规近乎于天然的本性。二是除了极少数人群之外,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占有多余社会财富的条件和欲望,甚至每个人每天吃什么喝什么都没有差别,谁也没有那个奢望把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因为别人有的自己肯定也有,自己没有的别人肯定也没有。三是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系统,俗称“一大网”配合精确的人脸识别系统,组成了无缝无隙全天候的监督识别网络,每一个人都处于这个完美系统的管理监督之中,犯罪想逃脱是绝对不可能的。对此,颇有争议,有的人认为这严重冒犯了公民享有的个人隐私权利,绝大多数人和国主都认为个人隐私比起大众的公共安全,一钱不值,所以,建立一大网是保证社会稳定民众安全的有效措施,因而大多数人对此持肯定、支持态度。
他一进门我的嗅觉就告诉我,又有一种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美食来了,我的嗅觉极为灵敏,顺便说一句,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嗅觉、听觉和视觉都极为灵敏,这是从事当代科技生产所必需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嗅觉、听觉和视觉超级灵敏,可以减少生产过程中各类传感器件的投入保证生产过程的工匠精神得以完美的投入。据说这也是基因工程的一大功劳,一代又一代的人基因经过精密化改进,才实现了视觉听觉触觉的超级灵敏。
他放下工具箱,转身神神秘秘的关严了我的大门,还顺手插上了门划。门划是一种可以从里面将大门封住的机构,这是为了让我们从事极为私密的行为时候,例如如厕、沐浴,偶尔还有可能一时兴起和哪位异性温存的时候,避免外人莽撞进入造成尴尬。为我们即将进行的非法行为做好了预防外人闯入的准备之后,他揭开了工具箱的盖子,从里面一样样的掏出了许多餐具,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我的桌子上:两个一次性可降解塑料碗、两只一次性可降解汤勺、两双一次性可降解塑料筷子、两张一次性可降解塑料盘子,还有一个白色的塑料小罐,他得意洋洋地朝我示意:“这里面是天然白糖。”
糖是甜的,这我知道,天然白糖是什么味道,会不会在甜之外还有另外的味道?然而,当时我的心思并没有被他转移到天然白糖上来,我纳闷的是,从他摆放的餐具来看,明明是两个人的份儿:“你要跟我一起吃么?”
如果他要跟我一起吃,那么我就需要弄清楚他的费用由谁负担,我可不愿意花钱请一个赚了我钱的公司业务员吃昂贵的天然食品。
“公司考虑到你们俩今天要一起离开,携手共赴美好的天堂,所以安排你们俩一起吃顿早餐,费用当然是各人负担各人的,不过都在合同规定之内,不用额外花费,算是公司赠送吧。”他这样解释。
传说中有一个宗教的门徒在他们的首领被处死之前,在一起吃过一顿最后的晚餐,我听老师说过,这个故事是一本叫《圣经》的书上记载的,可惜的是,《圣经》是国主规定的禁书,我从来没有看过。我和她,那个包子脸叫包晶莹的女人,今天要共赴天堂,在一起吃一顿最后的早餐也不为过。不管是晚餐还是早餐,前面缀上“最后的”三个字,就有了些凄凉和悲壮的意味,那一刻我甚至冲动到了想主动承诺这顿最后的早餐由我埋单,门外传来的汽车声及时打断了我的冲动,汽车帮我节省了一个人的昂贵天然早餐费用。
门外传来了汽车疾驶而来,紧急刹车的噪音,我惊了一惊,我担心警察知道了我在非法用餐,非法用餐会判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监禁。
“没事,是我们的车来了。”表弟看出了我的紧张,宽慰了我一句。
他们使用汽车当做交通工具,肯定也是看中了汽车可以躲避国主监控的优势,大众交通工具,例如那种BRT都有摄像头,直接连通国主有关部门,以便国主随时掌控行人的动向。能够使用汽车,证明这家公司的能量不小。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惊慌,因为这种行为违法的象征意义更加强烈。他却毫不在意,显然他事先知道这个时候汽车会来,他过去打开了房门,几个人簇拥着包晶莹走了进来,我松了一口气,这家公司真不错,居然用汽车把她送了过来。我们的年代,乘坐汽车是一件奢侈的事儿,普通大众是没有资格也没有条件乘坐的,只有贪官或者富商巨贾才有汽车,贪官乘车由国主开支,富商巨贾有钱,买得起汽车也养得起汽车。我们一般出门,常用的交通工具都是快速公交系统,简称BRT,那东西有些像历史上的公交车,不同的是,公交车有轮子,在路上走,BRT却在固定的轨道上行驶。公交车是一辆一辆的行驶,BRT是连接在一起不停歇运行的活动车厢,公交车有座位,BRT没有座位,人站上去以后,都要把自己挂在扶手上。
包晶莹打扮的很难用语言描述,说是花枝招展吧,她早就不是花了,硬要和花联系起来,就只能说是一根曾经开过花的枯枝。她浑身上下大红大绿,身上穿着女人的寿衣:绿色的长裙,红色的长衫,啡色的马甲,脚上是一双缀了绣球的绣花鞋。她还化了妆,脸上抹得红扑扑的,还画了一个黑眼圈,眯缝眼变得大了许多,那张鲑鱼嘴画得最夸张。经过这么一包装打扮,她就像一个突然复活了的唐代古尸,看着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其实,我的样子肯定也好不到哪去,只不过我看不见我自己的样子而已。任何一个人,尤其是皮皱牙落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突然装扮成古代人,脸上还涂脂抹粉的画上了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出门,肯定都会成为引发恐惧、慌乱的祸源。
按照他们的安排,我们俩坐在桌前,我们的安养房只配置了一张桌子,桌子平时折叠到墙壁上,使用的时候可以放下来,放下来以后,还可以根据用途,做成餐桌状的方桌或者圆桌,也可以做成书桌状的长方形。
在这之前,表弟已经把桌子放下,并且做成了餐桌状,餐桌面对面的摆了两张椅子,我们俩面对面坐了下来。随从的人中,一个人又拿出了一个工具箱,我内心微微不满,觉得这家公司缺乏创意,怎么就会用工具箱来做掩饰,难道就不能用菜篮子作伪装吗?我内心不满,却没有说出来,甚至表情都没有显示出来,从一出生,我们就被养育成了这个样儿:不论什么样的不满,都闷在心里,不能表示出来。据说,国主正在开发一种新的遗传基因,如果成功了,人类就可以彻底消除对生存状态、遇到的所有事情产生任何不满。
公司的人从工具箱里掏出了油条、豆浆,豆浆,盛在表弟事先放好的一次性可降解塑料碗里,油条放在表弟事先放好的一次性可降解塑料盘里。我从未嗅到过的焦香、豆香和它们混合起来,对我来说多少有些陌生却又觉得熟悉的味道冲进了我的鼻子,原来,天然食物的味道竟然能够如此美妙,如此诱人,如此令人神魂颠倒。
我想,我之所以会如此强烈的被天然食物所诱惑,主要还是人类对于食物选择的进化基因所致,国主如果想到了,或者开发出了改变人类食物选择的进化基因,并且能够顺利植入人类基因序列,或许今后的人再遇到这种天然原料制作的食物,就不会像我这样如醉如痴了。
进食的过程是忘乎所以般的狂啖,包晶莹是不是和我一样我没有印象,因为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天然原料制作的油条和豆浆赋予我的美妙享受之中。我吃光了他们带过来的所有食物,我自己没法统计吃了多少,他们告诉我说,我吃了十根油条,喝了五豌豆浆。过去我也吃过人工合成的油条豆浆,食量的最高记录是三根油条两碗豆浆。
我的整个身躯似乎都被油条豆浆撑了起来,直挺挺地无法折叠,无可奈何的疲惫与慵懒让我迫不及待的躺到了床上。我今天才知道,食物除了别人供给我们的那唯一的味道之外,其实和原野里的花朵一样,千姿百态、姹紫嫣红,每一朵花蕾都有独特的芬芳。
我忽然有些后悔,我是不是不该花钱找死,而是应该把钱花在享用天然美食上来?然而,这仅仅是瞬间的念头而已,理智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违法犯罪偶犯有可能漏网,天天犯很快就能被绳之以法。况且,以我的收入,即便把毕生的积蓄都花在吃上,这种价格的天然食品我也吃不了几顿。
包晶莹乖乖地躺到了我的身边,我能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炸油条、熬豆浆的味道,还有浓郁的脂粉味道和汗腥气,这些味道搅合在一起,热哄哄地活像一口大蒸锅跟我躺在了一起。她还握住了我的手,却没说话,就那样静悄悄地跟我一起躺在床上,恍惚中,我觉得我们俩似乎不是一起去死,而是正在结婚,或者已经结婚了马上就要洞房花烛了。
我注意到,包晶莹的表弟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出去,我把这理解为他不忍心看到我们临死前和死了以后的情景。一个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外面罩了一件医生用的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过来,柔声细语地说不要怕,不要怕,还没开始,你们别紧张,给你们吸点氧气。说着他给我和包晶莹的鼻口套上了医院用来给病人吸氧的罩子,我上当了,他们给我吸的根本就不是氧气,而是微微发甜的迷醉药,很快,我就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