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有一个长着柿子脸的男人上门找我,自称是包晶莹的表弟,根据他的脸型,我相信他可能还真的就是包晶莹的表弟。表弟说要帮我办理安乐死的相关手续,我迟疑了,很多事情说说是一回事,真干却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打消了我的疑虑:“没关系的,我们签订的任何合同,在合同履行完成之前,您都随时可以单方面终止。”
他递给我两份合同,还有一份印刷精美的宣传册子:“您先看看服务套餐,一共有十三种服务套餐,您可以自己选择一种。”
宣传册子上有他们公司的服务项目、价格等等,浏览了一遍,我这才发现,安乐死的费用不低,基本上要花掉我毕生积蓄的一半。然而,钱对于人而言,花了就是你的,存着就是银行的,死了就是别人的,我现在这个年纪,最大的开销不过也就是安乐死了,不管花多少,干什么花,毕竟还是花到了我自己身上。
他告诉我,他表姐已经签了合同,说着,又把他表姐跟他们公司签的合同给了我一个副本,我看了看,条款跟他给我的合同条款基本一样,签名很潦草,我记得她叫包晶莹,签字却怎么看也不像包晶莹,很像仑日草。包晶莹选择的是第二号套餐,价格比较适中,服务项目似乎也比较周到,最重要的是,上面有临行前公司提供天然食物给客户饯行这个条款。我已经多年没有吃过天然食物了,国主规定,退休以后就不能再吃天然食物,只能吃人造食物。能够吃到天然食物,对我的诱惑是难以抗拒的,脑子里对天然食品的味觉残留经常搅扰着我,让我觉得现在的生活了无生趣。
说不清是天然食品的诱惑力太大,还是因为有了包晶莹的合同鼓励,或许是这位表弟那副忠厚老实的长相给了我包晶莹同样的好感,我没有再犹豫,签了合同,根据合同,我要在两天之内给他们支付百分之二十五的定金,剩余部分要等我死了以后,也就是他们完成合同规定的义务以后,由他们自行到银行用合同去兑现。
合同签好了,包晶莹的表弟作了具体安排:今天晚上,由他们公司派专人过来伺候我洗澡,同时为我准备从里到外四季寿衣,洗过澡之后换好寿衣,伺候我安眠。清晨包晶莹会被他们用专车送抵我的安养房,然后跟我一起上路:“先生您放心,我们公司是全过程、全负责、全满意的三全服务,还有,您随时想起来要增加什么服务,我们一定满足您的要求。”临出门他又追问了一句:“对了,先生,请问您想吃些什么?我是说天然食品,这是合同内规定的,不额外收费。”
我说那我临死之前想吃一顿真正的鸡蛋汤肉包子。
“没问题,价格很贵。”他一口答应。
“我的钱够吧?”
“没问题,这是合同内规定的项目,您不用额外交费,放心吧,先生。”他的态度非常诚恳,说话也非常得体,我感觉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我对于鸡蛋汤肉包子的记忆来自于久远的年代,记得那个年代好像有点饥荒,饥饿是人们生存的常态。我记不清因为什么事情,我去做什么,那会儿我还很小,很多细节都被遗忘在时间的废墟里。我只记得我饿了一整天,晚上回到家里,天知道出现了什么奇迹,母亲竟然做了鸡蛋汤、肉包子。至今我也没有弄清那天的鸡蛋、肉还有面粉是哪里来的,我永生难忘的是那一天我吃了十几个包子,喝了三大碗鸡蛋汤。
这个情节在我记忆中印象深刻,多年以后我曾经翻来覆去的想,即便再饿,也不至于吃那么多,估计除了饥饿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好吃。肉包子、鸡蛋汤成了我这一生难得记住的美食。鲜肉在包子里面结成了油津津、滑腻腻、香味四溢的肉团,咬一口汁液顺着嘴角流下来,再配上花朵一样漂浮在汤面上的鸡蛋汤,我当时真的难以自已,狼吞虎咽。
我还记得那天的情景中还包括我吃撑了,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折腾,包子和鸡蛋汤就像水泥和水搅合在一起,到了胃里结成了硬块,顶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难受得要死。后来我母亲给我服了一大把泻药,一直熬到第二天傍晚,我才把那十几个包子三碗鸡蛋汤变成稀屎拉了出来。
我已经多年没有吃过真正的天然原料制作的食品了,没退休之前,允许吃,但是太贵吃不起。退休以后的人,要想吃天然食品,必须要办理特殊供给证,传说那种证分短期和长期两种,可是,不管是短期的还是长期的,作为普通老百姓都绝对办不来。没有特供证,就只能用高价从黑市上购买,价格昂贵不说,被抓住了,还要承担非法营养罪,那是要判刑的。
包晶莹的表弟答应了我的要求,他说价格很贵,但是不用我额外掏钱。其实,即便额外掏钱了,我也心甘情愿,只要不被抓住判刑。一旦确定死亡,跟钱联系在一起的价值、价格等等这些东西,在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我也相信那种传说中的用天然原料制作的包子和鸡蛋汤肯定会很贵,从严格意义上说,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吃那种食物属于违法行为,好在,我即将死去,也就不怕违法了。至于他们会不会违法,我也不去考虑,商人重利轻别离,估计为了赚钱,即便把他们抓起来,他们也不会放弃。
临死前的一天,不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是我生命中最值得记忆的一天,这多少有些悲哀,活了七十多岁,最有意义的一天却是临死前的一天。如果把这一天的价值意义具体化、物质化,那就是退休以来第一次吃到了用天然食材加工的肉包子、鸡蛋汤。包晶莹表弟的公司服务到位,居然真的搞来了天然原料加工而成的肉包子、鸡蛋汤,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吃到天然食物,而且是记忆中念念不忘的肉包子、鸡蛋汤。
天啊,吃过这种食物,我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我的祖先们那么怕死,仅仅是为了这份食物的美味,谁也会难舍难分这充满荒诞、痛苦和烦恼的人生。
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美味,我日常食用的由转基因化工合成的食物,跟这用天然原料制作的食品相比,简直就是猪食,当然,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猪,说转基因化工合成食品是猪食,仅仅是我的想像。我过去吃的转基因化学合成食物,外形各型各色,既有面包、馒头、米饭,也有油条、面条、面包、蛋糕和饺子、包子,还有各类蔬菜肉类,然而,所有的食物味道只有一种:甜的咸的香的各种人类能够接受的味道被汇集到一起,据说,这是经过对千万人味觉汇总筛选的结果。
我今天才知道,除了那种千篇一律的味道之外,世界上竟然还有超越那种汇集了所有香味的味道,那就是天然的味道。肉包子、鸡蛋汤的味道细腻、适口,放在嘴里咀嚼真是种莫名的享受,我只能用想象中的天堂食物来形容。吃过了真正的天然食品,再让我回头接着吃那种转基因化工合成的食品,已经不再可能,我难以想象再被人工合成的食物像猪狗一样被喂养的活法。所幸,我已经选择了死亡,我可以不再回头去吃那种除了外形不同,所有食物均是同一个味道的人工合成的东西。
我吃了十来个包子,喝了两碗鸡蛋汤,这已经远远超过了我过去的饭量,可是,我还想吃。包晶莹的表弟遗憾的告诉我,只有这么多,再多他们也搞不到了:“老先生,您知道就这么几个包子,几碗蛋汤,我们花了多少钱,动员了多大的关系吗?实在很难啊,就这,如果有人追究起来,我们还要承担法律责任呢。”
我承认,吃过了,喝过了,反而激活了我的欲望,我觉得在死之前,能够吃上这种食物,花多少钱都值了:“那你们还能搞到什么样的天然食物呢?多少钱我都干。”
他用手机和不知道什么人商量了片刻,答应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我正式去死的那天早上,给我供应一份天然原料加工的油条豆浆。转基因人工化学合成的油条豆浆几乎是我每天的早餐,可是天然原料制作的油条豆浆,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吃过了,几乎忘记了那种味道。我现在明白了,过去吃的东西不论叫什么名字,也不论外形是什么样子,味道都是一样的。真正的食品,我是说真正的天然原料加工的食品,每一种都有不同的滋味。
我虽然意犹未尽,但是肚子确实已经饱了,他鬼鬼祟祟的收拾了盛装包子和蛋汤的器具,一个外形就像修理下水道的工具箱,然后换上了蓝领工人的工作服,偷偷摸摸的离开了我的安养房。
他刚刚离开,负责洗刷我、给我更换寿衣的服务人员就来了。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他们很尽心尽意的给我洗净了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然后又很耐心的给我一件件套上了四季内外寿衣。寿衣的款式很古老,很像影视剧里古代的富商绅士,里面是雪白的府绸衬衣,外面是瓦蓝色的长袍,长袍上面还套了一件咖啡色的马甲,裤子是黑色的大裆裤,仿全棉的化纤面料,里面套的衬裤也是这种面料,颜色却是纯白的。他们还带来了新袜子和新鞋,却没有给我穿,说是要等到第二天我临走的时候再穿。裤腰带用的是一条绸布带子,很传统很古老的样子,但是他们并没有给我系上,那个女的解释说,距离我上路还有十几个小时,为了在这之前不影响我上厕所,裤腰带暂时就不系了,等到我已经上路之后再给我系上。
他们走了之后,我和衣躺在床上,方才意识到,从现在开始,其实我的裤腰带系不系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对于一个死人来说,尊严就是扯淡。
最后他们还给我化了妆,说是提前画好妆,省得到时候不能准时送我走。化妆的时候他们很是尽心尽力,在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粉盒、胭脂和大大小小的毛刷子,他们在我脸上抹抹揣揣,有的时候还会低声商量应该打点腮红,唇彩淡了等等我听了不明不白的话。我被他们折腾得昏头涨脑,加上吃得过饱,昏昏欲睡,以至于忘了看看我自己化了妆之后的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