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维尔咖馆既能喝茶,也能喝咖啡,作为大众化的消费场所,不论茶还是咖啡,也都是人工合成的。卡维尔咖馆坐落在城区一条叫做糊涂河的边上,糊涂河是一条人工河,里面没有水,灌满了一种蓝色的混合液体,这种液体即使不流动也不会腐臭。我们这个时代,已经极少能见到天然河流了,历史上的河流都已经退化成了河沟,作为景观的河流,里面灌注的都是这种蓝色的既不会腐臭也能循环往复流动的液体。
糊涂河的两岸盖了许多神秘的住宅,既有一幢幢摩天抚云的巨厦,也有一座座精致典雅的别墅,这种可以久远居住的房舍,让我这个居住在二十平米等死房中的老人羡慕不已。传说,这里的居民都是国主历任历届的首脑,还有体育、演艺明星和科技巨匠、巨贾富商,国主规定这些人都是精英人才,所以可以拥有自己的住宅,可以一直在自己的住宅里活到自然死,而不必像我们,退休以后必须把房产交还给国主,否则就要依法缴纳高额的补加税,税额用我们一生的收入也缴纳不起。
不管这里住着什么人,我把他们的住宅当做风景,心里并没有哪怕一丝丝不平,一个人从出生就生活在这样的国度里,也就感觉不到不公平了,就像耗子生活在鼠洞里,肯定不会感觉到鼠洞的黑暗、脏臭。再说了,人么,住什么地方还不都是一辈子,谁也不能挡得住死亡的光临,过去的不过就是是一场梦,未到的不过就是心里的指望,死亡必然会抹平附加在灵魂之外的所有一切,让人成为平等的虚无。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也不可能懂得,死亡绝对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简单,死亡并不仅仅是平等的虚无,而是另一个让人惊讶不已的动态能量平衡过程。这个很难定义的动量平衡过程,是我死了以后许久许久才明白的。简单形象地说,死亡就如一个容器,每个人都要经过这个容器的度量,根据这个容器的均衡动量标准,活着的时候得到的一切,做过的一切,都将被死亡这个均衡的度量容器重新称量一遍,然后再公平分配灵魂的去处。这是后话,暂停插入,为了符合叙述的惯常顺序,还是继续说我被骗死的经过吧。
走进卡维尔咖馆的时候,我的眼睛不适应幽暗的环境,我站在门边稍候片刻,眼睛适应了昏暗之后,才小心翼翼的迈过台阶进到了咖啡馆里面。咖啡馆里面的座位都是包厢式的,一边靠墙或者靠窗,靠过道的一边有帘子,如果为了增加私密性,可以把帘子拉上。我注意到,包晶莹没有拉帘子,这似乎是一种暗示,她并不希望让人觉得我们之间暧昧。我们就下午的话题继续聊了起来,我问她为什么要提前死亡,虽然我觉得她跟我年纪差不多,但是也可能差得多,因为我看不清楚她的年纪到底多大。她却主动告诉了我,她今年六十五岁,也是刚刚办理了退休。
话题主要集中在怎么样一起走的问题上,要想一起走,最主要的问题就是要同时死,不管怎么说,死亡对于人来说都是极为神秘、恐怖、未知的过程:“说不定死亡就是新生呢,你说是不是?不然人怎么能生出那么多孩子?”
我接受了她的说法,因为这个说法最符合我对死亡的期待,那是一种深含恐怖忐忑的期待,死亡对于人类而言,的确是最不了解,却又人人必须经历的恐怖过程。经她这么一说,死亡的意义符合佛家的理论,不过就是一次获得新生的轮回,这让死亡变得容易接受了一些。
“一个人孤零零的死,万一死亡的路程很远,你不怕孤单吗?我们俩一起走,路上起码也有个照应,即使不能相互照应,起码也能有个聊天的人,你说是吧?”
我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一个人行进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死亡之路上,想一想的确挺吓人的。如果路上有个伴,即使不能相互照应,也不能相互聊天,不管遇到什么事情,能够有个作伴的,总比单独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要心安一些。况且,死了以后,如果真的像刚才的体验那么美妙,我们俩还能生活在一起,活着的时候,我孤身一人,死了以后能有个伴儿,也是挺不错的选择。于是我决定,跟她搭个伴,一起去领略一番死亡的滋味:“你真打算到了另外那个世界上,你和我一起生活吗?”
她说:“这有什么可疑惑的,确定,在我们住的那个小区里,我觉得你这个人特别有风度,特别高雅、干净。”
我还是有疑惑:“你刚刚退休,年龄也不大,怎么就急着要走呢?”
她告诉我说,她活得很累、很苦,工作的时候还有单位的同事交流,退休以后,整天一个人关在安养房里,感觉自己已经提前进入了坟墓,结果就患上了抑郁症。她到医疗保健中心诊治过,医疗保健中心的医管人员告诉她,这种病只要不自杀,不影响寿命,所以医管中心不负责诊治,如果她非要医治,就去找医院。医院是收费的,而且费用昂贵,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了。医管中心不收费,可是除了影响寿命的疾病以外,人发生了其他问题医管中心不管。
“抑郁症很难受,人活着总觉得没意思,不如死了好,再说了,我的退休金刚刚够活命,到医院看病根本就没钱。”她这样告诉我,于是,综合以上种种情况,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利用国主对主动找死的政策宽容赶紧死了算了:“说不定哪一天国主政策变了,不准人提前死了,剩下的二十年我不等于天天受罪么?”
我对她的境况表示理解,对她提及的国主政策随时都会发生变化也非常赞同。我们这个国主的特色就是政策随时都在变动之中,谁也说不清啥时候上面一高兴,或者一冲动,颁布一个什么新的法律、法令下来。我答应了和她一起搭伴死的要求,我们最终决定,找一家可以提供安乐死服务的公司,为我们俩提供安乐死服务,三天以后,在我家集合,结个伴儿共赴黄泉。
“我的表弟是一家专门提供安乐死的公司总管,就让他们公司做吧,有熟人费用不会高,也不会上当受骗。”她提出了进一步的建议。最终,我们决定:我们俩一起死,死亡地点在我家,提前死亡的费用我们承担各自的那一部分。
喝过人工合成的咖啡,我们又分别要了人工合成的红茶,喝咖啡的时候我们聊定了一起死的事儿,喝红茶的时候,我们不知不觉中聊起了各自稀里糊涂的一生。她说她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后来两个人闹翻了:“并没有什么大事儿,就是女儿谈了恋爱,我不同意,结果,我女儿一气之下和男朋友移民美洲,把我一个人扔到了国内,现在她们在哪我也不知道。”
我问她为什么不同意女儿谈男朋友,她迷茫了,摇摇头:“记不清了,可能是做母亲的第一反应吧,有女儿的母亲对女儿谈的男朋友,第一反应一般都是很难认同的。”
我想她说得对,记得我刚谈女朋友的时候,未来的岳母也是坚决反对的,理由是我没有房子,没有存款,而且我也没有即便没有房子、存款也值得嫁的长相。我妻子态度坚决,两个人就是没分手,坚持同居,过后她母亲也就认可了。其实,这大概属于母性本能的防护性的排他反应而已,有没有房子,有没有钱,人长得帅不帅等等,都是表面的理由而已。
“那你不打算再找找她,或者再等等她,就这样走了?”我问她。
“不等了,像我这样一个退休老人,哪有能力满世界去找她啊?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或许这就是我和她的命运吧。”她这样告诉我,告诉我的时候,她轻捻着茶杯,肥胖的手指就像胡萝卜,眼睛漫不经心的四处张望,口气淡淡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觉得她在暗示我们的谈话应该结束了,就叫来服务员结账。在卡维尔咖馆消费价格很高,然而,既然已经决定了三天以后就要去死,钱对于我而言,也就没了什么意义,人死不会把钱带走,钱却可以让人去死的道理我懂。我虽然已经七十多岁,毕竟还是个男人,我们俩在卡维尔咖馆的消费,自然由我买单,对此,她没有异议。
出门,我们分头坐上了相反方向的BRT,她向西走,我向东走。我问她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回小区去,她说她要去找他表弟商量我们的事情。
站在BRT拥挤的车厢里,车外的街景从我眼前掠过我却视而不见,我仍然在回味和包晶莹结识、聊天的经过。连我自己都惊讶,我刚刚和她认识而已,竟然愿意跟她一起去死。难道我被包晶莹迷惑了吗?我自信品味还没有降低到那个程度。包晶莹膘肥体壮,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所以我不可能是因为“色”而答应跟她一起赴死,况且,到了我这个年龄,男人和女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也不存在色的能力了。
我觉得,我之所以答应和她一起变成另一个维度的居民,如果另一个维度真的存在,人的灵魂真的能在那里安家的话,更主要的原因还是她带我参加的那个死亡体验,还有她本人天生具备的亲和力。最主要的还是,她要跟我一起走,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暗示:她选择我跟她一起走,对她而言,没有任何的功利企图,用世俗的语言评论,可以用“缘分”两个字解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