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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个女人

具体地说,我是被骗死的,我死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也已经退休了几年。我生活的这个年代,退休年龄已经推迟到了七十岁。共享国国主说如果仍然按照六十岁退休支付养老金,把整个王国卖了也养不起退休的老头老太太。

俗话说,蝼蚁尚且偷生,况且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尽管我已经七十多岁,但是我仍然可以尽情享受剩余不多却尤其珍贵的人生,我也实在不忍心扔下这个并不可爱的世界,扔掉上帝给予我的最后的权力:活到死!提前跑去尝试死亡的滋味,不管死亡的滋味是好还是糟糕,我都不想提前品尝。

最终,我终于接受了主动死亡,主要原因是认识了她,一个叫包晶莹的女人。我独自居住在统一为我们这些退休老人分配的房里,根据规定,老人在七十岁退休以后,就应该交还原来的住所,如果原来有住所的话。因为,所有的住所,即便是你自己花钱买的,也只拥有七十年使用权,使用超过七十年,如果还继续占着,就是违法。

共享国国主把专供我们这种退休老人居住的公寓叫“安养房”,我们将安养房叫等死房,其中不乏调侃戏虐掩盖的不满和悲凉。安养房或者叫等死房集中在化工厂区边缘的绿化隔离带,成排成片就像绿荫遮掩下的陵园。安养房建在化工厂的绿化隔离带,既能让等死的老人多少得到些风景景观的虚幻享受,一旦死亡又能就近把尸体供应给化工厂做成液体能源,提供给各种交通工具和城市供热系统做能源,把等死房建造在化工厂附近,能节省一大笔运输费用。

我们生活的年代,已经没有了火化,人死了火化消耗能源,遗体本身就是有机化合物,可以作为非常好的人工能源原料,一把火烧了等于是双重浪费。于是,国主立法,所有人死了以后,遗体一概送到化工厂的生产线上经过高压蒸馏、细密过滤、化学催化等等一系列复杂的流程,变成能够驱动内燃机、提供热能的新能源。国主为死者提供的优待是,可以永久保留死者在信息网络中存储的资料信息,这样做很公平,经过多年的实践,人们也就习惯了这种处理遗体的方式。

我们的安养房很像鸟巢、蜂窝,设计非常精巧:每一间房子二十平方米,墙壁是用可以降解的塑料建造的,这种建筑材料防火防水防地震,摸上去是软的,还能防止碰破脑袋。用这种建筑材料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随时像搭积木一样变更房间的格局,如果遇到两个老年人,比方说老夫老妻,或者同胞兄弟,愿意住在一起,房间就可以改成三十平米。

国主规定,安养房的基本标准是每个人二十平米,两个人三十平米。每间房子里面设置的器具是统一配给的:桌椅、床铺和卫生间。安养房里没有厨房、灶具这些东西,因为凡是居住在安养房的人都不再做饭吃,吃饭由安养管理中心统一配置:早上是人造面包、人造牛奶、人造稀饭、人造油条……这里的“人造”并非单纯由人制作的,而是说所有食物都是人工合成的。虽然是人工合成的,我们觉得味道还不错。国主规定,退休以后的人只能食用国主供给的人工合成食物,绝难再见到天然食品,如果要吃天然食品,可以自己去买,但是价格昂贵,一份两菜一汤的天然食品,需要花去我一个月的养老金。

退休以后,搬进了等死房,感觉就像提前进入了坟墓。我们这一代人都必须遵守生育国策,每个家庭只准有一个孩子,不限男女。我也曾经结婚生子,五十岁那一年,孩子那一年二十岁,却因车祸死了。过了五十岁,要重新生一个已经来不及,即便勉强生下来,养大也极为艰难。妻子万念俱灰,决心跟着儿子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于是,这个世界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七十多岁,五十岁以后的生命对我而言,归根结底就是个等死的过程而已。

其实,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有没有孩子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孤独是伴随一生的影子。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即便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每个人的心灵或者被防范包裹得严严实实,或者被身外的各种诱惑引诱得支离破碎。我们在一起极少交流,即便是坐在同一张饭桌上,也都是各自忙着上网,游戏,看社会新闻,还有就是跟从未谋面并不认识的陌生人聊天,却对眼前的家人视而不见。

孤独的退休生活在无所事事中销蚀着我的日子,每天早上在公园里看着那些手舞足蹈,随着震耳欲聋的音响垂死挣扎的同类,我深深地为自己有可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恐惧。尽管我理解他们,但是并不认同他们,每天吃饱喝足之后,再把能源变成热量、汗液排泄出来,是对地球的极不负责。我敢断定,他们的活体聚集在一起,灵魂却永远是孤独的,封闭的,我们这个时代,物质和精神的存在方式是分裂的,这种分裂式已经彻底隔断了灵魂相通的渠道。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事实就是社会上助老死亡的行业大行其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理论,或者说一种传说在人群中广泛传播,就是通过无痛苦死亡,人的灵魂可以以量子的形式在另一个维度空间存在,在那里可以获得永生,并且可以见到已经死去的亲朋好友。这个传说吸引了大量的老人,甚至很多年轻人都深信不疑,因为这个传说得到了国主的默许,主流媒体和非主流媒体、网络自媒体也都在不停的以貌似中立的态度作为热门新闻,不停地用各种方式传播着。

这种传说也深深的吸引了我,人在越是临近生命终途,对死亡越是有一种恐惧,同时,也越是有一种好奇。随时随刻可能降临的死亡和恐惧,跟可以预期、可以定制、可以无痛苦死亡相比,处于明显的劣势。而且,可以预期、可以定制、可以无痛的死亡还有灵魂永存、可以和先去的亲朋好友相聚的重重诱惑,“让死亡就和入睡一样自然而然”“让死亡成为灵魂的永恒”这些专营主动死亡服务的公司的广告语,逐渐深入人心。对死亡的好奇心逐渐战胜了恐惧,越来越多的老年人、中年人、年轻人选择了主动死亡。

国主似乎对这种局面持放任态度,有的人质疑国主这种放任态度,认为在人的生死问题上,不能以自由形态放任自流。其实深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越来越沉重的人口压力已经让国主不堪重负,主动死不但可以减轻人口压力,而且体现了对人权的彻底尊重,国主不干预个人找死,能够实现国主和个人的双赢。

就我个人而言,尽管对主动死亡的宣传很有兴趣,真的让我走出那一步,却很难下决心。尽管现实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可值得留恋的东西,可是,死亡的确很吓人,因为我不知道死了以后是什么样子。对于未知的恐惧,是人类存留于遗传基因的保护性心理机能。

我是在一次大清早散步的途中认识她的。刚开始,我误以为她是某一家,用免费体检来吸引顾客的营养保健品公司派出来的销售人员。在我们居住的安养房区域内,经常会有各种各样售卖保健品、营养药的商家举办免费体检、诊断活动,向我们这些退休的老年人推销保健品和营养药,甜言蜜语和谦卑热情的服务,就是他们用来抽干老年人最后一滴血的吸管。他们的伎俩我明白,我之所以会去,一是因为无聊,二是为了揩他们的油,我只享受免费的服务,除此以外,哪怕他们把我叫爷爷,我也不买他们的产品,我的做法就像被糖衣炮弹击中,糖衣我吃了,炮弹再扔还给他们。

那天我吃过早饭,到小区遛弯,刚刚拐上那条走过几百次的小道,就被她堵住了。她迎上前来第一句话就镇住了我:“请问您是陈墨先生吧?”

我叫陈墨,这个名字伴随了我一辈子,至今为止,我仍然不明白我爹妈为什么要给我起这样一个名字:陈墨。陈是姓氏,祖传的,自己没办法选择。然而,名字却是父母给予的,我不知道父母为什么在我的名字中用上了一个“墨”字。墨是黑的,可是我并不黑,不论皮肤还是心,我都不黑,父母却为什么要用墨这种颜色做我的名字呢?我毕生努力改掉我的名字,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法律明文规定,一个人出生时候登记的名字,不论什么原因,都不能改动。据说我们出生的时候,有关部门就已经登记了我们的指纹、脚趾纹和视网膜,这些东西都是和名字连接在一起的,如果改了,会非常麻烦。

陈墨这个名字我用了一辈子,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可是一个陌生人知道我的名字,这就有些奇怪了:“我不记得认识你啊。”我尽量委婉一些,因为对方是一个女人。这是一个长得很包子的女人,说实话,她的长相不让人讨厌,浓妆艳抹的大脸笑眯眯中间挤出了一圈笑纹,活像一个刚刚出锅的大包子。

不管她长得好看还是难看,长一张包子脸很占便宜:容易让人把那张脸和厚道、诚实这些人人都希望别人拥有的品质联系在一起。从我见到她,她就保持着笑容可掬的殷勤,我很担心她因为长时间保持这种皮笑肉不笑的状态,发生面部神经筋挛:“您找我有事吗?”

她继续笑着回答我:“你猜。”

我这个时候发现,她一张嘴说话,那张脸就很像兔子,因为她的门牙很长,而且外翘,很像嘴里藏了两根钳工用的扁铲。这很奇怪,我们这个时代,钳工早就成了历史,扁铲更是博物馆里的物件,我之所以还知道有钳工、钳工要用扁铲,这点知识就是从博物馆里看来的。我之所以能够记住历史上曾经有过一种职业叫钳工,钳工使用的工具中有一种叫扁铲,原因就是扁铲除了可以当工具,自卫还可以当武器,吃核桃还可以当榔头,还可以用来铲地上的口香糖,这种多功能性的使用价值,当时很令我着迷。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想起她还没有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对于第二个问题,她的回答是“你猜”。

我想起来了,每次我们去参与保健品公司举行的活动,凡是享受免费健检的,都要求我们登记一页个人身份信息表格,表格上还附有每个人的照片。他们说,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保证对我们身体状况能有一个连续性的保障,具体说,就是这一次的检查结果可以很方便的跟上一次的检查结果作对比。只是,我参加过的免费健保活动很多,不知道她属于哪一家的。

“一会有一家著名的公司举办一个新的活动,去不去参加?”她继续笑着,挤出一脸的笑模样儿,我觉得她的笑容很贱。

“什么活动?”我以为又是那种骗人的营养品推销,我感兴趣的是免费的体检,我并非需要经常去做这种体检,这种兴趣的潜意识,应该是享受那种待若上宾的尊重,我这一生最缺乏的就是这种尊重,尽管理智告诉我这种尊重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虚假的。

“生命体验活动。”我的脸上肯定流露出了诧异,“生命体验”于我而言,的确是一个新名词。她肯定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不等我发问就主动告诉我:“就是体验生命的真谛,接受生死过渡时候的新鲜体验,很有意思,我已经是第三次参加了,好玩得很。”

我一直以为她是哪家公司派出来招揽客户的销售人员,可是听她的口气又不太像:“你是哪家保健品公司的客服代表吗?”

“不是,”她连连摇头,就像是狗儿企图甩脱嘴上的套子:“我也是这一片的居民,经常能在活动上看到你,你的个人身份资料就是我参加活动的时候,偶然看到的,认识您很高兴,我叫包晶莹。”

她朝我伸出了手,我接过来握了握,感觉她的手也很像包子,而且是肉包子,胖乎乎、软绵绵的,手感很不错。既然都是这个等死房小区里的居民,也算是正式认识了,闲着也是闲着,我就跟着她去参加所谓的生命体验活动。

既然也住在这里,我估计她也属于退休人员,只不过可能胖,脸上的皮肤绷得紧,没有老人那么多皱纹,加上女人的脸会有化妆品的多层包装,不像男人的脸直接暴露在外面,所以她显得年轻,看上去也就是五十岁出头的样子。我估计她至少有六十五岁了,因为按照国主规定,女人的退休年龄是六十五岁。

令我尴尬却又有几分欣喜的事情发生了,我们俩一路走在狭窄却也平坦的小区道路上,刚开始她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后来她放慢了脚步,我便和她走了个并排。小区的道路是用装饰砖铺就的,路岈子是用水泥块砌成的,行人正常行走,两个人并肩就有些局促。包晶莹非常自然的挽起了我的胳膊,大概她仅仅是为了方便我们俩并排在只能供一个人轻松通过的小区便道上并肩行走,然而,一男一女这个样子毕竟显得太亲密,即便我们这个时代男女关系已经非常随便、非常开放,可是,没有那种亲密关系却让别人误以为有那种亲密关系,毕竟是吃亏的事儿。我本来想摆脱她,可是那样做太伤人的面子,我也就无所谓任由她挽着了。

小区门口有一个挺大的广场,广场上空有遮雨防晒的顶棚,这里是我们这个小区住户的公共集会场所,每天一早一晚都会有大量的老头老太太在这里随着音响健身跳舞。人老听力差,跳舞的音响普遍放的震耳欲聋,而且,拖着衰老的皮囊手舞足蹈,很难让人产生美感,看到他们张牙舞爪的样子,脑子里由不得就蹦出“垂死挣扎”四个字。

老头老太太们跳累了,撤退以后,在早场和晚场之间,就会有各种各样以老年群体为对象的商家,来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想方设法把老年人本来就不饱满的荷包掏空。居住在这种等死房里的老年人,跟我一样,都是靠菲薄的养老金过日子,有钱的老年人不会住在这里。

举办活动的商家最多的还是推销各种保健品和营养药的,还有一些推销保键书刊、长寿秘诀之类的资料的,总之一句话,到这里做老年人生意的商家,基本上都在健康长寿这四个字上下功夫骗老头老太太。

包晶莹带我参加的这项活动却反其道而行之,居然是动员老头老太太早点死。仅仅从创意来考量,这家公司的经营策略虽然要受到严酷的考验,却也足以证明这家公司的胆子够大、步子够快、想法够超前,创意够领先。

活动设在一个临时搭盖的大棚子里,大概是为了躲避外界好奇的窥探,大棚四周遮蔽得非常严密,外面还有工作人员巡视,凡是靠近大棚的人,都被和蔼却又坚决的邀请进大棚,大棚外面是绝对不允许逗留的。

包晶莹像她说的可能经常参加这种“好玩的活动”,貌似和这个商家的工作人员挺熟络,嘻嘻哈哈的挽着我进了大棚。大棚里昏暗朦胧,又隔成了一个个小隔间,小隔间都有严实的门帘,垂下来的门帘外面闪着电子灯光提示:“工作中”,还有一些门帘卷起,证明里面没有工作。

我透过没有放下门帘的隔间门口朝里面窥探,里面其实挺简单的,并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情景,也就是一张床、一把椅子,还有一个显示屏、一个很像电子示波器的仪器。包晶莹在后面鼓励我:“进去试试吧,很好玩的。”

我喜欢好玩,我这一生遇到的可以用好玩来形容的事情太少了,于是我在包晶莹的鼓励下,在小隔间里工作人员的热情邀请下,进入了隔间,从而体验了一场令人讶异、惊诧却又回味无穷的死亡体验。 GkmyfKqpqYSHRvUZpRTiIwoAg2FvzMOPYPrb9RxFEZdQRCsn/lCErSxLPK2hu/p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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