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头的手法其实挺简单,他事先写好了“留”字阄,让他要留下来的人揉成团藏在身上,到了现场做阄的时候,每个阄上他写的都是“走”,抓阄的时候就简单了,凡是拿到了他亲笔写的“留”字的人,趁乱哄哄的时候,把抓出来的阄揣进兜里,打开的是事先茅头交给他的“留”字阄。阄是茅头现场做的,字也是他现场亲笔写的,谁也不会想到他事先就做了安排。如果别人偷换了阄,一核对笔迹不是茅头的,就露馅了。
这次抓阄还给茅头卸了一块心病,那就是大美的去留。按照他的战略部署,这次大美一定要走,别的不说,就说孩子读书,也得到南京城里去,总不能让孩子就这样窝在行营里。可是大美坚决不愿意被裁撤,她有她的想法,不管怎么说,留在行营里她业务熟,人头熟,工作稳定,还能守着茅头防备他寻花问柳。结果抓阄的时候,茅头索性连她一起办了,并没有给她写着“留”字的阄,大美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回家乱发了一通脾气。
茅头安慰她:“别想那么多了,南京城里房子我都给你安排好了,一户独院三间正房,足够你们娘三个住了。”
大美大吃一惊:“你啥时候找的房子?”
茅头说过去买的,抗战八年一直空着,稍微收拾一下就能住人。这些自然都是蒙大美的。其实,光复以后,他第一次去南京,茅头就找到了过去跟他相熟的南京市政府科级庶务老帮子,这人跟着南京市政府跑到了重庆熬了八年,南京政府还都之前,组织了一些对南京人文地理熟悉的南京当地官员打前站,老帮子就当上了负责敌产清算查封的区专员,俗称接收大员。接收大员也是分层级的,区一级的接受专员算是最低一级的,却也是最有实权的一级,因为谁的产业归为敌产,由他们审核申报,最终决定权虽然在上面市一级甚至国民政府一级,但是一般小小不然的不动产和动产,他们报上去上面也不会认真核查,一般都是照准为例。
老帮子过去在南京市政府后勤处当庶务的时候,就跟茅头混得不错,那会儿行营进货很多地方特产都经过老帮子的手,两个人狼狈为奸低价进高价收,差价吃回扣,两个人五五分成,很是赚了一些钱。光复后茅头第一次进南京,就给他挂了电话,当时茅头并不知道他的下落,挂电话也是瞎蒙着试试,没成想一挂就通,一提老帮子,接电话的客气得很,片刻就把老帮子叫来接听电话了。
一听到茅头的声音,老帮子非常高兴,听到茅头还在回龙坡行营,老帮子马上约他晚上一起吃饭。茅头知道老帮子肯定有事儿,就推迟了返回的时间,晚上跑去跟他会面。两个人八年多没见面了,见面的时候倒也挺亲热,帮子要了两样凉菜:灯影牛肉、五香花生,四样精致热菜:红油泥鳅、清炖鳖球、爆炒虾仁、金陵咸水鸭。茅头看了很感动,因为红油泥鳅、爆炒虾仁和金陵咸水鸭都是他喜欢的,这么多年了,帮子竟然还记得他喜欢吃什么。
两个人拍了两瓶女儿红,一人一瓶对着瓶口喝,互相说了些过去八年的甘苦,然后话题就转到了现在和未来上。那会儿,国民党的大小官员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对自己也充满了信心,都觉得自己是抗战功臣,老帮子说:“茅主任,总统都知道了你们的英勇事迹,你们前途远大啊,今后把着那个行营,可一定要多照顾老兄啊。”
茅头对他的话是心领神会:“你现在是接收大员,我还得靠你发财啊,今后不管碰上什么事,只要你老帮子老兄一句话,对了,现在不能叫老帮子了,应该叫庞专员。”
老帮子姓庞,听到茅头这么说,哈哈笑:“别别别,你就叫我老帮子,亲切,现在没几个人这么叫了,你这么一叫,我感到就像又见了亲兄弟一样。”
“听说总统要去你们行营亲自给你们颁奖,全南京都轰动了,今后有什么需要进的货,别把老帮子兄弟给扔到脑后啊。”
茅头端起酒杯:“来,帮子老兄,我们碰一下,只要你手里的东西,弄不出去了,就给我打招呼,我想方设法也能给你变成钱。”
老帮子高兴了,举着酒杯跟茅头碰了一下:“好说,好说,你放心,帮子老兄绝对不会给你招麻烦,你需要什么给我悄悄打个招呼,我想办法给你备办,赚了钱老规矩,五五分成。”
茅头连连说好说好说,抓紧机会让他办事:“你兄弟我现在也成家立业了,有了老婆孩子,可是老婆孩子一直在行营里住宿舍,诺大个南京城,没有你兄弟的一间房、一垄地,想想其实挺窝囊的。”
老帮子马上说:“这好办,不瞒你说,我手底下还真有几处没收的敌产,你方便的时候,随便去挑一所,我拍卖的时候给你留着,保证是最低价格。”
茅头说:“帮子老兄,总统随时都可能去视察,我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时间看房子,这样吧,我全权委托给你,我就五千块大洋,你看着办。”
回去以后,没过几天,老帮子就打过来电话,说是给他踅摸了一套院子,既有正房、偏房,院子里还有一座小天井,过去是汪伪政府一个副部长的外宅,养小老婆用的,他给弄到茅头名下了,五千大洋,让茅头有时间过来看看。
茅头一听是汪伪政府副部长的外宅,只要五千块大洋,二话不说就定了下来:“你帮子老兄办的事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没问题,我不看了,我马上把大洋给你送过去。”
其实,老帮子弄这套房子根本一分钱没花,他做了一套假手续,证明这套房子原来就是茅头的,被那个汪伪政府副部长给霸占了。居中他又办了个批文,房产归还给原房主,结果,他转手就赚了五千块大洋,还在茅头那儿落了个大大的人情。
茅头有这套房子垫底,对大美说话底气也足:“我原来在南京就有房子,你和孩子住到南京去,今后在南京上班,总比住到这儿方便。”
大美万万没想到茅头在南京城里居然还有一院房子,这应该算是意外之喜。再说了,孩子大了要读书,迟早要离开行营,好在上面能给统一安排工作,也不怕饿着,就改了主意:“那我去,可是你得找关系帮我安排一个好点的工作。”
茅头问她好点的工作是什么标准,大美说:“钱多事少离家近。”
茅头说你干脆去当总统夫人算了,就怕总统看不上你,你干脆进庙当姑子算了,那才真的是事少钱多离家近。事情到了这个程度,大美也就没了什么话可说,带着孩子离开行营进城去了。
道路正在抓紧铺柏油,但是车辆已经能够通行了。南京上下都传说,一旦柏油铺就,总统就大驾光临了。行营里的各项准备工作也开足了马力,设施设备装修夜以继日,接待物资源源不断的运了进来。行营内部也开始大换血,该离职的离职了,孩子也都跟着进城安顿,旧人走,招新人,根据行营的需要,要招三十几个服务员,三个厨师,另外还要招五六个维修工人、十几个保安人员。根据上面的要求,招工要面向社会公开招聘,在报上登了招工广告之后,报名的竟然有两千多人。
茅头找李祝有商量招工事宜:“李主任,这次招工你看该怎么办?”
李祝有反问他:“你说怎么办?”
茅头说:“现在这世道,不论干什么都要钱,招工也是一样,人工、广告杂七杂八的开销也不少,我看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谁想来,就交报名费吧?”
李祝有知道他想干什么,嘿嘿一笑:“行啊,这件事情你全权去办,不用跟我商量。”李祝有心知肚明,自己坐等分钱就行,不出面,万一有什么麻烦,也追不到自己头上。
茅头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说破,站起来假装恭敬:“那好,李主任,我就去办了。”
此时回龙坡行营的名声正响,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能到行营工作就等于端上了铁饭碗,而且这个铁饭碗上还镶了一道金边,这道金边就是总统亲临给行营有功之臣颁奖的传说。总统要来是肯定的,谁都知道,总统八年前临迁都之前就到回龙坡行营小住过几天,果不其然,现在胜利还都,正应了回龙坡回龙之意。
抗战结束,百业待兴,战乱流落外边的人都纷纷回归故土,加上国民政府、省政府和南京市各级政府工作人员及其眷属大量回迁,南京人满为患,失业者满大街找工作,就像铺天盖地飞来飞去寻找花粉的蜜蜂。在这种局面下,政府机构要招工,庞大的失业者队伍立即蜂拥而至。但是,报名费每个人要缴纳一块银元,招上了算你运气好,招不上报名费是不退的。有些失业者被这个条件逼退了,因为他们如果有一块银元,首要的就是填饱肚子,舍不得扔出去撞大运。然而,也有很多失业者却忍不住要试一试,于是,回龙坡行营的招工尽管要价很高,报名费一块大洋,前来报名的人照样熙熙攘攘整日不绝。
茅头自己都暗暗纳罕,他们只招四五十个人,前来报名的却人山人海,数大洋的时候确认报名的有两千多,也就是说,他们赚了两千多块大洋。这些大洋一概不入账,当时就冲抵了所谓的损耗,所谓的损耗其实也是他们胡编的,什么表格印刷费、时间损耗费、治安管理费等等,凡是能想到的名头都往上面安。最可笑的是还有一项身份调查费,据他们解释,行营属于接待重地,接待的都是党国要员,所以报名者的身份一定要经过调查,确保政治可靠,历史清白,避免共党渗透。其实,他们根本就用不着调查,所有征收的人都需要身份证件、当地军警机关的证明,没有这两样东西的人,报名费交了他们也不要。
其间,自然也有一些政府大小官员写条子、打电话过来安插七大姑八大姨,他们本着只要不是歪瓜裂枣、年龄太大,只要有官员担保书的一概接纳的原则,抱着哪个官员都不得罪的宗旨,照收不误。这样一来,真正花钱报名的人能够正式被招收的也就是五六个人,绝大多数人都内定了。说起这一点,官员们纷纷竖大拇指,行营的官员办事大气,好说话,给面子。茅头暗骂,混蛋,行营又不是我家的,我何必去得罪人。
行营上上下下忙乱了七八天,招收了五十来个新人,也算是换血成功,便开始组织培训,给新人们做齐了制服,还从侍从室请来了两个教官专门训练保安人员,每天一早一晚在院子里一二一的练习走步。这期间,行营的设备设施维护装修也基本上完成,原来的铁栅栏换上了全新的美式尖刺防护网,还刷上了红白相间的颜色,看上去煞是美观。主楼外墙重新刷上了乳黄色的墙漆,窗框和门框都刷成了赭红色,正门的廊柱保留了原有的大理石本色,但却经过了认真的清洗,就像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洗了个热水澡,变得精神焕发、焕然一新。
总统别墅的内外都进行了深度修缮,陈旧的设备全部更换成了新的,蛋清色外墙刷上了富贵的金边,远远看去活像咸鸭蛋上套了个金箍子。其他别墅外墙刷了,里边的设备设施仅仅维修了一下,却并没有更新,能用的照用,这么干的原因和锅炉房一回事儿:行营用来烧热水、供暖的锅炉房茅头说服了内务局局长,新建项目报上去了,也批了,资金也到了,但是他们实际上并没有新建,仅仅是重新维修了一遍,锅炉外面又刷了一层漆而已,看上去也是新的。至于维修费用,照样按照换新的核销,钱都进了行营的自有账户,然后再从自有账户上提现金,至于现金的去向,也都有下落,有的是购买了消耗物品,有的是给员工购买了保险,有的是给行营谋了集体福利,总而言之,即便审查,账目也都能对上铆,完全能交代得过去。
路通了,装修也搞定了,行营开始热闹起来,凡是抗战时期没有投敌的老客户又陆陆续续的返回头来,而且这一次更加来势汹汹,续会员缴费的、包房间订餐招待客户的络绎不绝,虽然来的都是一些有头有脸达官贵人或者达官贵人的亲属,但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实权重磅人物,这些人大都是冲着总统可能光临行营而给行营罩上的那层光环而来的,潜意识里,似乎总统的光辉能够通过行营给他们自己身上也镀上一层金似的。
茅头一天到晚围着这些人忙前忙后,心里却十分清楚,迄今为止,到行营来安营扎寨的都是些二、三流货色,最难应付的也正是这些二三流货色,能花钱在行营消费,他们的心理就像扔进水缸的馒头,不但泡涨了,而且涨得开始呋囊,一个个颐使气指,活像自己就是总统,就是上帝。有的服务人员被欺负得没招了,就只好找茅头来求救、抱怨,这种事情每天都会碰上。
行营的工作人员碰上这种事情一般不会去找李祝有,李祝有从来不管这种事情,而且最烦处理这种事情,谁找他抱怨,他肯定不但不管,而且会骂人:“你干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滚,三条腿的蛤蟆稀罕,两条腿的人满大街都是。”这也是他难以得到行营大多数人拥护的重要原因。
最难缠的客人之一叫彦小姐。彦小姐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人物,她长包了行营最边缘处的一幢二层小别墅,随从都叫她彦小姐,她的真实姓名从来没有人叫。能在行营长包别墅的,光有钱可不成,还得有关系、有权势,至于彦小姐的关系、权势来自于何方,肯定有知道的人,如果谁都不知道,她不可能能在这里长包一幢小别墅,知道的人不说,别人自然不知道。彦小姐喜欢交际,只要她在行营呆着,就会有各种杂七杂八的人来找她,有的时候找她的人还会住在别墅里。奇怪的是,彦小姐似乎对茅头格外宽容,有的时候茅头对她说话挺不客气的,她却从来不对茅头发火撒泼。
每幢别墅只要住人的,都有专门的服务组,服务组包括迎宾接待、客房清扫、送餐服务等等。更高级的一些还会配备厨师到别墅里专门开小灶,一般的就是订餐以后从主楼的大厨房做好了送过去。彦小姐没有配专门的厨师,到了饭点儿,高兴了就去主楼餐厅,不高兴了就点餐让从主楼送过去。
这天彦小姐晚餐要在别墅招待客人,定了一桌酒菜,其中有一道芙蓉桂鱼,是南京新兴起来的佳肴,属于中西结合的菜品,鱼汤是用鲜奶油耗时五个多小时熬出来的。服务员送菜的时候,听到彦小姐跟客人嚷嚷什么,怕她在气头上迁怒于己,找茬闹事,就把菜放在餐室外的台上等了一阵儿,听到彦小姐经过另一个客人劝说之后,心平气和了,这才把芙蓉桂鱼送了进去。
芙蓉桂鱼盛在一个大瓷盆里,瓷盆上有个盖子,服务员揭开盖子,鱼汤没有冒热气,彦小姐马上火了:“鱼汤凉了还怎么吃?”
芙蓉桂鱼讲究热食,凉了就没了鲜味儿。服务员用手捂住瓷盆试了一下,回了一句:“没凉啊,你试试看,还热着呢。”
彦小姐把服务员的解释当成了冒犯、顶撞,马上让服务员去把领班叫来。叫领班来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投诉这个服务员,服务员被投诉,按照规定不管有没有责任,都要扣发薪水,而且要过失累积,三次以上就会被辞退。
彦小姐吩咐叫领班过来,服务员吓坏了,连忙端起那盆芙蓉桂鱼说拿回去给彦小姐热热。彦小姐更生气了:“这道菜热了还能吃吗?你是给我们吃剩菜吗?你懂不懂,哪来的土包子跑到这儿来蒙人?我不跟你说,去,把你们的领班叫来。”
服务员没办法了,眼泪汪汪的跑去找领班,领班也惧怕彦小姐的泼辣,坚决不去享用彦小姐的唾沫星子。服务员急得没招,跑到门外哭咧咧打哆嗦。怕什么却偏偏遇到什么,茅头每到就餐时间只要没有陪吃任务,就要到处巡视一下,看看服务,看看菜肴质量,刚好巡视到小别墅跟前,看到那个服务员站在门外边抽抽噎噎的抹泪,就过去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服务员都是女孩儿,有的时候,偶尔也会有男客人轻薄、骚扰,这种情况不多,而且基本上都是酒后失德。到这里来消费的客人,毕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太过分闹出乱子下不来台是肯定的。撞到茅头的枪口上,服务员吓坏了,却经不起茅头追问,只好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茅头听到服务员并没有遭到男客人的骚扰,骂了一声:“哭什么,谁也没有咬你一口打你一巴掌,有什么可哭的?”说着,上楼去灭火。
到了餐室他没有直接进去,让服务员把那道芙蓉桂鱼端过来,自己先尝了尝,晾了这么久,菜已经真的不热乎了,温吞吞的就像撤下来的残羹剩饭。茅头让服务员把菜撤了,服务员请示是不是再重新做一道送过来,茅头说不用了,他们够吃了,这个时候估计都吃饱了,再送过来也是浪费。吩咐完了,茅头才在餐室门上敲了敲,也不等里边应声,就推门走了进去。里边有五个人,除了彦小姐之外,另外四个人是两男两女,茅头都不认识。不知道是茅头的错觉还是真的,茅头感觉自己进去的时候,屋里的五个人都挺紧张的,包括彦小姐都瞠视着他。
茅头故作轻松的哈哈一笑:“各位,对我们的菜肴有什么意见啊?”
彦小姐有点抱怨:“茅主任,你进来怎么也不敲门啊。”
茅头说我不会那么没礼貌,我敲了,你们没人搭理我,我的服务员得罪了你,我得过来赔礼道歉啊。彦小姐说:“行了,你别说了,我也没说什么啊,你忙你的去吧,好不好?”
茅头嘿嘿一笑:“好好好,你不追究我们就好了,我撤退,你们继续,回头我就把惹彦小姐生气的那个服务员开了。”
彦小姐连忙追出来:“茅主任,别啊,算了,我刚才和那个朋友生了点气,你别开人家,那不是砸人家饭碗吗?算了,当我啥也没说还不行吗?”
茅头转身离开,临走的时候扔下了一句:“你爸爸多好个人,怎么生了你这么个难缠的闺女。”茅头知道她的底细,所以她也不敢对茅头过分。
茅头端了那盆芙蓉桂鱼出来,交给还在门口忐忑的餐室服务员:“拿去热热,你们当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