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回去以后,先找到了陈布雷,详细汇报了总统行营的情况,连陈布雷都惊讶了,他万万想不到,那个茅头竟然能够在那么危险、艰难的条件下,像守节的贞妇一样为党国坚守八年,把一个完整的总统行营保护了下来。听了老唐绘声绘色的描述,陈布雷心潮起伏,夜不能寐,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欣然命笔,给总统撰写了一份连他自己都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呈文,第二天一上班就交由秘书处呈递了上去。与此同时,老唐也向侍从室、内政部作了口头汇报,并且提出了立即组织力量对回龙坡行营进行救援的要求。
很快,侍从室、内政部都接到了总统对陈布雷那篇呈文的亲笔批示:“彦及所述,感人至深,抗战勇士,忠肝义胆,着内政部对行营有功人员考据奖励,着交通部尽快打通行营通道,着侍从室即刻组织对行营进行救援。”
委员长的批示也创造了一个记录,非正式传说,这个批示是一般性呈文中字数最多的之一。正常情况下,对类似呈文,委员长的批示一般两个字:已知、已阅,算上他的签名一般不超过六个字,更多的文件他只画个圈表示看过了而已。这份呈文由第一大秘陈布雷亲笔撰写,总统又做了如此详尽的批示,份量可想而知。
抗战胜利,是委员长声望达到顶峰的年代,他的这个批示对内政部、交通部、侍从室而言,就是圣旨。三个单位即刻紧急行动起来,内政部经过考据,确定应该对行营长官颁授三等卿云勋章,对行营普通工作人员颁授九等卿云勋章。卿云勋章卿云勋章颁授给对国家政务著有勋劳的公务员及对国家社会贡献卓著的非公务员及外籍人士。卿云勋章分为分一至九等。能够获得三等卿云勋章,已经算是大授,非常荣耀。此外,所有工作人员八年期间工龄合计,统统晋行政一等级,补发所有工作人员八年又三个月工薪。
打通通道的任务比较艰巨,交通部找了陆军部,陆军部派出了一个工兵营,配合交通部组织的施工人员开始了打通通往回龙坡行营道路的工程。侍从室接到总统批示之后,立刻组织了一批生活物资,由老唐亲自带队,给回龙坡行营送了过去。
与此同时,关于回龙坡行营的种种传说也在南京官场传播开来,有的说蒋总统对回龙坡行营能够在政府迁都、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坚持敌后八年多,忠心耿耿守卫行营非常感动,大为赞赏,要亲自到行营给有功人员颁发奖章。有说总统迁都前去过回龙坡,这一次还都南京,正应了回龙坡的好兆头,肯定要尽快去回龙坡找个好彩头,现在打通行营通道,就是为总统亲赴行营做准备工作。大多数人对回龙坡行营能够在那么艰苦危险的环境下坚持下来都非常敬佩。
但是跟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一样,对行营一片称赞的同时,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开始质疑,代表性的就是有人传说,通往回龙坡行营的山崖崩塌,绝非行营主动而为,而是天降暴雨、发生地震的山体滑坡造成的,行营说是他们主动炸塌以阻遏日寇进入,属于欺君之罪,不但不应该奖赏,还应该严究严惩。
老唐听到这个传言,很是紧张,万一茅头真的吹牛撒谎了,那他也连带着犯了欺君之罪,追究下来以他一个小小上校的肩膀,根本担不起来。上校扔到军队里还能算个官,扔在总统身边,那就是个屁,随时想放就把他给放了。
老唐负责给行营运送支援物资,物资非常丰富,这是总统御批的事情,谁也不敢怠慢,都是怎么好就怎么弄。有大量的罐头、粮食、整扇的猪、牛、鸡、鸭,还有给给大人抽的烟、孩子喝的奶粉,也是美国货。道路还没有通,只能人背肩扛,老唐也跟着去了,其实这种活用不着他亲自干,他跟着过去主要还是要把茅头给他说的情况再往实里夯一夯。
茅头这段时间成了红人,《日报》社的记者都跋山涉水跑了过来,要给他们撰写一篇报道,吹牛说要发在第一版。大批生活物资也陆续到位,多年以来,他们终于吃到了肉,吃到了油,最可怜的是孩子,厨房做了红烧肉,孩子们居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怎么吃。老唐这一次又带来了一些美国牛肉干,因为上一次给孩子糖孩子们不喜欢吃,就没有带糖,牛肉干是咸的,孩子们应该喜欢吃。
忙碌热闹了一阵,老唐把茅头叫到一旁:“兄弟,你们这一次长了大脸,可别把兄弟我给埋到沟里啊。”老唐忧心忡忡。
茅头也有些紧张:“怎么回事?什么事情能把你老兄埋到沟里啊?”
老唐把外面关于茅头可能欺君的传言说了一遍:“我也纳闷,你们当时哪来那么多炸药,能把一座山给炸塌啊。”
茅头哈哈一笑:“老兄,你也真有意思,我们怎么就不能有炸药?那座山又不是泰山,小小个山头,在底上挖几个洞,把炸药填进去,用不了多少炸药,只要能把路封了就行了,对了,你不信去问问李主任,当时我和他都在现场指挥来着。”
老唐比茅头还清楚,问那个李祝有也没用,如果有猫腻,你们俩肯定也是先串通好了,就追问:“你们哪来的炸药?用了多少炸药?”
茅头转着眼珠想了想:“我们的炸药是备来平西边那个坪子,想在那边再加盖一栋楼的,大概用了五百来斤吧,炸那座山头的时候,全都用光了。”
老唐不再追问,但是却叮嘱了一句:“反正这件事情上上下下都在传,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小心上面来调查。”
茅头肯定地点头:“没问题,有问题你砍我脑袋,我要是眨一下眼睛,就不是我妈生的。”
老唐放心了,其实,他并不在乎矛头说的是真是假,他在乎的是茅头一定要把功夫做扎实,即便是撒谎,也要撒得圆满,让人查无可实据,不然他真可能跟着倒霉。
茅头在老唐面前信誓旦旦、赌咒发誓,内心里却一阵阵发虚,他不知道上司会不会真的过来调查,也不知道内部员工会不会有谁大嘴巴把事情给说漏了,心里有事,回到家里难免就挂在脸上。他老婆看到他愁眉苦脸,沉默寡言,就追问他遇上什么事了。
茅头的老婆,这是用事实婚姻的标准说的,严格的说,他们并没有履行法定的结婚手续。茅头的老婆叫达美丽,行营里的人都习惯叫她大美。大美是行营主楼的接待组长,相当于现今星级宾馆的大堂经理。用这个层次想象一下,就能知道,这是一个既美妙又灵性的女人。茅头其实对她早就有了非分之想,只不过拘泥于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下意识,或者更准确地说,为了避免仗势欺人、恃强凌弱之嫌,让别人把自己看做借权势霸占女人的恶人,就一直忍着。
后来,日本人来了,行营封闭了,除了窝边草再没有别的草了,而且别的男女已经开始成双结对起来,茅头感觉自己如果再不吃,这棵草很可能变成别人嘴里的粮食,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随着道路中断,这里的供电也断了,每天晚上黑乎乎的很吓人,他瞅准大美当班执勤的时候,以关怀下属、怕一个女孩儿恐惧的理由,陪着那个大美呆了半宿,天亮的时候,他离开了,同时也带走了大美的心。
其实,茅头用的手段很直接也很有效。虽然行营早就已经没有了接待任务,可是,他们仍然尽职尽责的安排工作,除了种地,一切基本上和过去一样。这是他和李祝有商量决定的,他们都明白,人怕闲,狗怕砖,现在没有什么接待任务,而且基本上处于封闭状态,如果人都闲下来没事可干,就会有更多的事情出现,而且都会是很麻烦的事情,于是,他们决定,行营的所有工作一切照常,行营按照随时随地要完成接待任务一样照常运转。这也就有了茅头陪着心仪已久的达美丽守着一盏油灯枯坐的机会。
茅头沉默的陪坐了一会儿之后,突然问:“大美,你有没有结婚成家的打算?”
大美愣了片刻,眸子朝他闪了两闪,茅头感觉那是两颗星星向他闪烁,星星的光芒盖过了那盏昏暗的油灯。大美垂下头去悄声说了一句:“有没有打算又能怎么样?”
“如果没有打算,你现在就应该打算了,外面到处都是日本人,说不定啥时候我们这里让日本人发现了,到那个时候,你所有的打算都会落空。如果有,那我再问一声,有没有具体的人选?”
大美依然埋头,不说什么,片刻抬起头来,茅头感觉他的眼睛又成了两颗小星星,在暗夜中朝他闪烁:“茅主任,你啥意思,直接说。”
茅头看了看大美,恍惚间觉得大美朝她笑了一下,或许大美并没有朝她笑,仅仅是油灯的闪烁在她的脸上晃出了一个笑影儿,不过,这对于茅头而言,足够了,他说:“你要是有成家过日子的打算,那就跟我过,你要是有嫁人的打算,那就嫁给我。”
让他吃惊的是,大美并没有一点惊讶,过了片刻就答复他:“这件事情得我爸我妈同意才行。”
茅头高兴坏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那会儿嫁娶的规矩,他理解的是:“大美,这个意思是你自己没有意见了?”
大美扭扭捏捏地点头:“那你能对我好吗?”
茅头凑近了点,压低了声音,可能他要说的话自己也觉得太肉麻,担心别人听到,所以,还鬼鬼祟祟的朝四周看了一圈。晚上,门窗都紧闭着,空落落的大厅笼罩在油灯孤独暗淡的光影里,这儿除了他和大美,肯定没有别人,起码在他和她声音能传播的范围内,肯定没人。确定安全,不会留下让别人取笑的话把儿,茅头才说:“大美,我想娶你,不是今天才想的,我想了好久了,我今后一定能对你好,保证不打你,保证挣钱全交给你,保证除了你不乱搞一个女人,你相信我吗?”
大美的脸在油灯的映照下,飘忽不定,很像一幅被风吹动的画儿,四周的黑暗就像那幅肖像画的背景,大美的脸从那黑沉沉的背景中浮现出来,美得很不真实。但这一次茅头看清楚了,大美的确笑了,是那种羞答答的笑,随即大美说出来一句让茅头欣喜若狂的话:“我相信。”
茅头绕进了服务台里边,把几条椅子并了起来,脱下身上裹着的大衣,铺在并成一排的椅子上边:“来,你躺下。”
大美迟疑了:“茅主任,你、你、你要干啥啊?”
茅头连忙解释:“你别想歪了,这么晚了,你肯定困了,你躺下,我坐在你身边,慢慢跟你说。”
于是茅头开始给大美分析他们所处的形势,茅头说,他们现在虽然没有身处绝境,其实跟身处绝境也差不多,南京被日本人占了,即便日本人没有烧杀掳掠,他们也不可能出去,出去了就意味着向日本人投降,投降了就是汉奸,就是亡国奴:“你愿意当汉奸亡国奴吗?”
大美坚定地摇头:“不愿意。”
茅头继续说,既然不愿意,我们就出不去,只能在这里坚守,我们只要在这里坚守,你就没办法出去找你父母,没办法找你父母,我们的事怎么向你父母请示呢?
大美点头:“那就不请示了。”
茅头接着说不请示也不对,今后有机会了,能见你父母了,我们补着请示也来得及,还有一件事情,我们也没办法登记结婚,要登记结婚就得找政府,可是现在我们的政府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所以我们也不能登记,只能先结婚。
大美反问:“没登记就结婚?”
茅头说,对啊,特殊时期么,我们总不能一直等下去,万一政府一直回不来,我们不就老了,连娃娃都生不出来了,你说对不对?
大美连连点头:“没有啥都行,没有娃娃不行。”
两个人唠到这儿,茅头已经不知不觉从柜台上出溜下来,坐到了大美身边,大美躺在用椅子搭起来的那个临时窄床上。茅头握住了大美的手:“是啊,没有娃娃我们结婚就像村里人种地,地荒了,不长粮食,那不能叫结婚,只能叫凑伙过日子,你知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生出来娃娃呢?”
大美轻轻点了点头:“知道,男的和女的睡在一张床上就能生娃娃。”
茅头差点笑出来,强憋着笑说:“还得脱衣服,然后……”
大美扭动着身子娇羞不已:“羞死人了,你别胡说。”
茅头一本正经:“我没胡说,不信我们试一试。”
说着,也躺倒在椅子搭成的床上,可惜,床太窄了,两个人抱着从椅子上滚到了地上,滚到了油灯照不到的黑暗里,就像两个人被黑暗吞没了一样,啥也看不到了……
从那天开始,茅头和大美正式住到了一起,排除法律意义,可以说他们结婚了。既没有酒席,也没有喜糖,甚至连一声祝福都没有。因为,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谁也弄不清楚,祝福是祝福,还是嘲讽。反正大家都这个样儿,好在女多男少,竞争不至于过于激烈。
结婚以后,尤其是有了儿子猫仔以后,大美不知道是性格大变,还是恢复了本性,总而言之,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温柔、纯净如水一样的女孩儿,她成了家里的主宰,茅头在外面仍然是行营的长官之一,可以对除了李祝有之外的所有人指手画脚,回到家里,却乖得像一只小猫,基本上大美说干嘛,他就干嘛,大美说不准干嘛,他就绝对不干嘛。
大美追问他在外面遇上什么事了,茅头对大美在家里百依百顺,事实上却在他和大美之间画了一个无形的圈:外面,具体说就是行营的公事,绝对不给大美说,也绝对不让大美参与,所以,当大美追问他出了什么事,以至于他愁眉不展忧心忡忡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声:“没啥,忙,累。”
大美哼哼冷笑一声:“行了,别装了,吹牛露馅了吧?”
茅头大吃一惊:“你知道了?”
大美正在给他们第二个孩子喂奶,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名字叫猫囡,这只猫囡性子急,比预产期早出来一个月,真像一个没长毛的小猫。行营有一个医务室,医务室有一个医官,医官是给行营接待的达官贵人准备的,以防万一哪位达官贵人在行营期间身体不适。接生不是他的本行,但却也不是外行,起码基本原理懂得,所以接过几个以后,也就熟练了。
大美拨拉开孩子的嘴,放下衣襟,然后对茅头说:“你这个人虚头八脑的,一辈子就这个德性,吹吧,吹吧,这回牛皮吹破了,等着上面治你的欺君之罪吧。”
茅头让他说得恼羞成怒:“女人干政,牝鸡司晨,你少管行营的事儿。”
大美嘿嘿冷笑:“行营的事?这是行营的事吗?你倒霉了,行营照样还是行营,算了,你心情不好,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给你说个明白话,赶紧去找李祝有,把谎圆好比啥都重要,你和李祝有不说到两叉去,别人说啥都没用。”
茅头明白大美说得对,却仍然强词夺理:“你管不着,反正行营的事不准你插嘴。”说完,掉头就跑,去找李祝有定攻守同盟去了。
李祝有忙着带人刨红薯,没心思听茅头详细解释:“不就是我们炸塌了那座山头,他们不相信吗?没事,谁来查这种屁事,真要查不就是我们用了几百斤炸药,给炸了吗?我都知道,该怎么说你放心吧。”
茅头心里有数了,他和李祝有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他当副手,掌实权,李祝有当正职,不管事。尤其是上一次总统夫妇到行营呆了那么几天以后,李祝有的威望和权力更是大大缩水,谁都知道蒋夫人厌烦他,大家都估计他肯定要被从行营赶出去。如果不是总统回去以后很快就跑到重庆去了,李祝有肯定早就被换掉了,对此,李祝有自己也心知肚明。
其实,茅头和老唐都是庸人自扰,人们关于回龙坡行营的闲言碎语仅仅是闲言碎语而已,谁也不会傻到真把这种事儿往总统耳朵里吹。原因很简单,这件事情总统已经有了批示,也就是有了定论,如果这个时候谁敢说茅头他们编瞎话骗了总统,等于怀疑总统的智商,骗人固然可耻,被人骗却也不是值得夸耀的事儿。再说了,刚刚光复,官员们都像饿狗争屎一样争位子、抢银子,这里说的抢银子,并不是概念中具体的银子,而是金钱为代表的流动资产和以房子为代表的固定资产,官员们以胜利者的姿态,收获者的心态,疯狂争抢着,房子、票子、位子、车子、女子成了所有官员们梦寐以求的追求,五子登科把国民政府的接收变成了祸国殃民的劫收,谁还有心思调查回龙坡行营抗战时期隔绝道路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这种小小不然的破事儿。
茅头刚刚稳下心来,更为重大的事情却马上就要落到他头上,更准确地说,要落到了回龙坡行营的头上。侍从室正式下达通知,总统要在方便的时候,择期视察回龙坡行营,并且亲自给回龙坡行营诸员颁发卿云奖章。总统要亲自光临给名不见经传的回龙坡行营诸员颁发奖章,绝对属于破格恩宠,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儿,回龙坡行营不但回到了人们的视野中,而且是光环笼罩下极大的荣耀回归。回龙坡行营上下人等欣喜若狂,回龙坡行营也顿时成了南京政府的焦点、热点,政府机器开始围绕这个焦点、热点高速旋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