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抗战中,委员长在陪都重庆死撑死磕,捱过了日寇对重庆的大轰炸,捱过了长沙会战、武汉会战一系列战场上的败北,以及由此引发的国际国内的政治压力,终于熬过了最为艰难的抗战岁月,迎来了抗日战争的最终胜利。其实,美日太平洋战争暴发以后,委员长就已经预料到日本鬼子战败只是时间问题,苦撑苦熬的也是个时间问题。只是没有料到,日本鬼子面对美苏两大强国,竟然那么不抗打,两颗原子弹扔下去,就乖乖地投降了。
抗战胜利,百废待兴,还都南京,举国上下都沉浸在胜利的狂欢之中。委员长回到南京以后,想起了迁都前在回龙坡住过的那几天,怀旧之情油然升起,也有一些回龙应验的小窃喜、小欣慰,便派了升任侍从室一处的上校处长老唐,去察看一下回龙坡的现状,打算再找机会回去旧地重游一番。
老唐陪着委员长在重庆熬过了八年抗战,用他们官场上的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从一个小科长熬到了上校处长,自诩为委员长的铁杆心腹,接到了委员长的命令,便忙不迭地带了两个随从急匆匆朝记忆中的回龙坡赶去。然而怪了,车子沿着公路左开右转,怎么也找不到回龙坡。老唐怀疑自己的记忆有问题,又把车开回去,叫上了上一次跟他一起去过回龙坡两个侍卫官,重新开车回去找。
他们的车子开来开去到处寻找,明明看着地势、山势很像当年去回龙坡的摸样,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年那条记忆中通向回龙坡的道路。停下车找当地人打听,更怪的事情发生了,竟然没有人听说过回龙坡这个地方。这下不但老唐,就是跟着老唐当年同来的两个侍卫官也发火了,那么大一个行营,居然就这样消失了,找不着了,这事难以置信,却又是现实存在。几个人都懵了,他们谁也不敢就这样回去复命,如果就这样回复委员长,委座的娘希匹就会像疾风暴雨一样把他们给淹没。
老唐想起来,当年行营归内务部行政厅管,业务上却又受侍从室后勤室指导,当时正是因为他在后勤室工作,所以才能给茅头在行营安排差事。想到这儿,他们连忙跑去找内务部行政厅,打听回龙坡的情况。此时找内务部打听回龙坡等于添乱,内务部刚刚随迁回到南京,百废待举,百业待兴,内务部官员最急于要办的事情除了安顿好国民政府的各种机构,还要处心积虑的钻营卡位,千方百计利用光复的机会升官发财,谁也没心思为一个回龙坡行营伤脑筋,如果不是看在老唐是侍从室上校处长的份上,根本就没人搭理他们。
到内务部行政厅找了一圈,谁也不知道回龙坡的情况,也没心思关注回龙坡,最终得到的比较能算个答复的答复是,回龙坡行营过去归侍从室后勤室管,他们不好过问,所以也就不知道情况,要了解回龙坡行营的事情,最好还是去找侍从室总务科。
老唐的底子就是侍从室总务科的科长,当年他们其实也没有指导回龙坡的业务,一直到委员长亲临回龙坡以后,他们才开始给了一定程度的重视。然而,紧接着就开始了忙乱的迁都准备,人人都想一跑了之,最怕的就是被落在南京遭受日本人的荼毒,谁还顾得上再管回龙坡的事儿。
老唐只好回头再去找侍从室总务科询问,结果跟他预想的一样,没人能告诉他回龙坡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人告诉他回龙坡到底在什么地方。老唐万万没想到,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居然这么麻烦,回龙坡就像一个传奇,传说中有,记忆中有,现实中却就是找不到。他彻底崩溃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所谓的回龙坡、还有当年随侍总统去回龙坡的往事,不过都是梦境中的一个幻影而已。
冷静下来,老唐却很清楚,回龙坡绝对不是梦,找到回龙坡绝对不是寻找梦境,而是实实在在的任务,委座直接交办的任务,就是必须完成的任务。百般无奈之下,老唐想起了陈布雷,行营的副主任茅头是陈布雷的亲戚,说不准他能知道茅头的下落,找到了茅头,也就找到了行营。
抗战八年,陈布雷跟着委员长备受磨难,职务却也步步高升,虽然基本职责还是充当委员长的文胆,工作岗位还是秘书处代秘书长兼侍从室副主任,头衔却长高了一大截:国府委员会委员,结束训政委员长当上了总统之后,他还又担任了总统府国策顾问、代理国民党政治委员会秘书长。陈布雷一听到老唐问及回龙坡、茅头,愣了一愣,回过味来才想到,迁都的那会儿大家心里都惶惶不可终日,除了抓紧做迁都的各项准备工作,注意力都集中在能不能及时跟上委员长撤退,谁都没有想到那个回龙坡。
八年过去了,现在老唐突然问起了回龙坡,问起了茅头,陈布雷还真的有点懵。等到听明白,是总统打听回龙坡的现状,可能有愿望回龙一下,他才明白,总统是要通过重返回龙坡,取个好兆头,圆个好愿望。
再等到听老唐说已经找不到去回龙坡的路,也就是说,回龙坡已经找不到了,陈布雷茫然:“抗战八年,整天忙乱,茅头去了哪里我一点都不知道啊,再说了,不管茅头去了哪里,那么大一个总统行营总不会消失吧?”
老唐一口咬定:“肯定是找不到了,能找到我也不敢来麻烦陈主任啊。”
陈布雷沉吟片刻,提示他:“地上找不到,天上找啊。”
老唐愣了一愣:“天上找?天上怎么找?”
陈布雷解释:“地形地貌有可能变了,地点不会变,找飞机从天上侦查寻找。”
老唐这才反应过来,连声谢谢都顾不上说,跑到机场找飞机去了。战争结束了,很多美国援助的飞机停在机场没用场,老唐亮出身份,又打着总统的牌子,谁敢不服从?连空军都没有惊动,直接弄了架侦察机飞到天上去找回龙坡。
老唐坐在驾驶员身旁,一路按照地图、记忆指点着驾驶员沿着记忆中的那条土路,翻越了低矮的山丘,居高临下望去,这才恍然大悟,找不到回龙坡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通往回龙坡的山道,被不知道是塌方还是人为的爆炸给彻底截断了。回龙坡原封未动的就在山的另一边,别墅、主楼历历在目,柿树、草坪、池塘一切照旧,甚至还有几个人在园子里劳作,看到天上的飞机,那几个人倏忽不见了。
老唐猜测,他们可能不知道这架飞机是干什么的,所以躲藏了起来。天上一响,四散逃亡,是他在重庆的时候,经常过的日子。知道回龙坡行营仍然在那里,老唐心情松快了很多,现在的问题是,马上组织人从地面上翻越那道封闭了通道的山梁,过去看看回龙坡行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从天上下来,老唐马上从警备司令部要了一个排的宪兵,又带了三个侍从室的侍卫,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开车朝回龙坡前进。路断了,眼前是郁郁葱葱的山梁,如果不是从天上看明白了眼前的山形地势,任何人面对着树木繁茂、野草丛生的山梁,都不会相信山梁的背面竟然有一座占地三百多亩,拥有豪华别墅、楼房的总统行营。
老唐让宪兵沿着野山坡攀爬探路,自己和另外三个侍卫官跟在他们后面。爬上了山梁,宪兵们停了下来:“长官,”带队的宪兵队长指点着顺着山势低矮下去大漫坡让老唐看:“你看。”
老唐站在山梁上放眼看下去,脚下是山梁,山梁的脚下露出了陈旧的道路痕迹,那条道路他曾经走过,一直通向下面相对平坦的坪坝。可能多年没人走过,那条路已经仅仅留下了一条略低于四周地形的痕迹,上面长满了茂盛的野草和柿树,如果不是居高临下的远观,很难发现这里曾经有过一条路。这条路的尽头,是相对平坦的坪坝,坪坝上就是记忆中的回龙坡行营。此刻,行营不再是记忆中的影子,而是明晃晃的真实存在:八幢别墅围拢着主楼,散落在铁栅栏包围起来的行营里。
旧地重游,老唐心里一阵激动,正要下达命令继续前进,下山抵近侦察,却听到砰然一声震响,紧接着枪弹的哨声掠过老唐的顶门倏然而过。老唐训练有素的爬了下来,跟来的侍卫官和宪兵们也训练有素的爬到了地上,紧接着一阵噼里啪啦的枪栓声,做好了回击的准备。老唐担心交火毁损了行营里的建筑,万一委员长马上要过来视察、旧地重游,就很麻烦,况且,也不知道是谁打枪,万一打错了造成死伤也不好交代,连忙喊:“不要开枪,弄清楚再说。”
大家趴在地上,有的埋着脑袋深怕枪弹找到自己头上,有的利用荒草、石头、土坎隐蔽,探头探脑的朝外面窥探,想找到对手。老唐看到了对手,具体说不是看到了人,而是发觉了可能向他们开枪的据点:他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在行营围篱的入口处,竖起了一个大牌坊,牌坊上隐隐约约能看到“回龙坡”三个大字,牌坊的两边,有两个碉堡。牌坊和碉堡是他们八年前随侍总统的时候没有的,他的印象很深,当时行营四周就是铁栅栏和铁蒺藜,入口处没有任何别的防御设施,为此侍从室的兄弟们还有些担心,怕总统的安全有虞。八年没来,这里竖起了牌坊,有了防御工事,虽然仅仅是两座碉堡,可是单凭他们这一个排的宪兵要想攻下来,基本不可能。最让老唐纳闷的是,守碉堡的是谁?国军、共军、残留的日本兵?
思来想去,老唐决定还是谨慎一些为好,用手拢在嘴前做了一个最简单直接的话筒,大声朝下面喊:“有人吗?有人吗?你们是干啥的?”
下面没人回应,却也没有再开枪射击,随同来的一个侍卫官跟在老唐的后面接着喊:“我们是国军,你们是什么人?再不回答我们就进攻了。”
下面终于有人喊了:“我们也是国军,你们有什么证明?”
老唐听到这个喊声有些嘶哑,但却貌似熟悉,浙江口音,如果不是随时会挨枪子儿,老唐听到乡音会感到亲切的。他有些忐忑,可以断定的是这些不是日本人剩下来的遗孽,可是会不会是共军呢?共军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儿,再说了,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一直在民主啊自由啊建立联合政府啊军队国家化啊这些事上扯皮,虽然有些小小不然的摩擦争执,却也还没有正式开打,估计共军也不会这么大胆,跑到天子脚下撒野。
老唐还在琢磨,对方又喊了起来:“这里是中华民国的地盘,你们不要冒充国军,再不撤退我们就开枪了。”说着,砰地又响了一枪,不过这一枪是朝天放的,是一种示警行为。
老唐脑子轰然醒悟,这声音虽然嘶哑,却也挺熟悉的,他试着喊了一声:“茅头,你是不是茅头茅主任啊?”
对方静了,既没人声也没枪声了,片刻对方才回应:“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老唐如果不是怕挨枪,差点站了起来:“我是侍从室老唐啊,你的老乡,忘了没有?那一箱美国骆驼牌香烟,还记得不记得?”
又沉静了片刻,一个人从碉堡里钻了出来,朝这边挥手:“别开枪,别开枪,唐科长,是你吗?站出来让我看看。”
老唐确定了,这个人果然是茅头,回龙坡行营的副主任,陈布雷主任的亲戚茅头。
老唐也站了起来:“是我啊,千万别开枪,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
茅头哭咧咧的喊着:“亲人啊,你们可回来了……”然后扭头喊道:“兄弟们,都出来吧,国军回来了,国军回来了……”
随着茅头的喊声,两个碉堡里钻出来十几个人,一起狂呼:“国军回来了,国军回来了……”随着喊声,还有的人朝天扔帽子,有的人鸣枪,不过枪口却是朝天的,表示欢庆。
老唐确认茅头他们是在欢迎自己,尽管这样,还是吩咐了一句:“你们先等等,我过去看看。”这才迟疑不决的向下面走,心理上做好了随时趴下的准备。走到了铁栅栏跟前,茅头他们已将紧闭的铁栅栏门打开,茅头带着他的部属们冲出来迎接老唐,一见面就抱着老唐泪流满面:“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我们就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老唐比茅头冷静,忍着茅头浑身的汗腥气,让他抱了又抱,然后轻轻推开他:“兄弟,怎么回事?你们是刚刚回来,还是一直在这里呆着呢?”
茅头擦擦眼泪:“兄弟啊,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回头再说,回头再说,先进来歇歇,歇歇。”
老唐这才招呼他带来的人下山会合。茅头带着他们来到了那座主楼,然后带他们进了会客室。上一次来的时候,老唐来过主楼,这一回来,不由感慨,八年时光,这座主楼已经陈旧不堪,外面的墙砖灰蒙蒙斑驳陆离,就像蓬头垢面的乞丐穿了一身缀满补丁的破衣烂衫,门柱上面的镀铜合页也是锈迹斑斑。一进到接待大厅,过去金碧辉煌的接待大厅就像一个家产败尽的破落户,处处露出一幅寒酸相儿,柜台塌了一角,上面镶嵌的白玉片砖掉落了很多,露出了内里灰黑色的泥浆涂层。沙发也塌了半边,一头高一头低,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围着沙发嬉闹,看到老唐他们便纷纷围拢过来,一个个睁着好奇的眼睛盯着老唐他们。这些孩子身上穿的衣服就和这座主楼一样,不但破衣烂衫,而且没有一个孩子身上的衣服是合身的,有的直接套一件大人的上衣,衣服裤子算是都有了。
老唐惊讶:“这些娃娃是咋回事情?”
茅头不好意思的笑笑:“没办法,八年多封闭在这里,有些男女部属日久生情,结婚生子了……”刚说到这里,一个小孩扑过来拽着茅头的衣襟喊:“爸爸,这些人是哪来的?是日本鬼子吗?”
茅头作势拍了孩子后脑勺一巴掌:“胡说八道,要是日本鬼子来了,你还能活吗?这是国军,快叫唐叔叔。”
孩子仰着头喊了一声:“唐叔叔!”
老唐应了一声:“好,乖。”想到自己兜里还有来的时候从侍从室抓来的糖,就掏出来给了孩子,其他孩子见到,一拥而上,纷纷伸手:“我也要,我也要……”
老唐兜里的糖都给了茅头的儿子,另外的孩子要就掏不出来,非常尴尬,茅头吩咐他儿子:“大家分,大家分。”
茅头的儿子便命令别的孩子排队,然后一人一粒的分糖。让老唐惊愕的是,孩子们接过糖来,一开始非常高兴的吃进了嘴里,紧接着却噗噗噗的朝外面吐,好像他们吃的不是糖,而是药。
老唐有点不高兴:“这些孩子咋惯成这个样子了,糖都不吃。”
茅头苦笑着解释:“唉,娃娃们一年四季除了柿子、柿饼就是红薯地瓜,都是甜的,甜的早就吃腻了。”
老唐随着茅头上楼,到了会客厅。会客厅的地板上已经没有了地毯,不过相比楼下接待大厅还是整洁、卫生些,正面的墙上挂着蒋总统全身披挂的画像,光线有些昏暗,画像里的蒋总统神色阴暗僵硬,箍在画框中间,很像被羁押归案的要犯。摆放成一长条的会议桌上竟然还有桌布,可惜桌布陈旧,很多地方都破了洞洞。茅头的属下们挤在门口围观,有男有女,身上穿的衣服五花八门,一个个灰头土脑,再也没有当年身着整齐划一的制服时那份精神了。
茅头驱散了下属:“都散了,都散了,赶紧清扫卫生,你去烧点水,你去找点茶叶,你去准备午饭……”下属们纷纷答应着离开了。
茅头安排妥当之后,回身过来坐在老唐身旁:“兄弟,你们打回来了?日本人呢?”
老唐听他这么问,才知道,外界的情况他们这里居然一点都不知道:“兄弟啊,日本人投降了,总统已经还都了,你们怎么啥都不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