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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南京西北角靠近长江的一片坡地叫回龙坡,这道坡位于紫金山横穿城区以后的余脉,连接古长江冲积物堆成的下蜀黄土岗地,南边与幕府山对接,是一个倚山面水的风水绝佳之地。传说乾隆尚未继承大统的时候,跑到江南游玩,曾经驻跸在这儿,并且在这里替元朝统治者反思了败亡原因,最终得出了“统汉必通汉”的结论,上书他爷爷康熙,大获赞赏,康熙由此认定满清王朝长治久安的希望就在这孙子身上,于是破例隔代指定了接班人,并且从此确定了满汉一家、满人与汉人同化的治国方略,为满清帝国将近三百年的稳定统治夯实了基础。

解放以后,有一些专家学者考证这个地方的名称来历,有的说这个地名早在唐宋时期就已经有了,有的说是民国建立以后才有的,比较权威的说法是,这个地方原来叫柿子坡,因其特产那种中看不中吃的大脸盘柿子,后来乾隆下江南驻跸过这里,才改称回龙坡。最不靠谱的说法是,委员长迁都重庆前夕住过这里,抗战胜利还都的时候又住过这里,所以叫回龙坡。这个说法不靠谱的地方在于,没办法考证委员长是不是真的住过这里,正史野史都没有记载。这个说法更不靠谱的地方还在于,到底有没有一个曾经叫做回龙坡的地方,这个地方的准确地点在什么地方,都没有找到确切的史料证据。

事实的真相是,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之前,委员长并不知道这个地方,委员长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还是就迁都问题迟疑不决的时候。到底迁都不迁都,什么时候迁都,一直让委员长焦虑不安。不迁都吧,战事不利,日寇步步紧逼,拿下南京指日可待,虽然公开场合委员长振振有词豪言壮语:“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誓与敌酋抗争到最后一兵一卒”“誓死捍卫国之首府”,心里他却很清楚,凭国军那落后的装备和基本上没有训练的素质,要想保住首都,艰巨性不亚于收回东北。迁都吧,太狼狈了,谁都明白迁都不过是逃跑的代名词,国内外的负面影响难以承受,最令人担忧的是,对于士气本就不高的国军而言,迁都引发军心涣散是很难避免的,甚至进而导致政权垮台的连锁反应都极为可能。

焦虑和郁闷搞得委员长身心疲惫,最难受的还是举棋不定的犹豫,比举棋不定更难受的是命运未卜的期待与恐惧。宋美龄看到老公整天忧心仲仲寝食难安,本来就不胖的那张长脸被忧虑削成了巴掌宽的鞋底子,秃头也越来越尖越来越像一颗枣核儿,心疼不已,跟秘书长、侍从室副主任陈布雷商量了一下,要带着委员长外出换换心境。

陈布雷是委员长的老乡,民国著名的大才子,深受委员长器重,论官衔虽然仅仅是副秘书长、侍从室二处的副主任,实际上却是委员长的贴身大秘,委员长对他一般没有公事公办的距离感,所以,宋美龄才跟他商量。

委员长外出休闲,如果放在和平时期并不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儿,可是如今不同,外面强敌进逼,内部人心惶惶,在这个敏感时期,委员长的一举一动都成了众目所属的焦点,委员长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在什么场合放了个屁,马上都会成为国内国外研究、分析的焦点。同样一件事情,能不能取得预期的效果,不但在于事情本身的性质,更重要的还是时间和地点的拿捏。

委员长需要休息,需要换换心情,在这个大问题上宋美龄和陈布雷的意见完全一致。然而,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去,却成了两个人难以决断的难点。

陈布雷长得有点老相,沉默寡言行事稳重,在人事交往上亦保持了朋友之交淡如水的清客风骨,不光委员长对他深为倚重,就是宋美龄也对他尊重有加。有的时候遇上事儿,宋美龄可能对别人发火,对陈布雷从来都是和颜悦色。

“布雷先生,我觉得先生这个时候外出,第一、不能离开南京的范围,如果离开了,很容易给别人造成误解。第二、不能就在南京,就在南京那还不如哪也不去。第三、去的地方一定要风景宜人,清净舒适,你心里有没有这样的地点?”

陈布雷明白夫人的意思,委员长外出,即使有再严格的保密措施,也不可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觉,他一旦离开南京范围,势必要成为国内外的重大新闻,造成的后果是谁也无法预料的。可是,如果就在南京城内的景点转转,夫人没有明说,他却心知肚明,南京难民成灾,人心惶惶,街市萧条、杂乱不堪,本地人都千方百计想逃离这座即将沦陷的城市,外地人却千方百计想逃进这座名为首都的金陵古城。总统府反而算是最为清净的地方,如果要去城内的景区,比方说玄武湖、汤山、明孝陵等等,认真考量都不能去。现如今,南京城内大部分公园景区都成了难民的容身之地,总统到难民营去休闲,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异想天开。

如果远离南京城区,势必要暴露委员长的行程,既有引来敌特谋害的风险,也难免政治上引发猜想。还有的地方很不吉利,比方说明孝陵,有的地方太奢华,容易让人想到委员长在国难当头的时候还去享受,比方说汤山温泉,还有的地方,比方说秦淮河就更不能去了,万一引发委员长的绯闻,那可就是万口莫辩的舆论灾难。

既不能离开南京,又要清净安全,陈布雷真的犯难了。他甚至有些烦,觉得夫人把这样一个难题推到他面前简直是有意为难他。他竭力用夫人找自己商量这件事情,是对自己的信任和器重来安慰自己,一半脑子用来安抚自己的情绪,一半脑子帮宋美龄想招儿,思想能力打了对折,商量了一下午,也没有个结果。

耗费了一下午时间,没有做出任何决定,陈布雷心事重重,下班回到家里,却见妻子面有喜色,从厨房也飘出了他最为熟悉的炒慈城年糕的味道。慈城是他的故乡,慈城年糕是他少年时期最为向往也能经常吃到的美食之一:“来人了?”

陈布雷估计,肯定又是老家来人了。自从在委员长身边担任要职以来,不时有家乡人追过来叨扰,追过来的人中,低层次的不过是想通过他找个工作混口饭吃,高层次的是想通过他疏通官场升官发财。对于低层次的人,陈布雷一般会尽力而为,在不违反党规国法的前提下,帮他们找份工作,因为他懂得,帮他们找份工作,就等于给他们了一份活命的口粮。对于高层次的人,陈布雷客客气气却绝不出面帮忙,这既是不屑于那种蝇营狗苟钻营的洁身自好,也是为人做事谨慎自保。他深知国民党的官场党派林立,利益山头各自为政,各种势力、关系错综复杂,身陷其中很难自拔,如果利用自身的权利和名望,给任何人谋上一官半职,都难以遮人耳目,迟早会成为自己身上的污点,不但会丧失委员长对自己的信赖,甚至会成为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政敌攻讦自己的口实。

看到老婆脸上的喜色,嗅到厨房飘出的家乡风味,陈布雷有些心惊,他既希望家乡有人能常来看看,却又怕家乡来人,原因很简单:家乡来人随身携带的麻烦肯定比乡情和家乡的土特产更加沉重。

“没事,是茅头来了。”看到陈布雷脸色抽紧,他老婆连忙给他宽心。

陈布雷松了一口气,茅头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找他,因为茅头找的麻烦早就已经解决了。茅头是他老婆的表弟,姓茅,乳名猫头。从亲疏远近考量,这个表弟可不是一般的表弟。茅头从小失去双亲,由他的姑姑,也就是陈布雷的岳母亲手带大,实际上跟他夫人的亲兄弟一样。

茅头几年前跑到南京找他,请他帮忙找个工作,混口饭吃。老婆的这个表弟从小跟老婆的关系就跟亲姐弟一样,陈布雷的岳父母不但收养了他,并且供他上学读书,一直读完了高小。陈布雷岳父母先后辞世,茅头只好辍学。想回乡务农,却地无一垄房无一间,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一直在外面东一天西一日的给各种各样的老板打工。

老婆的姑表弟属于至亲,况且从小被岳父母收养,就更不能不管。再说,茅头仅仅是要求个工作,能够糊口便成,没有通过关系卖官鬻爵之嫌。于是陈布雷通过侍从室的后勤老唐,给茅头在回龙坡行营安排个工作。说起来,茅头这个名字还是陈布雷给起的,茅头找到陈布雷的时候,连个大名都没有,介绍工作的时候,人家问他的名字,他只有乳名猫头,陈布雷知道他姓茅,就顺手把他的姓加上乳名中的那个头字,做了他正式的名字报给了老唐。

陈布雷给茅头安排工作是非常有讲究的,首先距离不能太近,太近了亲戚关系容易暴露,会引起非议。其次也不能太远,太远了难以掌控,说不准茅头会打着陈布雷的牌子胡作非为。老唐也是陈布雷的浙江老乡,按照陈布雷的意思,给茅头安排了回龙坡总务采买的差事。采买这个工作看着不起眼,却是肥缺,行营需要的物资都要通过采买这个关口,有联系的商家自然不敢对他轻忽,小小不然的便宜还是能够沾上的。另外,采买这个岗位接触人面广,只要善于广结人缘,机会肯定要比固定在行营里面某个岗位要多得多。茅头勤恳扎实,为人又灵便聪明,很是受上上下下的赞许,混了几年,竟然当上了回龙坡行营的副主任。

“好久没见他了,怎么,回老家了?”因为嗅到了家乡慈城炒年糕的味道,陈布雷估计这是茅头回老家带回来的。

“是啊,茅头最近回了趟老家,知道你喜欢这一口,专门给你带回来的。”

两口子聊着进了屋子,茅头听见陈布雷回来,已经站在堂屋恭候:“姐夫回来了。”

陈布雷看看茅头,似乎胖了些,过去的瓜子脸变成了柿子脸。陈布雷是个博学多才之士,博览群书,正史野史乃至一些坊间轶闻兼收并蓄,对于回龙坡的传说自然也略知一二,看到茅头胖了,便轻轻开了个玩笑:“茅头在柿子坡也变成柿子脸了。”

茅头在回龙坡行营干了好几年,也知道回龙坡的另一个叫法“柿子坡”,嘿嘿一笑凑趣:“姐夫,我正担心日本人把我当成柿子给摘了。”

提及日本人,陈布雷想起当前战局危急,烽火连天,这个时候茅头居然还能回乡探亲,会不会是在安排后路?便问了出来:“你对战事没有信心吧?”

茅头聪明伶俐,马上懂得陈布雷的意思:“委员长有信心我就有信心,我就是在战局未卜的时候抓紧时间回家看看,给姑姑姑父上个坟,万一战局不利,大家转移,就说不清什么时候才能再回老家给老人上坟了。”

这话说得陈布雷和他老婆都愧愧地,茅头仅仅是个侄子,人家在这紧要关头还想着回家给姑姑姑父上个坟,烧烧纸,他们作为女儿女婿,却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有了愧疚,也就有了感激,陈布雷老婆忙不迭的摆桌上饭,叫了在里屋写作业的儿子女儿,一家人陪着茅头吃饭。

陈布雷本来就少言寡语,又遵循“食不语寝不言”的儒训,他们家在饭桌上只能听到咀嚼食物吧唧嘴的声音,基本上没有说话的声音。反倒是茅头,喋喋不休,话题围绕着国民政府何去何从,会不会迁都,什么时候迁,这种话陈布雷根本没法搭茬,即便在自己家里,即便在自家的饭桌上,这也是个极为敏感的话题,尤其是陈布雷,任何一句话,都会被理解为委员长的意志。

其实,茅头话头的落脚点在回龙坡行营的人马会不会随着国民政府迁都上,作为行营的工作人员,能不能随同政府机构一起逃离,是关系到他们每个人命运前途的大事,也难怪他关心。

茅头喋喋不休,陈布雷也不能一句话都不回应,那样会让茅头误解,觉得他这个姐夫冷落他、看不起他。陈布雷只能问问他的工作情况、生活情况,还有,就是回龙坡行营的情况。

问及回龙坡行营的情况,茅头话更多了:“行营是国父在的时候设立的,风景那是没说的,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背山面水,不但风景好,风水更好。虽然政府投入不多,可是依靠国父的威望,不时有企业商家赞助、馈赠,加上我们自己也开展了一些经营项目,现在已经有相当完备的规模。八幢各自独立的别墅,一座独立的主楼,都已经建成,每年的接待收入完全能够自给自足……”

回龙坡行营是当年孙中山就任南京国民政府临时大总统的时候,总统府经过国会批准以后,正式设立的总统行营。当时军阀混战,局势不稳,国民政府刚刚建立,时时刻刻都有风雨飘摇的危机感,设立这个行营的目的没有明说,实际上也就是防备有个万一、不测,让总统逃跑的时候有个就近的地方暂避一时。孙中山的临时大总统正应了“临时”两个字,位子没坐稳就被迫下台,下台的时候朝南走,回龙坡行营在西北向,这座行营根本就没用得上。

行营虽然没有接待过总统,可是,设立回龙坡行营是经过国民代表大会批准的,它拥有完整意义上的法律合法性,所以,人员编制、建造经费、地址圈划等等,就像坐上了法律大篷车,沿着运行惯性继续着。虽然经费投入随着执政者的变更有一搭没一搭,却也从来没有彻底断过,因为每一个国民政府的总统,都不想因为这种小小不然的破事,麻烦国民代表大会重新表决一次,更不想背上对国父不敬的恶名。

委员长上台以后,为了表示自己属于国父的正宗接班人,对凡是国父遗留下来的事儿一概郑重其事,不仅重新修缮了总理陵寝,而且每年都要大张旗鼓的亲临总理陵寝拜谒。不知道谁提醒他南京西北方向还有这么一座国父行营,便正式批准,从财政收入中设立了一笔专项拨款,虽然不多,却也等于宣示本届政府正式认可了这座行营的官方身份。

茅头在那儿兴致勃勃的介绍回龙坡行营的情况,陈布雷脑子里却灵光显现,蓦然想起和夫人为难了一下午,一直没能解决的那个大难题:委员长休闲去哪儿?这个回龙坡行营不是最合适的地方吗?距离南京市区不过二三十公里,并没有离开南京的行政辖区,但是二三十公里的距离却足够分隔市区的喧闹杂乱萧条和种种令人烦恼的景象。此外,这个地方的名字也好,回龙坡,龙回天上就是腾飞,寓意尚可。另外,这里曾经是先总理、国父的行营,委员长在这个时候驻跸那里,即便消息泄露出去,怎么解释都有道理。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那里的景观和环境够不够接待委员长的标准。

陈布雷是个办事极为谨慎、稳重的人,他越想越觉得回龙坡应该是可以让委员长休闲换换心境的地方,可是,这件事情毕竟非同小可,他决定第二天向夫人提提这个地方,看看夫人的意下如何,这件事情肯定要夫人最后拍板才行。

实地考察回龙坡行营

陈布雷上班以后,照例是亲自动手打开水沏茶、归拢文件擦桌子,自己把自己安排好,然后才坐在办公桌后面静静心,歇歇气。这些事情本来完全用不着他自己亲自动手,不论是总统府的勤杂还是秘书室的小秘、侍从室的侍卫,论公论私都有义务替陈布雷沏茶、打扫办公室,可是陈布雷不用他们。

陈布雷有自己的盘算:看着干活,实际上锻炼的是自己的身体,文人本身就静多动少,每天早上能活动活动既锻炼了身体,也松懈了精神。此外,自己的办公室难免一些不方便别人知道的机密,其实,就内容而言,到底哪些算机密,哪些不算机密,连陈布雷自己都不清楚,似乎凡是进了他这间办公室的文档,不管什么内容,文件夹上都难免一个“密”字,唯一不同的是前缀有的是“秘”,秘密,有的是“机”,机密,有的是“绝”,绝密。不论密级是什么,陈布雷都怕,怕从自己这里有什么涉密的问题发生,仅仅从这点出发,他也极难接受别人在他不在的时候进入他的办公室。

陈布雷活动完手脚,微微有些气喘,每天早上都做这些上班的前奏,早就已经习惯,没想到现在却又有些喘,证明体力大不如前了。陈布雷身负重任,身为委员长的文胆,大量的文稿要经过他的审阅、修改,以委员长名义发布的讲话稿、文告之类的文章往往都要他亲自操刀。做这种事情的压力不足与外人道,不但文章的整体精神需要严格把握,准确表达委员长的意志,而且既要在文字上做到精益求精,还要符合委员长的语言习惯和表达方式,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要字斟句酌,呕心沥血,常常累得他要吐血,其中苦楚他只能自己吞咽到心里,对老婆都没法说。

除了繁重的文字工作,作为国民政府的副秘书长、侍从室副主任,他还经常要应付一些委员长或者夫人认为只有交给他才放心的工作,比方蒋夫人跟他商量给委员长找个合适的地方散心的问题。这种事情本来用不着他操心,可是夫人找到他商量,意味着对他的信任和倚重,他绝对不能以任何借口推脱。想到这件事,他连忙给夫人的侍从室挂电话,求见夫人。片刻,侍从室侍卫就回了电话,约定上午十点在官邸会面。他轻易不会直接约见夫人,一旦约见,夫人从来不会拒绝,只要没有特别重要的日程耽搁,甚至不会拖延,一般都是即刻接见。

总统府其实就是国民政府的办公机构,委员长住宿办公并不在这里,而是在总裁官邸。南京有四处总裁官邸,委员长最经常住的叫憩庐,距离总统府乘车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总统府的车辆都有特别通行证,憩庐的护卫都认识,即便认识,也必须停下车辆登记,这样按照和夫人约定的时间就非常紧张。

陈布雷坐在车里,等着司机登记、护卫放行,眼前却不时浮现出从总统府到憩庐一路上看到的情景,心情很是烦乱。南京城里到处都是军人,既有全副武装巡视的军警,也有不知从何处败退而来的伤兵。路途经过的街道商铺关门,市场萧条,可是街市上却又乱哄哄地,从沦陷区逃到南京的难民扶老携幼、衣衫褴褛,就像淤塞的泥石流,把街道变成了一段一段、一节一节栓塞的大肠,陈布雷的车一路东转西弯寻找着能通过的街道,好容易才来到了憩庐。

一切景象都告诉他,即使日寇没有打进来,光是南京面临的人道危机,就已经够政府受的。金融危机、市场混乱、难民成灾、物价飞涨,南京现在就像一座将倾的大厦,一艘风雨飘摇的破船,不管是不是有更大的地震和狂风骤雨侵袭,覆亡都是它的宿命。陈布雷是一个内向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定力极好,即便如此,一路上看到的情景,也让他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司机听到他叹息,惊讶地扭回头看了他一眼。

从憩庐的戒备也可以看得出,戒备升级了,外围有大批的军警荷枪实弹的把守,进了院子,则到处都是刚哨林立,还有一些黑衣人巡视把守,这些黑衣人肯定不是侍卫官。陈布雷的车侍从室的人都认识,黑衣人却不认识,拦下来再度检查,确认无误之后才予放行。陈布雷估计,这些黑衣人是中统或者军统的人,让他们参与委员长的护卫,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夫人在会客室等他,陈布雷要说的话很简单:“夫人,我回去以后想了想,有一个地方很合适。”

夫人扬扬下巴,夫人长期留学美国,身上有很多洋派做法,包括形体语言,比方说耸肩膀、扬下巴、打响指,陈布雷很不适应,但是却懂得,夫人扬下巴的意思是让他说下去。

“回龙坡行营,夫人知道吧?我觉得那里比较合适。”

宋美龄并没有直接回答合适或者不合适,眼珠转来转去的想了片刻才说:“你抽空过去看看吧,如果你觉得可以,就那里。”

陈布雷很忙,委员长交待下来的会战文告还没有落稿。松沪战场局面一日数变,发布文告,表达坚决抗日的决心是非常必要的,对于稳定军心,强化军民保卫南京的信心具有极大的精神鼓舞作用,所以,陈布雷对这篇文告极为重视,还没有动笔,心理上的压力已经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可是,这个时候夫人却让他去亲自打前站,视察回龙坡行营适不适合委员长休闲散心,陈布雷暗暗后悔,真不该多事,一大早跑过来请示去不去回龙坡。可是,他绝对不能当面拒绝夫人,说他要写稿子不能去,迟疑间,几乎是本能的就答应了夫人。

回到办公室,想到茅头,便急忙给家里打电话,还好,茅头还没有走,刚刚起床正在吃早餐,陈布雷就约他在家里等,然后一起跟他去回龙坡看看。

陈布雷争分夺秒,从总统府赶回家里,接上了茅头,在茅头的指引下,急匆匆的朝回龙坡赶。由于地处南京的西北角,暂时还不是战争攻防两方的焦点,所以路上碰到的军人并不多,查验的关卡更是没有遇到一处,陈布雷的心情因为车辆行驶的顺畅,也跟着顺畅了许多。车子从城区出来行驶了将近二十公里左右,就右拐驶进了一条狭窄的乡道,乡道一路蜿蜒向上,翻越了一座小山,在山顶,一路向下,沿途都是柿树,正是柿子成熟的季节,一颗颗金红的柿子坠在碧绿的枝条叶子中间,看过去甚是养眼。

“看见没,就在那儿。”茅头坐在司机旁的副驾驶座上,指点着山坡下面的一群建筑给陈布雷介绍。

陈布雷还是第一次到这个传说中的总统行营来,远远望去,只见绿树环绕之中,有一道铁栅栏围墙,围墙里面错落有致的散落着七八幢别墅,别墅的中心有一幢四层楼房,占地面积大约有三百亩左右:“这一片围了多大地界?”他问茅头。

“不大,不大,也就是三百亩吧。”

陈布雷的估计得到了证实,内心沾沾自喜,在家乡的时候,他祖父曾是当地的乡公,乡公是一个职务,近似于后来的公证人员,族人乡邻分田劈地,都要由乡公丈量。小的时候,他就经常跟着祖父干这种事儿,跟着祖父干这个活有个好处,可以吃到免费的饮食。每当丈量完成,交易两方签了协议之后,买方负责备好两荤两素外带黄酒的便餐招待酬谢。

祖父曾经对他说过,人在天地中间,心在人的中间,心高一分、低一分,都叫偏,心偏则为人不正,为人不正者,不能当乡公,因为乡公的基本要求就是为人正直、处事公正。就这样,他在幼小的时候,就接受了初级的人品教育,同时也练就了一双估量田亩的好眼力。

车子从山上下来,就遇到了第一道关卡,把守关卡的人穿着便衣,很认真的探头到车窗里查看,看到了茅头,赶紧敬礼,然后起杆放行。陈布雷看不出他们属于哪个系统,茅头告诉他,这是行营的保安人员:“虽然先总统和委员长都没有来过,可是保安工作一切照旧。”

这座行营的围墙并不是想象中的高墙深垒,而是精美的铁栅栏,每隔十米左右有一个水泥基座固定铁栅,铁栅栏有两米多高,竖起的一根根铁棍顶端,却是令人胆寒的尖刺。即便这样,这座行营的防卫设施也与陈布雷心目中的要求相去甚远,就这种铁栅栏,纯属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摆设,不要说日伪特的杀手,就是一般的盗贼也绝对不会被这铁栅尖端的尖刺阻隔。

茅头实在是太精明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令陈布雷甘拜下风,他刚刚有了一点对行营安全设施的失落,茅头马上向他解释:“姐夫,你看,这道铁栅栏里面的矮蒺藜墙。”

陈布雷这才注意到,铁栅栏里侧种植了灌木,灌木是浑身长刺的蒺藜,如果仅仅是天然蒺藜还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一道高约一米宽约两米的蒺藜墙里面,裹杂着由铁丝和利刃组成的防护网,而且防护网上还散落着铜铃铛:“姐夫,这种防护设施不但有效,而且很便宜,花费不了多少钱。”

陈布雷不能不承认,排除人工护卫的因素,仅仅是这道铁栅栏和天然蒺藜与铁蒺藜、铜铃铛混合起来的防卫墙,没有重武器轰开一条通道,任何人都难以逾越过去:“行营院子一共有几道大门可以出入?”

“一共有三道大门,正门和后门。”茅头回答。

“你不是说三道吗?”

茅头瞥了一眼身旁的司机,没有回答,陈布雷马上明白,第三道门肯定是极为机密的暗门,也就没有追问。

汽车直接停到了主楼前面,车一停下,便有身穿制服的服务人员抢上前来拉车门迎接。陈布雷没有跟着他进主楼,他的目的地不在主楼,而在别墅,他知道,委员长如果入住,肯定住在别墅里,不会住在这种大众化、具有接待功能的主楼里:“茅头,你们这些别墅里,最好的是哪一幢?”

茅头看看他,陈布雷在这瞬间也明白,茅头对他的目的已经心知肚明了。茅头点点头,也不多问,转身带着陈布雷向别墅区走去。别墅不多,仅有七八幢,每幢别墅相距大约有一百米左右,中间围绕着一池碧绿的水潭。这座行营背依小山,坐落在一片漫长的斜坡上,朝下方放眼望去,一片葱茏,丘陵起伏,远方能看到长江像一条磷光闪烁的巨龙,在茫茫原野上横穿而过。

陈布雷站在这儿,顿感心胸开阔了许多,心情也舒爽了许多,暗想,委员长如果能在这里稍住几日,身心都能得到休整。这个时候他也才感觉到,这里之所以没有修建密闭的围墙,是大有道理的,如果修建了密闭的围墙,眼界就会被围墙所局限,看不到远处的景致,而铁栅栏对人的视野却毫无遮挡,可以让人在行营里近观远眺远近风光。

茅头将陈布雷带到了最靠右手的一座三层别墅,对陈布雷说:“这幢别墅当初修建的时候,就是主别墅,专门为总统入住修建的,不论位置还是装修都是最好的。”

陈布雷说进去看看,茅头便派人叫来了守卫,打开门请陈布雷进去。别墅一层是一个厅,摆放着沙发茶几之类的家具,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茅头介绍说:“这里是门庭,旁边这里是厨房和侍从室、仆人房,”走到大厅里侧靠右边,推开了一道厚实的蒙皮大门,有楼梯一直通向了地下:“这里是地下室,地下室有暗道可以通向行营外面的山里。”

楼上是长长的过道,另有一间客厅,还有护卫室、秘书室、办公室、小餐厅:“住宿在楼上。”

楼上就是三楼了,也是整幢别墅最为核心的部分。从二楼上三楼的楼梯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三楼的过道上也铺着厚厚的地毯,人走在上面就像猫走在草坪上,一点动静都没有。茅头抢上一步,推开了过道右手的第一道门:“这里是卫戍室。”

二楼的护卫室其实是护卫休息的房子,里面有床铺,这里的卫戍室没有床铺了,只有硬硬的木板椅,还有一张简陋的桌子,桌上有电话,陈布雷过去拿起了电话话筒,电话是通的,刚刚拿起,马上就有接线员招呼:“你好,要哪里?”

陈布雷让她接通总统府侍从室,让他惊讶的是,居然马上就接通了。对方喂喂喂的招呼着,陈布雷没说话,放下了电话:“这楼上的侍从室简陋了点。”

茅头解释:“可能是为了防止侍卫松懈吧。”

陈布雷想想,很有道理,椅子硬了,人坐在上面打瞌睡就会硌得慌,偷懒的条件很差。

“这里还有一间秘书室,可能是给总统的贴身秘书用的。”

陈布雷有了几分好奇,推开了这间秘书室看了看,跟卫戍室不同的是,秘书室里办公桌、办公椅、沙发、茶几、床铺一应俱全,桌上除了电话,还有一台美国产的收音机。

陈布雷咧咧嘴说:“秘书待遇比侍卫高很多啊。”

茅头嘿嘿笑:“那是,应该的,走,姐夫,看看主卧室去。”

主卧室在过道的尽头,双扇大门上面蒙着绛红色的皮革,看着极为沉重厚实的大门,推开、关上居然毫无声息。主卧室里的豪华超出了陈布雷的想象,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无论是总统府还是委员长常住的憩庐,别的方面不说,若论卧室,都比不上这里。这间卧室实际上是把别墅三层的一半给截断了,宽敞的卧房里摆放的那张大床按照陈布雷的标准,足可以住下一家五口。地上铺着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主卧卫生间陈布雷也进去看了看,他知道,夫人习惯西式生活,对卫生间的要求极高,看过以后他放心了,这间卫生间的面积比主卧本身小不了多少,宽大舒适的浴缸和淋浴还有马桶都是从讲究舒适的美国人那里进口的名牌。

“屋顶还有一个独立的泳池,姐夫上去看看不?”

陈布雷抬腕看看手表,已经中午十二点多了,他还要赶回去向夫人复命,时间很紧,就谢绝了:“不上去了,平时有没有水?”

“有水,纯净的地下水。”

陈布雷点点头,转身下楼,茅头实在忍不住,悄声问了一句:“委座要来?”

陈布雷没吭声,瞪了他一眼,茅头吐吐舌头,没敢再问,心里却已经明白了。

陈布雷好奇,这么豪华的建筑、设施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下楼以后问了一声:“茅头,这些东西都是怎么来的?”他知道,财政对这里的拨款极为有限,尤其是近几年,战事不断,财政捉襟见肘,对这种地方的拨款除了维持编内人员的工薪,基本上就没有了,光是维护这些设施建筑,耗费都非常可观,这座行营的建筑设施能达到这个水平,而且维护保养的这么好,钱从何来?

茅头说:“姐夫,不瞒你说,主要有两条路,一条是学和尚,四处化缘,和尚打得是佛祖的旗号,我们打得是先总统和委员长的旗号。另一条路就是做生意,这里从来也没有接待过官方人物,政府也没有规定不准接待客人,我们平时也有选择的接待一些富商大贾,包括一些以私人名义住进来的高官,也能挣不少。”

陈布雷没有追问,在官场上混久了,他也明白其中的道道,很多官商勾结的事情,最适合在这里进行,豪华,隐秘,估计茅头肯定掌握许多这方面的情况。不过,他到这里来的目的不是查究这些破事儿,这些破事也轮不到他管,想管也管不了。

从别墅出来,陈布雷心里已经有了底,这里应该能够担负起接待委员长的重任,这才是他的目的:“茅头,我今天到这里来的事情,不要对外说,另外,你当着别人的面,不要叫我姐夫,就叫我主任。”

茅头连连点头:“我知道,你放心。”

正要上车的时候,急匆匆跑过来一个胖子,这胖子跑起来浑身颤抖,似乎跑过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麻袋肥肉:“欢迎欢迎,欢迎陈主任大驾光临!”扭过脸抱怨茅头:“茅副主任,陈主任来了你也不事先给个消息,请陈主任到贵宾厅休息,我已经吩咐备饭了,陈主任还是第一次大驾光临,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陈布雷愣住了,他想不到这里居然还有人认得自己:“你认识我?”

胖子解释:“是啊,我参加过办公厅召集的公务人员礼仪培训班,陈主任给我们讲过秘书守则那节课。”

陈布雷自己并不记得有这件事情,然而,人家认识自己,自己也不能太生冷,挤出笑脸应了声:“哦,可能,可能,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茅头呵呵笑着给陈布雷介绍:“姐……陈主任,这是我们行营的李主任。”茅头到底机灵,到口的姐夫两字刚刚喷出来一个“姐”字,生生地咽了回去,改口叫了声陈主任。

李主任抓住陈布雷的手上上下下颠着:“不敢不敢,陈主任叫我祝有就好,祝有就好。”

陈布雷是文人,对文字习惯性的敏感:“猪油?”看着他的胖劲儿,陈布雷如果不是一个稳重内敛之人,肯定要笑出声来。

“祝福的祝,有没有的有,父母所赐,陈主任见笑了。”李祝有嘿嘿笑着,胖脸活像行营遍处可见的大柿子。

陈布雷哪有时间在这里耽误工夫,谢绝了李祝有的宴请,急匆匆告别:“我是忙里偷闲到这里换口气,你们千万不要乱说啊。”

茅头和李祝有连连点头,赌咒发誓不把陈布雷到这里来的事情说出去。陈布雷钻进车里,却想起了茅头说过的那道暗门,又从车上跳下来:“你不是说还有一道暗门吗?带我去看看。”

茅头点点头,李祝有看到陈布雷又从车上下来,连忙朝这边跑,陈布雷也不阻止他,那道暗门,茅头知道,李祝有作为主任,肯定也知道。沿着青砖铺就的小道弯来拐去的走到了别墅后面西侧的铁栅栏跟前,铁栅栏附近有两颗柿子树,树上结满了小灯笼一样的大红柿子,陈布雷随手摘了一颗,用袖筒擦了擦,咬了一口,很涩,就又扔掉了。

两颗柿子树中间,有一个池塘,池塘里飘着柿子树掉落的叶子,茅头把手探进池塘边沿,也不知道按了个什么机关,只听铁栅栏那边哐啷一声,李祝有跑过去抓住铁栅栏用力一拉,铁栅栏和下面的铁蒺藜墙同时裂开一道口子,把铁栅栏推开,竟然是一扇大门。

陈布雷明白,这是为入住这儿的重要人物遇到危险的时候,准备的一道逃跑的通道。陈布雷四下看看,这里非常隐秘,通道畅通,应该没有问题,离开的时候,陈布雷闪过一个念头:但愿这道门永远用不上。

回去的路上,陈布雷看着路边、田野,漫山遍野的金红色柿子在绿树丛中格外耀眼,让人由不得心情愉悦,他想,如果委员长到这儿休息几天真的挺好。想到委员长,他又想起了还压在手头的淞沪抗战文告,心里又急了起来,吩咐司机:“快点。”

周到的服务

淞沪抗战如火如荼,委员长却犹豫不决,既想跟日寇决一死战,力保首都南京不致失守,那样不但可以稳定战局,鼓舞军民抗战信心,还能在世界树立起正面形象。又想寄希望于国际联盟,通过国联的斡旋而实现停火,为下一步的兵力部署、工商业内迁争取时间。

委员长在战略上患得患失、瞻前顾后,不但影响前方作战将士的战役部署和士气,也影响陈布雷的抗战文告的拟定。陈布雷拟写的文稿几经委员长审阅,都打了回来,不是嫌口气太硬,就是嫌口气太软,不是嫌格局不够大,就是嫌口气太大,与目前的实力不符。好在,可能因为住进了回龙坡,怡人的风景和舒适的环境让委员长心境不错,这份文告折磨得陈布雷都心烦意乱,委员长却没有不耐烦,或许他并不着急,文告三番五次的返工,他却一直没有发火。委员长对武将和文官的态度截然不同,对武将动辄破口大骂“娘希匹”,对文官虽然不会如此粗鲁,真生气的时候也会瞪着眼睛嘟囔一句“扯犊子”。扯犊子这句话是从张学良那个瘪犊子嘴里学来的,委员长认为这句东北土话很适合表达文不达意、胡编乱造的文风。

那天返回南京以后,顾不上吃午饭,陈布雷又跑了一趟憩庐,当面向夫人汇报了他亲自前往查勘的感觉,并且建议委员长前往休息之前,夫人最好能够先去看看。

夫人对他给予了极大的信任,说他去看过就行,回头她给先生说说,看看先生自己的意思。过了两天,侍从室就传过来消息,开始给回龙坡拉专用通讯线路了,陈布雷知道,总统要去回龙坡休息了。

委员长陷于内外交困之中,哪有心情在这个时候跑出去休闲疗养,可是架不住宋美龄劝说,也就抱着姑且出去换换空气,就算把办公室临时搬到回龙坡几天的想法,答应了宋美龄。待侍从室将一切安顿好了之后,委员长偕夫人在陈布雷等人的陪伴下去了回龙坡行营。

自从陈布雷亲自到回龙坡行营查看之后,茅头就一直等待着这一天,他明白,按照姐夫的身份地位,绝对不会突然间跑到这个被冷落多年的总统行营闲逛。最大的可能是,委员长要来,他是来查看情况打前站的。所以,陈布雷回去以后,茅头就开始着手做准备,指挥花工对花圃进行了修整,清理了荒僻之处的杂草垃圾,厨房也进了一批江浙风味的果蔬菜肴,总统别墅所有房间的床上用品一概换上了崭新的铺陈,进行了里里外外大清扫,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行营主任李祝有追问了几次,是不是又有贵客入住,他都含混其词的应付过去了。表面上他对李祝有尊重顺从,事事请示汇报,两个人表面上交情很不错,合作很愉快,实际上他打心眼里很看不起李祝有,认定这人就是一个见钱眼开,无利不起早,有利懒得动的废物。事实上,在行营里,真正的实权已经不知不觉中全部落到了他的手里,他的手段粗略的说,就是尽一切可能笼络人心,抓一切机会为己竖威。

李祝有很懒,经常不来上班,即便来了就坐在办公室里泡茶,想要好吃的好喝的就打电话让厨房给送到他的办公室。他最大的嗜好就是每天晚上临睡之前把藏在办公室隔间隔墙里的钱掏出来一遍一遍的清点。有了茅头这样一个尽心尽责的助手,李祝有更是落得清闲,即使下属有什么事情请示,他也会说去问问茅副主任,以至于“去问问茅副主任”成了他的口头语。时间一长,也就没有人麻烦他说那句“去问问茅副主任”,有什么事情都直接找茅头请示了。

茅头不但做好了接待委员长的一切准备,还暗地里开始谢绝一些高官巨富预定住宿休闲,理由是行营最近正在整修,近期不对外开放。这里还有另外一个赚钱的套路,类似于现今的会员制会所,一些高官贵胄富商大贾拥有行营的贵宾身份,当然,这种身份是需要花钱购买的,根据投资的多少,分成三个档次:金卡贵宾、银卡贵宾、铜卡贵宾,贵宾卡都是真金白银制作的,虽然很薄,分量并不重,在圈内人心目中却是身份的重要象征。对这些贵宾,行营也一概以内部整修为名,暂时谢绝接待。

行营经费有限,政府财政拨款实际上是象征性的,主要还是因为这里曾经是先总统孙中山的行营,尽管孙中山一次也没有来过,名气却在,断了拨款,就会有人嚷嚷对先总统、国父不敬、不孝。财政拨款又保证不了这里的费用开销,对行营自己开辟一些生财之路,政府有关部门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甚至还专门发文,要求行营定期上报经营收入,实际上使行营的自主经营合法化了。至于行营上报的经营收入有没有缩水、虚假,却没有人去核对查证,即便想核对查证,也是纸上谈兵帐上往来而已,根本就查不清实情。

茅头的判断一点没错,陈布雷来过的第三天,侍从室主任也来查看了一番。宋美龄表面上对陈布雷说他看过认可就行,实际上又另派人员过来对陈布雷的查勘结果进行复验,这并不是不相信陈布雷,而是因为回龙坡行营毕竟是第一次正式启用,不得不慎重一些。

侍从室主任回去以后,又过了三天时间,侍从室的通讯科就开始给这里拉通讯专线,茅头确认,委员长要来了。对于回龙坡行营而言,这是首次真正接待总统级别的贵客,虽然将委员长还不是名正言顺的总统,但却是事实上的国家元首,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能不和李祝有明说了,不明说,万一李祝有这个蠢货到外面胡说八道,消息传了出去,那可就是天大的事儿,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李兄,最近行营开始热闹了,你估计是怎么回事?”

李祝有倒也直爽:“还能怎么回事,委员长要入住行营呗。”

茅头多少有些惊愕,在他心目中,李祝有就是一头蠢猪、废物,没想到这家伙挺敏感,判断也很准确:“我估计也是,上面虽然没有明说,该做的准备我们也要做。”

李祝有哈哈一笑:“茅副主任,你不是已经在做了么?做得挺好。”

茅头蓦然醒觉,李祝有绝对不像他的长相那么蠢,其实稍微往深里想想,不要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大俗话,就是现实地说,没有点底子,不管这底子是自己的能力还是后台靠山,能在这个位置上长期坐着,本身就是不可能奇迹。瞬间的念头,让茅头警醒,他连忙表现谦恭:“那好,我继续做,主任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我没有想到的,主任给我提提醒。”

李祝有在座椅上费劲的扭了扭他的胖躯体,想把身体摆放得更舒服点:“行了,你做得很好,我没啥可说的。兄弟,这是我们行营开天辟地第一次接待委员长,意义和重要性你是聪明人,不用我说也知道,千万千万不能出篓子啊。”

能正式接待一次委员长,今后回龙坡的地位必然会随着名气发生一次质的飞跃,伴随着这次飞跃,今后说不定财政拨付能大幅增加,即便财政拨款不增加,今后行营的自主经营这一块也肯定会更加顺风顺水,收入肯定行市大涨。

果然不出所料,几天以后,总统府秘书处、侍从室都来了人,正式宣布委员长偕夫人,将在近日入住回龙坡行营,即日起对回龙坡行营实行戒严,包括行营工作人员,任何人都得凭特别通行证才能出入。在宣布了这件大事的同时,秘书处、侍从室都有官员入住打前站,通往回龙坡的道路封闭,四周三公里范围内都驻扎了军警。内部也对行营所有工作人员进行了一次甄别,重新配发了特别通行证。财政上还特别发了一笔制装费,说是给回龙坡行营的所有工作人员重新换工作服。茅头和李祝有商量了一下,没有给员工做新衣服,把库存的服装拿出来发给了员工,置装费通过一家裁缝铺转了一道手,两个人给分了。

几天以后,一大早一长溜大小车辆组成的车队沿着山道疾驶而来,最前面是一部美式中吉普,上面坐着两个校官,紧跟在中吉普后面的是一辆美三零吉普车,车上竖着高高的天线一看就知道是无线电联络车。后面是一模一样的三辆黑色美国防弹轿车,每辆黑色轿车之间还隔着一辆中吉普,最后则是两台大卡车,车上载满了荷枪实弹的士兵。这样的车队行走在路上,很是招摇,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果不做重兵布防,万一敌匪特侦知了总统的动向,来个半路暗杀,那可不仅仅是委员长个人家的事情,而是关系到整个国家危亡的大事。

过去,委员长外出还是比较轻车简从的,经历了西安事变的惊魂十四日之后,委员长外出加强了戒备,大大提升了防卫标准。其实,这种做法真的遇上西安事变那种事儿,还是没用,只能算是相关责任部门做了个姿态,放了一个马后屁而已。

得知委员长车队来了,茅头和李祝有连忙带着服务人员队列整齐的守候在行营入口处恭候,按照他们的预想,委员长来了应该夹道欢迎,为此,他们还专门组织服务人员练了好几次,怎么鼓掌、怎么呼口号,没想到委员长马上就到,他们却被守卫军警赶了回来。那个带队的校官前两天见了行营的工作人员还笑呵呵的满和气,到了这个时候却翻脸不认人,铁青着脸命令他们各自回到岗位上去,不准扎堆凑热闹。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大家都没情没趣灰溜溜的解散,各自回到了岗位上恭候委员长。总统的车队一溜烟的驶进了行营,直接停到了总统别墅跟前,随侍的军警纷纷跳下车来,在四周散布开来,恭候在别墅前面的茅头发现,三辆长得一模一样的黑色轿车上却没有人下来,直到随从都下了车,一个侍卫官跑到第三辆轿车跟前,毕恭毕敬的拉开了车门,方才见到委员长从车里面钻出来,伸伸懒腰,朝四下打量着。另一边的车门打开,夫人宋美龄也下了车,站在原地朝四面打量。第一次接待委员长伉俪,茅头既紧张又惶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和李祝有并排站在别墅门前,傻呵呵的朝委员长两口子绽放笑容,等候着委员长两口子能够关注到他们。

车队驶离,另外两辆车上并没有下人,可是车从茅头眼前驶过的时候,茅头却瞄见里面也坐着人,前面是侍卫官,后面是一个秃子和一个女人。他顿时明白,那两台车不过是用来迷惑潜在敌特的伪装。车都走了,委员长和夫人汇合,夫人挎着委员长的胳膊,两个人却并没有进别墅,而是沿着蜿蜒的小径散起步来,显然,这里的景色让他们感到惬意。

看到陈布雷从后面的中吉普车上蹦下来,茅头连忙迎上前去:“姐……陈主任,我们该怎么弄啊?”

陈布雷说:“你们就在这儿候着吧,委座不主动招呼,你们就别主动往跟前凑。”说完,陈布雷夹着大皮包,直接进了别墅,茅头只好站在别墅门外眼巴巴地瞅着委座和夫人遛弯。

忽然,随侍委座的侍卫官朝这边招手:“谁是行营的总管?”

李祝有和茅头连忙一起朝委员长跟前跑,李祝有肥胖,跑不过,两个人同时起跑,茅头却抢了先,跑到委员长跟前,委座站在那里候着:“你是行营的长官?”

茅头毕恭毕敬的鞠躬施礼:“报告委座,行营副主任茅头。”此时,李祝有也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茅头连忙把李祝有推到前面:“这位是行营主任李祝有。”

委员长是个很讲规矩的人,等级观念极强,先向李祝有伸出了手:“你们幸苦了。”

李祝有双手捧着委座的手上上下下摇着:“不辛苦,不辛苦,总统辛苦。”

委员长松开了李祝有的手,这才朝茅头伸过手来:“你们辛苦了。”

茅头用地道的慈溪方言回应:“委座日理万机,比我们辛苦多了,欢迎委座,欢迎委座。”

委员长听到茅头地道的浙江慈溪口音,又问了一句:“你是慈溪人?”

茅头连连点头:“是的,是的。”感觉到委员长的手松了一松,他也连忙松开了握着委员长的手。

委员长盯了他一眼,说了一声:“一会我给你介绍个老乡,夫人,我记得彦及是慈溪人吧?”彦及是陈布雷的字,日常委员长喜欢这样称呼他,既显得尊敬,又显得亲近。

宋美龄点点头:“没错,你们都是大老乡。”她所说的“大老乡”意思是说,委员长跟他们虽然不是同一个村子,却都是同省邻区县的老乡。

茅头假装不知:“是吗?卑职还真不知道,能和陈主任同乡,不胜荣幸。”

委员长换了个话头:“这里不错,眼界很宽,眼界很宽么,人啊,眼界宽了,心胸也就宽了。”显然,到了这里居高临下能够远眺滚滚长江,让他的一直紧绷的精神有了暂时的舒缓。

宋美龄的目的达到了,心情也很好,对茅头说:“你们都去忙吧,我和委员长随便走走。”

茅头连忙撤退,陈祝有也点头哈腰的跟着撤离。这里有侍卫官随侍,有什么需要也尽有训练有素的服务人员服侍,所以并不需要陈祝有、茅头在旁边伺候。刚转身要走,宋美龄却又发话了:“稍等,你……”她点了点茅头:“你留下陪先生,给先生讲讲这里的风光环境,主任去忙吧。”

宋美龄和委员长都有一个不知道该称之为毛病还是癖好的心理选择取向:他们都比较喜欢长相周正、看上去顺眼的人,不喜欢长相不好尤其是有明显缺陷的人,也可能这仅仅是他们选人任人的下意识,但这个趋向确实存在。也可能他们是受封建礼教“德容言功”的影响,对人的长相比较看重而已。事实也证明,在委员长身边的工作人员,包括受他器重的文官武将,大都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难看的不太容易得到他和宋美龄的看重。虽然他也懂得唯才是用、不以相貌取人的道理,可是在感性上近乎本能的喜欢长相好的,不喜欢长相差的人,的确局限了他选才任能的眼光,或许,这也是他最终败落的一个重要原因。

陈祝有一身肥肉,动辄大汗淋漓,出汗多了身上就有狐臭味,呛人鼻子。而且一举一动气喘吁吁,胖脸上不但油光闪闪,鼻子上还有一个脂肪瘤,脂肪瘤虽然仅仅有黄豆粒那么大,长在那个最显眼的位置上,却让他几乎破相。一照面,宋美龄和委员长对他就有些嫌恶,宋美龄让他们自便,实际上是忍受不了他的长相和味道。可是,委员长初到这里,意兴正浓,四下走走,也需要个了解情况的人随时备询,此外,随时有什么所需,也不能让侍卫官现找,有行营的官员在一旁当个听差也是很有必要的。所以,茅头和李祝有告退的时候,宋美龄灵机一转,就把茅头留下来当听差。

茅头人长得算不上英俊帅气,但却周正端庄,身材也很正常,穿上行营新配发的长官制服看上去更是精神抖擞,留了一头显得非常精干利落的板寸,人也显得年轻精神,于是宋美龄就让他留下来陪侍委员长和自己。

茅头陪侍在旁边,刚开始还惴惴不安、拘谨忐忑,走了一会儿,委员长和夫人对他和颜悦色、亲切和蔼,便也渐渐松弛下来,对委员长的提问不但有问必答,显得对行营的一草一木都非常了解,而且对答得体,言简意赅,既能满足委员长知的欲望,又不啰嗦烦人,委员长对他感觉挺好。委员长来到行营最南边的围篱跟前,远眺着滚滚长江,随口问道:“这里地势极佳,位置也很好,南京是六朝古都,居然没有哪一朝代的帝王在这儿建个离宫,倒也是难得。”

茅头连忙回复:“帝王倒也有来过的,不过是传说,没有载入正史,没法考证真伪。”

委员长来了兴趣:“是吗?谁啊?”

茅头便将清代乾隆下江南的时候,曾经到这里驻跸,并且上书他爷爷的历史传说讲述了一遍。

“这里叫回龙坡,可能就跟乾隆下江南曾经到过这里有关系吧。”

这是委员长的判断,茅头连忙奉承:“总统真是见微知著、睹始知终,乾隆登基以后,每次到江南游历,都会到这里逛逛,虽然没有修建行宫,每次抽空到这里看看倒是真的,后来这事传开了,这里才叫回龙坡的。”

委员长笑了,在这国难当头、内忧外患的日子里,委员长基本上是眉头紧蹙、神情严峻,就连宋美龄也记不得上一次见到他笑是什么时候了,今天能看到委员长展颜一笑,宋美龄心情大爽:“茅主任,叫柿子坡肯定就是这里柿子多了。”

柿子坡漫山遍野都是柿子树,红通通的柿子在绿枝绿叶的掩映之下,就像满山的树上挂满了喜庆的灯笼,格外让人喜悦。

茅头连忙奉承宋美龄:“夫人真是慧中秀外、举一反三,说得对极了,正是有了这些柿子树,这里才叫柿子坡啊。”

“慧中秀外”这个形容词一般使用来形容长相漂亮人又聪明的女孩儿,用来形容夫人这个老娘们显然有些词不达意。此外,因为这里有大量的柿子树,俗称柿子坡是显而易见的事儿,因此就说宋美龄“举一反三”臭词乱用、胡拍乱捧的味道太浓了。如果不是他的地位决定了他不可能也不敢,如果不是他那一脸真诚毕恭毕敬的样儿作证明,甚至可以把他这话看成是调侃和讥讽。可是,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谁都喜欢听好听话儿,这种词不达意的奉承话由茅头一本正经的说出来,反而有一种憨实实的傻劲儿,挺逗人的。

果然,委员长再次笑了,这次不是微笑,而是呵呵呵发出了笑声:“你很有意思,很好,很好。”随着笑声,委员长还表扬了茅头两句。

宋美龄也抿了嘴乐,但是却没说什么,心里是十分的高兴,主要是在先生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脸,就像多日的阴雨天终于放晴了,心情自然非常爽朗。

说到柿子,委员长来了兴致,步到一颗柿子树跟前,摘了一颗柿子,用白手套擦拭一下,就往嘴里送。宋美龄大吃一惊,这样太不卫生了,茅头也大吃一惊,这么涩的柿子可不能让委员长吃。他紧跟在委员长身旁左边,蒋夫人跟在委员长右边,两个人同时伸出手来抢夺委员长送到嘴边的柿子。蒋夫人毕竟是徐娘半老的女人,动作慢了半拍,柿子被茅头抢了下来,倒把委员长惊了一惊。

茅头连忙解释:“委座,委员长,这柿子吃不得,涩得很,你没见满山满坡的柿子都没有人摘,就是因为太涩了,不然早就让人摘光了。”

委员长明白了,点点头:“多年没有直接从树上直接摘果子吃了,幼年在家里的时候,经常跑到果园里从树上直接摘果子吃,新鲜好吃,还从来不会得病。”

宋美龄这个时候才松了一口气:“达令也太不讲卫生了,想吃起码也要洗干净么,谢谢你了,茅主任。”

委员长和夫人兴致很高,尤其是委员长,似乎放下了心头的一切烦恼,在这依山面水、风光秀丽、景色绝佳的行营里四处转悠,一直到侍卫官催促了两次,才带着夫人步回别墅进餐。

其实不为人所知的是,正是因为这一次的回龙坡之行,令委员长的心理发生了变化,这种精神上、情绪上的变化对他的决策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白高兴一场

令委员长坐卧不宁、寝食难安的重大决策难题就是迁不迁都,何时迁都。到了回龙坡以后,尤其是听了茅头讲了乾隆驻跸回龙坡的传说之后,他由不得怦然心动,回龙坡的寓意让他振奋,甚至可以说他对抗战的前景都有了更加充足的决心。委员长信仰基督教,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凑趣,凑宋美龄之趣。骨子里他还是一个传统儒家文化孵育出来的怪胎,说他是怪胎并非贬损,受宋美龄的影响,起码,在形式上他是基督徒,《圣经》和《四书五经》搅合在一起,肯定会很怪。龙飞龙腾,回龙再现,这些具有宿命感、报应说、感应论跟基督徒毫不沾边的道理,经常会下意识地支配他的行为。他觉得,毫无预备的突然间跑到这个叫回龙坡的地方,似乎是冥冥间命运送给他的启示:走了肯定还会回来,而且是作为一条龙回来。

当晚,他就以国民党总裁、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名义发布了绝密命令,迁都重庆,所涉一切重要的工商业、学校、政府机关能够随迁的一概随迁,并且由党政军警特组成了先遣队,赴重庆筹备陪都的一切安置工作。陈布雷接过委员长命令进行文字修缮的时候,心中大惊,同时却也如释重负,要来的毕竟会来,不管怎么说,靴子终于落地,总比悬在半空迟迟不落好受一些。他不知道的是,委员长此时此刻的心情跟他一样:如释重负。

委员长在回龙坡住多久没有说,茅头他们自然也不敢问。好在委员长住在这里并不麻烦,一切饮食都由从憩庐带过来的专用厨师操持,用不着行营的厨师插手。委员长每天除了到庭院里散散步,就是跟各种各样应召而来的大员们开会、商谈。安全警卫自然是非常周密,行营的工作人员全部吃住在行营,一律不准外出,对外的电话也已经被严密控制,接听和外要通话,都只能在指定的单机上进行,而且通话的时候,跟前有侍卫人员盯着。

期间发生的唯一一件令茅头沾沾自喜的事情,却还是他从老家带来的慈溪年糕。茅头回老家带来的慈溪年糕送给了陈布雷一些,还有一些留着打算自己享用,这天在灶上炒了一盘,想到陈布雷也在行营随侍,就盛了一盘给陈布雷送去。

陈布雷在总统别墅二层的秘书室居住,吃饭在别墅一层的饭厅,委员长和夫人在二层的小饭厅。茅头端着炒年糕给陈布雷送去,陈布雷不能独享,就端到饭桌上跟其他侍卫一起吃。正吃着,饭前散步回来的委员长闯到了餐厅,抽着鼻子追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慈溪年糕吃啊?”

陈布雷没有想到委座鼻子这么灵,也没有想到委座会对慈溪年糕感兴趣,连忙站起来说:“有啊。”

蒋总统居然凑近饭桌,凑近那盘慈溪年糕嗅了嗅,然后随手操起筷子,夹了一块吃了,接着又夹起一块吃了,连连说:“好,好,多年未曾吃过,这个做的地道。”

陈布雷连忙解释:“这是茅主任从家乡带过来,知道我是慈溪人,送给我吃的。”

委员长早已知道他们是老乡,又夹起来一块朝嘴里送,宋美龄阻止:“达令,马上就吃饭了,不要再吃零食了。”

委员长连忙把第三块年糕送进嘴里,咀嚼着说:“好吃,亲切。”

谁都知道委员长吃得简单却极为讲究,尤其是粘的东西他根本不动,委员长年少轻狂的时候嫖娼患过梅毒,一口牙全都掉光了,现在镶得都是假牙,吃粘的容易把假牙粘掉,谁也没想到他居然对慈溪年糕情有独钟。

慈溪年糕有一个特性:粘而不沾,就是软濡香甜,却绝对不会粘牙,显然,将委员长深知其特性,所以才敢放胆进食。得知蒋总统喜欢吃慈溪年糕,陈布雷连忙告诉茅头,每顿午饭给总统炒一盘慈溪年糕。茅头第一次给委员长送年糕,被侍卫官拦了,茅头打出了陈布雷的旗号:“这是陈主任让送给委员长品尝的。”侍卫官才放行,茅头亲自把慈溪年糕端到了委员长的饭桌上,并且声明是他亲手炒的:“别人炒我怕炒不出慈溪本乡本土的味道。”

委员长很赞赏茅头亲手炒的慈溪年糕,在接下来的几天,每天午餐的饭桌上都有一盘茅头亲手炒的慈溪年糕,能吃御厨之外的人炒的菜肴,对于蒋总统而言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这天委员长照例和夫人在院中散步,茅头远远瞄见,不敢随便靠近,却被夫人一眼看到,招手叫他过来,茅头便急忙趋前听候调遣。

夫人说:“我们在这你们这里叨扰了几天,你们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事情没有?有了尽管说,能办的我会尽量办。”

茅头连忙客气:“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委员长和夫人能够驾临回龙坡行营,是我们每个工作人员最大的幸福,也是委员长和夫人对我们每个工作人员最大的鼓励,没有,我们没有任何要求。”

夫人连连点头,委员长也甚是赞赏,侍卫请委员长和夫人回去吃早餐,两个人掉头回别墅,茅头呆站在那儿茫然若失。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却白白丧失了,当然,茅头还没有傻到会向委员长提出任何有关个人或者行营的利益要求。但是,他仍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失去的是什么呢?他自己却也一时半会理不出头绪来。

午餐时分,他凑过去跟陈布雷、侍卫官们混,这些人在别墅一层的大餐厅吃饭,饭菜都是由行营的厨师负责,委员长从憩庐带过来的厨师,只负责委员长夫妇的饮食。主任李祝有长的貌似粗胖,却极为敏感,感觉到委员长和夫人不喜欢自己,也就不敢往跟前凑,躲在幕后负责一些后勤保障、服务监督之类的活儿,把茅头指使到前台表演。茅头是个尽职尽责的人,虽然不用负责委员长的饮食,却不敢怠慢了这些委座身边的人,每顿饭都要亲自过目菜单,而且要亲临饭桌征求意见,晚上还要安排这些人的夜宵,几天下来跟这些人混得烂熟,有的时候,也就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吃吃喝喝。陈布雷饭桌上没话,茅头避嫌,也不跟他凑在一桌,他喜欢跟他那侍卫官们混,那些人当了委座的面一个个毕恭毕敬从不敢多说一个字,背过委座自己人混在一起的时候,却也热热闹闹胡吹乱谝。

混得最好的还是侍从室总务科科长老唐,陈布雷当初就是通过老唐给茅头安插工作的,后来侍从室后勤室改成了总务科,老唐就提升为科长。其实,老唐在这之前只见过茅头一面,陈布雷请他给自己的亲戚安排个工作,给了个名字、简历,老唐叫过去算是面试了一下,恰好回龙坡行营有空缺,就给安排到了这里。老唐此次随侍总统夫妇才算是正式认识了茅头。当然,他和茅头的关系、茅头和陈布雷的关系,他是绝对不会往外说的。这种属于人情关系的小秘密,谁也不会轻易亮出来给别人看,因为,亮出来会有什么结果谁也无法预料,这是官场上谁都懂得的道理。

一者有陈布雷这层人情面子,二者茅头会来事儿,见到老唐每一次都能充分表现出面对恩人时候应有的热情和尊重,老唐对他印象极好。有两次,晚上老唐值班,茅头还专门备了两荤两素的凉菜热炒,带了窖藏十几年的女儿红老酒跟他熬夜聊天。今天茅头心情有点忐忑,既后悔丧失了一次机会,却又不知道丧失的机会到底是什么性质,坐在老唐边上闷头吃饭,神情有些落寞。老唐也没有主动跟他搭话,当着别人的面,他们都知道,不能显得私交过深。

别人吃完了,纷纷离座,老唐却没有动弹,他在等别人都走了之后,再和茅头聊天。人都散了,老唐才问:“茅主任,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看你情绪不佳。”

茅头作势抽了自己一巴掌:“唐科长,你觉没觉得我这个人特笨啊?”

老唐“呲”了一声:“你笨?身上粘毛比猴子还精,这才几年,你就当上了行营副总管,这是笨人能做到的吗?”

茅头摇头叹息:“你说我怎么这么愚笨呢,今天上午夫人当着委座的面问我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事情,她愿意帮忙……”

刚刚说了这一句,老唐就惊讶了:“你等等,你说什么?夫人当着委座的面问你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事情?”

茅头点点头:“是啊。”

老唐急切的追问:“这可是天大的奇闻,告诉你吧,夫人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别说我们,就是楼上你那位亲戚,肯定都没有受到过你这种待遇。你没提提升官发财之类的事情?”

茅头苦笑:“你别跟我开心了,我能那么没尺寸吗?”

老唐又问:“那你说什么了?”

“唉,当时我就蒙了,哪里还想得起来有什么能麻烦委员长夫人帮忙的事情啊,结果我就说没有,谢谢。”

老唐定定地瞪着茅头:“你真这么说的?没想到你茅主任竟然这么大器、这么牛啊。”

茅头苦笑:“大器个屁,牛个屁,当时懵了,自己升官发财的小事,哪敢麻烦夫人,行营的事情,从来也没有麻烦过委座,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儿,不过,过后我总觉得有些不妥。”

老唐问:“怎么不妥了?”

茅头说:“夫人当着委座的面这么问,我这么回应是不是显得不知好歹,不懂人情啊?”

老唐想了想说:“你别说,还真有这么一层意思在里面,你听说过那句话:热脸贴上冷屁股、巴掌拍上硬钉子没有?但愿夫人没有这个感觉才好。”

老唐这么一说,茅头紧张了:“这可怎么好?唐科长,拜托拜托,算我求您了,这件事情该怎么办才好呢?”

老唐用手里的烟指了指屋顶:“问问楼上你姐夫啊。”

茅头说:“算了吧,那个人书呆子一个,根本不会管我的事情,不管你信不信,我告诉你一个实情,我到这里工作以后,我那个姐夫从来就没跟我主动联系过一次,我和他的关系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混到现在这个程度,全靠我自己。”

老唐说:“你看你看,我就说你绝对不是笨人,是能人,你还不承认,能够全靠自己在这里干到你这个程度,没本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茅头掏出一盒美国骆驼牌香烟:“送给你老哥,看在老乡的份上,一定帮我想想该怎么办。”

老唐把烟揣进了上衣口袋,嘿嘿笑:“你真会便宜使唤人,一盒烟就把我打发了?”

“我不抽烟,不知道谁塞给我的,唐兄觉得能抽,回头我给你搞一箱,记着,走的时候提醒我,不提醒我我忘了就不怪我了。”这些美国进口的骆驼牌香烟,是茅头搞来孝敬委座身边的侍卫官们的,战火如焚,物资奇缺,能搞到美国香烟已经算是天大的本事了。委员长、宋美龄都不抽烟,也讨厌烟味儿,所以贴身的侍卫一概不准抽烟,茅头搞来的这些烟就失去了用途。茅头不抽烟,不过随身总揣着一盒,遇到能抽烟的侍卫、长官,随时递烟方便一些。老唐是总务科长,主要负责后勤保障,不用在委座身边伺候,烟瘾犯了可以随时找个地方抽一根。茅头见他吃完饭抽烟,就随手把身上揣的烟给了他。

老唐想了想说:“其实这件事情,还需要你那个姐夫办,你这样……”

茅头在老唐的点拨之下,候到陈布雷午睡醒来,便去找他,进门直截了当请陈布雷给委员长说说,给回龙坡这个地方题一副字。陈布雷大惊,觉得茅头这人太不知道高低了,不要说委员长现在水火交困,心烦意乱,就是国泰民安心情大好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行营主管,还是个副的,竟敢出面让委座给他题字,这也太离谱,太过分了。

茅头马上用从老唐那里学来的说辞对付他:“姐夫,你不知道,今天上午夫人亲自当着委座的面,问我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帮助不,我当时没想起来,就辞谢了。你去给夫人说说,就说我求的,我自己不敢对委座说,所以才求你转告一下,不多写,就写回龙坡三个字就行。”

陈布雷瞪了茅头片刻:“夫人真的要帮助你?”

茅头点头肯定:“这种事情谁敢编啊,我更不敢骗姐夫啊。”

陈布雷想了又想说:“我试试吧。”

其实,老唐在观察人心喜好上比陈布雷强得多,不然也不可能在侍从室后勤那个肥缺上干这么久,而且还能步步高升。有一次,一个官员向委员长求字,委员长拒绝了,过后对夫人说,某某某要我的字,我没给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是沾沾自喜,恰好让老唐窥到,老唐由此明白,向委座求字,不管他给不给,心里总是高兴的。

连陈布雷都没有想到,他多少有些忐忑的将茅头的请求告诉了夫人之后,夫人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愉:“这个茅主任,我上午还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当面不说,过后却又找后账。”

第二天一大早,夫人就亲手把委员长题写的三个大字“回龙坡”交给了茅头,字的落款是“蒋中正”,还非常正规的拓上了委员长的印章。陈布雷暗暗诧异,不明白自己这个远房内弟有什么本事,短短几天就把委座和夫人搞定了,说要字,委员长、夫人二话没说就给了。委员长的字非常好,也非常少,端庄凝重,骨架清奇,顿挫分明,很多人认为他的书法深得黄庭坚的精髓。当时,很多国民党的高官贵胄都以获得委员长一副字为荣,不单单是看重他国民党总裁、民国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身份,字的本身也确实有艺术价值。

送走了委员长一行,茅头马上派人联络石匠,把委员长亲笔题写的“回龙坡”那幅题词刻到了石牌坊上,矗立在行营的大门口。在行营工作人员的眼里,委员长首次驾临回龙坡,茅头是最受委员长器重的人,明里暗里大家都推测,茅头肯定马上就要高升了。如果没有迁都,如果委员长能够在回龙坡多住些日子,即使委员长不发话,单凭茅头在委员长跟前炙手可热的关系,那些时时刻刻削尖脑袋给委员长拍马溜须的权贵们,肯定会争着抢着给茅头送官送钱以取悦委员长。

遗憾的是,茅头时运不佳,白忙乎一场,委员长返回南京不久,就正式迁都了,达官贵人们跟着委员长倾巢而去,委员长的回龙坡之行和回龙坡行营,还有回龙坡行营副主任茅头,都被人们扔到了脑后。 cPxls3NqdDwj+uE3OfhDSZs472qZp1LRJsxtaHdfrG7KscG6sYD2Qez1pnAzK5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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