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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上海高级住宅区的路灯次第亮起，垂下白纱窗帘的豪宅窗户里，是人影幢幢的奢靡晚宴。路边和院子里的欧式地马灯，朦胧照着园丁精心灌溉修剪的花草，宛若战前西方贵族们的好日子。
一辆德国奔驰轿车停在徐公馆花园，副驾驶座下来一个小伙子，为后座打开车门，并鞠躬等待杨怀义和徐子莹下车。
徐子莹的舅妈穿着和服，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她对大和民族的人有种本能的敏感，一看见那小伙子就知道是便衣宪兵，再一看鞠躬，更确定了。
舅舅舅妈都是明白人，并不多话问此事，只是眼神有点小惊讶。
做舅舅的露出一丝羡慕加讨好的表情。长久的日本生活让他举手投足俨然日本人一般，他率妻子微微鞠躬说：“欢迎，欢迎杨将军。之前有两次，远远地见到您，不敢冒昧上前，今天您能赏光前来做客，真是寒舍有荣，蓬荜生辉。”
杨怀义赶紧跟他握手：“哪里哪里，晚辈才是久仰徐部长。了不起啊，东京大学的高才生，著名的桥梁专家，新政府的交通部长，真正的栋梁之才啊。”
徐永良赶紧说不敢不敢。
杨怀义环顾四周，感叹说：“徐部长，这里可不是寒舍啊，一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徐家夫妇有点不明就里，想，回国后家中并无几次聚会啊。
不待主人回过神来，杨怀义又笑了笑，补充说：“这个宅子以前的主人，和我家是世交。小时候，我经常来这里玩。”
徐永良惊喜道：“哦，这样啊，那我们真是沾亲带故了。这是我妹夫的弟弟的老宅，也就是子莹的叔叔家。子莹也说她小时候来这里住过。”
杨怀义看了看徐子莹，后者面无表情。杨怀义心里冷笑一声，还真会装。
徐子莹在还叫何子莹的幼时，确实来何思齐家住过个把月。十几岁的杨怀义看到这位跟思齐一模一样的堂姐，还吓了一跳。不过，那时的徐子莹跟国栋年龄差不多，忘记见过一个十几岁的大哥哥，也有可能。
舅妈在一旁笑起来：“真是太有缘分了。”
进客厅寒暄几句后，杨怀义意味深长地看着徐子莹，说：“徐部长，我想请子莹小姐带我参观下世交故宅，重温一下旧时光，行吗？”
做舅舅的连忙代为回答：“当然可以。”
徐子莹带着意义不明的表情，引杨怀义上楼。他俩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徐子莹说：“你是想来这个房间吧。”
那正是杨怀义的娃娃亲何思齐的卧室。
两人进去后，杨怀义环视室内，用手摸着依然如故的紫檀家具与各种陈设，眼神忧伤，神色肃然，一改平常的玩世不恭。
他正陷入回忆，一个有些瘆人的声音却在背后突然响起，吓了他一跳。
徐子莹冷冷说：“不愧是情报专家啊，这么快已经把我调查清楚了。”
背对她的杨怀义赶紧整理了下表情，转过身来，表情仍然很真诚，低沉着声音说：“子莹，感谢你们一家照顾思齐。”
徐子莹眼里突然闪起了泪花，盯着杨怀义冷笑，低低咆哮：“你有什么资格表示感谢？你强行把她送去美国，自己随后却杳无音讯。等她尸骨未寒，你却已经有了个5岁的孩子。”
杨怀义完全不像在杨家那么傲慢了，竟潮湿着眼睛低下头，哑然道：“是的，我对不起思齐。以后去了那个世界，我会向她解释，再为她做牛做马弥补。如果你是来帮堂妹复仇的，我答应，但我有个请求，国栋是无辜的，也不懂事，要是他惹恼了你，请多担待。”
杨怀义说完，竟像徐永良一样用了日本人的鞠躬礼。
徐子莹一愣，然后冷笑了起来，说：“思齐如此美好，我这个堂姐就这么低级？去给你儿子当家庭教师，是为了报复？”
杨怀义的面部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孤傲与一丝轻蔑。
“徐小姐，这个世界越来越不太平。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这当口回国，看在思齐的分上友情提示，乱世中，要学会明哲保身，不要多管闲事。”
“你是威胁我？！”徐子莹才不吃这一套，挑衅地看着他。
杨怀义与何思齐家是世交，何思齐出生时，杨怀义已经10岁，当他跟随父母见到思齐的第一面，便知道那个襁褓中的娃娃是他未来的媳妇，父辈已经给他们定了娃娃亲。
1932年淞沪抗战时，27岁的杨怀义作为指挥官参战，他身先士卒，英勇顽强。而17岁的思齐和同学们则忙着慰问支援前线。
中国最大历史最悠久的出版机构上海商务印书馆、东方图书馆被炸起火，老师带着同学们去和日军抢书。杨怀义带人及时赶到，救走了思齐和她的同学，抢运烧剩的书籍达7天。
全民族抗日救亡运动的第一次高潮就此爆发。南京政府采取“一面抵抗一面交涉”政策，指派杨怀义父亲杨永森跟日军直接谈判，想尽早结束战争，还派驻日公使赴日展开亲善外交。
思齐和小哥哥对此感到不满，认为杨伯伯本来已经催促蒋介石抗战了，不该又去讲和。两家的大人说孩子们太年轻，不懂事。而杨家的兄弟三人却都和政府意见一致，认为要做好充分准备才能开战。
《淞沪停战协定》签订后，社会各界纷纷表达对政府的不满，思齐再次参加学生运动，反对协议，与数位同学一起被捕了。
紧接着，思齐被曝出了更多问题，为苏区捐盐捐药品，还是左联进步分子、共青团骨干等。慑于杨家的权势，警察局长对她网开一面，可思齐却坚决不走，宁愿死也不签《悔过书》。杨怀义只好把她打晕，盖了手印后抱回了家。
思齐回来后依然积极帮助共产党。其时已有高官亲戚因为亲共被秘密处决，杨家人都担心思齐的安危，想把她送去美国读大学。
杨怀义将计就计，叫警察局的兄弟抓了她掩护的共党，并造成是思齐出卖的假象，让组织不再相信她。
思齐伤心欲绝，对怀义彻底死心，用枪对着自己，逼怀义去救人。作为交换条件，她答应去美国留学。
1937年，思齐快大学毕业了，她同时修了两个学位。杨怀义那时在日本，想接思齐去完婚，不想突然天降风云，思齐和叔叔婶婶车祸遇难，堂姐因为另外有活动，幸免于难。
杨怀义追悔莫及，跪地长哭。他那阵总是自言自语，如果他不逼她去美国，她就不会死。把佐藤一家吓得不轻，给他请了最好的德国医生做心理疗愈。
杨怀义回国参加思齐的葬礼，并把她作为杨家媳妇葬在杨家墓园。他一直担心自己马革裹尸会走在思齐的前面，让她余生悲伤，没想到是自己没能护她周全。
当晚的家宴，是非常高级的怀石料理，摆盘把禅意与高端食材结合。除了几种昂贵的鱼虾刺身，还有松茸和牛，辛口西京鳕鱼烧等传统代表菜品。徐永良特别介绍了，餐具是久宫亲王送的礼物，日本皇家专用的有田烧精品“香兰社”。他们用昂贵的文物打包法，小心翼翼运到中国。
徐永良妻子不仅是名门闺秀，还是怀石料理高手。做丈夫的已经命她去新政府几个高官家教过家眷和厨娘做日料了，也算一种夫人社交。
大家围坐在餐桌上，徐永良频频给杨怀义夹菜，巴结得要紧：“杨将军，多吃点，这是良子亲自下厨做的，这蓝鳍金枪鱼，也是今天空运到的。”
杨怀义吃下一片山葵与柚子醋蘸着的厚切蓝鳍金枪鱼，举起杯：“徐部长厉害，这么金贵的东西都能搞到，我家都是粗茶淡饭，子莹小姐千金之躯受苦了。”
“说笑了，谁不知道杨将军的能耐和杨家的实力。”徐永良赶紧说。
舅妈接过话：“杨将军要喜欢，以后有新鲜金枪鱼到了，就让子莹给将军带回家去。男人在外面操劳，女人要做好后勤服务。”
杨怀义赶紧摆手：“可别，可别。现在外面治安太差，抗日分子天天想着刺杀我们，日本人和76号又天天都在抓他们，不要让徐小姐跑来跑去，增加风险。”
徐永良一听，也神色黯然：“是啊，中国人说我们是汉奸，想把我们杀光。谁理解我们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为民谋明天的苦心啊。”
杨怀义看着正在低垂眼睛喝味噌汤的徐子莹，压低声音：“大家最近少出门，听说被捕的军统马森组建了一个特别行动队，专抓共谍，接下来又该是一场血雨腥风了。千万不要被误伤！”
他看见徐子莹毫无表情，连垂下的睫毛都没颤抖一下，而17岁的何思齐，每次关系到共产党的事，都跟他要死要活的。
“两姐妹真是一样的皮囊，不一样的灵魂啊。”杨怀义多少有些失望。
徐子莹也在心里琢磨：他为什么要专门提到马森抓共谍？仅仅只是因为思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