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读书

我第一次读契诃夫的文章，是在上小学低年级的时候。“什么？小孩子怎么可能读得懂契诃夫的书？！”要是俄国孩子也就罢了，还是一个日本孩子。可是我确实读过。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契诃夫是俄国最杰出的剧作家，写过《海鸥》《万尼亚舅舅》《三姐妹》和《樱桃园》等。后来，因为偶然的机缘，我成了一名女演员，在很多方面受到了契诃夫的恩惠，回想起小时候就读过契诃夫的作品，真是很有意思，也是很巧合的事情。我还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读了契诃夫的文章，佩服得五体投地，尽管是个小孩子，也感觉“这是非常了不起的”，那篇文章是契诃夫二十七岁那年写给哥哥的一封信。不过多年以来，我已经淡忘了这件事，最近刚刚回想起来，是由于美智子皇后在电视上发表了以“儿时读书的回忆”为主题的演讲。皇后是为在印度新德里举行的国际儿童图书评议会发表这次演讲的，由NHK转播，我也观看了演讲的情形。皇后讲述了儿时读过的书，以及读书的感想和关于读书的思考等，实在非常精彩，令我深受感动。她还谈到了自己读这些书的年代，我对这一切深表赞同。如果大家想一睹演讲的全文，这篇题为《架起桥梁》的文章已经由末森书库出版，我极力推荐大家读一读。在文中，皇后从日本少年文库出版的《世界名作选》中，列举了自己读过的几本书，记得真是很清楚，听她一说，我脑海中就浮现出了那套书美丽的花纸封面，还有以前经常去的那家书店的店面和书架的样子，真令人怀念。当时我想，也许再也不会见到那本书了。可是，以皇后的演讲为契机，这套一九三六年由新潮社出版的《世界名作选（一）（二）》再版了。其中还收入了契诃夫那封让我觉得“非常了不起”的信，不禁让我回忆起当年阅读的情景。关于我小时候读契诃夫作品的事，不知不觉就说了这么多。

现在回头重读，我深深感到山本有三主编的这套书真的很优秀，书中各个角落都洋溢着山本先生“要给孩子们最好的东西”的思想。关于当年编书的情景，石井桃子女士曾经写文章描述过，当时有多少博学之士聚集一堂，从世界名著中遴选精品，才编成了这套书，而且在翻译上又花费了多少心血。山本先生反复强调，“翻译时一定要用孩子们一听就能明白的语言”。所以，这虽然是一本给孩子们看的书，但现在再看，会吃惊地发现书上列的都是超一流翻译家的名字。书中有小说、书信、传记，也有诗歌。山本有三等诸位先生毫不谄媚孩子们，也毫不怀疑孩子们能否觉得这些东西有趣而去阅读（我想，应该是这样），给我们选出了这么优秀的作品，我衷心地感谢诸位先生。

再说说契诃夫那封信吧。那是二十七岁的契诃夫写给和他年纪相仿的哥哥的。仅仅二十七岁，就能写出这样的信来，真不愧是契诃夫！我现在懂得这些，小时候当然是似懂非懂。但是，这封信给我的印象非常深，我也很喜欢。我觉得最有趣的是洋溢在全文中的幽默感。我很想把全文介绍给诸位，可那样未免太长了，所以把特别赞叹的部分摘录在这里。值得庆幸的是，文章中难认的字上都注有发音，当时低年级的学生也能看懂。

下面是契诃夫的《写给哥哥的信》：

致尼古拉·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你经常对我抱怨：“别人不理解我！”歌德和牛顿都没有这样抱怨过吧。不过，基督倒是这样抱怨过，可他并不是说别人不理解他自身那个“我”，而是指别人不理解他的教义。不要说这样的话了吧，因为人们是非常理解你的。（中略）

我可以对天发誓，作为你的兄弟，也作为和你性格相近的人，我理解你，并且对你怀着发自内心的同情……我非常了解你出类拔萃的性格，正如我了解自己的五根手指头一样。我尊重你的性格，并且怀有无上的敬意。（中略）

不过，你有一个缺点。（中略）那就是你极为缺乏教养。请原谅我这么说，不是有句话叫“真理要大于友情”吗……如果你想在有才之士的圈子里保持愉快的心情，在他们中间不至于感到低人一等，感到拘束无趣，就必须使自己有一定的教养。（中略）

在我看来，有教养的人必须具备以下几个条件：

一、他们尊重人格。他们总是很宽容、很温和、很殷勤、很谦逊。他们不会为一把锤子或者找不到橡皮吵得四邻不安。和别人一起生活的时候，他们不指望沾光，分别的时候也绝不会说什么“和你在一块儿简直没法过日子”。他们容忍噪音，容忍寒冷，容忍肉烤得太老，容忍别人待在自己的家里。

二、他们不仅仅对乞丐和猫怀有同情，还会因为普通人眼中看不到的事情而忧心。他们会为了帮助别人、为了替伙伴付上大学的费用、为了让母亲穿暖而彻夜难眠。（中略）

四、他们非常诚实，害怕说谎如同害怕烈火。即便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情，他们也从不说谎。谎言不仅是对倾听者的侮辱，也使得说话者在倾听者眼中显得卑俗。（中略）

七、他们尊重自己的才能，如果自己的确有才能的话。他们为了发展才智，愿意牺牲平安、美色、美酒和虚荣。他们为自己的才能自豪，并深知一个道理，即自己不仅是和别人一同生活，还负有教育和影响他人的使命。（中略）

八、他们注重在内心培养美好的情感。他们不会穿着衣服睡觉，不会盯着墙缝看里面趴着的臭虫，不会去呼吸污浊的空气，不会往自己行走的地板上吐唾沫，也不会去吃那些低廉劣质的饭菜……

他们不会一边走路一边喝酒，不会胡乱扒拉柜子搜寻一点吃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和猪有所区别。他们只是在闲暇的时候，偶尔喝一点酒。这是因为他们追求一个有健全灵魂的健全躯体。

嗯，大致就是这样吧。有教养的人就是这样啊。（中略）

我们需要的是每时每刻不间断的努力，坚持不懈的读书、研究和意志。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中略）

快到我这里来吧。把酒瓶砸碎，好好坐下来读书吧。至少读一读你还没碰过的屠格涅夫的作品。

一定要抛弃虚荣心，因为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马上就三十岁了吧？已经到时候了！

盼望着你来……我们都在盼望着你。

你的安东
一八八六年于莫斯科

这封信之所以能打动我，大概是因为我从中体会到了契诃夫善良的心地。读这封信时，我最感兴趣的是“有教养的人是怎样的”，当然，一个小学低年级的学生还不明白“有教养”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我还是看懂了这封信写的好像是一个人怎样才能成为很好的人，还看懂了要成为有教养的人就应该读书。所以我决定读书。此前我已经识字，也会看书了，可是这回第一次决定要“读书”。

另外，皇后还提及了这套《世界名作选》中凯斯特纳的诗作《绝望NO.1》。我记得凯斯特纳的另一篇作品，是被收入这套书第一辑的《小不点和安东》，讲一个像点点一样小的小姑娘的故事，让人捧腹大笑。自从看了这篇故事，我成了凯斯特纳的忠实读者。后来，我终于忍不住给凯斯特纳作品的译者、德国文学专家高桥健二先生写了信，蒙先生厚谊，与先生有了书信往来。那是我上大学时的事了。高桥先生提议在我们书信的末尾写上“暗号：凯斯特纳”。我们的书信往来一直持续到最近先生以九十五岁高龄辞世。高桥先生也是一位幽默的人，由于先生的帮助，我还收到了凯斯特纳的书信。多蒙高桥先生指点，我不仅能尽情阅读凯斯特纳的作品，也能读懂歌德、黑塞和格林的书了。细想一下，以小学低年级读过的书为机缘，竟然能引出这么美好的故事。

说起书来，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上高中的时候，或许更晚一些，我迷上了英国女作家达夫妮·杜穆里埃。只要她的新书一出版，我就找来读。一般说来，杜穆里埃的作品中，《蝴蝶梦》因为被拍成了电影比较有名，但我最喜欢的是《可爱的精神》，另外，《只要爱了》也很好。光听名字给人一种甜腻腻的感觉，但作品本身蕴含着一种让人难以想象的神秘感。我虽然一直是杜穆里埃的忠实读者，可是不知不觉，手头就找不到她的书了。几年前，我特别想读她的书，在书店里四处搜寻，又拜托熟识的旧书店帮我留意，但总是没办法凑齐她的全集。后来，我在《彻子的小屋》节目中不知和哪位嘉宾交谈时，说起了书的事情，我说了想收集杜穆里埃作品的心愿。没想到不久之后，我就收到了杜穆里埃作品的译者大久保康雄的儿媳写来的信，她写道：“我们手头还有少许父亲留下的全集，如果您喜欢，我们想送您一套。”这真是让人喜出望外的好消息。

我年轻时想读的杜穆里埃的书大部分都是大久保康雄先生的译作，我早就久仰他的大名了。遗憾的是先生已经去世，但他的儿媳却愿意惠赠我一套全集，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我立即回信说“愿意欣然领受”。现在，我的书桌上就摆着杜穆里埃的全集，一共十册。我年轻时就喜欢读她的书，到了现在的年纪再回头重读，细细地体味着只有在书中才能找到的韵味，越发感觉她是一位有个性的作家。这也是有关书的一段佳话，所以也把它写下来了。

再说契诃夫的那封信，除了读书这件事，我还注意到第二条说的“他们还会因为普通人眼中看不到的事情而忧心”。“因为……眼中看不到的东西？莫非是妖怪，还是什么？”当时我只能这么胡思乱想，却记住了这句话。随着慢慢长大，我渐渐明白了普通人眼中看不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像在心中决定要好好读书那样，我还决定“也要为眼睛看不到的事情而忧心”。小学低年级的我，在大人看来只是一个让人无计可施的差劲的孩子。那时候谁能想象得到，我正在思考怎样才能做一个有教养的人，因而在一字一句地读契诃夫的文章呢？一个刚上小学一年级几个月就被退了学的孩子，居然在想怎么去做有教养的人，还一个人在默默思考！即使大家都觉得我毛病很多，比如天天蹿来蹦去，没有一刻安静，一发现有趣的事情马上凑上去，见到一个坑就要跳进去，不听大人的话，可是我仍然在听，仍然在思考。

现在的孩子们虽然没有这种习惯，但假如没有电子游戏之类的东西，他们去读书的话，一定会和我一样喜欢契诃夫的信，因为孩子们一生下来就从神明那里得到了这样的能力。

凯斯特纳说：“孩子们是用心灵去领会文字的。”

确实如此，我就是这样去读契诃夫的信。 SkSeFgJmROKALjbGL5sUgB4S6EOsRXzBmmlpWQMKRFNSGykwn5+RRMYQcYhHd3l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