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上没有白昼和黑夜,谁也不知道宇宙中的时间究竟过了多久。轮到生物值班时,群星仍然缄默,像做游戏的小孩绷住脸,看谁先笑谁就输。
生物晕晕乎乎坠入臆想。窗外的星星在不知岁月地旋转。那里的所有生物,也都如它们这样昏昏噩噩地活着,不知生来死往、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不知目的地吗?
一瞬间它隐隐约约闪念到,这正是它在昏迷之前向往过的生活呀。这正是一段如痴如醉之旅呀。但生物马上又确信整个航程是有目的的,只是它暂时忘记罢了。
生物便蔫头蔫脑去看那张座椅,心里泡沫一般泛起没有指向的念头:第三者真的死了吗?还是仍在这艘飞船上?还是在什么地方跟着?如果它出现,它能告诉一些什么?还有,女人的事……
它忽然背脊发凉。
生物转头看去。一双眼睛在门上的小圆洞里盯着自己。
生物凝视这眼睛,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这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充盈着怀疑和阴毒。它们和生物的目光接触的片刻,便凝固住了。
生物跃起的刹那,那眼睛从门洞上移开了。生物冲出门。通道空空的,并无人迹。它蹑手蹑足回到自己的休息室,发现里面略有凌乱,似乎被搜查过。
它一声不吭出去。它的腿部肌肉在痉挛。这证明它的确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物。
生物费了好大劲才重新挪动脚步。它匆匆去到同类的休息室。同类不在。生物刚要退出,却撞上它进来。同类看见生物在这里,满脸狐疑。
生物告诉同类:第三者确实在船上。
“你看见了吗?”同类冷冷地问。
“我看见了。”生物牙齿打颤,为同类的口气感到委屈。
“不会是幻觉?”
“不是幻觉。”生物十分肯定。
“它跟我们一样吗?”
“我没有看清它的脸。但感觉上是跟我们一样的生物。”
同类面部肌群便有些抽紧,像一块游历太久而峥嵘的陨石。它说:“你有没有看走眼?这艘飞船上不可能有第三者的藏身之地。”
生物说:“也许上次搜查时我们忽略了什么角落。它可能在跟我们捉迷藏。而且我的房间好像被人动过了。此刻它在暗处我们在明处。”
同类低声道:“就像个幽灵?”
生物解释:“它可能以能量态存在。我感觉得到。它现在可能正伏在飞船壁上。它一直在外面跟着飞船。它跟我们不一样,它能在太空中呼吸和行走。”
同类说:“你怎么想呢?”
生物脸有些泛青,说:“它也许就在外面。它要吸我们的血。你有没有听说过黑暗太空中的冤魂?”
同类说:“那都是水手们杜撰的故事。”
生物说:“可是这种情况下你不能不去想!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
同类说:“什么叫不可思议?第三者它究竟要干什么?”
生物说:“我能感觉到,这儿整个是一个阴谋。我们得找到它,赶快抓住它!”
同类紧咬着嘴唇,想朝前迈出一步,却好像没有力量这么做。“你的分析不能说没有道理,你看见的也可能并非幻觉。”它慢吞吞地说,“但另一种可能性也许更符合常情。如果真有第三者,根据第三张座椅的样式和你刚才的描述,它最多是跟我们一样的乘员,那么它又会有什么特别呢?它一样没有了记忆,一样对环境不适应,它要看见我们,也一样的恐惧,以为我们是阴谋者。”
生物摇摇头,“你是说,是它在躲着我们?防范我们?猜测我们?”
同类哈哈一笑,“你说一个生物,在这种环境中,还能做别的什么吗?我觉得没必要去找第三者。找到了它又能怎么样呢?我们需要从三人中选一个指令长吗?我看还是让它要怎样就怎样吧。”
生物说:“不需要选谁当头。但多了一个人,我们就可以减少每个人的值班时间,用余下的时间来恢复记忆。”
同类说:“可是食物就得按三个人来分配了……”同类忽然缄口,又哈哈一笑。
当生物终于领悟到同类道出了一个重大问题时,场面便有些尴尬。生物一直忘记了第三者也要进行新陈代谢才能活着,可见记忆的丧失是多么危险。
“如果它与我们一样是船员,它是应该有一份的……飞船本是为三个人设计的。刚开始我们不是努力找过它吗?”生物这样说,在内心拼命否定什么又重建什么。它是那么的胆战心惊,以至于不敢去看同类的眼睛。
“那是原先呀。有好多事情我也是这两天才想到。你就当第三者不存在吧。”同类见话说到这个地步,便这么总结。
生物承认它说得有些在理,又感到其中逻辑的混乱,而唯一的断线头又随时间的退潮一寸寸从它手中滑脱。它在线索离手的刹那,又回忆起某些东西,却没有向对方言说。
它们仅仅达成协议认定第三者并不存在,因为它们需要它的不存在。
跟着建立了一项制度。在取食物时,必须两人同时在场,并进行登记。尽管达成协议否认了第三者的存在,仍然在值班制度中加入了一条对食物舱进行保卫的规定。
一个明显的事实是:由于它们的生存,食物确实在一天天减少。但这是一个刚开始没引起注意的特别事项。对于“吃”的忽视是一件重大事情。同类是什么时候留意于这个情况的?生物因为怀疑对方的记忆恢复得比自己更快,便第一次对同类产生了戒备之心。
这种戒备有时甚至盖过了对第三者的防范。
生物企图否认这种情绪。它希望到食物刚好用完的那一天,飞船在一个地方降落,有人告诉它们,这一切不过是一个精确设计的玩笑,是一场无伤大雅的试验,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包括它们的失忆。
可是,万一要不是这样,会怎么呢?同类是不是也在想这个问题,是生物所不能知道的,但它这几天越来越寡言,是生物担心的。
生物希望与同类一起商量一下。但每次它都无法开口。它不再认为商量能解决问题。实际上,现在,它们已开始对见面时要说些什么字斟句酌起来。先前那种古怪的闲谈成了真正可笑的往事。那个想法不断浮现:它们会怎么样?它们都会灭亡,还是……
其中一人会灭亡?
生物的心让这个念头刺激着,冷冰冰地越跳越凶。跟着,大段时间里它努力使自己接受一个新的想法。同类说没有第三者是对的。
因为它就是第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