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来米外,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的树荫下。没有人留意到它何时开过来,停在那里有多长时间,更没有人留意到,一台精致小巧、通体漆黑的望远镜正从暗色玻璃与窗框的缝隙里伸出,紧紧盯向家属院二楼面朝南侧的一扇窗户。这个角度没有任何遮挡,可以清晰看到唐雯和梁梦媛杵在房间的身影。
“他们报警了。”持望远镜的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微胖男子,他坐在副驾驶位,嘴里嚼着口香糖。
司机是个皮肤白皙的微瘦男子,年纪与络腮胡相仿,他戴着墨镜和耳机,两手抱臂靠在椅子上,看不出在警惕四顾还是在闭目养神。
不多时,一辆警车从远处驶来,同黑色轿车擦身而过之际,络腮胡将望远镜从窗口缝隙收了回去,然后快速把遮光板摇上。
“九爷。”络腮胡转过头,恭声询问坐在后厢的一位老者,“警察来了,咱们是不是可以撤了?”
在树荫和车厢的双重遮蔽下,被称作九爷那人大半截身子沉浸在浓重的阴影里,只露出两只握着手杖、筋脉凸起的双手和一截花白卷曲的胡须,由此可知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但声音听上去却中气十足:“急什么,再等等看。”
“哎哎。”络腮胡唯唯诺诺地应了句,继续端起望远镜。他看到,三名警察已经进入房间,其中两人勘察现场,另一人正对唐雯和梁梦媛问询着什么。
大约十五分钟后,唐雯和梁梦媛从家属院出来,开着他们的现代雅尊自街边离开,警察则继续留在家属院继续做调查。
“他们走了。”络腮胡再次转过头。
老者没有答话,只用戴着玉戒的拇指在手杖上轻轻扣了两下。司机立刻精神抖擞,挺直身子娴熟地发动汽车、打起方向盘。
“九爷,唐老板和刘老太都死了,局势发展有些出乎预料之外啊。”司机开口了,路边的景物在他的墨镜上快速闪过。
“是啊。”老者的胡子随嘴唇的启合与车辆颠簸微微抖动,“老太太死不足惜,倒是唐老板……”
“唐成死了,不是还有他孙子嘛。”络腮胡收起望远镜,摇下车窗呸地吐掉嘴里的口香糖,“一个黄毛小子总比一只老狐狸要容易对付得多,以我看这未必是件坏事。”
老者嘿嘿干笑两声:“凡事有利就有弊,人是稚嫩了些,可身上的价值也就没那么多喽。”
“不要小瞧这个年轻人。”司机的话听起来依旧谨慎,“据我了解,唐雯虽然才 20 出头,却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见识和胆魄,其为人处事颇具他爷爷的风范,这也是唐成迟迟不愿把基业传承给忠叔的原因。”
老者似乎并不十分为然:“如真能青出于蓝,那自然求之不得,只怕太过高估了他,拿朽木当成枪把子来使,不仅浪费力气,还白白贻误了战机。”
“那我们该怎么办?”络腮胡有些迷茫了。
“八个字。”老者沉着声音,“静观其变、顺势而为。”
络腮胡转了半圈眼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是,九爷。”
话音刚落,络腮胡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取出看了一眼,随即给后厢的老者递过去:“是洛克先生,要不要……”
“你替我回了他。”老者不慌不忙道,“实事求是把情况讲清楚,别添枝加叶,也别落下什么。”
“明白。”络腮胡转头之际,老者又叫住了他。
“还有。”老者顿了几秒钟才再次开口,“你告诉他,中国有句古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让他务必信任我们,在这件事情上保持足够耐心。”
“是,九爷。”络腮胡转过头,小心翼翼接通电话,“你好洛克先生……”
虽是中秋,但天还没彻底凉下来,唐成的尸体不可能长时间停放在遇宝斋,况且那也不是停放尸体的地方,所以忠叔和周阳直接把遗体送到了殡仪馆。
草草吃过午饭,唐雯先把梁梦媛送往单位,然后到殡仪馆补办各种手续,毕竟他是死者的孙子,作为唯一的嫡亲很多事情他必须亲自出面。等忙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擦黑,他没有回遇宝斋,也没有去接梁梦媛一起吃晚饭,而是开着轿车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晃了一个多小时,最终停在西郊一条巷子尽头的宅院门前。
这所宅院是唐成三十年前从当地一位富商手里买的,其最初的样式和格局有点像传统的四合院。其实,唐成看中的并非是拎包入住的轻松惬意和豪华尊贵的家居品味,而单单只为这块地皮。所以接手后他即开始推倒重建,三分之一的面积上矗了栋独立的两层小楼,剩余三分之二的土地全部用来搞园艺和收藏。在别人看来,唐成相当有战略眼光,因为随着城市不断北移西扩,这里已经是寸土寸金,别的不说,一旦拆迁,光安置费就够他们祖孙俩一辈子吃喝不愁。而唐雯知道,这跟战略眼光无关,爷爷选中这块地方纯粹因为风水,他说这块地可使唐家家业兴旺。
父母过世后,唐雯一直跟爷爷在此居住,爷爷住一楼,他住在二楼。可自达遇宝斋开业起,爷爷晚上大多宿在店里,这栋小楼便实际上只有唐雯一人居住。
唐雯从车上下来,拿出钥匙开门。路过爷爷房间的时候,他只呆呆地在门外站了片刻并没有进去,他怕那熟悉的一切刺得令人心痛。上到二楼,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他也没有开灯,径直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旋即退出。
他没有下楼,而是顺着步梯直接爬上楼顶。楼顶中央放着一只藤椅,爷爷在家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坐在那里吹吹风看看月亮。乍眼看到它,唐雯愣了一下,因为爷爷此刻就仰卧在上面。他的胸膛翻腾起来,喉咙里随之发出一声低泣:“爷爷”,但走近却见,那只是爷爷的一件朽破的衣服在风里飘荡。
失落中,唐雯一手握着啤酒瓶,一手扶着藤椅颓然坐下。天空上圆月如盘,照着他孤单的身影,耳边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提醒着今日正值中秋佳节。
坐在自家屋顶,思家的情绪却从未如此强烈。唐雯比任何时候都能深切感触到,其实家的概念不只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房屋和家舍,更包括亲人们团聚一起时的甜蜜和温馨。
在唐雯的记忆里,小时候每年的八月十五都能吃上美味的枣花糕跟饸饹面,即便父母离世后,爷爷也能蒸出虽然蹩脚但却美味的大包子,再到街上买回两斤月饼祖孙俩分享,最惬意的,是爷爷在他十八岁之后还会弄两瓶啤酒二人对着月光小酌,而如今唯一的亲人爷爷也不在了。
想到这儿,唐雯用牙齿咬掉瓶盖扬脖狂饮,泪液和啤酒混合的味道辛凉苦涩。喝去大半,他举起酒瓶冲明月高高举起做了个邀请的姿势,然后把剩余的啤酒全部浇在地上。
就在此刻,远处飘来一只黑影,它张着双翼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那黑影从房后的树冠俯冲到几米开外的女儿墙边,触地时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但陌生的气息还是引发了邻家的犬鸣。
听到犬鸣,唐雯警觉地抬起头,与此同时,一只冰凉刚硬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