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你爸爸总会在深夜23点12分左右冲着挂钟发呆和哭泣?”问话的名叫金铭,是这家心理诊所的负责人,同时也是梁泽的主治大夫。她的年纪看上去跟梁泽不相上下,顶一头酒红色的长卷发,戴一副朴实无华的黑框眼镜,衣着素净姿态优雅,语气亲和柔软不急不缓,声音清澈悦耳令人极端舒适。
“是的。”在这样的沟通环境下梁泽并无太大压力,他老老实实回答,“一开始没怎么留意,后来发现差不多都在这个时间点,准得就跟闹钟定了时一样。”
金铭轻轻点点头:“这种现象的确令人费解,不过从心理学角度也可以找到相对应的答案。临床上,我们称之为特金斯尔纳综合症,此症多发于精神敏感且意志薄弱的人群,尤其丧偶或失独的中老年群体。由于特定的感官与精神刺激,他们总会对某种事物表现出非比寻常的兴趣跟依赖,在应激源的作用下,甚至会产生心理和躯体的双重反应。催眠你知道吧,它也是基于这种理论,只不过手段和方式不同罢了。”
见梁泽懵然不懂,金铭继续柔声问道:“关于挂钟的来历,你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是我爸两个星期前从网上出高价买回来的。”顿了片刻,梁泽又补充说,“买回来的时候挂钟还是坏着的,不知原来就是坏的还是快递的原因,反正我爸修了修才能正常使用。”
“高价买回,而且还是坏的,你爸爸不仅没把它给退回去,还自己出钱修了修?这不合情理呀。”金铭说。
“我也这么想。”梁泽抓着鬓角,“可能我爸太喜欢它了吧。”
金铭在小本子上沙沙记录,尔后将钢笔在手里慢慢转着:“你爸爸平时有收藏的习惯吗?”
梁泽果断摇头:“没有。”
“那么他以前有过类似的行为吗?就好比对着挂钟发呆和哭泣……”金铭接着问。
梁泽继续摇头:“没有。”
金铭停止转笔:“你爸爸现在做什么工作?”
“之前在一家印刷材料厂做货运,干了整整20年,直到40多天前才退休,现在给一家私人食品公司老板做专职司机。”梁泽扑闪着疑惑的眼睛,“我爸的情况跟这些有关系吗?”
“任何症候的出现都不外乎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当事者的性格与心理,也就是内因,内因是事件发生的主导因素;另一方面是当事者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也就是外因,外因对事件的发生有诱导和催化的作用,我们通常将两者结合起来作为分析和判断的依据。”待对方将以上内容认真咀嚼、消化、吸收之后,金铭才进一步问道,“对于你爸爸的工作状况,你这边了解多少?”
这时,助理小茜端了两杯水过来,分别递给金铭和梁泽。
梁泽接过喝了一口,舔了舔嘴唇:“我爸平时很少跟我谈起工作上的事,不过,据他之前同事讲,我爸在单位人缘一向很好,从没跟谁闹过不愉快,老板也很器重他,否则他绝对干不了20年。至于现在这家公司,虽然我爸仍旧很少谈起,但我估计,其境遇跟之前应该是一样的。”
金铭边点头边记录,完了接着问:“记得你说过,你的父母还是比较恩爱的,对吗?”
梁泽:“是的,他很爱我的妈妈。我妈过世后,我爸很长时间没缓过来。当我问起面对挂钟发呆和哭泣的原因时,他也说是想念我妈,但我觉得不可信。因为那只挂钟不是我妈的遗物,我妈也不是23点12分走的,它跟我妈没有丝毫关系。”
金铭思考片刻,把笔插进桌上的笔筒里,往身后的椅子靠背仰了仰:“我想见见你的爸爸,你觉得可以吗?”
“这倒没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梁泽犹豫着,“你别说是去给他看病的,不然他又要发脾气骂我了。”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金铭微微一笑,“说完你爸爸的事,现在聊聊你的情况吧。”
“嗯。我感觉经过三个月的系统治疗,各方面的状态比以前好很多了,至少在你面前,我不用再躲躲闪闪,心里也没有以前那种莫名的恐慌感。”梁泽直视对方的眼睛,以显示自己所言不虚。
“的确有进步。”站在一旁的小茜也说,“至少面对我的时候也不再脸红了。”
梁泽的脸本来不红,经她这么一说便又红了起来,刚才直视金铭的目光也随即收了回去。
“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彼此都很熟悉了,对吗?”见梁泽点点头,金铭继续说道,“也就是说,你相对舒展的交际仍仅限于熟人之间,而且在某种条件的刺激下还会反弹,从这个角度,我并不认为你取得了多大的进步。除非,你在跟陌生人打交道的时候也能跟应对熟人一样游刃有余。”
梁泽叹了口气:“本来,这次复诊想跟你商议药物减量的,看来要失望而归了。”
金铭从转椅里站起来,面向背后的书架,看样子在寻找什么:“我还是那句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疾病治疗也不能一蹴而就,必须做好长期准备。”
梁泽嘀咕着:“长期,得多长?”
“每个人的药物接受度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通常情况下,作为治疗的辅助手段,这类疾病的服药周期至少得一到两年甚至更久。而且,光吃药只是一方面,想要更快痊愈还得配合各类行为和心理治疗。”说着,金铭从书架上取下找好的两本书递给梁泽,“拿回去好好看一看,对你的病情会有帮助的。”
梁泽接过,捧在腿上随手翻着。
“这段时间,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吗?”金铭重新在转椅里坐下来。
梁泽的视线还在书上:“没有。”
“那就暂时不用调整药品和剂量。”说完,金铭冲小茜吩咐道,“再给梁先生开两周的药。”
“好嘞。”小茜转身离开。
金铭继续交代梁泽:“除按时服药、及时接受心理疏导外,日常还要加强体育锻炼,比如慢跑、游泳等,都对你的病情有好处。”
“啊,好的。”梁泽终于抬起头,“这两本书多少钱?”
“不要钱,就当我送你的。”见梁泽瞠目结舌,金铭又笑了,“要实在不好意思,读完了可以还我。”
梁泽的表情这才有所释然,他匆匆忙忙站起:“那就谢谢你了。”
“不必客气。”金铭也站起来。
这时,小茜提着装好的药过来。梁泽接过,用手机微信扫码结账,然后向金铭告别:“那我走了金大夫,你忙。”
金铭点点头。小茜把梁泽送到门外,回来时见金铭隔着窗子冲梁泽的背影发呆,禁不住笑出声来。
“傻笑什么?”金铭白了她一眼,坐下来在电脑上录起资料。
小茜走到桌边,在梁泽适才坐过的凳子上坐下来,两肘支着桌面双手交叠撑起下巴:“金铭姐,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金铭未置可否:“你怎么知道?”
“察言观色呀。”小茜认真地说,“你对梁先生的态度,尤其看他的眼神跟对其他病号明显不一样。如果连这点都看不出来,我就白给你当这么长时间的助理了。”
“你想多了。”金铭这才开口否认,“我对所有病号都一视同仁,不存在态度上的差别,至于梁泽,由于他特殊的成长环境和严重的心理问题,我适当多了些恻隐之心予以关照,仅此而已。”
小茜不相信:“你确定是同情而不是感情?”
金铭敲击键盘的手停顿了两秒钟,又继续敲下去:“干你的活儿,少在这儿贫嘴。”
小茜扬了扬眉毛,虽然没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分明显示她已经获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