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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译坐在椅子里，从老花镜中认真端详着放在桌面的一只挂钟。这是一只从样貌到款式都十分古旧的挂钟，但黄花梨木的骨架、精密考究的表盘和纯金制造的钟摆却又暗示着其身份昂贵、价值不菲。
很明显，挂钟有新近修补过的痕迹，补料的色泽、档次跟原材料不怎么搭调，可即便如此，其与生俱来的高贵还是令周围貌似光鲜的现代家具相形见绌。看着看着，梁译忍不住抬起胳膊，用他粗糙的双手将挂钟一寸一寸咂摸起来。
“爸，怎么还没睡啊，我都睡一觉了都。”梁泽穿着睡衣从屋里出来。
“我不困，你接着睡去吧。”梁译头都没抬。
梁泽摇摇头，打着哈欠走向洗手间。一分钟后，梁泽从洗手间出来，见父亲仍在冲着挂钟发呆，遂走到桌子对面拉张椅子坐下来陪着他看。
“爸，从买回来到现在整整两周时间了，您还没看够啊。”见父亲始终视自己为空气，梁泽终于忍不住开口，“不就是一只破挂钟么，您花大价钱买它回来修修补补也就罢了，因为您喜欢，可也不至于天天宝贝似的盯着它嘛，我觉得您看它的时候比看我都多。”
“你懂什么。”梁译的视线仍在挂钟上，“这可是民国时期的东西，上层人家祖传的奢侈品，有着很高收藏价值呢。”
“平时也没见您有收藏的爱好呀。”梁泽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万千物品独爱这一份，别是有其它渊源吧？”
“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多话！”梁译不耐烦地摆摆手，“睡你的觉去吧！”
梁泽不说话了，起身到客厅的冰箱拿了袋酸奶，刚关好冰箱门咬开袋口，便看见父亲眼里噙满了泪水，进而喉头开始哽咽，最后竟扭曲着面孔抽噎起来。转头看看墙上的钟表时间正停留在23点12分。
在梁泽的记忆里，自父亲买回挂钟，差不多每到夜里这个时候，他便会守着挂钟独自发呆，幽幽哭泣。问及原因，父亲只说是思念过世的母亲。可这也未免太准时了吧，所以在梁泽看来这个理由过于牵强。但慑于父亲的暴脾气，他一直没敢往深里问。而今日今时情景再现，且父亲看上去比往日悲伤更甚，他便忍不住想要弄个明白。
“爸，爸？”梁泽重新坐在椅子里，伸出右手用指头轻轻扣着桌子。
梁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儿子的动作毫无反应，直到左臂被人重重摇了一下才恍若梦醒。
“您是不是又在想我妈了？”梁泽的手还搭在父亲胳膊上。
“是啊，不知不觉，你妈走十二年了。”梁译下意识地擦着脸上的泪，“年纪大了，每到夜深人静总会情不自禁想起过去的事情，一时难以自控……”
“不是这样的。您别再欺骗我、欺骗自己了好不好？我妈不是在这个时间走的，您以前也不是这个样子。”梁泽指着面前的挂钟，“是它，是它让您着了魔似的天天在半夜三更哭哭唧唧，对不对？”
“你这孩子咋说话的？我咋欺骗你了，咋着了魔？”梁译布满泪痕的面部肌肉颤抖着，“长大了翅膀硬了，会教训老子了是不是？”
“我哪敢教训您呀，我这是在关心您，好不好。”梁泽低声嘟哝着，“谁叫您是我爸呢，换做旁人我才懒得过问。”
梁译冷哼一声：“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都27了，啥时候娶个老婆给咱梁家续上香火再来跟我谈关心。”
“那您是没指望了。”梁泽瘪瘪嘴，“以我现在的病情，跟陌生人打交道都困难，见了女孩更是发怵，这辈子估计就这么单着了。”
“什么自闭症，依我看就是惯出来的坏毛病，早知这样，当年就该狠狠心让你去当兵，磨炼个三年五载就好了！”说着，梁译用右食指在儿子脑门戳了一下。
梁泽随之晃晃脑袋，一时沉默下来。
梁译显然在说气话，见儿子发怔，遂担心地摸摸他的脸，口气随之软了下来：“爸爸并非有意要刺激你，主要是我跟你妈就你一个儿子，你妈在的时候什么都由她操持，现如今她不在了，而你一天天长大，我的身体却一日不日一日。如果哪天我也有个三长两短，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人来照顾你……”
梁译哽在这里，说不下去了。梁泽似乎要说些什么，蠕动几下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父子俩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梁译打破了僵局。
“睡去吧，明天还要找金大夫复诊呢。”梁译的手滑落到儿子肩膀轻轻拍了拍，“时间不早，我也要去睡了。”
梁泽点点头，却并未起身。
梁译叹了口气，缓缓站起来朝自己的卧室走，走了几步又回来，双手捧起桌上那只挂钟。
“爸。”梁泽忽然抖了个机灵，“这东西……就别往卧室搬了。”
“年纪轻轻咋那么迷信。”梁译嘀咕着往屋里走，至门前停住，摸了摸早就损坏的锁扣，转过头对儿子说，“你记住，我不在家的时候，绝对不能随便动它。”
“放心吧。”梁泽身子往后靠了靠，“搁在客厅这么多天，我不也没动过么。”
“那最好不过。”言毕，梁译关上了房门。
梁泽坐了一会儿，也起身往屋里走，他关掉客厅的灯，一边吮着酸奶一边做着盘算，推开门的那一刻，他的心里终于笃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