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杀,落叶飒飒。夕阳余晖,把泥路铺上一层黄金。
一骑快马自远而来,把盘旋在树上的归飞宿鸟惊散。那骑人马来至树林前,倏地停下来。马上黑衣骑客年纪只有二十多岁,十分剽悍,他转头举目向四周看了几眼,似乎对周围的环境十分满意,霍地跳下马来!
黑衣汉伸手在马臀上拍了两下,那马颇知主人心意,洒开四蹄,向前继续奔去!
黑衣汉闪进小树林,跃上大树匿藏。树上树叶疏落,他穿的又是黑衣,稍为留心,难以掩人,不过天色逐渐黑了,却又相信他必能与黑暗融为一体。
这条是鄂州通往南阳唯一的一条路。前面四五里是一座小集,来往的商旅,十之八九会在前面那小集过夜。
过了一阵,只见一辆马车不徐不疾地驶过来,车前有一名彪形大汉骑马开路,车后也有一名汉子骑马保护,不过这汉子却出奇地瘦。
车把式五十来岁,一副邋遢相,毫不起眼,但那辆马车却颇为华丽,相信车内坐的人非富即贵。
双套马车跑得不快的原因,亦可能是车内坐的人不止一两个,只是车厢严丝密缝,外面难窥一点丁。
马车虽然走得不快,但终于来至路旁的小树林前,前面那彪形大汉往后喊道:“伙计们,小心一点,此处可能不大安稳!”
话音未落,突然“飒飒”之声大作,彪形大汉吃了一惊,连忙在马背上伏下身,他人虽避过飞刀,但马儿却避不过,人立而起,把他抛飞!
与此同时,树上飞下一条黑衣蒙面汉子,但见他手一扬,两柄飞刀凌空射出!彪形大汉人在半空,脑袋尚未清醒过来,根本不知死之将至,又怎会闪避?两柄飞刀都钉在他身上,接见他人直挺挺地跃落地上!
他人一落地,黑衣蒙面汉双脚亦已落在车厢上,双腿一曲,又飞下一腿把车把式踢开,右手持刀,左手拨开帘子,探身便进。
他要杀的是原户部侍郎霍周礼,霍周礼很胖,一副天生福相的样子,据说他年轻时曾学过武功,但后来官做大了,养尊处优,便把功夫荒废了,是以在黑衣汉心目中,只要解决了车前保镖及车把式,杀死了霍大人,回头再对付车后的保镖,不但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安排合理!
黑衣汉子估计一进车厢,三个照面便能将霍周礼杀死,此刻车后保镖及车把式亦可能赶至,但他已有足够的工夫破壁而出!
可是当他目光一及,车厢内光线虽然黯淡,但仍看出不对劲!里面居然有两个汉子,其中一个身材虽然肥胖,但绝对不是霍周礼。
这刹那,蒙面汉子不由微微一呆,亦知道不妙,双脚一顿,不管三七二十一,身子便往后倒飞!
可是已经慢了半步,那身子矮小的汉子左掌一扬,发出三枝飞镖,直奔其心窝!
黑衣蒙面汉亦非省油灯,右手宝刀一挥,磕掉两枝飞镖,但第三枝镖仍射在其腰上,但更不妙的还在后面。
当他双脚立定,背后风声急响,他不及细想,连忙闪身错步,让过一柄短斧,随即一个风车大转身,只见车把式手持一对短斧,也不打话,见他便砍。
与此同时,车厢内的那两名汉子亦飞跃而出,与车前那名保镖,刚好把蒙面汉困住!
黑衣蒙面汉见行藏败露,又中了圈套,深知不拚命没有活路可走,是以不顾一切地反攻!车把式有点招架不住,不断后退。
由车厢内钻了出来的那个胖汉突然开声:“真是死到临头,犹不自知!坦白告诉你,你若是识相的便乖乖弃械投降,不但有活路,而且说不定还有好日子等着你!但如果你不识相,嘿嘿……”
黑衣蒙面汉大吃一惊,那不是因为这胖汉的声音十分尖细,与身材完全不配合,使人有突兀之感,甚至毛骨悚然,而是自他口气听来,这批人不象是江湖人物,而是官家的人。
另一个矮小的汉子,说话声音同样尖细,令人听来浑身不舒服。“周公公,这厮不知好歹,咱们可得先给他一点厉害。”
周公公(身材高大的汉子)怪笑一声。“刘得禄,你下场助老杨一下!”
车后那汉子立即自马背上跃下,抽出钢剑来,向黑衣蒙面汉飞去!他人未至,长剑已挺直,直指向黑衣蒙面汉的后背。
黑衣蒙面汉反应极快,身子倒飞丈余,半转身子,宝刀磕飞长剑,左手轻轻一抖,两柄飞刀悄没声息的飞出,正飞向急跃过来的车把式身上!
由于他动作小而快,车把式没料到他还有此一着,让那两柄飞刀直飞进胸膛,惨叫一声倒地!
黑衣蒙面汉哈哈笑道:“老子即使被杀,也已有赚了!”
“黄蜂杀手,你们太可恶了!刘得禄退下,待我亲自收拾他!”周公公把衣摆提起,塞在腰带内,慢慢走过去,居然有股令人凛然之气派。
刘得禄见他来到,便退后封住蒙面汉的后路,另外一个则站在斜对面,预防蒙面汉逃脱。
蒙面汉见到周公公,心头一动,脱口道:“原来是个阉人!”
话音未落,周公公已经怪叫一声,双掌如山,展开凌厉的攻势!
霎时间,掌声呼呼,地上的沙石都被刮了上来,吹得蒙面汉的衣袂猎猎作响!
莫看周公公只用双掌,但威力比刘得禄及那持斧头的,不知大了几倍。
蒙面汉心头之惊惧,更非外人所能理解,他的钢刀,每一刀都是觑准才发,但往往碰到掌风,准头便歪了!话虽如此,他的刀法亦教周公公不敢大意。
黄蜂杀手团,是武林有史以来最厉害的杀手组织,他们不但在下手之前,计划及布置周详,难得的是每一个成员不但头脑灵活,而且武功均有一定之造诣,绝非那些只学过三脚猫功夫,全靠暗器及下毒的杀手能够比肩!是以蒙面汉拚起命来,还能教周公公不时暗吃一惊。
周公公是大内有数的高手,功夫比蒙面汉高上不只两筹,如此过了三十多招,只见他左掌缩进袖管内,倏地以袖管去缠蒙面汉的钢刀!
这一招事出突然,颇收震慑之效,但蒙面汉手臂微微一抡,钢刀改了一个方向,斜劈周公公的肩膊,好一招连消带打的绝活!
周公公比他更绝,腰肢微微倾斜,上身后仰,左袖刚垂下突又卷起,右手五指本来坚硬如铁,忽然柔如无骨,搭上刀脊,才突然合拢,紧紧地扣住不放。
那左袖如同蛇儿般窜起,大出蒙面汉之意料,来不及作出反应,脖子已让袖管缠住!说时迟,那时快,周公公在那种情势下仍能单足独立,缩起右腿,猛地蹴在蒙面汉的小腹上!
这一腿力蕴千钧,只痛得蒙面汉连钢刀也拿捏不住,“呛啷”一声,坠落地上,而身子更似煮熟的虾子般屈缩起来!周公公上身直起,左袖一抖,蒙面汉如纸张一般倒飞,跌落地上!
周公公边拂拭身上之灰尘,边道:“扣拿起来!”
其实他未吩咐,刘得禄及另一名太监添寿早已飞前,分左右将蒙面汉架了起来,同时刘得禄的长剑已抵在他心房上。
周公公走前,一把扯下那厮的蒙面布,但见那人脸色苍白,可是眉宇之间充满剽悍之色,看样子不过廿五六岁,他嘴巴上发出啧啧的声音。
杀手色厉内荏地道:“你男不男女不女的,弄些怪动作,以为老子便会欣赏……”话未说毕,已吃了一记耳光,他破口大骂,说话更损,似乎求速死!“我操你娘亲,操你妹子!你还能操人么?”
“啪啪!”他又吃了两记耳光,这两着十分沉重,把他一张脸都打肿了!周公公冷冷地道:“报上名来!你越刁,吃的苦头越多!爷爷劝你还是放聪明一点!”
“汤卅九。”
“哼,原来你们已有三十多个人,不过据我所知,你那些同门,起码已死了一半!”
“你错了,咱们已编至六十多号,而且尚有一批生力军就快出山!”
周公公轻蔑地笑着:“人再多也没用处,这许多年来,只有一个唐十一教人刮目相看!爷爷有兴趣的是你们口中的‘如来佛’!”周公公声音突然转厉:“你听清楚,他叫甚么名?多大年纪?常在何处出没?如何跟你们联络?”
他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但汤卅九只简简单单地答道:“我一概不知!”
周公公突然狂笑起来,他似乎笑得十分开心,但听在汤卅九耳中,却比死还难受,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添寿,你替我一条一条地问。”
添寿问道:“汤卅九,咱们有意放你一条生路,你别不识好歹!只要你跟咱们好好地合作,擒了如来佛,周公公必可保你一个官位,考虑清楚了没有?”
汤卅九坦然地道:“早考虑好了!”
添寿喜道:“算你识时务!如来佛叫甚么名?”
汤卅九促狭地道:“他是你爷爷,却是我师父,你说你该叫我甚么?”
周公公怪叫道:“刘得禄!”
刘得禄不用他吩咐已知道其意,剑尖微偏,突然往下一拉,鲜血立即涌了出来。周公公冷冷地道:“再不答,便剜他左眼!”
添寿嘶声吼道:“你到底答不答?”
汤卅九骂道:“我操尽你们这些阉人的屁股!”
刘得禄刚举剑欲剜其左眼,周公公见汤卅九脸上泛上黑气,急呼道:“停手!”人如鬼魅般射前,拇指及食指紧扣着汤卅九的下颚,撬开其嘴巴,只见他舌上多了一层黑乎乎的粘液!
汤册九脸上的笑容十分古怪,声音模糊,又教人听得清清楚楚。“老相公,达达比你快一步!想在咱们‘孙悟空’口中套出一丁点东西来,难比登天!”
周公公勃然大怒,一掌击在其胸膛上。
汤卅九丹田气一迫,满腔鲜血吐得周公公一头一脸,然后发出怪笑,笑声未了,人已断气!
周公公举袖拭去脸上之鲜血,余怒未消,再飞起一腿,把汤卅九踢得倒飞二丈多远!“刘得禄,先将他左眼剜下,再碎尸万段!”
刘得禄是大内的侍卫,不归宦官管,但对周公公似乎十分忌惮,不敢吭一声,依法炮制。
周公公见双袖尽是鲜血,心头更是恚怒,一张白脸胀得通红,倏地挥掌把旁边的一匹马击弊!
他以霍周礼为饵,花了两三个月的工夫,方引得汤卅九上当,只道亲自出马,必能如意而归,料不到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添寿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公,如今咱们……”他见周公公胸膛不断地起伏着,话未说毕便打住。
周公公半晌方转头问道:“添福那边有何消息?”
添福是添寿的哥哥,周公公办事十分仔细,除了以霍周礼为饵,另外还布置了第二个饵。因为他已掌握到黄蜂杀手团的一点规律,近年来,他们杀得最多的是在金朝当官的汉人,尤其是举报义军、杀害宋军义军头领的人,周公公便想利用此点,将黄蜂杀手引出来!
黄蜂杀手当然不会白干,肯定是有很多富有而又有血性的汉人付钱请他们杀汉奸!
杀手的原则是只要有人肯付钱,收了订金,不问理由便想方设法,把目标杀死,然后去收取余额!
虽说杀手是凉血的,但到底还是人,他们内心深处到底有个疙瘩,但杀那些汉奸便完全不同了,不但不会内疚,还有英雄感!是以每个黄蜂杀手接到杀汉奸的生意后,都会格外精神振奋!
当下周公公双眼瞪着添寿,他希望第二个饵能够成功!
添寿道:“昨天传来的消息是没有动静!”
周公公沉吟道:“咱们去找他们!”
第二个饵是骆全忠将军,他本是宋将,后来投靠了金廷,引兵杀了无数宋军,宋人无不对他恨之入骨,但他一向在大军之中,最近骆全忠获得外派,驻守安阳。
骆全忠得到金人重用,得意洋洋,有点忘形,他喜欢狩猎,常带亲兵到山区里打猎,一去便是十来天,周公公还当面对他说,骆将军劳苦功高,如今太平盛世,理该享受一下!
骆全忠也就更加扈扬,对待下面的士兵及百姓都十分残暴,周公公认为他迟早必成为黄蜂杀手之对象,是以派了好几位亲信,暗中跟在骆全忠之左右!骆全忠之生死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名黄蜂杀手,他要从对方嘴巴里,搜出有用的东西,进一步毁掉整个黄蜂杀手团!
骆全忠好不容易才在山中找到一头小黄麖,立即拍马追前,他手下忙紧随左右前进,尤其是添福更是紧张。
骆全忠拉弓搭箭,望那头小黄麖射去!“飒”地一声,长箭离弦而出,与此同时,草丛中亦飞出两枝长箭,却是射向骆全忠。
这三枝长箭几乎同时而发,也同时射中目的物!
小黄麖中箭之后立即倒地,而射向骆全忠的两枝长箭,一枝正中其咽喉,另一枝则射中其颈侧!若非如此,箭镞亦未必能射进其肌肤,因为骆全忠行旅出身,全身披甲!
“啊!”骆全忠惨叫一声,上身向后一仰,随即跌落地上。
背后有人喊道:“不好,将军中箭!”当下有人去抢救骆全忠,亦有人策马奔前,追击刺客!
当骆全忠从马上跌下时,草丛及树后人影晃动,两道绿影急速地向前掠去!
骆全忠的部下也分成两队追赶!那两道绿影分头飞逃,只挑没路的地方奔去,迫得金兵没法骑马,必须步行追赶!
左首那道绿影向山下掠去,眼看已将距离拉开,刚松了一口气,眼前一花,面前突然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身材矮小,但脸色青白,手上一把拂尘并非马尾所制,而是百炼钢丝!那拂尘一晃,千万根钢丝散开如同一张网子,向绿衣人面上击去!
绿衣人脸无表情,有经验的人一望便知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他手上一柄长剑一绞,同时身子下蹲,但左手却能在此种情况下发出三柄飞刀,射向对方的下阴!
使拂尘的汉子,正是周公公的亲信添福!添福能得周公公重用,另率一队人捕捉黄蜂杀手,自有过人之能!事前他亦知道黄蜂杀手不是省油灯,是以当对方一蹲身,他便立即跃开。
“飒飒”之响,三柄飞刀全钉在树干上,却教添福出了一身冷汗,暗叫一声侥幸,更加不敢大意,忙向同伴打招呼:“老薛,快上来,不可让他逃脱!”
另一条大汉乃大内侍卫,姓薛单名一个铭字,既得添福示意,他立即抽出一根铜鞭,自旁强攻!
那绿衣人在两名高手围攻之下,守多攻少,但杀手不比一般,他们杀人未必要凭真实本领,在危急时,往往能凭机智及暗器制敌,化险为夷!添福不急,因为只要骆全忠的亲兵围上来,绿衣人就算插翅亦飞不了,相反,绿衣人却急如热锅上之蚂蚁,恨不得立即将对方格毙!
三人走马灯似的斗了十多个照面,绿衣人以长剑拨开添福的拂尘,说时迟,那时快!薛铭的铜鞭已扫至,绿衣人左臂举起,五指如钩,状似欲抓拿其铜鞭。
薛铭心想,你这不是想死?铜鞭微改方向,砸向绿衣人的手臂!
就在此刻,“飒飒”两声响,绿衣人袖管内倏地飞出两枝袖矢来!与此同时,他双脚一顿,身子向后倒飞!薛铭只提防他会发暗器,哪晓得他袖里另有乾坤?是以刚吃了一惊袖矢已钉在其胸膛上!添福亦吃了一惊,但职责所在,不敢逃避,见对方后退,亦即追前!
再“飒飒”两声,绿衣人右袖又发出两枝袖矢来,幸好前车可鉴,添福已有提防,拂尘一绞,便将那两柄飞刀卷飞!可是绿衣人亦趁此一转身,向山下急奔而去!
添福的叫声十分尖锐:“哪里逃!快追啊!”他提气追下,绿衣人不时发暗器阻挡,是故距离反而拉远了。
几个起落之后,绿衣人刚喘一口气,猛听一道尖锐急促的啸声响起,紧接着一道高大的人影,似飞将军般自天而降!
绿衣人猛吃一惊,毫不思索,转身再逃,但来者武功显然在其之上,双肩一晃,已贴身追上去!绿衣人一抖袖,飞出几枝飞镖来!
“米粒之珠也放光芒!”来者一掌便将飞镖拍飞!原来来的正是周公公!
绿衣人见逃不掉,暗器又不生效,只好住手挥刀急攻,周公公双袖如同两柄斧头般,迫得绿衣人进退不得,此刻方知死神将至!
两人斗了十来招,绿衣人出尽浑身本领,均脱不了困,正想与对方玉石倶焚,猛觉对方右袖贴脸扫至,急切之间,来不及细思,慌忙后退。不料周公公袖管一沉,由铁板也似的,变成蛇儿般,霍地垂下,卷住绿衣人的长剑,再猛力一抖!
绿衣人但觉一股大力把长剑扯去,五指扣拿不住,长剑脱手飞出,“笃”地一声,钉在树干上!
这些事写来虽慢,实则疾如白驹过隙,一闪即逝!绿衣人尚未冷静下来,周公公的左袖已在其腰上滑过,猛觉麻穴附近发痺,手脚便不能动弹。
周公公嘘了一口气,仍恐有失,骈指封住其麻穴,然后撬开其嘴巴,仔细看了一阵,左手食中两指探进嘴巴,挟出一颗假牙来,冷笑道:“你还有甚么绝活?”随又扯下其面具。
那汉子比汤卅九年纪略大,双眼闪过一抹惊恐之色。周公公再问:“你唤甚么名字?”
“我……在下潘卅七。”
周公公再问:“是谁雇你来杀老夫的?”
“不知道,咱们向来只知收钱杀人,其他的一概不问,省得多事,是以甚么也不知道,甚至头儿亦不清楚!这是真的。”
周公公发觉潘卅七的态度和汤卅九有很大的分别,他似乎很合作,是以沉吟道:“潘兄不会甚么也不知道的!嘿嘿,只要你肯跟咱们合作,前程似锦!”
潘卅七阴着脸,不置可否。
周公公笑笑,转头问道:“添福,听说他们来了两个,另外一个在何处?”
“他们分头逃跑,奴才跟薛铭负责追他,另一个由龙刚及薛钟追截!”添福谄媚地道:“公公放心,您老人家亲自出马,谁还逃得了?”
周公公脸色一沉。“好个奴才,老夫花了不少心血,方钓到这两条鱼,你一个也别给我漏掉,否则……哼哼!还不给我去査査!”
添福知他这主子喜怒无常,闻言心头一凛,应了一声,便转身奔去。
周公公回头对骆全忠的手下道:“老夫来自大内,你们不必张扬,把这厮缚起来,带回安阳,慢慢处理!”
骆全忠的亲信乃用麻绳把潘卅七紧紧缚起来。
未几,添福及添寿拖着一条尸体回来,只见那人也是穿着绿衣,脸上泛着黑气,分明又是服毒自尽。
周公公脸色一变,怒道:“怎会如此?添寿,你不知道他嘴巴里藏有毒药?”
添寿战战兢兢地道:“启禀公公,奴才尚未制服他,他已咬破假牙,吞下藏在假牙内的毒药……最后毒发身亡的……”
言下之意乃若非对方服毒,他还未必能杀得了对方。周公公骂了一声:“无用的奴才!”飞起一脚,把尸体踢下山去!
周公公带来的人,都不敢吭一声。
一顿,周公公又道:“潘卅七便由你俩兄弟负责,少了一根毫毛,你俩便自尽吧!走!”
柱子上缚着一个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此人便是潘卅七,周公公坐在远处的高背椅上呷着茶,潘卅七左右站着的是添福、添寿。
潘卅七上身伤痕累累,满头都是汗珠,嘴唇已被咬破,还是不肯招供,这倒有点出乎周公公之意料。他不急于再动刑,因为怕迫急了反而不妙,但软的亦用过了,潘卅七对黄蜂杀手团的事,就是只字不肯漏。
潘卅七的弱点在哪里?
添福、添寿都在等周公公的命令,可是周公公却闭起眼睛,好像睡着了。
半晌,周公公忽然睁开双眼,道:“放他下来,这种好汉,不能用刑!”
添福与添寿微微一怔,不敢多问,把潘卅七身上的绳子解开。
潘卅七愤愤不平地道:“你们休想从潘某嘴巴里搜出一丁点东西来!”
周公公长身而起,道:“送他进房让他好好休息一下!”言毕挥挥手,又闭上眼睛,添福兄弟押着潘卅七出去,一忽,周公公又呼道:“来人!”一个穿便服的汉子进来,哈腰问道:“公公有何吩咐?”
“找个最好的女人陪他!”周公公道:“先让他睡一觉,好好吃一顿,再让女人进去!”那汉子刚想走,周公公又将他唤住。“慢,今晚找个女人陪我!”
那汉子脸上升起一抹惊异之色,却不敢问原因,低头问道:“不知公公喜欢甚么样的女人?”
“风骚、丰乳盛臀的成熟美女!”
太监要这样子的女子,实叫人惊诧,不过那人却不敢表示异议。“下官一定找个最好的美女侍候公公!”周公公大笑而起。
晚饭过后不久,果然有位满脸春风、眉宇间透着风骚的女人进来。那女人二十七八的模样,身材十分出众。周公公着她坐在自己身边,老实不客气便伸手在她身上摸索。
那女人扭着腰笑骂道:“大人,贱妾今晚已是你的人了,何必这般猴急!”
周公公大概十分满意,瞇着双眼,连声道:“好好!老夫很久未接近过女人了,今晚得好好地享受一下!来人,送些果脯美酒进来!”
俄顷,外面走进一名丫头来,将果脯、瓜子、胡桃等送酒物摆满了长几。
那女人伸出春葱似的玉指来,提壶先替周公公斟了一杯,再把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
周公公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贱妾姓章,因在家里排行第三,是以唤三妹。”那女人举杯道:“大人,贱妾先敬您一杯,先饮为敬!”言毕一仰脖,便将酒干了,她很聪明,不问周公公姓名。
“好酒量!”周公公也将酒干了。两人边吃边谈,言谈逐渐放肆,周公公的手不断伸到她身上摸索。
章三妹只嘻嘻地笑着,她显然是个老手,十分了解男人的脾性,拿捏甚准,既不拒绝,亦不相就,每次只让周公公得到一点好处。
周公公实有心痒难搔之感。忽然沉声道:“把衣服剥光!”
章三妹微微一怔,随即嗔道:“大人……灯还未吹熄……”言毕,扭着腰肢上床。
周公公道:“黑灯瞎火,老夫何必找美人?随便找一个还不是美人?快脱!”
章三妹一脸娇羞,背着周公公把上衣解下,周公公耐不住,伸手抓住她肚兜背后的带子,用力一扯,那小布块立即滑下。周公公手臂一勾,章三妹身子便转了过来,双峰微微颤动,好不惹人怜爱。
“大人……羞,别看!”
周公公大笑,心中骂道:“左右不过是个婊子罢了,还作甚么态!”双手一落,各占一峰,单手掌握不住,章三妹趁势躺下去,左臂一勾,圈住周公公的脖子,欲把他拉下,不料周公公似石像一般,端坐如故,哪里能动之分毫?
章三妹只道他还未看够,作态道:“原来大人并不疼我!”
周公公转身把烛台端上床,接着又动手解章三妹之罗裙,霎时间,章三妹已身无寸缕,饶得她是婊子,乍在陌生人面前裸露,亦不禁闭起星眼。
周公公口中发出啧啧之声,手掌轻轻分开章三妹之玉腿,再逆江而上,直达要塞,只见章三妹腰肢立即向上一挺,蹙眉低呼道:“大人怜爱……”
周公公发出一阵令人毛管悚然之淫笑声,笑声掩盖着章三妹之痛哼声,俄顷,痛哼声却改为呻吟声。“大人,不要再作弄奴……奴要大人……”
周公公左手落在她胸上,右手仍在她双腿间耕耘。他手指就像蛇儿般,教章三妹满脸通红,鼻翼不停地翕动,嘴巴唱着无词之曲。
周公公笑道:“婆娘唱吧,如今是赞不绝口,稍候教你连一个好字也叫不出口!”
章三妹再也忍不住,伸手到周公公胯下一探,她抄了几记,都找不到要找的东西,却见周公公自怀内掏出一条管状的东西来。“如意郎君在此!”
章三妹娇躯猛地一抖,发出一道惊呼:“大人,您,您……”
周公公怒道:“住口!不许败老夫雅兴!”他刚才用手指,如今却用那“如意郎君”,章三妹立即痛呼起来,周公公动得更急。
章三妹哀声道:“大人,你饶了奴家吧!”
“你唤吧,老夫就是要女人求饶!这滋味如何?老夫手段如何?嘿嘿,告诉你,也不知有多少女人被老夫弄得飘飘欲仙哩!”
“大人,您是奴家所遇到的男人……最厉害的一个……奴要死了,你饶饶我吧!”
奇怪,周公公亦喘息起来,喃喃地道:“章三老婆,你给老夫叫几句好听的!”
“大人,你弄得奴家好不舒服了……全身三万六千个毛管都舒服……奴家一夜也少不得您……您真是可人儿,奴家愿意死在你……胯下!”
周公公忽然“啊”地叫了一声,所有的动作全部停止,胸脯起伏不定,不断地喘息着,他举袖拭去脸上之汗珠,嘴角竟露出极度满足之态。
章三妹看在眼中,全身毛管悚然而立,心中之难过犹在肉体受创之上!
“可人儿,你陪老夫睡一阵!”周公公在她身边躺下,右掌又搭在她胸上,章三妹一动不敢动,只恨不得把刚才吃喝下去的东西全部呕出来!
这边厢喘息声刚完,邻房紧接而起,男的正是潘卅七,女的身材娇小,虽然不是十分漂亮,却楚楚可怜,别有风韵。
女的婉转娇啼,使潘卅七更为疯狂。由绚灿归落,女的自枕下抽出一方绢帕,为他拭汗。
潘卅七心中疼她不过,将她紧紧搂住,偎在她鬓边问道:“姑娘如何称呼?”
“奴家红叶,官人身上因何有这许多伤痕?”
这句话有如一桶冷水,由潘卅七头上淋下,半晌方道:“不提也罢……嗯,你是刚卖到勾烂的吧?”
“嗯,您是第二个男人……第一个是个负心郎……他模样跟你一样……”红叶如诉如泣:“适才奴一直把你替作他,不过你比他强多了……啊,奴多希望这是一场梦!一场不会醒的梦!”
潘卅七如肉在俎上,听她说这种话,颇有啼笑皆非之感。忽然身上一暖,她靠了上来,把脸贴在他胸上,玉掌在他腹上抚摸。“潘郎潘郎,若你不是负心郎有多好,奴甘愿做牛做马报答你!”
潘卅七一愕,问道:“你那心上人也姓潘?”
“是的,希望你不是姓潘……”
潘卅七手臂落在她颈上,笑道:“可惜!也真巧,我恰是姓潘。”
红叶抬起头来,满脸惊诧。“你真的姓潘?唉,难怪!莫非冥冥中有所注定……”
“难怪甚么?”
“奴在勾栏已三年多,除潘郎外别的男人休想沾到奴,但不知为何奴一见到你便……”红叶轻轻拧了他一把。“冤孽!你虽姓潘,希望不是负心汉!”
潘卅七觉得她天真可爱,颇能解忧,忍不住哈哈笑道:“我一命朝不保夕,不负你又能如何?”
红叶闪着大眼睛。“你骗人!”
“我不骗女人。”
“奴不信。”红叶双臂缠了上来。“既然你朝不保夕,潘郎你可再爱奴一次?”这句话又把潘卅七丹田之火点燃,一翻身又跨了上去。
黎明之前,最为黑暗,床上的人儿也最恩爱。
“潘郎潘郎,有甚么办法能保住你的生命?奴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活下去!去年,那个潘郎离开奴时,奴曾想自尽,后来回心一想,世上虽然有很多可爱的东西,但都比不上性命!甚么东西失去都可以再找回来,唯独性命一去不复还!”
潘卅七仍不开腔,红叶轻轻摇着他。“潘郎潘郎,你答应我,一定要活下去!”
潘卅七双臂勾住她的腰肢。“我活下来,你陪我?”
“奴跟你一生一世!”
密室之内,只有周公公和潘卅七两人。看来潘卅七刚说罢话,周公公考虑了半晌,道:“老夫暂且答应你的条件,放你回去向‘如来佛”交差,再暗中派人跟踪!你这算盘打得很响,事后完全不怕被‘如来佛’怀疑,不过老夫又何来之保障?万一你狡计得逞,半途溜掉,老夫不是晤了夫人又折兵?”
“你若连此也不信,咱们实难合作,何况以公公之能,要跟踪在下,还不容易?”
周公公哈哈笑道:“老夫已五十多岁,不是五岁小孩!你要老夫放你也行,把这药丸吞下去!”言毕,自怀中掏出一颗蜡丸来。
潘卅七吃了一惊,口吃似地道:“这……这是甚么?我不吃!”
“这是慢性毒药!”周公公悠闲地道:“你服后,老夫会给你服半颗解药,过了六十天,不再服余下之半颗解药,便会毒发身亡!只要你不使诈,引出‘如来佛’,老夫便立即给你余下那半颗解药!”
“万一你不给在下呢?”
“唷!你认为老夫会食言?老夫不是这种人!而且我尚要更多的黄蜂杀手投诚过来,让你毒发身亡,对老夫毫无用处,而你活着,对老夫只有好处,而无坏处!”周公公冷冷地道:“若你不肯服毒药,便证明你在骗老夫!总之,老夫不会无端端放了你,你自己再考虑一下,老夫的耐性有限得很!”
潘卅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在下答应你,另外那半颗解药呢?”
周公公又取出一颗金色之蜡丸,道:“服下毒药,一盏茶后再服解药!”
潘卅七捏破蜡丸,将里面的那颗毒药服下,周公公才将金色蜡丸捏破,然后将解药掰开半爿,再将其中一爿交给潘卅七。
潘卅七连忙把解药咬碎吞下。“何时动手?”
“骆全忠的首级,老夫已用石灰腌起。为免引起‘如来佛’之怀疑,下午便行动!”周公公欠一欠身子,伸长脖子问道:“事成之后,他约你到何处领酧金?你又如何跟他联络?”
“约定在合肥见面,联络方法届时你自然知道!”
“你已耽误了两天,路上不可再有阻延!”
潘卅七道:“在下比你更加心急!还有一个条件,事成之后,我要带走红叶。”
周公公哈哈笑道:“你要带走几个女人,老夫都不反对!不过,老夫仍希望你能与朝廷合作。”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杀手必擅长跟踪术,由安阳至合肥的路途不近,但潘卅七竟没发现周公公及其亲信,虽说他只顾赶路,未曾仔细观察,但周公公这份功夫,也叫潘卅七又惊又服!
抵达合肥,天色已晚,潘卅七便找了一家清静的客栈住下。他不想出外,着小二把酒菜送进房内。刚举起箸来,窗户上突传来敲打声,一重二轻。
潘卅七闻声即知此是周公公之暗号,当下忙将窗户打开。窗外“飒”地跳进一个人来,正是周公公。潘卅七关上窗子,请他坐下。
周公公笑嘻嘻地道:“这些酒菜足够两个人吃!”他抓起竹箸,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边问:“跟他联络了否?”
潘卅七道:“晚上才去,他接到讯号,未必会立即出现!”
“老夫晓得,反正无论你去何处,老夫都会在你附近!”周公公忽然压低声音:“客栈内有四个练家子,会否有他在内,或你之同门?”
潘卅七暗赞他细心,嘴上却道:“在下已知道,他们不是咱们的人!”
“好,老夫不多耽了,你小心!记着,你若行差踏错,只有四十多天的命!”周公公言毕又跳窗而出。忽然有所警觉,走至隔壁那间客房的窗外,以指蘸涎,轻轻戳破窗纸,凑眼望内。
房内有个头陀正在吃饭,背对着窗子,看不到其面目,周公公稍一犹疑,便振衣踏瓦而去!头陀转头望去,目光停在纸窗破洞上。
潘卅七吃过晚饭,上床盘膝,打算调息一下,不料一闭上双眼,脑海中便浮上红叶的影子来。他生活十分拘谨,深恐不羁会引来杀祸,是以红叶是他这人生的第二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是他在三年前,耐不住被同伴讥诮,随便跑到一家妓院,找了个女人,灭了灯便干,前后去了两次,未觉其好,只能免了被同伴讥诮。
那女人对他不但起不了好作用,相反使他一直觉得女人不外乎如此。他也从未爱过任何一个女人,当然亦未享受过爱的滋味。红叶的出现虽不大正常,却改变了他的看法,猛觉人生之多姿多采,生命实是最重要的,失去了生命,甚么都没意义!
他分不清楚是否真的爱上了红叶,不过红叶对他来说,的确是重要的,这个女人他一定要得到。
潘卅七胡思乱想了好一阵,方能静下心来。他体内真气运走了七个大周天后,换上一套黑色的紧身衣靠,带上武器,然后悄悄溜出客栈。
潘卅七来至城内最大的高朋酒楼外,左右看了一下,把挂在店外的灯笼摘下,改挂在酒招竹竿上,然后又把另一盏风灯摘下,最后才溜出城外。
城外有河,潘卅七找了一艘小舟,把灯点燃,挂在旗竿上,解下船缆,放舟河中。船停定,潘卅七再取出一条黄色的汗巾,缚在风灯之下。
四周寂静如死,潘卅七倏地紧张起来,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如来佛’会否看出破绽?周公公是否已埋伏在附近?事成之后,他会否食言?”
事关生死,潘卅七患得患失,但觉时光过得特别慢。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周公公为保行踪,绝不会带很多人,若只得他一个人,照看其武功尚不如‘如来佛’,若他反被‘如来佛’杀死,我又去何处讨那半颗解药?”
想至此,潘卅七出了一身冷汗,深怪自己考虑不周!过了好一阵,他探头出竹篷探视,岸上芦苇翻飞,仍不见人影,可是却有草木皆兵之感,令他胆战心惊。
潘卅七在竹篷内实有度日如年之感,这瞬息间,他希望“如来佛”不要出现,旋又希望周公公别来。
天色终于逐渐发白,潘卅七疲惫不堪地搁下风灯,解下汗巾返回城中。高朋酒楼的酒招上仍挂着风灯,他将一切归复原状,然后返回客栈。
枕头下压着一张白纸,潘卅七忙取起阅之。
“有金狗跟踪,小心。三日后巢湖见,仍以灯为号。”
下面用潦草写了一个佛字。
这是“如来佛”的留言,照语气看来,似未知道自己跟朝廷勾结之事,但“如来佛”神通广大,机诈善变,潘卅七又忐忑起来,忽然窗上传来一道轻微的响声,潘卅七已成惊弓之鸟,手掌立即落在剑柄上。
“笃、笃、笃!”这是周公公的暗号,可是又会否是“如来佛”已知悉一切,用此来试探自己?潘卅七走至窗后,为谨慎计,低声问道:“谁?”
窗外传来一个不悦的声音:“还不快开窗!”这是周公公的话音。
潘卅七嘘了一口气,将窗子打开。周公公右掌在窗台上一按,跳了进来,冷冷地道:“你想改变主意?哼,别忘记汝之性命尚握在老夫手中!”
潘卅七将那封信递给他,周公公看后脸色微微一变,涩声道:“放心,他只是怀疑,否则不会再约你在巢湖见面!”
“万一他已知道一切,则这是一个陷阱!”潘卅七颤声问道:“公公认为咱们能全身而退?”
周公公沉吟良久,道:“老夫一定要去,而且会先去布置好一切,你仍做你该做的事,不过要先睡一觉!”言毕又自窗口跳出去。
邻房纸窗上的小洞依然,周公公凑眼望进去,房内无一人,但床上仍放着包袱,料那头陀是出去吃早饭,周公公这才放心离开。
巢湖离合肥并不远,有三日之时间,实在颇为宽裕,是故潘卅七到达巢湖,天色尚早,他信步在小镇上漫步,表面上漫不经心,实则在暗中留意“如来佛”是否已至及周公公的行踪,可惜仍如上次般毫无所获。
最后,他买了些干粮食水,然后径向湖边走去。湖边有一列小木桩,几乎每一个木桩,都拴着一艘小船,潘卅七费了不少唇舌,赁了一艘有竹篷的小舟,亲自驾舟出湖。
“如来佛”所训练出来的杀手,几乎都是全能的,虽然操舟技巧未至圆熟,但在平静的湖上,已足以驾驭。小舟行得又快又稳,未几已远离湖边。
望着岸边,灯光有如黄豆般大小,暮色四合下,只隐约见到船影,潘卅七这才抛锚,停住小舟,也在桅上挂了风灯,再缠上黄色的汗巾。
时间未至,潘卅七见船内有食水炊具,便悠闲地烹起茶来,慢慢啃着干粮。湖风不小,却吹不散他心中之阴霾。
他表面上悠闲镇静,实际上内心愁、急、惊、爱诸情纷陈,那种滋味,实非笔墨能予形喻。
时光逐点流逝,潘卅七已探了不少次头,附近未见有小舟,他心中更加忧虑,亦有点诧异。“如来佛”不现身尚有话可说,但周公公不来,却使他疑虑之至!
周公公当然不会错过这一良机,可是“如来佛”十分聪明,选择在湖中,只要有其他船只接近,便能发觉,从而另订脱身之策。
可是月已近中天,为何“如来佛”尚末至?他察觉自己已叛变?
茶已冲至乏味,水亦已喝干,潘卅七再烹第二壶茶后,跑至船后对着湖面小解。当他站在船尾,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船后已多了一艘小舟!
潘卅七心头猛地一跳,但仔细一瞧,那小舟无篷,舟上亦无人,更不见有锚,小舟是顺流漂来的?潘卅七是饱历风浪之杀手,当然不会相信!
他刚拉好裤子,忽闻一阵悠扬之丝竹声传来,转头望去,左侧慢慢驶来一艘画舫,上面看来有数十个人,这两件事凑在一起,潘卅七心弦立即拉紧!
画舫正向潘卅七这方驶过来,潘卅七望望小舟,又望望画舫,不知周公公匿在小舟后面,还是匿在画舫上。
那画舫分上下两层,上层摆开八桌,下层是个憩息的小厅和厨房,楼上有人弹拨弦乐,有美女跳舞助兴,周公公作商贾打扮,以他之外貌,只要少开腔,倒也不虞会露出马脚。
舫上当然还有他是次带来之大内侍卫及贴身之太监,他们遥遥地监视着潘卅七那艘小舟,他们表面上在寻欢作乐,其实心中同样紧张!
“如来佛”至今尚未出现,不但添福添寿等人心焦,连周公公也有点耐不住!
舞台上之乐声依然悠扬动听,艺妓之舞蹈仍然迷人好看,但湖面上却传来一道尖锐的惨呼声。
那道惨呼声居然连鼓乐声也掩盖不住,而且周公公等人亦都认出那是发自潘卅七之喉咙!周公公的声音几乎同时由喉底迸出,“开船上去!”
许多画舫都是不能动的,但这一艘不同,由于挥桨之人全是孔武有力之壮汉,是以画舫不但能动,而且去势颇快!
潘卅七为何会发出那道惨呼声?
画舫上传来之管弦声,听在潘卅七耳中,心头更是烦躁,就像一个重病之人,突然听到丧乐一般,令人极不愉快!
水已开了,发出一阵阵怪响声,潘卅七只好钻回竹篷里,就在此刻,小船突然微微一侧,随即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引那姓周的太监过来!”
潘卅七心头一沉,手掌立即落在长剑上,他虽未见过“如来佛”,但却从话音中断定此人绝非“如来佛”,是以问道:“朋友,你是甚么人?”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这是黄蜂杀手互相间之暗号,潘卅七心头再一沉,又问:“如来佛呢?”
“他需要出现时,自然会出现,只要你将姓周的太监吸引过来,便可不计以前!”
这句话是否暗示如来佛已知潘卅七心怀异志?
如来佛对待背叛之人,手段之毒辣,绝不在周公公之下,这刹那间,潘卅七不禁犹疑起来。
黑暗中又传来那人冰冷的声音:“你已无选择之余地!不听命令,便须立即丧命!杀了周公公,你尚有活命之机!何况咱们不是一个人!”
潘卅七犹疑不决,拚命拖延。“是有人雇咱杀周公公么?”
“不是有人雇他,是如来佛要做一次免费的买卖!因为这阉官是杀手尅星,不除掉他,咱们岂能安宁,而且也需为同门报仇雪恨!”
“但假如他们一齐过来呢?凭你我两人,绝不能除掉他们!”
“他们都是旱鸭子,不必担心!”那人声音更加冰冷:“卅七郎,你问得太多,也说得太多了,这对你绝无好处!我喊三声,若果你仍不行动,便别怪我不执行如来佛之命令,更莫怪我不念同门之情了,一、二……”
三字尚未喊出口,潘卅七已发出一道尖锐之惨叫声!惨叫声划破了巢湖之寂静,就像鬼嚎一般,紧接着,便见画舫向这边迅速移动,那神秘人又对潘卅七交代了几句话,然后沉入湖里!
小舟上一点也不见异状,周公公有点怀疑,回头道:“添福,添寿,你俩先上去看看!”
添福、添寿立即推开窗子,居高临下,跃落小舟!那小舟晃了几晃,随即止住,证明他俩轻功造诣不凡。两人互相打了个眼色,一前一后射进舱内!
但见舱内一览无遗,只见炉里之炭火尚旺,水壶不断地冒着白烟,但却无潘卅七之影踪,两人均是一怔。
画舫那方传来周公公的声音:“有何发现?”
添福探首出去,回道:“回公公,舱内不见一人……”话音未落,湖内突然冒出一根吹管,黑暗之中,难以察觉,但闻“嗤嗤”几声,添福尚不知发生何事,三枝钢针已全钉在其胸膛上。
“啊!”添福但觉心房一麻,双手立即捂住心房,那根吹管又缩进水中。
周公公急问:“添福,又发生甚么事?”
“奴才……奴才着了暗器……不好……”添福话未说毕,“噗通”一声,已跌进湖内,激起一股水柱,小舟摇晃不定,几乎翻侧。
添寿虞不及此,几乎跌倒,连忙伸手扯住竹篷,说时迟,那时快!船头又冒出一个人来,紧接着是一阵令人心悸之破空之声响起,无数暗器飞向船舱!
添寿双手抓住竹篷,根本没法抵挡,身上中了七八件暗器,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惨呼!
周公公喝道:“快驶过去!”当画舫与小船只有几尺距离时,那小船突然翻侧,慢慢沉下。
周公公仗着艺高,站在船头,双眼紧盯着湖面!就在此刻,两丈外之处,突然冒出一道黑影来!那黑衣人竟能在湖面上奔跑跳跃,就似有凌波步虚之能!
周公公目光犀利,看出那人是落足在湖面上之木板,而且他每跃出一次,便抛出一块木板,以此借力前进!猛听他一声尖啸,身子平射而出,飞向湖中。
人在半空,目光犀利,已看中一块木板,脚尖在木板上一点,人又向第二块木板飞去。周公公一口气跃了四五块木板,已追近那黑衣人,此时离画舫已颇远!
那黑衣人似乎已将手上之木板抛尽,待周公公将要追近时,倏地跳入湖中!他那投水之姿势,证明他是深谙水性的!
这刹那,周公公才意识到危机,因为他是旱鸭子!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立即转身后掠,向背后那块木板飞去。
当他凌空之时,下面那块木板突然滑开几尺!好个周公公武功的确有过人之处,左足尖在右足面上一点,身子硬生生拔高几尺,凌空一折腰,足尖仍然稳稳当当地站在那块木板上。
他足尖一沾即起,再缓缓降下,抬头一望,前面那块木板也移开了丈余,以他之功力,已没法到达,而背后那一块,随着水流漂得更远,此刻,他就像一位孤立无援之老人!
自他出道以来,虽然历过不少风浪,但从未试过象是次如此惊悸畏惧过!这比他在陆地上遇到十名强敌还恐怖,因为他是旱鸭子!
惊魂未定,周公公便运气呼道:“你们都死了么?还不赶快把船驶过来!”
画舫上之人这才知道主子陷于危机,连忙下令挥桨。周公公惊怒地道:“都是饭桶!放下小舟,速度才快!”他声音有如鬼哭,黑暗中令人听后浑身不舒服!
他话音未落,湖面突然冒出一股水柱,紧接着有个细微的破空之声传来!周公公临危不乱,双掌齐发,护住全身!他这只是预防万一而已,却将三枝钢针卷飞!
水柱一起即沉,掀起一阵波浪,周公公双脚用劲,把木板稳住,看看由画舫上放下来之小舟己将至,周公公刚松了一口气,猛觉脚下一虚,身子往下急沉!原来水底下的人,将他脚下之木板抽拉开去!
这当儿,周公公真是魂飞天外,病急乱投药,双掌发出掌风,掀起一股股波浪,下身入水,上身仍能露出水面,嘶声叫道:“快过来!”
他连发四五掌,又开腔说话,真气稍泄,身子又往下沉,一阵急乱,双脚乱踢,身子载沉载浮,一颗心急得几乎跳出口腔。
就在此刻,周公公猛觉后腰一阵剧痛,心头更慌,忙不迭急速转身,身子却沉得更急,耳畔只闻小舟上大内侍卫的呼叫声!
周公公“骨嘟嘟”地连喝几口水,呛得他难受,却极力忍住,尚未待他定下神来,后腰又猛地吃了一腿,这一腿力道极猛,痛得他呲牙张嘴,又喝了几口湖水,喉头一痒,又呛咳起来!
他心里也有点明白,这是他最危险之时刻,亦可能是他丧命之时,是故极力要忍住呛咳,又不能如愿!惊恐焦急之下,身子乱转,四肢乱跃,居然被他窜升,一颗脑袋露出湖面。
猛听大内侍卫龙刚呼道:“公公在前面!”
左足踝一紧,身子被人扯将下去!他右足踝乱蹬,不料右腿又是一阵疼痛,又中了一剑!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由始至终,均未曾见过那人之面目,教他实在死不瞑目!他发了狠,上身猛力向下俯屈,双手往下抓去!
不料他如此一弄,下身立即向上浮,变成头下脚上!而那人之水性显然十分好,身子随他下身上浮,而且离开周公公手臂远远的。
倏地后背后腰一阵疼痛,周公公知道又吃了好几剑,此刻他只求能与对方同归于尽,可是力量却迅速地减弱!大概他身上中了二十多剑之后,脑袋便昏昏沉沉起来,紧接着,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湖水立即自他喉咙灌入……
周公公的尸体被放在湖边草丛上,他本已肥胖之躯体,此刻更加肥大,可惜已不能动弹分毫。
岸边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赫然是周公公在合肥客栈内偷窥过的那位头陀!另一个则是潘卅七。
潘卅七手上拈着半颗药丸,头陀道:“不管是不是这颗解药,你也得冒一次险!”
潘卅七立即把药丸丢进嘴巴里,咀嚼了一阵,把药吞下,喘了一口气,问道:“你到底是谁?”
“这句话你已问过,我亦已答过,再问一次,答案还是一样!”头陀道:“我虽然利用你把周公公吸引过来,亦利用你拉开湖上之木板,但我为你杀死姓周的太监,并为你取得了解药,自问对得起你有余。”
潘卅七沉吟了一下,方由喉底迸出两个字来:“多谢!”
“我要的不是这两个字!”
潘卅七微微一怔,涩声道:“我自问已没有甚么秘密可以告诉你!”
头陀沉声问道:“你对‘如来佛’了解有多深?”
潘卅七再一怔。“你既然是‘孙悟空’,便不该问这句话!”
“我如此问你必有我之道理,否则我为何要救你?”
潘卅七冷笑道:“别说得那么好听,你只是为你自己吧!”
头陀亦报以一声冷笑。“你以为我有非杀周太监之理由,还是认为我杀他是为了取得报酧?”
潘卅七不作声,无异认为对方正有上述之原因,头陀续道:“不错,我有杀他之理由,因为他是汉奸。”
“仅仅是为了此?”
“不错!无人付我酧金,而我与他亦无任何个人恩怨和瓜葛!我若要杀你,只需把你与他勾结之情况告诉如来佛,相信你命不会长,根本用不着我动手!”
潘卅七声音更加难听。“如此你有何目的?”
头陀稍为提高声音:“答我所问的话!你不答也可以,不过我会把你的事告诉‘如来佛’。”
“你好卑鄙!”潘卅七骂了之后,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咱们这许多人对他都不大了解,我不知道你想打听些甚么!”
头陀沉吟道:“你知道有关他的任何事,我均想知。”
潘卅七诚恳地道:“可惜我对他所知极为有限,咱们只许接命令,不可问原因!身为杀手亦深明‘知道的事越多,生命越危险’的道理!”
头陀问道:“你知道他是否有家人?他是否有固定之居所?目前以谁为亲信?”
“你到底是不是‘孙悟空’?”潘卅七更加诧异。“这是绝对秘密的事,我怎可能知悉?包括他和他的亲信,从来均不以真面目示人!在下只知道他目前最倚仗的是穆廿一、卜十二和陆三十,无可否认这三人的确很出色!以前还有一位唐十一和白十七,不过据说他俩已经死了!”
潘卅七言毕,忽然又长长一叹:“干咱们这一行的,有几个能够善终?”
头陀脱口问道:“你知道有几个?”
潘卅七道:“在下只知道同门中有一位易老二和欧阳七是顺利完成协议,得以退出江湖,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
说至此,潘卅七双眼射出羡慕之目光,望着漆黑之夜空,仿佛已看到了曙光。“咱们每个人都极之羡慕他俩!事实上,钱财再多,也不如生命之重要!唉,古人谓人到无求品自高!难道有了大量的财产之后,方知道生命之可贵?以前我只想赚更多的钱,绝对没有想到其他。”
“你出道多久?”
“五年!整整五年!这五年过的,实在不是人的生活,为了保住生命,在下甚至连女人也不敢接触,有空时不断练武、骑马、游泳,务求在下次杀人时能更加顺利!”潘卅七有点激动。“这种生活有甚么意义?”
头陀身子一抖,同情地道:“我完全了解,如今最近的一批杀手已排至第几号?”
潘卅七摇摇头。“我只知道有个黄四十九,但他出道亦已年余!”
头陀大概认为不可能在他口中探出甚么来,遂挥挥手,道:“你走吧!祝你平安顺利,终有一日能脱离杀手生涯,过安稳无忧的日子!”
潘卅七微微一怔,终于站了起来,喉底道出两个字:“谢谢!”言毕转身驰去,可是他刚跑了几步,便又转身跑回来。
头陀讶然问道:“你不愿意回去?”
潘卅七道:“在下自出道以来,从未受过别人之恩惠,只有你……在下可以问你一句话么?阁下到底是谁?我看你根本不像出家人!”
头陀怪笑一声:“我不是出家人?那又像甚么?”
“不知道!在下亦百思不得其解,但却觉得与阁下很投契,就像咱们是久经认识的老友般!”
头陀哈哈大笑,笑声充满了悲凉之意。笑毕再度挥手,吟哦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去罢去罢,说不定咱们尚有见面之机!”
潘卅七用深情之目光紧紧地再望了头陀几眼,然后转身离去。头陀仍坐在地上,双眼望着远处,似乎他的烦恼比俗家人还多!
天色渐亮,忽然远处传来一道短促尖啸的惨叫声,头陀如受伤的豹子般跳了起来,那是潘卅七之叫声!是谁在此际伤害他?
头陀立即向潘卅七适才的去向奔去,刚跑了几步,只见远处有个灰衣人亦急掠而来,他连忙住步!
灰濛濛的天色之下,来者与天色融为一体,两人同时慢慢走上前。令头陀奇怪的是,来者竟然也是穿灰袍的头陀。
先来的头陀不由一怔,后来的头陀目光冰冷,似乎世上没有甚么事会令他惊奇。“你杀了他,还是伤了他?”
后来的头陀道:“你不必去看他了!他是你甚么人?你如此关心他?”
“出家人慈悲为怀,不算关心!你是出家人,难道犯了杀戒也无丝毫自责之心?”
后来的头陀大笑。“你是出家人?你在湖中杀人,便不算犯了杀戒?”
先来那个脸色一变,沉声道:“原来你一早已伺伏在旁!我杀那厮是因为他身为汉人,却助金人杀我汉人!他乃该杀该死之人!而你杀的人却不一样。”
“他与周太监有多大分别?他是杀手,只问报酧不问好歹,任何人都可以雇他去杀任何人,这种人难道便不该死?”
先来那个不由语塞,半晌方道:“原来你还是有心人!有人雇你杀他么?”
后来那个冷笑道:“世上还无人能雇我杀人,是我认为他该杀该死!你与潘卅七是何关系?”
先来那个一怔。“你知道他叫潘卅七?”
“我要杀人,难道可以不分青红皂白么?当然需调查清楚!”后来那个深深地望了先来的那个一眼。“你杀周太监也是自愿的?”
“不错,无人能雇我杀人!”
“那倒未必!”后来那个冷笑不止。“在我眼中,世上根本没有完人!”
“包括你在内?”先来那个的身子突然抖动起来。“你杀了人又跑过来找我,所为何事?”
“我亦不是完人!”后来那个的声音突然一变。“虽然无人可以雇我杀人,但我此刻仍想杀人!”
先来那个目光一亮,脱口问道:“杀谁?”
“你!”后来那个突然踏前两步,先来那个立即发觉周围弥漫着令人窒息之杀气!他心房暴缩,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因为这位跟自己一样穿着灰袍的头陀,是他平生最令人畏惧之敌人!
“你再退也逃不了!拔出你的剑吧!”后来那个咄咄迫人,又踏前一步。
对方居然能看出藏在自己身上的是一把剑,先来那个更是吃惊,但他这次却没有后退,而是敏捷地把手落在腰带上,一旋一拉,手上已多了一把软剑。
一剑在手,先来那个头陀也似变了另一个人,目光坚定而不带半点情感,身上亦涌出一股杀气!
后来那个口气极大。“你先出剑!”
先来的那个踏前一步便停住,此时两人相距不过八尺余,他软剑垂下,缓缓提升,直至胸前方止住。对方既然是劲敌,他可不敢贸贸然动手。
后来那一个头陀口气虽大,亦不敢托大,神情肃穆,眼皮连跳都不跳一下。
两人像两尊石像般挺立着,附近一片肃杀,不知为何,树上之黄叶不断飘下,早起之晨鸟不吱一声便振翅远飞了!
天色经已大亮,附近不见一个人,而两人亦已挺立了顿饭工夫!就在此刻,先来那个头陀突然发现对方眼光微微一闪,他意动剑先,软剑有如脱弦之矢,直刺对方胸膛。
这一剑是蓄势已待,是以去势之猛、速度之快,一时无两!
这一剑,发招者有九成把握,迫对方连守十招,这十招之中,只要对方稍有错失,他便可将对方格杀于剑下。
可是他却没料到对方之眨眼,实乃一个陷阱,要引对方发动攻势!是以他眼一眨,对方肩刚一耸,他人已滑开三尺,左手五指如钩,抓向对方持剑右手,右掌斜拍对方胁下空门!
这一着连消带打,后发先至,几时与对方同时发招,但先来的那个头陀若反应稍慢,这一场龙争虎斗,一个照面便可解决。
那先来的头陀亦非省油灯,一剑刺出,失去对方踪影,便知不妙,双脚猛地一顿,身子倏地倒飞,人凌空剑已回收,在身前布下一道严密的剑网。
后来那个猛赞一声好,身子如大鸟般掠起,急追而上,对方双脚刚落地,他已发动第二次攻势!
先来那一个气未喘定,对方已攻了七八招,这七八招他已穷于应付,无法反击一记,不过他显然历过不少风浪,依然沉得住气,见招破招,仔细找寻对方之破绽,耐心等候机会,一点也不焦急。
后来那个头陀一口气攻了二三十招,见对方出剑有条不紊,进退有方,心中亦暗暗佩服。
过了五十招,后来那个头陀左肩刚一晃,左掌尚未提起,先来的那个的软剑已疾如星火地刺出!后来那个若不换招改式,等于把手掌凑上去让对方刺。
他当然不会做这种傻事,立即偏身一让,改推出右掌,但对方似亦料到他有此一着,手腕一翻,软剑改为横削,直指对方之腰际,同时右掌斜拍,迎上对方之右掌。
“啪!”软剑未至,双掌先行接触,后来那个掌力一吐,把对方迫退一步,软剑在身前两寸之处掠过!但对方的掌力亦十分雄浑,使得他上身晃了一晃,未能及时再发第二掌。
“好!”后来那个忍不住又赞了一句,双方随即展尽平生所能,竭力进攻,先来那一个手上有软剑,占了便宜,一百招之后已逐渐取得上风。
“你也不错,空手能接一百来招,佩服佩服!可惜要想杀我,还差一点点!”
“未必!”后来那个斜飞八尺,右手在腰上一拉一振,手上亦多了一柄软剑。“你看这是甚么?”
先来那一个又惊又怒,因为由身份、服式乃至兵刃,对方竟与自己一模一样,就象是自己的影子般!这刹那,他竟然忘记进攻,脱口问道:“阁下到底是甚么人?”
后来那个反问:“阁下又是甚么人?嘿嘿,还是剑下见真章吧!阁下临死前,我必告之以实情!”他似乎不愿与对方多说,一剑在手,拚命进攻。
两人两把软剑斗将起来,斗至酣处,只见白光,不见灰影!兔起鹘落之中,白光突然一敛,两人同时推出左掌,“蓬!”的一声巨响,两人同时后退,先来那个退了三步,后来那个则只退了两步。
先来那一个大吃一惊,自知内力不如对方雄浑,忙不迭提剑向前,欲以剑尅敌,不料对方突然暴喝一声:“住手!”
先来那个哪里肯听?挥剑便刺,后来那个急道:“十一郎停手!”
先来那个头陀身子一震,手上软剑亦慢了下来。“谁是十一郎?我是松风!”
“松风?哼,唐郎,你别想再骗老夫了!”
这句话似有莫大之魔力般,先来那个不由自主地住了手,讶然问道:“阁下到底是谁?”
后来那个哈哈一笑。“你一向聪明得很,应该猜得出老夫之身份!难道五年之韬光养晦,反使你愚昧起来?”言毕又是一阵大笑。
先来那一个慌乱地退了两步,嘶声道:“你再不报名,我可不客气了!”
后来那个头陀伸手扯下头上之假发,露出一颗牛山濯濯的脑袋来,自喉底吐出五个字来:“我是‘如来佛’!”
这五个字有如五个焦雷般,在先来那个头陀的耳中炸响,他又退了一步,怪叫道:“你真的是如来佛?”
后来那个声音突然一变,哈哈笑道:“老夫居然尚能瞒得过你的一对利眼,实在足以自豪!不过老夫猜想,你早已料到,只是不敢开腔而已!”
先来那一个头陀有如泄气之皮球,叹息道:“你真是冤魂不息啊!”
“唐郎,这五年来,你躲在寒山寺内练武,你道老夫不知道么?老夫如欲对你不利,会等到今日才来找你么?”
先来那个头陀果然是昔日黄蜂杀手中最出色的一个——唐十一唐郎,只听他厉声问道:“既然如此,你还来找我作甚?当年你已答应放过我,难道你欲自毁诺言?”
“十一郎,老夫问你一句话!”如来佛目光没一丝笑意。“十七妹赠给你之玉珮何在?”
唐郎扯开衣襟,只见他颈上挂着一条细红绳,缚着一块碧绿色之玉珮,垂在胸前,他又提起软剑,“玉珮在此,你想得到它,先得杀了我!”
如来佛突然大笑起来,唐郎怒道:“亏你还笑得出口,她也是你一手栽培的,替你赚了不少钱,她之被杀,多少也与你有点关系!”
“不,你误会了!老夫高兴得很,这证明十七丫头没有看错人,也没有嫁错人,老夫知道你尚爱她便够了。”
唐郎冷笑道:“她是我妻子,我爱她乃天公地道之事,与你何关?”
“当然有关系!”如来佛忽然踱起步来,考虑了一阵,方续道:“这是一件秘密,老夫本不想告诉任何人,但如今回心一想,我实在不该连女婿也瞒骗。”
“女婿?”唐郎惊诧万分地道:“谁是你女婿?”
如来佛手指一抬,道:“便是你!因为白冰冰是老夫之私生女!你身上那块玉珮,是老夫当年给她娘亲的订情物!若非如此,老夫因何会放过你!”
唐郎又是一怔,忽尔大怒,骂道:“你简直是禽兽,居然迫自己的女儿当杀手!”
“你错了,绝不是老夫迫她的,是她一定要干的,甚至老夫在她去做生意时,要暗中派人保护,她也不要!你是她丈夫,居然连她的脾气也不知道,真教老夫生气!”
唐郎不由语塞,半晌方问道:“适才你的话只说了一半,请继续!为何在此时还来缠我?”
“因为老夫要你去杀一个人……”
如来佛的话尚未说毕,唐郎已截口道:“我早已发誓不再为别人杀人,也因此作过不少努力,你休想再拖我下水!”
如来佛有点不满。“你用这种语气跟岳父大人说话,不嫌过份吗?”
“你有把我当作女婿么?若还有一点翁婿之情,便不该再拖我下水!”
“我要你杀的这个人,是大内一个姓金的太监,所有太监都听他的指挥,包括那姓周的!老夫指的是残杀汉人和对付一切跟金廷作对的人。”
“这又如何?”
“他使的也是一把软剑!十七丫头和十八丫头都伤在他剑下,而老夫这次要杀他,并非有人出钱要取其生命,而是免费的。”
唐郎冷笑一声:“你会免费杀人?他开罪过你?”
“老夫极少免费杀人,只欲在退出江湖之前为大宋子民做一件好事!”如来佛语气十分坚定。“杀了他,老夫便立即退出江湖,当然,那厮也杀了老夫好几位爱将!”
唐郎难以置信地问:“你视金钱如命,会退出江湖?嘿嘿,这种生意,为你带来了多少财富?”
“若如此,为何你们一个个都欲退出江湖?”如来佛走至湖边,对着湖水缓缓地道:“时光会改变一切……老夫老了,还要那许多钱作甚?你不知道白丫头之死,对老夫打击有多大!”
唐郎自小便为如来佛抚养,一直以来都把他当作一个没有血气、没有人情味的动物,乍听他述及心事,不但惊诧,而且也很想知道他内心的感受,是以也走至湖边。
如来佛忽然在湖边坐下,拍拍身旁的枯草,示意唐郎也坐下,两人并肩而坐,倒也有点翁婿的样子。
“老夫本来还有两子一女,那是结发妻生的,但二十多年前,也就是白丫头生下不久,他们四母子便被人杀死了,斯时老夫便把一切希望寄托在白丫头身上!”
“你真的姓白?冰妹的母亲呢?”
“她身体不好,老夫发妻死了不过三个月,老夫正想正式娶她为继室,谁知她无福消受,一病不起!”如来佛转头对着唐郎。“这世上,如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老夫真实的姓氏!还有,白丫头是老夫之私生女,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唐郎对他始终有戒心,不信地道:“你不是还有几个助手么?难道他们都不知道?”
“有很多事他们知得比你多,但这件事的确只有你知道,老夫只告诉他们,白丫头是老夫的远房亲戚。”如来佛干笑一声:“说真的,老夫如今之财富,吃三世也吃不完,还要那许多……”
唐郎冷笑道:“不止吃三世吧?你生活再奢侈,也足够让你吃十世八世!”
“这个你又有所不知,老夫很多时是不收钱杀汉奸的,但酧劳则仍给下面的人,这五年来,老夫已花了三百多万两银子!”
“这倒看不出来!”唐郎讥诮道:“你说话一向很迷人,教人难分真假,这次我也不敢全信!”
如来佛肃穆地举起手来:“老夫郑重宣誓,今日对唐郎所说的话,没一句虚言,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唐郎沉吟道:“我暂且相信你!但我还想知道一件事,我要知你的真实姓名。”
如来佛亦沉吟了一阵,方道:“老夫的姓氏你已知道,我单名一个富字,名字十分俗气,是以老夫对那些助手都用化名——骆英明!小唐,老夫一手抚养你成人,你又是那许多人中最出色的一个,老夫不会再害你。”
“潘卅七又如何?”
白富声音转怒。“那厮怎能与你相比,他背叛老夫,与汉奸勾结,死有余辜!”他忽又长长一叹:“依老夫之脾性及手段,他该碎尸万段,但如今只捏碎其琵琶骨……唉,连老夫自己也难以置信!还有一点,你是老夫今生尚活在世上的唯一一个亲人,别忘记你是老夫的女婿,老夫是你的岳父!”
唐郎也蓦然觉得他有很大之转变,这刹那,又觉得他是一个可怜的孤独寂寞老人!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曾快乐过么?”
“以前有过,后来便没有了……因为后来老夫只想赚钱,还有一点,老夫有野心,我要做的是武林中从未有人有过的事业!你不认为老夫一手创立之黄蜂杀手,是武林中有史以来最成功的杀手团?”
白富忽然站了起来,双眼发出兴奋的光辉,这刹那,他才恢复昔日之气派。“老夫之成就远远超过前人,说不定还是后无来者!”
这席话,唐郎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震铄古今的,不过这有甚么值得炫耀?是以忍不住道:“欲干超越前人的,有很多事可干,何必选……”
白富沉声道:“还有别的事比干这个的刺激么?此事不必再讨论,你肯不肯去杀那姓金的太监?”
“你认为我杀得了他?”
“除你之外,相信再难觅得适合的好手了!当然有必要时,老夫会派几名好手协助你!”白富叹息道:“贤婿,咱们双手都沾了不少善良的血,修修来世,为百姓做一件好事吧!金廷还想南下哩,大宋若被灭,咱们有钱也没好日子过!”
唐郎沉吟良久方道:“好,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是为大宋百姓杀人,不是为你!”
白富脸色一沉。“你我本是翁婿,还需这般计较!”
“如此即使被你利用,内心也比较好过。”唐郎问道:“你可得提供一些有关那姓金的资料给我!”
“老夫知道寒山寺的和尚说你尘缘未了,不肯让你出家,只肯让你在寺内居住练武,因此你这头陀的身份也是假的!咱们找个地方吃肉喝酒吧!”
白富带唐郎跑了数十里路,才找到一个他认为安全的小集歇下。这里虽没有甚么山珍海错,但海产十分丰富,倒也可以大快朵颐。
两人吃饱饭之后,便返回那家小客栈,关在房内密谈。白富先向唐郎提供有关消息及资料,金太监名金希舜,因要避讳,进宫之后改希凡。
此人父亲是金人,但母亲却是汉人,因父亲早死,下面又有几个兄弟,是以自小净身进宫图生,后来巧遇奇人,学得一身武功,又因练的是童子功,身为太监,得天独厚,因此功力精湛之至,据闻他从未尽全力施展其武功,故而其功力到底深至何等程度,无人知悉,但大内的人都视他为金国第一高手。
此人擅使软剑,但成名之后却极少用剑,有一次在御花园内印证武功,周公公只在他手中走了六十多招便落败。
他身材矮小,驻颜有术,望之全不像五十余岁人,且行踪不定,一出皇城便独来独往,令人难以掌握到其行踪。但奇怪,他的江湖消息却十分灵通。
唐郎听至此,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我如何找到他?”
白富道:“只有两个途径,一是到大内匿着,等候机会;二是等他来找你,不过让他找上你,可就头痛!据老夫估计,他武功必在你之上!最好是在暗处下手,方有必胜之把握。”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既然有心替大宋百姓做件好事,为何自己不动手?”
白富叹息道:“老夫已老,近来旧患常发作,一发作便不能喘气,又如何应付得了他?”
唐郎虽然不信,却也不愿多说。“既无时间限制,我慢慢计划就是,没有把握便不动手。”
白富自怀内掏出一张银票来,上面写着三千两白银。“这不是酧劳,是恐你身上不便,给你防身的!”一顿问道:“柳丫头如何了?”
“五年前便被骆常奔杀死了,否则我又怎会打算到寒山寺出家?最可怜的是犬子,他刚出世便遭……”
白富干咳一声。“你还年轻,日后必能再找到一个如意的姑娘,要否老夫替你做冰人?”
“多谢了,我早已心如止水,今生是再也不会成亲了。”他双眼望着窗子,喃喃地道:“我这次北上,是准备把冰妹之骨灰移至江南,不想又碰到你……唉,这条命还能活多久尚不知道,又怎会顾得儿女私情?”
“有件事须告诉你,白丫头的坟墓,老夫早已将之迁至杭州附近,她生前说西湖最美,是以老夫将她安葬在那里!”
唐郎第一次对他道:“谢谢!”
白富哈哈一笑。“她是我女儿,你谢甚么?”
“你说有人助我,我如何跟他们联络?”
白富沉吟道:“一个月后,老夫着他们到真定府太平客栈找你!”当下两人又订下见面时的暗号、标记等等。“你也该趁这个时候准备一些杀人工具!你放心,老夫舍不得你死,必要时也会现身助你一臂之力!”
“有关金希舜的行踪,你最后的消息是他在何处?”
“在大名府杀了曹四五,那已是三个月前的事了,也许他已返回大内!总之老夫一有消息,便会通知你。”
两人谈至四更方解衣歇息,唐郎一夜难以合眼,倒是白富睡得十分沉,次日一早便告辞了,唐郎亦收拾了行装,北上真定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