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山,伏兵赚刺客;
水月庵,隐迹遇情郎。
客船近到芜湖,这处有一所小镇头,通常是黑路人物出没的地方。
这晚,骗子们备了一些夜食,和吕飞红一道吃喝,她不肯喝酒,他们便放了些蒙药在粥里,端到飞红面前,她吃过后倒头便呼呼地睡着了。
那些歹徒们挤眉弄眼,草草收了餐具,都躺在铺上打着盹儿。他们估不到舱里有人监视着,第二朝,天还没有亮,船上一片锣声,原来船已到了小镇,船夫通知这处码头的旅客上岸。
吕飞红还是熟睡未醒,匪徒便扶着她上岸,她只是闭着眼儿昏迷地任人摆布。
码头上的灯光微弱得很,黑暗里人来人往,一些来往惯了的旅客提着雀笼灯走过跳板,这种小灯往日用途很大,吸烟时不用打火石,又可取暖,作用和今日的手电筒一般。
跳板上突然人声喧叫起来,只听水里叮咚声响,有几个人落水去了,同行一个女子迅速给人扶着走到岸上去,瞬就失了踪迹。
船夫听见有人落水,忙喊起来,有人拿灯笼一照,但见船旁水流湍急,船夫拿长钩在水面搅了一会已看不到什么影子,纷扰一番,旅客们都急于上岸,谁个多管闲事,船夫们也赶着要卸货开船了。
吕飞红醒来,见自己躺在客寓里,身旁一个少年男子,好生奇怪。
后来才知道在船上几乎给骗子赚了,那男子自道叫作尹青,也问过吕飞红来历,知她是吕景阳的侄女儿,是独臂尼慧根的门徒,学过了十多年武技,慧根和白云宗师有点渊源,尹青也就把师门道出,并说白泰官是他的朋友,愿意送吕飞红到常州去找他。
原来尹青和白泰官结交,是由于年羹尧的关系,本书上文已说过,年羹尧少年时和白泰官是总角交,他下山比尹青略早,刚巧白泰官也从塞外回到江南来,这些少年侠士,早就互相订交,在武林里树起新兴的势力。
尹青看到吕飞红的本领,有心要她加入他们的阵线里,将来多一派势力相助,这是尹青深谋远虑,城府过人之处,所以后来能成大业。
这下里尹青对吕飞红事事指点,把很多处世常识教给她,更把各地武林派别和江湖黑道人物的分布告诉一遍。吕飞红得到了很多知识,便作尹青是兄长一般相待,呼他四哥,异常亲热。
他们找到了白泰官,独臂尼有信给他请照料着吕飞红。尹青这时初露头角,也要凭借白泰官在江南的名望,结识各派武林名手。
他们三个人在江南地面同游了一个长时期,交情打得很牢。所有江南侠士曹二虎、神拳李勇等人,都是这个时期结交的。
这次吕飞红和白泰官知道尹青去了云台,后来传说皇太子已派遣了侍卫里的高手把尹青速捕回京,他们吃了一惊,分头赶到云台山。
吕景阳那时在荆山上建了一所吕纯阳庙,潜修道法,吕飞红经过时央他一道儿来到徐州,他看到所建的土屋依然存在,便借此地藏身。
不久已探得司马瀛给秦邦宪抓起,但还未知道尹青的下落。正在心急,恰巧遇到甘凤池单骑闯到山里,吕景阳便指示他前往荆山湖和吕飞红会合,这就是本书前回所叙到的地方。
且说甘凤池和吕飞红离开司马瀛被囚的地点,两人商量一番,想硬干时,又怕把守卫惊起,那时司马瀛会沉下湖里淹死。甘凤池只好央她赶去把吕景阳邀来,多一人相助;大家约过即午再到湖边马厩会齐,吕飞红立刻展起夜行本领回荒山去了。
甘凤池向徐州大道前行,城门还没有开,他心想:“司马瀛还只有半天时间,刚才偷听到秦守备说,明天酉刻以前,京里文书一到,便要将他处决了。”
昔日专制时代,斩决重犯要奉到京里刑部批文,地方官不能随便出主意,否则有被御史参奏的可能。
甘凤池无计可施,他绕过徐州来到驿道上,只想迎着京里投送紧急公文的快马,设法拖延一刻。天色渐明,他来到一处驿站,整夜奔驰,有点困了。
他到一间茶馆里泡上一盅香片,润一下喉头。半响,门外匆忙走进两个皂役打扮的人,坐下来把脚绑结好,其中一个穿了马靴,腰畔带了马鞭子,凤池心里一触。
只听另一人问道:“二哥,怎么出来得这样急忙,又有要紧的公干吗?”
那穿马靴的应道:“是呢,大人刚才把牌儿发下,着到站来接送十万火急的文书,我到厩里时,马儿还没饲好呢。我怕前站的同伴快到了,因此赶着出来等候。”
那人听了便道:“原来要赶送加紧文书,那么快点吃些东西果腹罢,留下我来会帐好了。”
甘凤池眉头一皱,会帐出门,向着驿旁走去。远远看到有人牵马走来,那马鞍辔都配得齐整地,是匹高头骏马。
他向怀里一摸,夜来吕飞红放出那一簇飞针,给他摄下来还放在一边,他拿在掌里,走近马旁诈作跌倒,在马蹄下打了一个滚。
那马倏的惊跃起来,他迅速闪过。
赶马的破口大骂:“你这不带眼的王八,没眼珠子的,你不要命时也累了你爷受责,惊坏了马儿你还得吃上几大板!”
凤池爬起来,说了几句好话,那官厩饲养夫见马没有受伤,也就算了。
那知适才凤池在马下滚了两下,已把一束头发丝般的长针刺在马鞍底下,一经有人坐上,针子便刺在马背上,令它没法再奔驰得快了。
黄昏时候,荆山湖畔,秦守备行营外面,分布着八旗官兵,守着铁丝网的周围,秦邦宪带着四名京里派来的皇太子府里侍卫,还有临沂守备府的武官、捕快人等,拥簇着向水面防卫禁区行来。
这处筑了一所木楼,临湖一面,斜竖一根杠杆,像一具起重机;铁囚车悬在杆顶,有辘轳牵放。水面也筑起了水闸,日夜派人巡守。
他们在临时设的刑场上等了又等,时间一刻一刻的过去,还没见京里快马到来。
秦邦宪传令守在碉楼的人张望着,一面请京里来的侍卫把铁囚车移到刑场上来,四个大内高手走进水阁,把囚车的绳子放下,他们一齐动手扛着渡过飞桥,来到秦邦宪面前。
只见司马瀛在囚车里锁着了手足,憔悴不堪,可是面上神色,仍是一派正气,凛然不可犯地把眼光投在秦邦宪的身上,看得那出卖朋友的狗官心里有点儿着慌。
这时秦邦宪看看日影,焦急地道:“酉刻也到了,照往常快马早已抵达,怎么还没消息?”
身旁一个武弁在安慰他道:“秦大人,想不久就要来了,昨天来札已经约过了时刻,决不会延误的罢。”
秦邦宪只点了点头,他和几个侍卫商量片刻,传令把酒肉递放到囚车里,照例给司马瀛吃“辞阳酒”。
那知司马瀛望也不望、神色自若,还似在剑友楼时一般的气概,几个大内高手,心里也暗赞这人不愧是个英雄汉子,临危不惧,正气傲人。
湖面吹起微风,远处飘流着的芦草,随风渐向水阁吹近,禁区里面守卫兵卒,大家注视到临时刑场上的动静。
那些飘浮在湖上的芦根枯草等物,瞬就流近了水闸,可是谁也没有在意。
秦邦宪正焦急得两头踱步,碉楼上突然传出喊声:“快马来了!还是两骑一起来。”
秦邦宪把眼光向着四围一瞥,看到守卫人等个个剑出鞘,箭上弦,想不会有什么乱子了。跟着传令移开鹿寨,让快马进来。
果然一阵马蹄声响,骏马上面坐着两个马快官弁,背了公文直冲进来。
秦邦宪是行伍出身,正觉得他们没半点勒马的姿势,心里打了一忒。
说时迟,人马一瞬奔到,想阻也阻不及,前头的一个就在马上飞身纵出,半空里一翻,落到秦邦宪身后,抓着他的衣头向后急窜。
变生肘腋,那四个大内高手要抢救时,第二匹马的人已跟着翻身跃下,武士一齐拔剑出鞘时,眼前光影一亮,飕飕的几枚暗器袭来,顾得剑挡,秦邦宪已给先前跃下的人用剑架在脖子上,正在连声喊着饶命。
差不多在同一的时间,水阁里不知那里钻出两人来,一个是瘦得不像人的道士,另一个却是红衣女郎,一纵便越过飞桥。那女子运剑如风,挡着她的官兵一时纷纷倒地。
她几步抢到囚车面前,杀退了几个守卫,瘦鬼乘时把铁囚车的门捣毁,挟起司马瀛,加上两掌,锁链一齐折落。
刚才从马上跃下的汉子,抛开几个王府侍卫,回身把司马瀛背起便奔。
侍卫们要追上时,红衣女郎一口剑子挡着,刷刷一连几剑,其中两个侍卫纵身要追那背着司马瀛的人,刚一转身,耳畔微风掠过,脑后痛澈心脾,也不知中了什么暗器,那还顾得再赶。
秦邦宪受剑子威胁着,只得喊出命令来道:“各位同僚,请顾全下官一命要紧,都停下来罢。”
他给身后的敌人,提着衣领向场外退走。一时所有侍卫人等,捕快守卒,迫得一齐放下兵器。
那两个奋战当中的大内高手,见秦守备濒了生死关头,那红衣女郎的一口剑又神出鬼没地在眼前乱晃,料已无法取胜,便都一纵退后,先把两个受伤的同伴扶起,眼看那闯进来的敌人把司马瀛劫走了。
秦邦宪被架着来到马厩面前,红衣女郎一脚蹴开厩门,随来的几个人纷纷夺得马匹,冲向官道便走。
秦邦宪给马上的人挟得透不过气来,便央求道:“壮士把我放了罢,他们不会追上来的了。这次本官也不过是奉令行事,并非有心和司马爷作对的。”
马上的人听了,当堂剑眉竖起,喝道:“你这狗官把司马瀛出卖,还敢在我面前撒谎!”
利剑一拖,立刻把秦邦宪的鼻子割下,血流披面,他杀猪似的叫起来。
前行的那瘦鬼道人回过头来说道:“甘贤侄,把他饶了罢,将来司马兄还要返回云台去的,我们不要和狗官们一般小心眼。”
在马上的汉子听了,叫出一声:“便宜你这狗官!”把秦邦宪顺手一摔,滚下鞍去,已给摔得半死。那几骑人马风驰电掣般飞奔去了。
这番劫取司马瀛的人,就是甘凤池、吕飞红、吕景阳,还有一个是白泰官。他们怎么会合在一起?这要说到吕飞红别过甘凤池后,回到她叔叔那里,白泰官也到来了。
几个人见面商量,白泰官知道尹青随纳兰明珠进京去了,心下始安。他们三人来到荆山湖,等候甘凤池。
这次是白泰官和甘凤池初会,凤池把他在路上阻迟了驿马的事说给各人知道,白泰官因此想出一个李代桃僵的计策来,看看还有两个时辰才到酉刻,他便和甘凤池赶进城去把各样要用的东西准备好,又授意吕景阳带着吕飞红,到湖上找些芦草,把身体隐蔽着,监视着铁囚车。
各事摆布已定,大家约在酉刻过后一齐行事。
他们这时救出了司马瀛,看看离开官道已远,白泰官见司马瀛手足都给铁锁擦损了,衣服也残破不堪,便对各人道:“司马兄这个样子,看来不能逃得远,鹰爪儿会分头追踪搜索的。”
吕景阳想了想,答道:“那么,我们回到山里土屋歇下再说罢,这处荒山穷谷,不会有人找到来的。”
当下便一齐兜转马头,转入山径,来到往日吕景阳住过的土屋。
司马瀛向各人下拜,白泰官一把拖着说道:“司马仁兄,小弟虽然未和兄长会过面,已是钦仰多时,兄长身体有事,不必过于客气了。”
甘凤池上前抱着司马瀛,两人是结义手足,不禁喜至堕泪。吕景阳把一些干粮取出来,大家草草果了腹。
白泰官便道:“我看司马仁兄一时还未能行动的,小弟要赶到京去,一看尹四哥,吕道长在这里把司马仁兄暂时照料着,待小弟见过尹四哥后,怎样替司马兄洗去罪名,恢复云台家业,不日定有消息带返来的。”
甘凤池、吕飞红见白泰官要入京,都说愿意一道前往,吕景阳只得答应留下来照料司马瀛,好在他只是皮外损伤,有他们两人一起,就算官兵寻到山里,也可应付得来。
甘凤池、白泰官、吕飞红这番不敢从陆路进京,他们三个人扮成商旅模样,雇了一艘蓬船,沿运河北上。
吕飞红见甘凤池人品端正,行为磊落,无怪受到武林人的崇敬,也就对他奉侍惟谨,大家在船里谈到本门武技上头,交换着知识,很快便到了运河的终点杨柳青港,这处已近着天津,离京畿不远了。
尹青跟纳兰明珠赴京时,曾把地点留下,甘凤池也约过天寿山万寿山庄作见面地点。
他们三人一同到老侠陈四处拜访,甘凤池叩见了丈人,又叫浑家陈美娘见过白泰官、吕飞红。
不一会冯小五、八极头陀都赶来相见,大家早就闻名,这一趟各英雄叙会,正是萍水相逢,成为莫逆。
八极头陀迎各人来到万寿山庄住下,等候尹青的消息。
尹青这次返京,多日来都是躲在多铎元帅府里,不敢露面。纳兰明珠把阎孟雄金梦彪解返刑部去,奏告皇上。
康熙是个好弄权威的一代英明天子,一听便晓得是皇太子和八贝勒捣鬼。于是他把两人召到面前严斥一番,又传科隆多晋宫。
科隆多这时总揽军权,正在讨平吴三桂,朝廷大部是他的党羽。康熙把纳兰明珠从阎孟雄那里缴来的令牌,掷到他的跟前问道:“这是你发的令牌吗?”
科隆多跪下来奏道:“老佛爷,这是皇太子殿下取去的,奴才不敢多问。”
康熙一拍御座的扶手喝道:“胡说,你岂不知军令传到外臣,要经过大学士知道吗?那可以委派皇太子府里的一个侍卫去胡闹!”
科隆多哑口无言,叩头认罪。
康熙念他是国舅爷至亲,也就不再追究,只是责斥道:“你晓得那逆子的下落吗?听说他近年已修心改过,练成了上乘武技。这番明珠回来,说今次海寇在临洪滋扰,和逆子并没关系,可怒那处的地方官,竟胡乱奏报一通,以后不准你和允礽这几个畜生一起来往。就算那逆子在外有什么不法,要惩治时也是我家里的事,不许你们外人来管!”
康熙说话里的逆子,就是暗指十年前逃亡出外的四皇子。
康熙把科隆多责了一番,回宫见了纳兰明珠,问了关于尹青近来很多的事。
纳兰明珠见皇上有点转意,奏道:“四表兄跟白云居士学功夫,六七年来没有下过山,这番他见了我,朝着京畿叩头,谢过老佛爷对他眷念,愿老佛爷万寿无疆。”
康熙最喜欢满洲人好学,他见大清入关数十年,满洲子弟给富贵荣华移易了本性,往日好武之风大大不如。
他知道白云居士是个当今奇士,以往史云程在他身边时,曾奏请派两湖总督厚礼聘白云出山,给他一个三品官衔,结果却闭门不见,可见这是个清高的天下奇才。
他微点下颔,沉吟着道:“是吗?这逆畜性情转变,想来也是受到白云居士感化的。明珠,你有没有着他返宫来?”
纳兰明珠忙跪下禀道:“老佛爷,奴才没有圣谕,不敢擅出主意,但四表兄也有说,只求能够重见宫阙,他便死而无怨了。”
康熙一时父子之情悠然复兴,心想:“昔年御榻下搜出的木头人,那西藏喇嘛一口咬定是那逆畜教唆他造的,后来喇嘛受刑不过死了。那逆畜给关起来,听说曾给人下过毒在膳食里,所以才逃出宫去。这样看来,那下毒的自然想杀了他灭口,这又是谁干的呢?想来内里或有别的隐情未定,那么当日下谕各地作他钦犯通缉,不无一些过分罢。”
纳兰明珠见皇上俯首沉思,又跪下禀道:“老佛爷,四表兄这次有封书交给奴才呈递多铎大人的,老佛爷把多铎大人召晋宫来,或者会知道更多的消息。”
康熙平日对纳兰明珠最宠信,便道:“也好,明珠,你明天传谕把多铎召进宫来,待我问过他再说。”
纳兰明珠心里大喜,但面上不敢露出欢容,免启康熙的疑窦。
多铎得了消息,翌日便进宫来,康熙和他说了一些朝政,最后诈作顺口提及尹青,问他信里的内容。
多铎立刻禀道:“老佛爷,四阿哥来书里,都是问及圣躬近日起居,其他的事却没有谈及。”
康熙又问道:“前些时有人禀告,这逆子曾偷偷地回京,未知是否真的?”
多铎慌忙回禀道:“老佛爷不要轻信外间流言,若果他真的到过京来,我们舅甥之亲,他定会先来见奴才一面的。”
康熙最后谕道:“元帅,你便中回书,作是你的主意,教逆畜洗心革面,回京来给他一所地方,静处思过,如果他想在外面居住也得,不过要建给他一座房子,不许在外间再胡混了。”
多铎忙的替四皇子谢恩,回到元帅府。
尹青那时已和甘凤池诸人暗地里相见,他的身世只有甘凤池、白泰官等清楚,吕飞红只道他是多铎元帅的外甥,也不多管。年羹尧是多铎府中的侍卫领班,在刑部挂了一个四品官衔,这时也和各人交上朋友。
多铎从朝里回来,消息传到尹青耳里,他又和年羹尧、白泰官三人聚商,要施出一趟下马威,教允礽等一班人吃些苦头。
他们央求多铎把司马瀛受了诬陷的经过奏禀皇上,恳颁下谕旨苏鲁两地取消通缉,发还司马瀛被抄的家业。
不久康熙果然下了谕旨,着江苏巡抚查明具报,未经奉令,不许滋扰良民。
消息传到,甘凤池即着吕飞红赶回徐州去,通知司马瀛回云台接收被抄的家产,重振云台剑派威风。
过了一月,多铎入奏康熙,说四皇子已微服返京,住在他的府里,恳求圣上许他在天寿山暂住,俾得日夕朝着宫阙叩拜,忏悔前非。
康熙立即下谕照办,以后任何军民人等,都不许到万寿山庄滋扰,待四皇子闭门思过,将来如有悔改行为,再召入宫,回复贝勒身份。
多铎把上谕收起,且不通知其他朝臣。外间皇太子一班爪牙,却早已探悉尹青来了多铎府中,便日夕跟踪,不在话下。
这时天寿山的万寿山庄,已修建一新,又筑了几幢楼阁。这处本是八极头陀阿曼练功的地方,二十年来,有许多豪侠来往停留,在山庄里作过嘉宾,附近山头就是明十三陵的所在,松柏森森,风景颇为幽美。
自从尹青的行踪给八皇子允礽等探悉后,他便召集几个同母兄弟和平日党羽聚在一起商量,这些人是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䄉,十二阿哥胤祹,都是皇太子的一党,由八阿哥胤祀指挥,独有十四阿哥允褆,统兵在外,没有参加他们的行动。
国舅科隆多自经过康熙斥责后,晓得皇上已渐回心转意,他晓得四皇子是个非常人,虽然不是他的亲外甥,也怕将来有机会继承皇位,所以对皇太子一干人的行动,渐渐摆脱开来。
一晚冬寒时分,月黑风高,八皇子挑选了八个武技名手,由阎孟雄率领,前往万寿山庄要把尹青刺杀。
这八名侍卫里有两个是发暗器的好手,绰号“龙吐珠”、“没弦箭”。另一个猺族飞刀手,昔日“铁指禅陆虹”未丧命之前,从滇边把他带回宫里的,这个猺人投掷飞刀,一发六柄,锋口蘸上一些自毒蛇牙龈取下来的液体,见血便没有救治。
这班鹰爪们全都涂了口面,穿上夜行衣,早就伏匿山麓,等待夜间行事。
万寿山庄后阁上还有灯光,阎孟雄记恨着龙王庙前的仇怨,他认为铁夜叉是尹青约来的,因此挟着一股怒气,领着那名叫“佗耶”的猺族飞刀手,向后阁蛇行前进,又吩咐“龙吐珠”和“没弦箭”两人,绕到阁后伏着,只要看到有人窜出,便把暗器放射;余外四名武士,在山庄前后埋伏接应。
阎孟雄挂在隔院的檐角上,窥看后阁里的人影,窗格现出的果然是尹青,灯光投在窗格上特别清楚。他还恐有诈,又伏了一会,看到影子摇动,手里还持着一本书。
阁外是一处小回廊,他回身招手和佗耶一起纵下,那处恰是阁后的小门,他轻轻推一下,还没下键,心想:“这厮合该命绝了。”
于是再推开一线,发觉这扇门装上弹簧条的,应手便合,但已看到尹青坐处正背着他,桌上放了一口短剑,身旁火盆燃得烘烘地。
阎孟雄认为机不可失,拉出剑来,向“佗耶”打个眼色,着把飞刀准备,轻轻推门一齐冲进,“佗耶”两手挟着十二柄飞刀,疾投而出,阎孟雄也像“鹰攫雏儿”一般窜起一剑。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阁里灯光骤灭,尹青的影子顿失所在,身后那扇门砰然一响。
阎孟雄心知不妙,运起夜目四顾,室里已没有人影,慌忙转身,刚才进入的小门已推不动,急把外功掌运出,劈了两下,应手毁落,那知门外已有一度铁门挡着。
他看到“佗耶”正在室里乱钻,正想推开窗子逃走。一刹间屋外火把高举,所有窗门都开,剑戟如林,现出了无数披甲战士,都是皇上御前神策营的禁卫军官。
眼前一个少年军官,从窗外走进,喝道:“阎孟雄,快放下剑子!”
阎孟雄瞠目结舌,翻眼一看,纳兰明珠身后,他带来的两个放暗器名手“龙吐珠”和“没弦箭”,已给禁卫军绑起。他只得把剑放下,便有四个禁卫军上前把他捆起。
纳兰明珠这时把他带到阁下,走到前堂,指着正中的金龙牌扁对他道:“阎孟雄,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举头一望,火光照出皇上的敕谕,这山庄不许任何军民人等滋扰。
阎孟雄垂头丧气,走到门外,跟他一道来的四个武士,也都被捆缚起来了,这才晓到尹青布了陷阱,诱他前来蹈进的。
经过这次事件,康熙明白了各皇子间的倾轧,正是萁豆相煎,不禁大怒,后来就把皇太子允礽复废了。
但对于尹青往事还未亡怀,便把多铎、科隆多两人召进宫来,吩咐管束着各皇子的行动。
多铎奏请在西安骊山建一所九华台,给尹青到那里静养思过,免他在京里受到各方暗算,以后召他回京,也指定在天寿山居住,这两处地方都不许有人滋扰,康熙准了多铎奏请,下了两度谕旨,但对于尹青的贝勒爷爵号,始终未恢复。
从此各皇子的结党争权,表面似乎寝息,惟暗里仍是积极地各树势力。
尹青趁这时候,分请甘凤池、白泰官、年羹尧等人,到江南西北各地联络各地武林名宿,深相结纳,不久就是南北武林人大会在金陵聚集,尹青以隐名侠士,做了一次大会的当家,名儿传到一般武林名手的耳里,大家对于他的身世,都有点含糊,有些风闻他的出处,但也不便多管。
岁月流转,瞬又两年,尹青的出身,只有白泰官、甘凤池等人知得多少,年羹尧已秘密出任斜谷牢营总督,这个文武双全的少年将军,是真心辅佐尹青图大事的,至于甘凤池等江湖豪杰,却是给尹青的绝顶武技和仪表所折服了。
他们都是守信义重友情的英雄,又经过歃血结盟,及到明白尹青是个被逐出宫的皇子,那时也曾计较过一番,终觉得他目前的行为,是南北武林人所崇拜的侠士,不特没有满洲人那种以汉族作家奴的本性,还处处仗义抚危,和江湖人站在一起,又明白他本身还且受到朝里势力的迫害,又何忍无故大家割席。
就算他将来有一天掌握朝政,也好趁这时机把汉满两族人的关系弄到平等,进一步把满族同化起来,那又有什么异族人入主的可畏呢?
当时一班扶助四皇子的能人侠士,这个想法是否正确,只有等待后人去批评罢。不过除了这种说法外,就没有更好的解释来洗脱当时替他出生入死去夺取皇位的动机了。
如今且说甘凤池和吕四娘一同回到杭州后,这处江南地面,人物俊秀,武林各派出色名手,和甘凤池都有往还,他的妻子陈美娘,作吕飞红是小姑一般看待,感情十分投契。
甘凤池和吕飞红都爱西湖景色,卜居钱塘江口的六和塔下。
吕飞红因天天到玉皇山上游玩,认识了山上尼庵里的一个尼姑,法号慧虹,年纪不过二十,生得粉面绛唇,十分清秀。这少年尼姑还是带着发的,来了水月庵不够两年。
吕飞红和她来往多了,谈笑中知她也懂得几手武技,不过从未肯露出功夫;问起她的身世时,总是凝眸欲哭,像有无限心事似的,因此飞红也不敢多问。
一晚,已交三鼓,门外刮着北风,通到官道上的土坡,有两条黑影飞奔前来,一阵扣门声响,凤池的妻子美娘问过来客,觉得口音很生,忙通知丈夫出来看看。
甘凤池在门里问了一声:“门外的是那一位好朋友?这么深夜光临寒舍?”
门外立刻打着江湖口语回答,凤池开门迎入,来者是一老一少,头上戴了风披,穿了羊毛外氅,两人都背了腰刀、短剑,满面征尘。
他们把风帽脱下来,凤池吃了一惊,认得那年轻的是云南李将军的公子李源和,那老的额上还裹了创伤。
他先把门关好,让两人来到后堂,才说道:“李公子从那里到来?怎么行色这样匆促?”
那老的立即躺身下来,年轻的便对凤池道:“大哥,请倒一盏茶给骆叔叔罢,我们都整天没有过一点水沾唇了。”
美娘在旁,急倒上两碗山茶,两人都一骨碌饮了。
那年轻的又道:“大哥,借府上暂躲一宵,你怕连累了吗?”
甘凤池向来就是个专为朋友的,当下答道:“李公子,你当我甘凤池是什么人,难道是不讲朋友的吗?”
李源和展开了笑容道:“大哥,如果我不知道你够朋友,也不会奔到来了,让我给你见见这新朋友。”
那老的听说已站起来,李源和给他两人引见。
这老的是当初代表桂王到云南去的,和傅青主都是桂王在滇边时的副帅,名叫骆承业,他们要联合李源和的父亲李定国,却不料吴三桂要讨好清室,率兵到缅甸边境要消灭明朝遗裔朱由榔,这个就是历史称作桂王。
桂王给三桂擒获斩首,李定国、傅青主、骆承业几人率残部退到滇西深山,过着游击生活。
不久吴三桂举兵反清,连下几省,前锋已及湖南衡州,康熙派科隆多将军和顺承郡王勒尔锦率兵,十四皇子允禔监军,分三路进兵,吴三桂兵败身死,那十四皇子允禔是个善于战阵的将才,他帐下有很多能人,知道李定国等还匿伏滇边、便乘时进剿。
官兵势大,那些反清的志士尽是乌合之众,所以到头来也难免失败。李定国吐血气死,傅青主投奔天山,李源和跟着骆承业化装出奔,得到土人掩护,总算逃出,却给十四皇子手下缇骑四出,务要斩草除根。
他两人乘了一艘民船,来到浙江,又给十四皇子几个手下追到走头无路。
那天正在路上突围,把两个宫廷武士刺倒,骆承业额上也受了剑伤,乘夜投奔甘凤池。
李源和昔日在他的父亲李定国帐下,武功和当时一流的将校齐名的,甘凤池年前到西北漫游,在川北一个英雄的家里结交,那时李源和正有事来到秦陇地面,一些志士英雄,闻风都来相见。
李源和恳请过甘凤池入滇边相助,不过凤池技成未几,还要找各派名手琢磨,所以也就约过有机时再相见。
后来凤池返到京畿,把这事向老侠陈四等人说出,京里和滇边迢迢万里,消息隔绝,而且觉得李定国将军麾下,多是天山派剑客,老侠陈四还存着派系的观念,恐甘凤池到那里不得重用,也就教他探清楚滇边信息,才好前往。
甘凤池这次返到江南,一住两年,只听到李定国兵败将亡,心中惦念着李源和,曾托一些滇帮镖客带个信息转往,不料今晚突然投奔到来,心里不免惊喜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