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嵩没有追她,尹悕非常肯定。
可她对聂嵩呢?答案同样是非常肯定的。尽管这个男人是她见过最矛盾的个体,她也不得不承认被他所吸引。聂嵩这个人有多正经,就能多坦白,就会有多爱红耳朵,这对尹悕来说,就有多有趣。
依她的性子,换作其他男人,她早不管不顾追去了。可是面对聂嵩,她第一次感到束手束脚。
“累了?”
教练的话打断了尹悕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示意继续。教练比了个暂停的手势,让她休息一会。
“有个业余比赛,还是不参加?”
这家拳击馆成立多年,培养了几个业余选手,有的甚至拿过业余拳击比赛冠军。作为为数不多的女学员,尹悕的水平早已够格参赛,可每每被问起,她都不留一点余地坚决拒绝。
“我就知道是这样。”教练早习惯了,一点不意外,跟往常一样笑道,“不过,你的水平不参赛真可惜。”
尹悕脱掉拳击手套,瞥他一眼:“你是心疼拿不到冠军奖金吧。”
被她一语中的,教练也不恼,笑嘻嘻地等她打趣。
这个并非传统意义上肤白貌美的女孩子已然不是当初走进拳击馆时细皮嫩肉的模样,她像模像样地学拳击让一群本以为她只是随便玩玩的人大跌眼镜。一练就是好几年,她出拳利落狠辣,拳风潇洒,馆里的一般学员早已不是她的对手,就连好几个资深男教练也有偶尔难以挡住她拳头的时候。
直到教练笑着走开,尹悕才旋开瓶盖,仰头喝一口水,余光瞄见镜子里的自己,汗顺着脸颊滑下来。她拿手背一蹭,一丝咸味倏地撬开嘴角溜进嘴里。她不甚在意地舔了舔,咸味更浓了,索性一口气灌了不少矿泉水。
如果聂嵩在这里,会不会嫌她不拘小节?毕竟,一个女生以手拭汗太爷们儿了。想完,尹悕就忍不住自嘲一笑——谁规定女生不能率性而为做自己呢?从小到大,她一直独立自主,大事小事都能自己理性判断拿主意,根本不需要父母操心,甚至出野外这种高强度行动也从不依赖同行男士。
她确实不是养在温室里的柔弱女生,这一点尹悕自己非常清楚。
至于聂嵩……就算他在,以他正经过头的个性,估计是不会注意到她擦汗这种琐碎的小细节吧。或许他会一个劲儿地劝说她放弃矿泉水,多喝点运动饮料来补充电解质,也说不定。
尹悕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忍不住抿住嘴角笑起来。难得遇到这么有趣的男人,她不想错过。可那书呆子一副“你好好跟我做朋友,我想知道你究竟像谁”的研究态度让她什么心思都暂放一边,只想冲上去给他一拳。
可现实却是不要说给聂嵩一拳了,距离他俩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半个月了,尹悕倒要看看这个呆子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第二天,尹悕上班没看见张迟的人影,正想发微信问他是不是睡过头了,就接到了他的电话。她以为会是帮忙打卡的差事,没料张迟已经请假回老家订婚去了,专门打电话给她交代接下来的野外考察和其他一些零散项目,其中就包括跟博物馆的对接工作。
挂电话前,张迟语重心长地教育她:“师妹啊,我特地打电话叮嘱你一声,这是师兄送给你的绝好机会,把握住,争取跟聂师傅早日和好……”
我去,和好个……
没等他说完,尹悕就直接挂断电话。她看了眼手边厚厚的一沓纸,全是矿物颜料的相关资料,泄气地扔掉了手里的笔。
尹悕最近做的工作跟上次去苏州有关。当初小庞给出了自家的找矿地,全是一些量不大的原料产地,尹悕必须把这些零散的、无资料记录的矿物原料采集点整理出来,跟资料库里的原产地进行比对核实。这项工作看似简单,实则需要极大的耐心与细致。也许资料库原先的记录并没有此处矿产来源,又或者此处的矿产资源并不是小庞提供的所属种类,这些都需要一个一个对照分辨,并且就此求解、论证,存疑之处要联系当地地质研究所核实,甚至实地进行考察。由此,才能得出最新的矿物颜料原料产地分布图。
她刚开始进行第一阶段的比对,所有后续安排都被师兄的请假打乱。反正都是暂时中断手里的工作,比起跟博物馆对接,她更愿意去野外考察。
这次野外考察还没等到张迟为尹悕和聂嵩制造的见面机会来到,就提上了日程。
地质学发展到今天,勘查方法和手段不断更新,掌上电脑、GPS定位仪、数码相机这些有别于传统地质“老三件”的新型设备广为普及。数字化地质已经渗入各个角落为地质工作服务提供强有力的技术支持。然而,在渺无人烟的野外,指引方向、看图、量产状、采样和观察标本依然要靠人工凭借丰富的经验使用罗盘、地质锤、放大镜和粒度卡等工具来完成。正因为地质构造、岩石延伸、地层划分,只有亲眼所见才能知道、判断和分析,才使地质学始终无法被数字化全面替代,也始终离不开人工野外考察。
“我记得我上大学的第一堂专业课,老师就说‘实习是地质学入行的第一步’。”刚分来地研院的小男生坐在地上感叹,“这室内实习、野外实习、独立实习、生产实习,咱们学地质的一个都跑不掉。”
“我还以为你会说,硕士跟博士的首要工作是发文章呢!”尹悕抿了一小口水,笑道。
“尹师姐,发文章也很重要的。”小男生一本正经,生怕她会怠慢专业论文。
这次出野外带队的是研究中心的主任林献华,见小朋友一本正经的样子,拍了拍他肩膀:“行了,你师姐还能不知道这个,她发表的论文够你看几个月的了!她只是在告诫你,不要本末倒置,把搞地质的根本给丢掉了。”
小男生满口应承下来:“自然是不会的,不会的。”
被人一眼看破,尹悕有些不满地努了努嘴:“林老板,不厚道呀!好不容易来个师弟可以逗逗,一点机会都不给。”
“你是只逗师弟吗?咱们有谁没被你‘祸祸’过?”林献华笑着把烟头按灭,丢进了随身的垃圾袋里。
尹悕撇撇嘴:“出野外已经够痛苦了,欺负个人还被拦,生活实在太艰难了……”
“啊,师姐,我没关系的。”小男生摇头又点头,颇有些视死如归的味道,“你随便欺负。”
一队人被逗得前仰后合,找露头的艰难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笑过之后,尹悕收起嘴角,小男生唯唯诺诺的样子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被尹悕在野外想起的人此时刚刚完成一幅古画的修复工作,累得一句话也不想说,闷声不吭地灌下一满杯茶水。为了迎接遥城博物馆建馆六十周年的纪念展览,聂嵩和同事们已经忙碌了整整三个月,好不容易完成了参展古画的修复工作,大家都放松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聂嵩终于有时间打开电脑了,点开修复档案文件夹,按照时间检索,很快就找出了遥遥没临完的那幅仕女图。打从第一眼见到那幅半成品时,他已经百分之百确定了,可此时当仕女图在屏幕上完整铺陈开来,聂嵩仍然出神地看了很久。
有老同事从他身后经过,瞅了一眼,啧啧道:“这不是当年你跟着聂老修复的一卷仕女图吗?”
聂嵩从怔忪中回过神来,轻轻“嗯”了一声。
那年,他才十六岁,在祖父和父亲的带领下第一次从头到尾参加正式完整的修复工作。正是这一次的全程参与,正是这一卷仕女图开启了他人生的古画修复篇章。
“对了,我记得有一年春节,博物院特地做了一批这卷仕女图的复制品,发给职工做新春慰问品的。”在聂嵩询问的眼光中,老同志拍了拍头,“瞧我这记性,还真记不起是哪一年了,不过我敢肯定你家绝对有这个。”
聂嵩对这茬完全没印象,甚至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从知道有复制品的那一刻起,他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它。
回到家,聂嵩一头扎进书房,从柜子里翻出历年来博物馆发给职工的古书画复制品,摊开一地。他一幅一幅地展开,一幅又一幅地查看,终于摊开了那卷六米多长的画卷——近七十位仕女形象展示在他的面前,或坐或立,神态万千。而在众多婀娜的古代女子中,宋代才女罗惜惜的画像如一粒火种,点燃了他的眼睛。
怀抱琵琶的罗惜惜手握毛笔,正微侧着头捋衣袖,飘逸的裙摆、招展的披帛勾勒出她的袅袅身姿,寥寥数笔描画出她眼角眉梢的娇媚和脸颊唇畔的笑意,如同无声春雨丝丝点点沁人心田。
聂嵩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迫不及待地拍下仕女图,发给尹悕。他想要跟她分享这幅画,他想告诉她真的有这样一个画中人存在的。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聂嵩慢慢平静下来。放在手边的手机只要一有微信提示,他就会立马点开看,生怕错过尹悕的回复。可是,当吃过晚饭之后,当家庭聊天结束之后,当洗完澡躺上床之后,尹悕仍然没有任何回音,聂嵩的心不由得忐忑起来。
“你只是对我好奇,而我并不想当你的研究对象。”
尹悕的话突然从他的脑海中跳出来,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赶忙去拿电话。一向慢性子的他第一次觉出着急的滋味,翻找通讯录的手指都有些不受控制,点了好几次才把字母“Y”点中。
等待接通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不知名的音乐在听筒里已经响第二遍了。
“小聂师傅?”尹悕的声音终于传来,她将聂嵩七上八下的心拉回原地。
聂嵩想解释,一开口却是不由自主的一句“对不起”。
尹悕被他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莫名其妙,忍不住笑出声来:“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明明是一句玩笑,聂嵩却更加尴尬慌张了,他着急忙慌地解释,生怕她挂断电话:“我把仕女图发给您只是想告诉您,我找到那幅画了,它不是我虚构的,也不是我……撩您的手段,是真的有这幅画,有这样一个画中人。”
“你在说什么?”
“我在微信上向您解释了,可是您没有回复,我不想您生气……”聂嵩越说越小声,到最后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尹悕轻轻“哦”了一声:“我在野外呢,没网络,所以没开微信。通信信号也是时断时续,你能打进这个电话纯属运气好。”
“这样啊……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吃饭了吗?晚上住哪儿?”
“呵——”一声轻笑带着呼吸声扑在手机上,透过并不通畅的信号传到聂嵩的耳朵里,同样传过来的还有尹悕明确的笑意,“当然是吃住都在野外咯。”
“吃什么?饼干吗?住的话,是帐篷吗?”
“小聂师傅,你现在转行可能来不及了。”
被取笑的聂嵩不仅没有因为这一声“小聂师傅”生气,反而笑了:“尹博士,我可以考您的研究生吗?”
见惯了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尹悕根本没想到他还会开玩笑,一时间竟愣住了,直到听筒里传来聂嵩的追问,她才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东拉西扯闲聊了半个小时,最后因为突然没了信号被迫结束了意犹未尽的聊天。
聂嵩头枕着胳膊仰躺在床上,脑海里是用工笔重彩勾勒出的妍丽仕女,耳畔是尹悕笑意盈盈的声音。他那颗一直没着没落的心终于被填得满满当当的了,可是又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
月色皎洁的夜晚,尹悕的脸和画像中的脸交替出现,像是在他的脑海中反复上演一出无声的默剧。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坐起来,调亮了台灯。他凝神去看铺陈在桌上的画卷,仍然定格在宋代才女罗惜惜的篇幅。
他越看越深,越看越细,也越是心生疑窦。
如果罗惜惜果真如画中所绘,那么可以非常肯定地说,尹悕跟她的长相完全不同。可为什么自己第一眼会认定尹悕像呢?
第一次见她,在博物馆,她当着陌生人的面弯着细长的眉眼说他“有趣”;
第二次见她,在办公室外,她噙着浅淡笑意调侃他“小聂师傅,现在已经不流行这样把妹了”;
第三次见她,在地研院,她请他吃食堂,给他夹了一块排骨;
第四次见她,在苏州,她给了他一拳,她说“对于地质工作者来说,没有什么比活下来更重要”,她说“矿石和颜料一样,需要经历漫长的等待和忍耐”,她还说“聂嵩,传统国画颜料会有消失的一天吗”;
……
每一幕都鲜活如昨,她仰起头来看他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她额头的温热也还在他的掌心,连她靠在肩膀问“对我有意思?想追我?”时自己滚烫的耳朵,他都记得。
聂嵩突然意识到,尹悕绝不是那个跟画中人相似的同类,也不是他好奇想要研究的对象。她就是她,他突然很想见她。
只是一刹那,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个决定是不是冲动,他已经收拾起行李来。直到坐上火车,窗外的景象呼啸而过的那一瞬,聂嵩仍然不敢相信向来沉稳的自己会做出如此莽撞的决定,他甚至不敢设想尹悕见到他时的表情和反应。可是,他顾不了那么多,只要一想到能见到尹悕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连心里那丝飘荡了一整夜的空落落也消失不见了。
列车奔驰在天将将擦亮的清晨,远在野外的尹悕已经随队进山,开始了采集岩石标本和土样的工作。
这次出野外是进行小比例尺区域地质调查,尹悕跟林老板、小师弟分在一组,主要任务是初步查明调查区域的地层、岩石、构造等基本特征,预测矿产远景,为较大比例尺的地质调查打下基础。
进山之前,尹悕就顺手捡了一根树枝,刚好做拐杖。
一路上,小师弟见她拄着拐走路,忍不住问她:“师姐,你腿怎么了?”
“没事,年纪大,走不动远路了。”
一听这话,林献华就知道她又在使坏了,憋着笑没戳穿。
小师弟可不知道,连忙上前搀住尹悕:“师姐,你到底多大了?我看你也就二十出头啊。”
“对!”尹悕一听乐了,“我二十啊。”
“那你……怎么说年纪大走不动呢?”小师弟跟在她身后,却跟不上她的思路。
“哎,不提了……师姐不求你别的,只求你在师姐走不动的时候扶一把。”越演越真了,尹悕自己都快信了。
“你……你放心,师姐,你走不动的时候我肯定扶你,背也成。”
“你有心照顾,师姐就不担心自己给你们拖后腿了。”
“你就编吧,指不定你师弟一会儿给你掉两滴泪下来。”林献华回过头来,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不是吧?”尹悕一把推开小师弟,几步跨过去,大惊失色道,“老板,你招的人这么弱?”
林献华一边探路一边朝前走:“他不是扶你了吗,弱不弱你还不知道?”
尹悕拉了拉包带,极不情愿地送上一个大拇指:“还是您的姜辣!”
林献华挑了挑眉,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小师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板为什么会说他要流泪,自己又为什么会被师姐嫌弱,他通通都不明白,只能苦着一张脸强颜欢笑。
林献华拍拍他肩膀,嘱咐道:“你师姐膝盖受过伤倒是真的,你在她后面照顾着点儿。”
被委以重任的小男生目光坚毅地跟了上去。
入门之前,很多人对于地质工作充满无限想象,以为就是满足拍摄欲望的一次旅行。真正进入野外才发现,这是一场跟GPS、罗盘、对讲机和地质锤做伴的旅行,唯一的消遣就是爬山和敲石头。
好不容易到了露头附近,三人小组坐在山头休息,啃干粮补充体力。
此刻,望着半面山川,饶是出过那么多次野外,爬过很多座高山,深入过人迹罕至的戈壁的尹悕仍然会激荡起胸怀壮阔山河的豪迈。方才步履维艰的陡坡、虫蚁横行的树丛、越来越重的背包都仿佛消失不见,所有的疲累和抱怨也都烟消云散,这一秒,微风拂来,只有一股一览众山小的豁然开朗。
尹悕摘掉遮脸的头巾,从背包里掏出瓶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小师弟凑过来,递给她一块巧克力,虚心求教:“师姐,爬山的时候你拿树枝到处敲敲打打是为了吓野猪,还是为了打蛇?”
“都有。”
“那你怕不怕?”
“怕呀,你知道吗?别说蛇了,女生连虫都怕的。”尹悕神情严肃,剥掉巧克力的包装纸。
“那你等会儿下山别往前冲,尽量走我和老板后面。”小师弟左右环顾,时刻注意着四周的动静,“遇到虫和蛇也不用怕,我保护你。”
“好的呀,谢谢你!”
林献华终于受不了她调戏老实人,一口烟还没吸完就吐了出来,愤愤道:“尹悕,不要欺负你师弟了,好不好,我真的看不下去了。”
小师弟不明就里,见师姐被训,只知道一味替她辩解道:“老板,尹师姐没有欺负我呀。”
林献华掐灭烟头,重重叹了口气:“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的尹师姐,她哪里像怕虫的弱女子!她曾经打死过两条蛇,捉到过一只刺猬,连蚊子都近不了她的身,还有什么是她怕的。”
被自己老板戳穿的尹悕再也憋不住了,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山里,像是悠远又坦荡的风。
实际勘察的地方在山的另一面,山路崎岖,山坡陡峭,三人小组徒手爬上去,在露头下做初步观察和描述。露头是地层、岩体、矿体、地下水、天然气等出露于地表的部分,此处露头属于自然出露地表的天然露头。根据观察,他们发现这是一处氧化不深,仍保持原有成分、结构构造等特点的原生露头。
小师弟攀上露头,一面观察露头的形态,一面拿地质锤碎裂岩石。很快,他取下了新鲜的岩石标本,为区域调查采集到了珍贵的样品。
正当他准备下来的时候,脚下一滑,眼看着人就要滚下来了。林献华和尹悕赶紧冲过去,试图在他滑落的时候接住他。好在小师弟反应迅速,很快抓住了一处突起的石块,稳住了身体。他一边喘气一边说“没事没事”,谁知,就在他刚刚采集岩石标本的旁边,紧挨着的一块岩石哗啦啦地滚落一串碎石。底下的两个人抬头看,石头有大有小,一股脑儿朝着尹悕的方向砸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尹悕侧身向右卧倒,紧跟双手抱头往旁边一滚。等到彻底没了声响,林献华和小师弟赶紧抬眼望去,尹悕一动不动躺在沙砾上,浑身上下灰扑扑的。
两人都慌了,迅速冲到尹悕身边,确认她的安全。
尹悕觉得身上有些痛,翻滚时被撞到的肩背、石块硌过的身体和被碎石砸中的胳膊都有痛感,她撑住胳膊想要坐起来,一阵刺痛从左边传来。
“嘶——”
“别动。”林献华按住她的左肩,打开随身医药包。
尽管她反应迅速,还是被部分碎石砸中了胳膊,衣袖上血淋淋的一片。
小师弟吓得不轻:“师……师姐,对不起……”
“没事,”尹悕扯起一抹笑,“这下师姐真的需要你背下山了。”
“伤成这样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看你还真是……”林献华一边检查,一边训她,“除了胳膊,其他地方都是小擦伤。你试试能不能把袖子卷起来,我给你处理一下。”
尹悕借着力坐起来,试着将已被染红的衣袖卷起来。血水将布料和伤口紧紧黏在一起,越靠近伤口越是感觉到撕裂的疼痛,她停下动作,咬牙道:“剪开吧。”
“你忍着点。”林献华点点头,拿剪刀一点点将袖子和胳膊分离开来,伤口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灰扑扑的胳膊上沾满了黑灰相间的小砂粒,夹杂着血水,让血肉模糊的伤口看上去特别狰狞可怕。
小师弟别过头去,正好瞧见刚刚石块砸下来的位置,密密麻麻的大坑小点遍布小径,他又是一阵后怕,只好闭上眼看天。
尹悕被他视死如归的表情逗乐了,转念一想,也许他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于是关切地问了一句:“吓到了?”
她的声音明亮轻快,听不出一丝痛苦。
小师弟惊讶地睁开眼:“师姐,你怎么能这么淡定呢?”
“老板不是跟你说我打过蛇抓过刺猬吗?”尹悕瞥了一眼林献华,他正在给自己清洗伤口,消毒药水带来的刺激感已经让她分不清究竟是酒精还是碘伏了,她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他还说我膝盖受过伤,让你在后面托着点。”
小师弟不明就里,茫然地看着她。
“老板没骗你,”尹悕的余光不停扫过去又收回来,她知道就快处理好了,“所以,这点伤不算什么。”
难得地,林献华没有反驳她。
小师弟看着尹悕,她刚刚逃过一劫,满身泥尘,可是却看不出一丝狼狈。他终于相信了,这个没事爱开他玩笑的漂亮师姐,真的不是走后门进地研院玩玩的,她有真本事,她真的牛。
林献华在她胳膊上缠好了最后一圈纱布,严肃地问她:“系上咯?”
“蝴蝶结,”尹悕喝了水,露着一口白牙朝他笑,“谢谢老板。”
于是,林献华真的给她用纱布带系了一个蝴蝶结,看得一旁的小师弟目瞪口呆。
“走,下山。”
“等等,老板,我想看看刚才那块露头。”尹悕抬头望过去,那块原生露头静静地立在原地。
林献华拿手指着她,最后叹一口气:“你站远一点儿,我跟你师弟去䁖一眼。”
尹悕立刻乖乖退到安全地带。
原来,在采集样本的露头旁边,还有一块小岩石,在那块小岩石的侧面已经有一些部位遭受了风化,所以才会在小师弟意外滑落时受到震动,发生崩塌。
“满意了?可以走了吧?”林献华将采集的风化土样封好后,转身对小师弟说道,“你师姐是典型的要石头不要命,不要跟她学!”
尹悕立马狗腿地跟上:“老板说的都是对的。”
这一天总算有惊无险,三人小组顺利回到了大本营,其余两组队员也陆续回营。晚餐照例是方便面,尹悕因为受伤被特别照顾了两根牛肉干。
“尹悕,伤员待遇真好,想我上次磕破了腿,老板只给了我一根火腿肠。”
“吃哪儿补哪儿,吃火腿肠补火腿。”尹悕就着牛肉干,开开心心地吸面条,“你的腿是不是好得特别快呀?”
“嘿,那你吃牛肉补的是啥?牛吗?”同事打趣她。
尹悕嚼着香喷喷的牛肉干,特别理直气壮:“肉呀!”
“对了,你这胳膊伤成这样,今晚的活动怎么办?”
一听唯一的娱乐活动要被禁,尹悕顾不得手伤,赶紧表态:“我还有右手啊,活动照常!”
连小师弟也被她“身残志坚”的精神感动,表示要帮她。
林献华吃完面,正在抽他每天雷打不动的“饭后一支烟”,闻言笑道:“今晚有补给送来,你们活动,我负责等老乡。”
一群人欢呼雀跃:“老板万岁!”
小面包车颠簸在永远没有尽头的山路上,村支书指着老远的地方说:“那儿就是地质队。”
隔得很远,比环绕的群山还远。聂嵩推了推眼镜想要看清楚,除了车灯,只见黑茫茫的一片。他取下眼镜,哈口气,拿衣角用力擦了擦,再戴上时,仍然辨不清方向。
村支书见状,哈哈大笑:“别着急,一会儿就能见到了。”
“马上到了吗?”
“还有一个小时。”
聂嵩嘀咕了一句:“您的‘一会儿’跟我的‘一会儿’不太一样。”
村支书又笑了一会儿,问他:“小伙子,去看媳妇儿吗?”
“不,不是……”聂嵩扶了下眼睛,“我说过啊,我是去看同事的……”
“同事?”村支书非常耿直地揭穿他,“你不是给我看过工作证吗?你在博物馆工作,跟搞地质的是哪门子的同事呀!”
聂嵩忘了这茬,默默地冒了一背的冷汗。
“我不会猜错的,你是去看媳妇儿吧?”
村支书笃定的语气让聂嵩越来越慌,但他又不知如何解释,只能生硬地否定:“不是。”
“不是看媳妇儿,那就是你对象,还在谈朋友!”
又一次被盖棺论定,聂嵩想哭的心都有了。早知道要遭受村支书紧锣密鼓的连番拷问,打死他也不会上这趟补给车的。
“难道连对象还没处上?”村支书皱起了眉头,像是碰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那你是个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
聂嵩也在心里问自己。
这一路颠簸早把他找到仕女图的喜悦冲淡了,可他还是想见尹悕,非常想见,不惜日夜兼程。
“是喜欢上地质队的姑娘了吧?”村支书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不知怎的叹了口气:“地质队的姑娘啊……”
“怎么了?”
“搞地质多辛苦啊,风里来雨里去,爬大山进戈壁,多少男同志都吃不消,何况是姑娘家,不简单。”见他不说话,村支书不由地叹道,“你喜欢的姑娘不简单呀!”
“喜欢”两个字深深震撼了聂嵩,像是一个符咒将他定住。
是喜欢尹悕吗?
那个细长眉眼总是带笑的姑娘,那个总是调侃他“呆”的姑娘,那个跟他一样为了心中理想拥有“虽千万人吾往矣”勇气的姑娘,他不喜欢吗?
不,他喜欢。
他喜欢她每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他喜欢她对待工作的专业严谨,他喜欢她利落的短发,他喜欢她靠在他肩膀熟睡的模样,他喜欢她每一次头发滑落的弧线,他更喜欢她用轻快的语调叫他“小聂师傅”。
如果不是喜欢,他为什么会纵容她的每一次“调戏”;如果不是喜欢,他为什么要找到那幅似曾相识的画;如果不是喜欢,他为什么要来这里见她?
所以,这才是他想要靠近她、了解她的全部原因,根本不是为了做什么朋友,他只是被她吸引了,他心动了。
没错,他喜欢尹悕。
“怎么不说话了?”
聂嵩转过头来,笑了笑:“在想您说的话。”
“不简单?”
“不,她很简单。”
聂嵩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远处终于有零星的灯光渐渐映入眼帘。他知道,那是尹悕的方向,也是他心的方向。
林献华终于等来了补给,扔掉烟头朝面包车走去。往常都是老乡开车来,今天送补给的却是村支书,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人。
村支书一边握手,一边介绍:“这小伙子是专程来找你们的,求了半天,我才同意带他进山。”
借着车灯,林献华将人上下打量一番。
聂嵩已经先一步走到他面前,伸出了手:“林主任,您好,我是遥城博物馆的聂嵩,上次开会我见过您。”
“你好。”林献华伸手跟他握住,“你来这里是有什么急事吗?”
“我找尹博士。”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跟尹悕在做矿物颜料的课题?”林献华想起之前收到的课题申请材料,跟尹悕合作研究的好像就叫聂嵩。
“是我。”
“研究课题出问题了?”饶是工作二十余年的林老板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就算是课题上有疑问可以等到队伍回城之后再谈,像这样合作单位的同志跑来野外找人实在是破天荒头一回。
“不,不。”面对林献华的询问,聂嵩感到一丝尴尬,却不得不回答,“是一点儿私事。”
刚刚还拿不准他此行目的的林老板,终于在“私事”两个字上抓住了重点。他也曾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眼前的小伙子腼腆少语,面对他的问题,答案点到即止,这样的情态让他心里明了了。
他回头冲灯火最亮的那堆人喊道:“尹悕——”
“啊?”尹悕应声答道,连头都没回。
林献华看了聂嵩一眼,小伙子不好意思了笑了下。他向人堆走了两步,扬声道:“尹悕,你的补给到了。”
闻言,尹悕扔掉手里的扑克,转过身不满道:“老板,我可是伤员,你不会想叫我搬东西吧?”
林老板侧开身,让出身后的人来。
等到看清楚来人,尹悕睁圆了眼睛:“聂嵩?”
初夏的风裹挟着大山的气息朝尹悕扑面而来,灯火恍惚,聂嵩的身影像被水洗过的古画,由暗转亮。
“你怎么来了?”
聂嵩憨憨一笑:“给你看幅画。”
“什么画?”尹悕明知故问。
知道有人专程来找尹悕,一群人早就围了过来,听见他们说“看画”,纷纷嚷嚷起来。
“是什么呀?”
“什么画不能回去看呢?”
“聂师傅,你是不仅有画给我们尹悕看,还有话对她说吧!”
“难道是合作课题出了问题……”
“人都追这儿来了,合作课题?”
“什么课题这么牛,值得翻山越岭来研究啊!”
“我知道我知道,我为你翻山越岭,却无心看风景……”
……
七嘴八舌的调侃和玩笑让聂嵩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想解释,可又觉得他们说的都对,没法反驳。
“好了,你们继续玩吧。”尹悕朝看热闹的男同事们挥了挥手,赶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一群大老爷们嬉笑着往后退,边退边喊:“我们也想要这样的补给!”
尹悕朝聂嵩勾勾手指头,带他往旁边的石头堆走去。
卸下背包,聂嵩挨着她坐下来。
“画拿出来吧。”
“你胳膊怎么了?”
说完,两人一愣,转头又都笑起来。
尹悕看他:“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聂嵩指了指她垂着的手臂,说:“你先说。”
尹悕扶着手臂放到腿上,若无其事地说道:“不小心被石头砸了,皮外伤,没事。”
聂嵩一直盯着她左手臂,用纱布裹住的地方还有明显的血迹,他不太相信尹悕所说的“皮外伤”,可看她活动自如,又不像是在骗他。
“疼吗?”
尹悕早过了因为一点小伤撒娇求安慰的年纪,冷不丁被聂嵩问一句,竟然没出息地心跳有些快。
她笑了笑,毫不掩饰:“疼。”
她一说疼,聂嵩就慌了,急急忙忙拉开背包的拉链。
尹悕看着他从背包里提出一整串香蕉,紧接着掏出一整盒巧克力和两大包牛肉干,不禁腹诽“这傻子尽背些又重又占空的东西”,面上却打趣他:“真送补给来了?”
聂嵩老实地点了点头:“我查了资料,说是香蕉能快速补充体力,巧克力和牛肉干吗,我记得你说过,如果捡到哪个队员不小心掉出来的,能高兴半天。”
尹悕本来只是抿着唇,听他说起还记得她在苏州说过的话,脸上的笑彻底绽开了,怎么藏也藏不住。从巧克力这样的小事,到那天电话里她随口说的进山路线,谁也没想到他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还顺着话找了过来。
想到那通电话,尹悕忍不住开他玩笑:“把我的话记这么牢,真想考我的研究生啊?”
这一路兼程来见她,聂嵩只把搞地质的工作体会了不到三分之一,他甚至无法想象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那些山林、密野、幽谷、荒漠,尹悕究竟吃了多少苦。
“苦吗?”他今晚第一次看着她的眼睛。
尹悕愣了一瞬,继而了然地笑了:“因为坚持,不负热爱。”她望着幽黑的天际和空旷的山谷,问他,“美吗?”
风吹动她鬓边的短发,一丝一缕抚过脸颊,眼里装满满天繁星,聂嵩心口微动,沉声道:“美。”
“那你呢?”尹悕不答反问,“日复一日修复那些残破的古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就像那些修行的人。你觉得苦吗?”
聂嵩轻轻摇头:“欢喜之事,无所谓修行。”
尹悕偏头看过去,忽明忽暗的夜空下,只有聂嵩的眼睛一如少年般澄亮。
这一刻,他仿若那遥远的星空,令人沉迷,又望而生畏。
夜深了,热闹的牌局歇了,有人在吃“消夜”,有人在简单漱洗,有人在聊天。只有聂嵩坐在尹悕的帐篷外,局促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聂师傅,坐门口干吗,进帐篷睡觉吧。”话音一落,周围一阵细细碎碎的笑声。
“对,先进去躺平,尹悕一会儿就来了。”
“尹博士,这荒山野岭的,你居然自带暖床小哥哥,真是让我好羡慕呀!”
搞地质的平时辛苦,闲下来就爱开玩笑,甚至讲点带颜色的笑话。尹悕早已习以为常,可是聂嵩却很不适应,甚至偷偷红了耳朵。
尹悕瞥他一眼,吐掉漱口水,点了点为首的那几个男同事:“再欺负老实人,小心你们的A型褶皱。”
一群人立刻嗷嗷怪叫起来:“太黄暴了!你也不怕吓坏我们聂师傅!”
只有小师弟攥着一张洗脸巾凑到她跟前,脸上写满了“求知欲”:“师姐,A型褶皱是什么梗?”
尹悕觑他一眼:“你不知道?”
“啊,A型褶皱我知道啊,是褶皱轴跟拉伸线理平行的褶皱。”
“那你知道还有人叫它什么吗?”
小师弟认真作答:“帐篷构造啊。”
尹悕一挑眉,丢下他走了。
“喂,师姐,帐篷构造怎么了?帐篷……”小师弟终于没了声音,望着那个意味深长的背影,他默默展开毛巾遮住了裤裆。
学地质的女生本来就不多,再加上生理特性决定了她们野外勘察的困难程度,所以基本上地质队很少带女生出野外。但,也有例外,比如尹悕。像她一样的女博士很多,可是像她一样随队一两个月跑出一条线路的地质女博士还真不多。颜值高、专业强、不怕吃苦,还能跟大伙打打牌、插科打诨一两个有点颜色的小污段子,这样的地质女博士是得全队供着的,她说一没人会说二。
所以,玩笑归玩笑,尹悕发了话,没人再调戏聂嵩,全都钻回帐篷休息了。林老板踱着步过来,笑眯眯地问聂嵩:“聂师傅,要不跟我挤一挤吧?”
“不不不,林主任。”聂嵩站起来,连连摆手,“是我唐突,打乱了你们的安排,不能再叨扰了。”
尹悕正在整理帐篷,闻言扭过头去,也不说话,直直看着他。
聂嵩被她盯得浑身一激灵,不知道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求助地看向林主任。
林献华不忍他被欺压,拍拍他肩膀,和蔼地说道:“今晚我值夜,你去我帐篷睡。”
尹悕看了看表,时间还不算晚,她正好有话想跟聂嵩说,于是让林献华先去睡一小觉。
林献华心领神会地走了,留下聂嵩独自面对气场两米八的尹悕。
“不是说让我看画吗?”尹悕披了件冲锋衣,连帽一起罩在头上。
“哦。”聂嵩终于想起自己此行的初衷,从背包里取出画卷。
极具古典韵味的女子画像,面部线条极少,难为聂嵩能觉出相似来。尹悕掏出唇膏涂了涂嘴唇,斜眼瞄他:“你觉得像?”
聂嵩不敢看她,目光落在画上:“现在不觉得像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觉得我面熟?”
“大概是因为你跟画中人一样带着几分独自慵懒的气韵吧。”
“慵懒?”尹悕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评价,很新奇。
“还有一丝……顽皮。”聂嵩补充了一点。
尹悕看了看画,又抬起头来想了想。聂嵩口中的自己让她感到既陌生,又奇妙。但她不打算在这上面过多纠缠,她有更重要的事。
“好了,画看完了。”
“嗯?”
“你来这里不只是给我看这幅画。”没有一个语气助词,尹悕的语气平淡且笃定,不容聂嵩辩驳。
聂嵩收画卷的手一顿,他逃避了一整晚的问题还是来了。
“你来的时候,我刚输完最后一颗巧克力。”尹悕的话没头没尾,却又句句紧跟,“俗话说,赌场失意,情场得意。你说呢?”
“为什么来这里?”她在逼他。
聂嵩轻叹一声,到底没能躲过。他望向她,眼里亮起星点之光:“想你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