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聂师傅,小聂师傅在吗?”
聂家是修复世家,古书画的修复技艺传到聂嵩这一辈已经是第三代了。文物保护科技研究中心的老同事们都知道,“老聂师傅”是聂嵩的祖父,“聂师傅”是聂嵩的父亲,而“小聂师傅”的称呼自然就落到了聂嵩本人身上。
可是最近,他总是被这个称呼扰乱心神。
聂嵩停下手里的毛笔,皱眉看向来人,是陶瓷组的同事吴敏之。
“小聂师傅,你过来帮我瞧一眼颜色,我调出来的总不太对。”
办公室就在隔壁,抬脚就到。不一会儿工夫,聂嵩帮他调出了想要的颜色。
“这紫色就对了,我调一天了,总感觉不对。我师父又不在,连个问的人都没,我那个难受呀!”吴敏之说着,开始给瓷器做最后的颜色修补,“你说我这化学专业出身的,就是不如你们对颜色敏感。”
“敏之兄过誉了,熟能生巧而已。”聂嵩回答了他几个问题,挥挥手走了。
刚来陶瓷组的小伙子立马凑到吴敏之跟前,啧啧道:“小聂师傅什么来头呀,连敏之兄你都要请他来帮忙?不都是硕士刚毕业吗?为啥他一来就能接笔全色,连学徒三年都免了?”
吴敏之刚刚得了新色,心里正高兴,觑了小伙子一眼,笑了:“你说小聂师傅?你知道他是谁吗?”
“什么谁?不是聂嵩吗?”
“那你知道聂家吗?”吴敏之见他一脸茫然,继续说道,“书画修复世家。”
“啊!”
“古书画修复大师聂凡舟是聂嵩的爷爷,书画装裱技艺的非物质文化传承人聂文远是他爸。”
“啊!”
“至于聂嵩嘛,人家三岁就在这博物馆里转悠。我问你,你三岁在干吗?”
“三岁……玩、玩泥巴……”小伙子震惊得话都说不全了。
吴敏之轻笑一声:“你当泥猴的时候,聂嵩在干吗?三岁扫纸边,五岁制浆糊,七岁学国画,九岁跟着他爷爷和爸爸学书画修复。你还嫌学徒三年时间长,人家学徒多少年,你算算!”
“难怪呀!”小伙子若有所思,“我说小聂师傅年纪轻轻就成了书画组的主力,洗揭补全样样在行。”
“你以为啊!接笔要懂画意、知笔性,向来都是由临摹古画的人负责,聂嵩为什么能做?人家那是童子功,从小练的,加上后天的专业学习,对各朝各代的画风和古画颜料都有深入的研究。”吴敏之一边说,一边拿笔戳了戳已经目瞪口呆的小伙子,“人家那一身本事,你再学徒三年都赶不上!”
没过两天,吴敏之又找了过来,静悄悄地站在聂嵩身后看他伏案工作。
聂嵩一直在修手下的这幅绢本画册,用与画心基本底色相近的颜料填入色调缺失部分,全色已经好几天了。
聂嵩手里的毛笔笔尖开了叉,他看一眼,扔进废笔堆里。
丝织品质地硬,绢本画对笔尖的要求尤其大,好多毛笔没全几笔就不行了。
“第十支了。”他自言自语道,正准备换一支新毛笔,一只手伸了过来,手掌上托着的正是他要换的笔。
“小聂师傅。”吴敏之笑嘻嘻地给他递笔。
“敏之兄,有事找我?”
“前天你帮我调那色是岩古代紫吗?”
“差不多。”
“有现成的颜料吗?”
“有。”
“我今天去领,没了。”吴敏之皱着眉,可怜巴巴地拉他袖子,“你匀点给我。”
聂嵩摇头:“我这儿没有。”
“啥?你不是说有吗?”
“我是说有岩古代紫这种颜料。”聂嵩一脸无辜。
“这玩意儿什么做的呀,这么紧俏?”
“钴华。”
“钴华?”吴敏之想了想,一拍脑袋,“就是加热会变蓝,用来给瓷器和珐琅上色那玩意儿?”
“嗯。”聂嵩蘸了颜料,继续手里全色的活计。
“不挺普遍的颜料吗?难道这矿断货了?”
“这我可不知道了,得问搞矿的……”
吴敏之走后,聂嵩恍恍惚惚搁下笔。“搞矿的”,他刚认识一个。
手机微信里,“尹悕”这个名字连带那句好友验证通过后系统自动发送的话一起沉了下去。聂嵩一个个名字挨着滑过去,点开对话框,打完几个字点了发送。
尹悕原本认为,以聂嵩一本正经又爱害羞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主动联系她的。但是她想错了,不到一周,他的微信就发了过来,尽管是非常公事公办的一句话,但也成功地让尹悕笑出声来。
“尹博士,钴华在我国的储量如何?”
尹悕点住“说话”按钮,回复他:“你是说那个挖出来毛茸茸的、被叫作石之花的钴华?”
她在忙,语气平淡,语速略快,估摸着聂嵩听出来了,在“是的”两个字之后又追加了一句“打扰您了,不好意思”。
尹悕完全能想象出他现在红着耳尖诚惶诚恐的样子。她看了看四周,同事们都在专心工作,语音调戏小聂师傅不太可能,于是她只好正襟危坐给出专业回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国家已探明的钴金属估有储量近数十万吨,分布在24个省,其中以甘肃储量最多,占全国的28%。此外,安徽、四川、新疆也有一定的储量。”碰了碰手边的实验数据,她紧接着发过去一句,“我刚做完实验,在出一份报告,你如果不急的话,等我查了资料给你准确信息。”
等到尹悕做完报告端起水杯时才发现,日落西山,同事们下班了,连水都凉了。她重新接了温水小口小口喝,想起答应聂嵩的事,又坐回电脑前查电子资料库。很快,她根据详细的数据整理了一份资料出来,微信问聂嵩要邮箱发了过去。
地研院停车场基本空了,尹悕坐进车里,窗外寥寥无几的碎星闪着微光。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没有推销、骚扰和诈骗的标识。
“喂。”尹悕接起来。
“尹博士,我是聂嵩。”
“小聂师傅呀——”尹悕瞬间扬起声线,把“呀”字拖得长长的。
“耽误您不少时间,我特别抱歉,想请您吃顿饭表示感谢。”或许是怕尹悕拒绝,他显得格外急切,“您看什么时间方便?”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尹悕把玩着手里的车钥匙,并不着急发动。
“后期合作起来,麻烦您的时候只会更多。”
“哦?”原本以为他只是单纯客套,没想到还懂得为今后铺路,似乎并不像第一印象那样死板,尹悕不由得笑出声来,“再约吧。”
挂断电话,她又望了望天,几颗星子在黑幕一般的空中突然亮了不少。
尹悕说“再约”的时候压根没想到,她与聂嵩的再次见面竟来得如此之快。那是博物馆与地研院的联合工作会议,正好他俩都列席参加。既然是谋求深度合作,落实下来便是各个领域的交叉深入,尹悕的矿石工艺课题自然跟聂嵩的矿物颜料研究有了交集。
“现目前首要任务是将常用颜料的名称和矿石来源对应起来,然后根据岩矿来确定分布地,特别是近十年探测开发的新分布地域。”尹悕在笔记本上列出接下来的工作要点,看向聂嵩,“第一个任务交给你,后面的交给我,怎么样?”
“好的。”聂嵩扶了扶眼镜,在本子上画了个圈,道,“尹博士,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说说看。”
“有的矿物储量低、提取难度大,本身就产量不足。相应的,作为满足生产要求之后的矿物颜料供给会更少,能不能有一种可能,找到同类或者同质的岩矿来替代原先的矿料呢?”
除去上次在博物馆作特邀讲解,这是尹悕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一段话,刹那间竟有些分神。
聂嵩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害怕自己的提议太过天方夜谭,连忙解释:“尹博士,对不起,我只是随便说说。”
谁知尹悕忽然朝他嫣然一笑:“你给了我一个全新的课题思路,小聂师傅。”
这笑容明媚耀目,仿佛给聂嵩施了法。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一双眼睛盛满盈盈光彩,煞风景地问:“尹博士,您真的不记得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尹悕抿起嘴角,冲他眨了眨眼:“你记得吗?”
聂嵩无奈摇头,他要是记得就好了。
“话说回来,现在还有妹子会被你这么古老原始的办法撩到吗?”尹悕站起来,拍了拍他的会议记录本,道,“走吧,小聂师傅,请你吃食堂小炒。”
地研院的食堂伙食不错,一楼供应大锅饭菜,二楼是各地菜系小炒。此刻,尹悕带聂嵩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餐桌上是荤素搭配的三菜一汤。
“本来说好是我请您的,可是却让您破费了。”聂嵩举着筷子,有些拘谨地看着尹悕。
“你刚给我提供了那么大一个灵感,理应我请客。”尹悕用公筷夹了一块排骨到他碗里,问道,“你是怎么想到替代矿料这个问题的?”
“那天看了你发的资料后,我又上网查了下,发现钴华在地壳中含量不算丰富,并且产量逐年减少。”聂嵩说到这里,不由得看了看尹悕。
对上他迟疑的目光,尹悕点点头,说:“没错。而且钴矿物的赋存状态复杂,矿石品位低,所以提取方法很多而且工艺复杂,回收率低。”
“我就在想,有没有可能用其他赋存状态简单、提取方法便捷的矿石来替代它。”
“因为海底的锰结核中钴的储量很大,是钴的重要远景资源,所以一直以来研究和开发的重点都是围绕海洋资源来进行的。而你的建议提供了另一种思路,也意味着另一种更大的可能。”
得到了尹悕的肯定,聂嵩心里美滋滋的,给她也夹了一块排骨。顶着两只血红的耳朵,他默默地扒一口饭,再扒一口,最后竟连扒了四五口白饭。
真有意思,像是得了一点点表扬就翘尾巴的小学生。
难得有如此下饭的开胃菜,尹悕乐不可支,不知不觉多吃了半碗米饭。
方向一旦确定,尹悕和聂嵩便分头行动起来。聂嵩大学本科就做过矿物颜料的论文课题,稍加整理之后就把颜料与岩矿的对应表格发给了尹悕。
尹悕从矿石分类和成分上来着手分析同类矿,他是不是可以从颜料来入手呢?想着想着,聂嵩在沙发上发起呆来。
“聂嵩,想什么呢?爷爷叫你呢!”聂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聂嵩往爷爷茶杯里添热茶时,听见老人家问起来:“你最近在忙什么?”
聂嵩把茶杯恭恭敬敬递到爷爷手边,端端正正地回答:“最近主要在修一本绢本画册。”
“听说博物馆最近跟地研院在合作。”尽管早已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聂凡舟老人仍然关心博物馆的发展。
“是,我也跟他们合作了一个课题。”
“做什么?”
“矿物颜料。”
老人家点点头,顺便提了一句:“有问题可以请教你庞伯伯。”
“庞伯伯?”聂嵩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我怎么没想到呢!谢谢爷爷!”
如果想从矿物颜料入手研究岩矿来源的话,聂嵩从小叫作“庞伯伯”的庞年旭是不二人选。
说起“苏州庞家”,业内人士都知道那是在全国鼎鼎有名的国画颜料制作世家之一,而现任掌事人庞年旭作为国画颜料专家,正是庞家颜料制作技艺的第三代传人。庞家与聂家世代相交,庞年旭跟聂嵩的父亲聂文远更是相交甚笃。
聂父敲了敲红木沙发的扶手,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最好去一趟苏州,什么颜色用什么料,很多都是老庞家的独家技艺,隔这么远电话里也说不清楚,让老庞带你见识见识。”
聂父的提议让聂嵩重视起来,事不宜迟,他连夜向张组长打了出差申请。直到躺上床,那股兴奋劲儿都没有熄灭,摸出手机给尹悕发了条微信。
没过多久,尹悕的信息就回了过来。聂嵩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压着嗓子低吼了几声。那个代表胜利的“耶”字从棉被间透出来,沉闷隐秘却又格外有力。
尹悕回的是“我也去”。
最后,两人同一趟航班飞去无锡。庞年旭的小儿子来机场接他们,从无锡开回苏州的路上,尹悕和聂嵩才得知,庞年旭临时得了一块料的消息,刚刚赶去贵州山区了。
“对不起,害你白跑一趟。”聂嵩语带歉意。
尹悕笑了:“你不用道歉。”
等她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时,驾驶室的小庞从后视镜里朝聂嵩挤了挤眼,被聂嵩不耐烦地瞪了回去。
“这一路,卖国画颜料的商铺和制作颜料的工坊可真不少呀!”尹悕敲了敲前座的靠背,问小庞,“苏州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卖家和制造商?每家都有固定的客户吗?”
“苏州是我国历史上第一家专门制作和销售国画颜料的地方,明末清初至今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一代代沿袭到今天,看着好像还是那么回事,其实真正做传统国画颜料的已经寥寥无几。”说起曾经辉煌一时的国画颜料市场,小庞的话里话外藏不住骄傲,而谈到如今的萧条现状,又难免一番唏嘘嗟叹。
车子慢慢驶出了苏州城区,庞家位于郊外小镇的颜料工坊终于映入眼帘。一个比想象中要小一些的院落,竟然严格按照功能划分出了颜料工坊和家居生活两个区域,尹悕和聂嵩被安排住进了家居区的二楼客房。
客房连通一个小露台,站在那儿可以俯瞰整个院子。绿树成林,花红点点,一排灯光与月色相映照,在一片山清水秀中颇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
聂嵩过来敲门,告诉她收拾好了去吃饭,尹悕随手抄起外套准备下楼。
突然,眼前一黑,整栋小楼连带院子都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停电了,你先别动,我去看看。”说着,聂嵩就摸黑下楼去了。
尹悕掏出手机,按亮电筒灯,返身回房间。她包里有充电宝和USB随身小夜灯,足够顶一阵了。翻了好几遍都没摸到小夜灯,尹悕彻底没了脾气,把包里的随身物品一件件拿出来摊在床上。
周围安安静静,漆黑一片,只有她的手机发着光,可偏偏有什么东西覆上了尹悕的后背。
说时迟那时快,尹悕一个利落的回身,一拳砸过去。只听一声闷哼,紧接着响起聂嵩的声音:“尹博士……”
“小聂师傅?”循着光,尹悕看见聂嵩靠着墙,拿手捂着左肩,简直哭笑不得,“你怎么走路没声啊?”
聂嵩揉着肩直起腰来:“怕吓着你。”
“你……”尹悕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到底算谁吓谁啊!
“嵩哥,你快把肩膀露出来,不然我怎么给你揉啊!”小庞拿着药油,催促聂嵩赶紧脱衣服。
尹悕看着聂嵩慢吞吞地脱掉外套,移了盏烛台过去,似笑非笑道:“小聂师傅,你要是怕小庞不知轻重,要不我帮你擦药?”
聂嵩闻言动作一顿,连忙别开脸:“不用了不用了!小庞,你擦快点!”
借着烛光,尹悕睨了眼他的耳朵,光线昏暗,辨不清颜色。她了无兴致地埋下头,专心对付盘子里的鸡腿。
小庞难得看聂嵩被女孩调戏,笑起来:“尹姐姐,你是学了女子防身术吗?这一拳的力道可不轻呢!”
“学过拳击。”
“拳击?”小庞有些意外。
聂嵩转过脸来,他跟小庞一样惊讶,更多的是好奇。他挪动肩膀快速整理好衣服,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学拳击。
好在有小庞替他问了:“女孩子不都喜欢跳舞、瑜伽吗?喜欢拳击的很少吧?”
尹悕扔掉手里的筷子,捞起鸡腿啃起来,看着眼前两个目瞪口呆的男人——不,两个大男孩。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们不能要求一个地质狗像淑女一样时刻精致高雅,事实上,我一向蓬头垢面,很少能像今天这样正经八百坐下来跟你们两个大男孩烛光晚餐。而且……”她顿了下,目光从聂嵩和小庞的脸上滑过,“对于一个出野外的地质工作者来说,没有什么比活下来更重要。”
语气平静轻松,一如她永远云淡风轻的姿态。她的眼睛泛起光亮,仿若如洗月光,洒在聂嵩的心上,一片澄澈。
“所以你学拳击是为了出野外的时候防身用的?怪不得你刚刚反应那么迅速,一拳就把嵩哥K.O了。”小庞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出来,问题一个接一个,“尹姐姐,你快跟我说说,你们出野外还有哪些好玩的?”
尹悕觑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回答:“有呀,好多呢!如果去那种条件很差、寸草不生的荒山野岭,晚上没人多喝水,因为不敢跑出去上厕所。晚上点堆火防狼,睡觉的时候手里握着刀,运气不好遇到心怀不轨之徒,只有刀和拳头能救命。”
大概是真被唬住了,小庞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尹悕扯张纸,数着手指头把油一点一点擦干净:“还想听什么?”
“尹姐姐,为什么你的工作听上去这么凶险?”小庞一把抱住聂嵩,哭唧唧求安慰,“嵩哥,还是你的工作好,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尹悕看他一副贱兮兮求安慰的怂样,忍不住逗他:“当然也不全是凶险,偶尔从包里翻出块巧克力,或者是谁掉了一袋牛肉干被我捡着了,那也是能乐上半天的。怎么样?下次我带你一起出野外?”
她半开玩笑半认真,所有的回答一点即止。
聂嵩不发一言,就着明明灭灭的火光看过去。仿佛只是一瞬间,又像是缠绕在心头多时,尹悕行走在荒漠中、露宿在山崖边的样子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张略带英气的脸在烛火映照下愈加清晰。
第二天,尹悕起了个大早,跟小庞去工坊看颜料制作。庞年旭收的几个徒弟正在制作花青、赭石、朱砂、石绿等基础颜料。小徒弟们先用榔头将一块块坚硬的矿石敲碎,然后在石臼里用石杵反复研磨,在研磨的过程中挑拣出杂质和颜色不纯的部分,接着换个垂直悬挂的石块磨具再次进行研磨。
“一块矿石需要磨多久?”尹悕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在石臼里的小岩矿,一块块仔细辨认。
“要使坚硬无比的矿石最终变得细腻温润,需要反复研磨,通常需要二十多天。”小庞指着其中一个小徒弟手里的活计,说,“像这样,一手撑着,一手在钵里推着石杵旋转,来回搓辗。”
大颗粒矿石跟瓷碗摩擦,声音尖锐刺耳,小庞捂着耳朵往门外走,尹悕蹲在长条凳前,兴致勃勃地看小岩块在水和磨具的共同作用下,越来越细,越来越稠,慢慢被打磨成细腻的颜料。
“现代矿石加工已经完全机械化,几乎看不到手工制作的现场。”尹悕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小庞,我能在你家多待几天吗?”
“行啊,尹姐姐,难得你喜欢。可惜我爸找矿去了,不然他肯定高兴。”
尹悕托着腮,一本正经地问面前的小徒弟:“小师傅,只要有基础颜料就可以调配出各种颜色了,对吗?”
小徒弟隔着口罩冲她笑了笑,笑完才发现她看不见,又点了点头:“差不多。”
“那既然可以调配出各种颜色,那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找矿来制作传统颜料呢?新料的种类丰富,做出来的颜色肯定比传统颜料更多呀。”
“这个……这个……”小师傅被问住了,回答不出来。
“文物的修复大多是保护性修复,新料制作出来的颜色属于现代矿物颜料,始终无法与传统矿物颜料所呈现的画面相提并论,尽量使用传统国画颜料才能真正做到修旧如旧,保护文物。”不知何时,聂嵩站在她的身后。
尹悕心里有太多问号,索性一股脑儿问出来:“听说现在制作国画颜料的师傅越来越少,愿意学的人也很少。如果都是这种重复性质的研磨工作,为什么不使用机器来减少人工负担呢?”
“你看到的并不是颜料制作的全部,研磨之后进入漂洗分色工序。磨好的浆经历清水冲洗、去除杂质后,静置沉淀,再分出悬浮物和沉淀物,烘干后产生第一道颜色。如此反复清洗、沉淀、取色、烘干,最终才能够由深到浅,分出四道颜色。这些都是机器所不能完成的精细工作。”
听了聂嵩的解释,尹悕不免感慨:“矿石深藏地下千万年,从矿石到颜料的过程,如同矿石的形成一样,同样要经历漫长的忍耐,以及等待。”
“从地底到纸上,坚硬的矿藏变成黄鹂胸前的羽毛、初秋转黄的树叶、跃出地平线的红日。”聂嵩的目光透过眼镜落在尹悕利落的短发上,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他说,“这样的忍耐和等待是值得的。”
尹悕心口微动,转过头来,正对上他的视线。偶像剧般的对视不过两秒,尹悕就感觉小腿一阵酸麻,她尝试站起来,却在下一秒被犹如亿万只虫蚁啃噬的酸麻感和眩晕同时击中,身子一歪撞上聂嵩。
猛然被撞的聂嵩来不及分析,本能伸出胳膊架住她,赶忙扶她坐下。他一丝逾矩的举动都没有,一脸正气的样子与刚才那个眼神真挚赤裸的男人判若两人。
尹悕心烦意乱,随口说了句“我要喝水”把人支走,坐了一会儿恢复过来便去了隔壁存放成品颜料的房间,小庞正在整理样品清单。
“你大学毕业后会继承你父亲的手艺吗?”
小庞一愣,然后笑了笑:“说不准。”
尹悕看他一眼,了然地点点头。
小庞咧嘴一笑,自嘲道:“学习技艺是门苦差事,要不怕苦、不怕累,还要耐得住寂寞、认真钻研技术。尹姐姐,说句老实话,又不赚钱又辛苦,现在有几个年轻人愿意学?”
“那屋里不坐着好几个学徒吗?”
“你知道这是我爸收的第几批徒弟吗?每次满怀期待地收徒授课,到最后留不下两个。”
尹悕知道手工艺的传承难,可没料到传统国画技艺的传承已经快后继无人了。
“如果不是我大哥一意孤行另谋出路,用经营其他生意的收益来维持工坊的日常运作,也许我们家早就坚持不下去了。”说到这儿,小庞止不住叹气,“尹姐姐,你问我会不会回来,我也不知道。”
尹悕沉默下来,掏出手机查了查现在的颜料市场价格。某宝上一盒化工合成的国画颜料24支才卖二十多块,而庞家一套21色的颜料套装,每色不过三克,售价就超过了五百块。
“是呀,原材料越来越紧俏,人工越来越高,价格越来越贵,放在现在的市场上竞争力薄弱,还没彻底败落不过是传统国画爱好者的坚持罢了。”尹悕被小庞的愁绪感染,情绪也有些低落。
聂嵩拿着矿泉水进来时,明显感觉到了一屋的低气压。
“怎么了?”他把水递给尹悕,问道。
小庞摇摇头,继续清点颜料库存。
尹悕却仿佛被无形之手扼住了心脏,她仰头咽下一口水,轻声问他:“聂嵩,传统国画颜料会有消失的一天吗?”
聂嵩一怔。
长期从事地质研究,尹悕向来理智客观,这个在聂嵩看来最讲求科学实证的理性派,却在此刻轻蹙眉目,问了他一个最感性的问题。她敛去了往日的果敢,带着三分柔软叫他名字,不是礼貌疏离的“聂师傅”,也不是玩笑般调侃的“小聂师傅”,她叫他——聂嵩。
“不会。”
平和坚定的两个字彻底将尹悕拉回现实,她又恢复了嬉笑的神态,仿佛刚刚那一瞬只是旁人的错觉。她笑眯眯开口:“我收回我刚刚的问题,原料终究会有消失的那天,就目前的矿石原料而言,已经非常紧缺了,对吧,小聂师傅?”
又是“小聂师傅”……
聂嵩皱起眉头,想解释,却又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一时间,场面落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冷清。
小庞看看尹悕,再瞧了眼聂嵩,赶紧解围,道:“是呀。我爸为了获得上好的制作原料,曾经去过云南、贵州、甘肃、湖南、福建、江西好多省份的偏远地区,用好不容易得来的料制出一点好颜料,只够供给博物馆用来修复和复制古画。”
尹悕知道,传统国画颜料的原材料不仅仅来自矿物,还有动植物的来源,这样看来似乎不算穷途末路。她轻松地说道:“动物和植物原料应该比较乐观吧,毕竟不像矿物原料要历经大自然千百万年的积淀,采集一点少一点。”
“也许吧。”小庞不置可否,“我不太了解,只是偶尔我爸唠叨的时候听几耳朵。嵩哥,你懂得多,跟尹姐姐说说。”
聂嵩瞥了尹悕一眼,她偏着头等他回答,俨然好学生模样。他不忍再生她的闷气,细细道来:“做胭脂、西洋红颜料需要紫草虫的巢,而且必须是生长在原始森林里的紫草虫巢,但是取巢会毁树,现在已经很难得到了。还有一种非常重要的植物原材料——蓼蓝,是生产花青色颜料的原材料,通常要在11月播种,第二年端午节才能收获,占用耕地半年时间,已经很少有农户愿意种植了。”这是传统原材料面临的窘况,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但他还是觉得不需要一味悲观,“可我还是要说,传统国画颜料不会消失。这就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是我们合作的目的,你说呢,尹博士?”
这是他熟悉的领域,也是他关心的行业。这一刻,那个正经中带点羞怯的聂嵩不见了,他既没有紧张得红了耳朵,也没了往日的呆憨气。他笃定的目光投向尹悕,看似在等答案,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她回答。
因为他知道,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她一定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