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数十年来,随着动物伦理思潮的勃发,以及人类世危机所引发的对人与其他物种关系的检讨的盛行,学术界也兴起一股“动物转向”(the animal turn)思潮,理解到学术无法将动物排除于人类对生存世界的认识与反思之外。我的这部著作亦是这股时代思潮下的产物。
本书原名 Mobilizing Traditions in the First Wave of the British Animal Defense Movement ,被列入帕尔格雷夫·麦克米伦(Palgrave Macmillan)的“动物伦理书系”(Animal Ethics Series),于2019年出版。出版之后,有幸获得2020年第九届“中研院”人文及社会科学学术性专书奖。以下仅借用当时所写的简介,或可为初拾这本书的读者提供先行的认识。
本书探讨“动物研究”(Animal Studies)自兴起以来的一个核心主题——动物伦理思想与动物保护运动(以下或简称动保运动)的发展。它聚焦于全球最早的一场动保运动——英国19世纪的反虐待动物与反动物实验运动。在相关著作中,本书的贡献在于首次系统性地检视英国近代动保运动所挪用
的思想传统,包括基督教传统、激进政治传统、自然史传统、演化思想与文学传统,并勾勒出运动的基本轮廓,呈现其主要目标、行动、策略、组织动员与重要里程碑。当中论及的动物议题包括动物实验、牲畜虐待、役用动物处境、竞技性动物表演、屠宰与素食、狩猎运动、鸟类保护等,整体描绘出百年间一场深具维多利亚时代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运动,如何通过与时代环境的互动,以及对于智识与文化传统的积极介入,在意识形态上更趋多元,也在目标、论述与行动策略上更趋激进,最终带动时代文化价值的转变,产生实际立法成果,也为今日的全球性动保运动奠定了部分基础。
在取径上,本书跳脱传统社会经济结构论的历史解释,也跳脱思想史的传统研究模式。它不将动保运动视为社会经济结构及文本结构下的产物,而是将之视为一个具有主体性的社群,考察其如何依据自身需要,选择性地挪用19世纪的重要智识与文化传统。各章节逐一考察运动如何通过选择、诠释与传播的过程,援用传统的思想、道德与文化资源等,以促进运动各项动员工作与目标的实现,并参与这些传统的再造。这一理论视角受惠于后结构主义浪潮、新文化史中的接受理论,以及剑桥思想史学派。在知识论层面,它认为意义并非来自语言或文法结构本身,而是产生于特定时空、语境脉络下的“用”。这一认识论的转变,可使人们对于文本或思想多义性的掌握更为全面,也有助于发掘不同“利益群体”或“诠释社群”面对支配性的文化结构时,尚能展现的一定能动性与文化创造力。
就这本书而言,其处理思想传统的模式,除了可破除当代动物伦理讨论中对于特定传统的固有认知(如达尔文主义与基督教传统对运动所具有的“必然”正面或负面的影响),亦有助于提倡一种主动性的(pro-active)历史意识,凸显智识传统的可塑性与历史行动者的文化改造力,以使它们持续发挥更大的现实影响力。不论是对于可供运动介入的智识与文化传统,抑或是对于历史书写,我的这本书最终所想要强调的精神,不外乎E. P.汤普森所言:“过去并非已故、不具活力或具有限制性,它带有各类隐兆、征象以及创造性资源,可供我们维系今日、昭示未来的可能。”
在人与自然、人与科技的关系不断召唤激进反省的“人类世”与“后人类”时代,我的这本书紧扣“物种关系”这一关键的权力主轴,回归历史上第一场人类对待动物的集体反省与行动。其内容可供学术界探索今日动保运动的历史起源并反思其发展轨迹,其独特视角所凸显的传统可塑性与行动者创造力,亦盼能为今日动保运动的持续发展提供激励与指引。
这是一段直接而正面的内容陈述。当然,若论及个人更为内在的写作心声,包括心中的感念,当时所写的获奖感言或可作为一段交代:
这部著作源起于博士论文。从初识主题至专书出版,转眼间这研究竟以不同的方式伴随了我逾二十载。在这之中,没有一定的执念,不会有此出版。我在这过程中自然也经常有着怀疑:这故事值得讲述吗?值得花费大段人生岁月与气力改写吗?
但我心中始终留存着这么一段记忆,那是在异地求学的日子。强调研究与生命相联结的指导教授曾经问道,我人生中最为关切的是什么东西?青涩的我没有迟疑地说——世上痛苦的减少。如今烦恼多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那么直截地回答这个问题。唯一还能确知的,是这个答案与这本著作有着某种微妙联结。而这部著作最终得以出版,也让我心中仿佛卸下了一块大石,了却了一桩惦念,并也获得某种能量,允我向前。
当然,这些个人心事置于无边的现实问题之前,终是无用得可笑。本书的问世与获奖,自也无甚得以多说。但如果这样一部作品仍旧具有某种微渺的意义,也终非成就于我个人。如同地球生灵无法独存,这段写作背后始终仰赖着绵延助力。始终温暖如家的辅仁大学、自求学阶段即宽大包容我如野生动物般存在的成功大学、长年以来任我予取予求的知识宝库剑桥大学、提供研究实质后勤资源的“科技部”,都是重要的结构性支持。然而,与这段书写存在某种更为重大的“关系性能动性”的,当是那群我有幸认识,于历史,于世俗,曾经因受苦动物而哀伤、奔走的朋友们。因为他们,这些故事才终而得以述说,并也再获新生。
在如此心境之下,我原以为,这本书与我的关系或许就此告一段落,其造化或许就留待其品质与时代需求共同决定了。
但是想不到,光启书局欲组织一套“动物与人”丛书,在丛书主编、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陈怀宇教授的邀请下,这本书竟然有了以中文问世的可能性。动物保护无国界,人与动物的伦理关系更是一个全球性的议题。面对以全球最多使用者语言出版的可能,我自是乐见其成。特别是,作为一部面向当世境况的著作,即便知道此书力量有限,仍是期盼其能够不仅仅是个人简历上一条冰冷的书目资料信息,还能是一部持续在当代产生影响的作品,尤其是在个人心之所属的更大的中文世界。
与此同时,仿如注定般的缘分,在寻找译者的工作上,我幸运地获得了曾琬淋女士爽快的应允。曾琬淋女士来自香港,是位关切动物伦理议题的倡议者、翻译工作者,亦是《何以爱物:动物伦理二十讲》这部伦理著作的作者。更早前,我们因为《中华文化中的动物》这篇短文的翻译而结识,虽未曾谋面,但也自此成为心灵之交。能够获得具有同等心志者的翻译协助,对我个人而言,自是意义重大,仿如一份纯粹心念之得以延续。在翻译期间,我们为谋求海峡两岸暨香港皆能理解的共同用语而反复沟通,只为文字与思想得以无碍传播。但在彼此的同心支持下,一切烦琐亦是甘之如饴。
如今,在此书中文版本终于得以问世之际,除了必须感谢陈怀宇教授和肖峰老师的美意促成,以及我所敬重的钱永祥教授为本书所写的推荐序,更得感谢文字摆渡者曾琬淋女士两年来的心力付出,以及对我经常性延迟的包容。最终,不论结果如何,我相信琬淋与我会同心认为,我们尽力了。也期盼因为琬淋的努力,关注动物处境以及人与动物共生的星球未来的各界读者,能有机缘翻阅此书,并各依自身需要,汲取历史传统中同等丰富的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