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本书提议对军事冲突和景观进行更深层次的史学研究,因此需要解读一下“军事化”和“景观”这两个术语。我用最广泛意义上的“军事化”来描述的对象,不仅仅是军事主导下的暴力、建设、破坏和土地占有行为,还包括更广泛的社会进程,其中军事组织和军事需求重新设定了日常生活。 [14] 同样,军事化景观指的是那些不仅在物理上与军事进程有联系,还在文化和政治方式上有联系的土地——例如,在军事基地周围建设起来的社区。在诸如碱土山这样的资源开发边缘地带,甚至连稻田都在军事征用的范围内,就像村民的儿子也被征召到各种军队里一样。军事化是一个有意为之的宽泛术语,旨在激发读者扩大视野,了解军事活动对基地和军营之外的村庄生活和文化习俗的影响。
本书使用“景观”一词,也是一种选择,旨在广义地将其定义为由生态和社会因素混合形成的地方。作为诞生于欧洲启蒙运动时期的概念,该术语是了解物理、文化和历史要素的土地观念的一条线索。 [15] 景观通常是可测量的物理空间,在绘画、照片和地图中都有呈现,但当自然和建筑特征被赋予社会意义时,它们也可以是文化空间。由于其“可见性”(景观中的景象),景观可以同时以物理、文化和表征的形式存在。它由建筑、土壤、植物和树木等物理元素组成,但也包含许多文化元素:小道、纪念碑,以及美国作家杰克逊(J. B. Jackson)笔下的“乡土景观”这些被人命名的特征。 [16] 尽管美军工兵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建造全球性的同质空间,即由雷区和铁丝网保护的基地,但基地还是不可避免地与生动的越南乡土交织在一起——想想海军陆战队建造在墓地中的酒吧。
在大多数关于越南的战争史研究中,国家的领土是相对空白的空间框架,而本书则从承天顺化省的一组较为密集的景观开始,考察一系列国家建设者和军事力量如何试图将这些空间纳入他们的竞争计划中。这些景观可以大致分为三个不同海拔的区域:狭长的沿海平原地带、较宽的丘陵地带(海拔10米至200米),以及与老挝交界处的内陆山区高地(海拔200米至2000米)。从15世纪到今天的军事化历史,大致是经过上述区域从沿海向山区扩张。这种海拔逻辑不是我自己的发明,而是遵循了越南和东南亚许多低地社会使用的传统视角。在越南中部,基本的生态政治边界被划分为低地、中地和高地区域。本书挖掘了这些不同海拔区域的军事化历史,从低地的沿海村庄和顺化市的街道开始,继而转移到山地的关键战区,然后再跟随抵抗军战士和外国士兵的脚步到达香江(Perfume River)上游和阿绍山谷(A Sầu Valley)(见图0.3)。本书以这三个海拔区域的空间为焦点,研究不同的军事占领者如何构建军事化的景观,以及这些景观如何融入国家角逐者的宏大愿景。
作为一部关于国家角逐者“愿景”的史书,本书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视觉媒介,思考竞争性的军事组织是如何使用航空技术和制图技术——包括地图、飞机、照相机、无线电以及关于山脊和河流的风水概念,将这些空间与更大的政治网络联系起来的。游击队夜以继日地将殖民时期的道路和前哨“重新布线”到一片新的革命领土上,该领土由小径、河流、山脊、隐藏的无线电发射机和数公里长的电线和塑料管道组成,以避免被敌人从空中发现。他们的对手同样试图深入乡村生活和传统,使农村社区现代化,并将其纳入全球商业和思想体系。以景观为中心的视角,可以多层面地思考不同军事占领者的本质和愿景。 [17]
最后,在景观和空间理论方面,本书思考了古代冲突区和以前的军事场所如何造就了连续的军事冲突。过去的战争空间,从工业废料处理区到森林被砍伐的山丘和被遗弃的军营,往往引导着新的军事发展。 [18] 环境因素(食物、住所、植被、历史地标)和持续的空间政治(废弃土地、争议领土)构建了持续的军事经验。美国工兵并没有可以在任何地方建立基地的空白支票。他们搬进了被遗弃的法军营地,搬进了布满坟墓的有争议的“荒地”,甚至搬进了越盟士兵已经撤离的山区营地。即使是1965年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也不得不遵循一些符合空间历史和景观逻辑的基本规则。
我选择将曾经是皇都的顺化市作为这项研究的中心,不仅仅是由于和当地官员的偶然会面,也是由于当地极为丰富的历史、文学和文化传统。在战争期间,甚至是战争结束后,顺化市都象征着越南内部交融的中心,因为它融合了北方和南方的影响,以及传奇般的顽固和反现代的氛围。该地区作为皇都留下的遗产,以及它在20世纪作为多次激战的战场的重要性是很关键的,然而,当代对战争在仪式、艺术和文学方面的遗产的关注也同样重要。在古墓、近现代公墓和战争纪念碑之外,还有许多介于它们之间的空间,是古代遗迹的亚层,这种“荒野”不仅充斥着化学物质或弹药的痕迹,还充斥着来自充满争议的过去的游魂。如今的许多顺化人也会关注这有着“游魂”(linh hồn lang thang)的旷野,以及一些更为致命的废弃物和弹药的埋藏之地。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农村,哪怕挖掘几米深的土壤,都要承担一些风险,如被当年未引爆的弹药炸残、发现人类遗骸,或者可能接触到有毒残留物。越南的流行文化中充满了这些东西和游魂“闹鬼”的故事,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某个家庭中有人遭遇过这些事情。
[19]
在基地附近的村庄,特别是在顺化市的街道上,每到望日(ngày rằm)
,人们就会在前院或人行道上设立祭坛,摆上香火和食物,供奉和安抚游魂。这种情况在东亚大部分地区的每年鬼节期间都会发生一次,鬼节一般是在农历七月的满月时期。但在顺化市,每个月都会进行。
顺化地区是一片划分越南交战方边界的沿海狭长地带,从某种程度上说,顺化地区是一个独特的文化接触区。作为一个边境地区,它促进了当地居民和外国人几十年来对“两个越南”的思考。战地记者兼政治学家伯纳德·法尔(Bernard Fall)在《没有欢乐的街道》(
Street without Joy
)一书中,描述了法国在1953年至1954年加强控制越南的失败。书名取自法军对顺化市北部的1号公路的称呼,因为那里经常发生伏击事件,所以叫没有欢乐的街道(
La rue sans joi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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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越南战争
期间,顺化市和其被围困的山丘成为大量新闻和文学作品的核心话题。
尽管许多人关注特定的战斗地点,但有些人还考察了农村生活和山区基地起义者的生活。北越战地记者陈梅南(Trần Mai Nam)的《狭长的土地》(
The Narrow Strip of Land
)于1969年出版,提供了一个越共游击队员对该地区的看法。主人公沿着胡志明小道,穿过被炸毁的险峻山头,来到海岸边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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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的春节攻势摧毁了顺化市,但从各个方面来看,它扭转了越南战争的局势。南越的艺术家如雅歌(Nhã Ca)和音乐诗人郑公山(Trịnh Công Sơn),试图把那些可怕到无法用数字和新闻报道来解释的东西写进故事和歌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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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在冲突的最后几年,由于靠近顺化市,人类学家詹姆斯·特鲁林格(James Trullinger)等美国社会科学家也有难得的机会在村庄里进行采访。他的《战争中的村庄》(
Village at War
)一书以引人入胜的视角讲述了村民对军事基地、多起暴力事件和政治变革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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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收集了有关顺化市及周边的越南国内外艺术和学术作品,它们为本书的比较和思考提供了丰富的背景。除了这些文献,我还利用了前人在历史军事遗址旅行的日记以及在符牌(水洲社,Thủy Châu Commune)和夜黎(水芳社,Thủy Phương Commune)
等村庄的正式和非正式采访稿件。鉴于能获取的1975年后的政府记录极为有限,访问承天顺化省图书馆对我了解当地村庄的历史和战后恢复的故事至关重要。
档案,尤其是军事档案,是这项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也像景观层一样,往往极具层次感,有着自己的空间和历史逻辑。北安南—顺化部(Nord Annam—Huế Secteur)的法国军事档案在巴黎附近的文森城堡得到了细致的整理和记录,其中包括丰富的文字、视觉和地图资料。在巴黎郊外东堡砖墙下延伸的19世纪“洞穴”中,保存着1947年至1954年法国空军在印度支那
上空拍摄的原始航拍照片。美国关于越南的军事档案,大部分存放在位于马里兰州大学帕克分校的国家档案馆,容量相对来说比较庞大。能大量拥有这些收藏品是福也是祸。它有利于对个别部队或战役的深入研究,但它对横向的专题研究是不利的,因为档案的数量太多,会让研究变得复杂。此外,网上还有大量已经数字化的美国档案,包括得克萨斯理工大学的越南档案、中央情报局(CIA)包含解密文件的CREST数据库,以及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国家安全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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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相对丰富的外国档案相比,越南共产党和人民军的档案相对缺乏,这对比较分析而言是一个重大挑战。关于越南军队的原始档案,包括人民军、各种非共产党军队和民族解放阵线的档案,普通学者是难以获取的。我的办法是挖掘已经出版的相当程式化的团史、区委史、省史。虽然这些历史著述在很大程度上没法使研究者形成详细的观点,但它们还是校正了美国和法国档案中关于关键战役和部队历史背景的记载。外国军事档案还包括被缴获的文件,因此只要仔细筛选,再加上一些运气,就能找到有价值的亮点。
在描述国家与军队的反应(和冲突)方面,民间记录也是非常宝贵的。鉴于从19世纪到20世纪70年代统治顺化的政权不断更迭,这些记录散落在越南各地的资料库中。中圻钦使(Résident Supérieur)
和1949年至1954年越南中圻首宪府(Phủ ThủHiến Trung Việt)的殖民时期记录位于山城大叻(Đà Lạt)的越南国家第四档案馆(Vietnamese National Archives Center No.4)。它们提供了在1954年越南分裂前,与顺化密切相关的局部视角。南越的国家档案位于胡志明市的越南国家第二档案馆,提供了1954年后在顺化和西贡之间的紧张局势,以及对20世纪60年代由佛教徒和学生领导的抗议活动的看法。最后,美国民间机构的记录,特别是美国国务院保存的记录,让我们了解到当抗议活动和日后的春节攻势使越南中部成为关注焦点时,南越最强大的盟友是如何看待和构建“越南局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