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1年6月12日,一支新的军事力量,即由几艘法国军舰组成的阮氏海军,对顺化发动了一次海上攻击,这寓意着近代早期阶段以暴力告终。在欧洲军事顾问的带领下,这场胜利开启了越南统治的新阶段。在幸存的王室继承者阮映(Nguyễn Ánh)的领导下,前阮氏政权的效忠者在积年累月的努力中,使用欧洲的武器、战术和制图方法,击败了西山朝军队。与早先使用明朝火器和葡萄牙武器类似,这次借助欧洲的军舰,阮氏军队建立了一个新的王朝,即阮朝,最终把领地从北部一直扩展到湄公河三角洲的南端。然而,阮朝(1802—1945)仍然面临着与先前政权一样的环境和陆地政治挑战。渐渐地,尤其是在第二任皇帝明命帝的统治时期(1820—1841),这个新王朝产生了革新传统的制度,吸纳了军事建筑和地图的现代元素,将汉语作为官方语言,将儒家思想作为国教。直到1883年,法国舰队入侵,摧毁了1801年落入阮氏之手的海岸防线,迅速终结了阮氏在中部海岸的统治。
仔细审视19世纪30年代阮朝的军事化政权,以及关于非军事化和土地政策的斗争,可以发现,它们为20世纪越南精英和平民之间因土地使用和军事问题而形成的紧张关系埋下了伏笔。在阮朝开国君主阮映的时代,朝廷的大部分行政事务是由军官来管理的。这个时代始于1801年,在当时的中部海岸,海军的重要性使得法国军官在新政权中担任关键职位。关于当时的海军战事还有一些记录,因为它们显示了这些战斗所造成破坏的规模。一名24岁的法国人洛朗·巴里西(Laurent Barisy)以军火商的身份随阮氏舰队而行,并在其信件中描述了相关情景。 [46] 在围攻归仁的西山港(Tây Sơn port)时,阮氏舰队摧毁了西山朝军队的90艘船舰,据称还在岸上杀死了5万名水手和平民。阮氏舰队在这次袭击中折损了近4000名士兵。 [47] 舰队随后向北航行,袭击沱灢,然后准备向顺化进攻。1801年6月12日,舰队到达了位于顺安(Thuận An)的香江入口,这里距离顺化约15公里,是一处海岸防御体系。阮氏舰队袭击了沿海要塞和一直守卫海湾入口的西山舰队。经过三天的浴血奋战,阮氏舰队突破了防御工事,阮映和他的军官们(包括三名法国舰长)来到了他父母曾逃离的宫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和麾下指挥官们开始审判敌方的指挥官,同时招募新兵,为进攻郑氏的首都升龙做准备。 [48] 在那次进攻后,阮映于1802年回到富春,并加冕为嘉隆皇帝。
自16世纪以来,东南亚的许多皇家军队一直使用欧洲武器和雇佣军,但阮氏舰队发起的这场战役是最早由欧洲军官以越南国家名义指挥欧洲船只的战役之一。这标志着海军技术的一个关键性转变,因为尺寸不断变大,欧洲船只在该地区的长途贸易中逐渐取代了中国和东南亚船只的地位。来自法国的海军军官每人指挥一艘配备有36门大炮和300名水手的护卫舰。在1801年对归仁海军的进攻中,法国军官担任阮映的海军护卫,并协助阮氏舰队的将军指挥登陆。阮映登基之后,就按照欧洲军队的做法重组了他的军队,且在某种程度上也重组了他的朝廷。他嘉奖了为他服务的法国军官,授予他们官职,辅以相应的薪水、豪宅和护卫,对于越南籍将军则要求他们守护国内安全,并任命他们为地方军政长官。他还遵循了祖先传统,坚持实行军事统治。在顺化,法国军官让—巴普蒂斯特·沙依诺(Jean-Baptiste Chaigneau)担任首席外交官,接待来访的欧洲代表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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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部和南部地区的“城”(现在的河内和胡志明市),
越南的将军们在法式的军事要塞中以总镇的身份进行治理。嘉定
的粮仓和港口对整个王朝仍是至关重要的,所以嘉隆帝任命他最信任的将军黎文悦(Lê Văn Duyệt)来管理。黎文悦又向高棉领土发起了进一步军事扩张,在金边(Phnom Penh)的高棉宫廷附近驻军。
尽管建立了一个新的朝廷和一支受欧洲影响的军队,但是在西山起义期间一直恶化的生态贫困仍在继续。在中部海岸,各镇面临着干旱、台风、基础设施崩溃和更多的起义叛乱。镇守们持续抱怨着荒废的土地,而朝廷也恢复了高额税收和征兵制。 [50] 在广义(Quảng Ngãi)的前占族港口,当地的抗议活动演变成一系列全面的战事,表现为非越族的高地人组织与阮氏军队作战,他们一度占领了一些据点。他们在18世纪50年代就开始进行抵抗,并在1803年又恢复行动。这些战事一直持续到了19世纪50年代。1844年,关于高地军队的一份情报显示,有数千名士兵驻守在广义省附近的山顶要塞周围。 [51] 虽然在山区和南部边境的军事行动可能推进了教化非越族人的目标,但废弃田地和低生产力之类的旧问题削弱了吸引人们融入近现代越南国家的能力。
即使在像符牌这样相对富裕的村庄,几十年的战争和环境退化也使古老的、以行会为中心的传统生活化为乌有。周围的沿海山地仍然被砍伐、被侵蚀,高山田地和矿区基本上没有受到保护。没有了必需的木炭,符牌的冶铁随即停止。当地官府甚至取消了该村两百多年来免服兵役的权利。1808年,嘉隆帝命令从该村招募500名士兵,此举削减了冶铁业和农业的必要劳动力。 [52] 官府在完成了村庄的新土地登记后,将山上大多数以前被标为公地的土地称作“闲置的荒地”(hoang nhàn, thổ phụ)。 [53]
除了与废弃田地有关的政治问题外,霍乱在沿海社区的传播也加剧了来自海外的可怕新挑战。往返于印度和中国之间的欧洲船只,不知不觉地在舱底水源中携带了细菌(霍乱弧菌,Vibrio cholerae)。在这些船只停靠越南时,一些染病的水手(而且他们通常因此死亡)将细菌传入岸上。每次全球瘟疫流行期间,霍乱都会在越南的港口肆虐。处于死水附近的人都特别容易感染;这可能有助于解释为什么阮朝限制外国人进入沱灢,并阻止大多数人前往顺化。仅仅一年(1820年),整个王国就有超过20万人死于这种疾病。1849年至1850年暴发的一次疫情,造成近60万人死亡,19世纪五六十年代又暴发了更多的疫情。 [54] 这种可怕的疾病是全国性的,它沿着海港一直蔓延到生活在水边的人们。
考虑到19世纪欧美海军的发展以及海上出现的麻烦,阮朝第二任君主明命帝突然决定与法国断绝关系,并让他的政权文官化,这标志着阮朝国策的重大转变。 [55] 明命帝试图摆脱他父亲在位时实行的军政制度,同时通过激进的新土地政策直接解决一直存在的废弃土地问题。这些举措在嘉定引发了一场毁灭性的叛乱。明命帝还因处决天主教神父而受到外国的谴责。但从景观的角度来看,明命帝是在试图纠正导致土地贫瘠的社会问题,并整合高地边境。 [56] 在日益扩建的首都顺化,没有什么建筑比一座新宫殿更能象征这位皇帝革新传统的转型了。在他父亲的领导下,顺化的防御工事于1804年开始建造;著名军事建筑师塞巴斯蒂安·沃邦(Sébastien Vauban)的影响明显地体现在城墙的修筑之中。然而在城墙内,明命帝建造了一座皇家宫殿,它参照了一个精心选择的样本:位于中国明朝首都北京的紫禁城。午门作为宫殿中最华丽的元素之一,于1833年建成。它的瓦片屋顶、对风水的关注以及众多象征性元素都表明,明命帝打算按照更传统的儒家模式来重构这个国家的政治文化。
随着宫殿竣工,明命帝发起了王朝历史上最为雄心勃勃的土地改革运动之一。他下令进行全面的全国土地丈量,限制私有土地的规模,并通过重新圈定公共土地来分配多余的土地。这个19世纪的耕作计划以及随之而来的丈量举措,在南方引发了一场长达三年的叛乱,使嘉定的要塞化为废墟。叛乱的一个核心原因是明命帝颁布的教化政策。皇帝不仅试图发展农业种植,还下令关闭中文和天主教学校,旨在按照一种结合儒家和越南本土的标准来“教化”许多非越族群体。 [57]
舆图在皇帝的两次改革中都占据核心地位,它标明了非越族区域以及向新佃户开放的土地区域。虽然朝廷还在应对众多高棉人、占族人、汉族人和高地人集聚地区的抵抗斗争,但多年来的绘图工作为王朝的自然和文化地理提供了宝贵的空间记录。这些舆图也逐步将越南的领土扩大到高山地区的深处。从1830年到1882年,舆图和方志的出版为推出教化政策构建了一个空间平台。 [58] 在中部海岸,这股新的制作浪潮将朝廷的目光延伸到了更深的内陆地区,超越了相对比较荒芜的沿海山地边缘,延伸到了更陡峭的山坡和高山群体居住的远山。阮朝的舆图和方志充分展现了这种向西扩展的景观,即高地森林的陆地“海洋”。1832年出版的第一批全国性舆图集之一,显示出对山地的高度关注——几乎每座山峰和山脊都标注了名称。这本舆图集以鸟瞰的方式将承天顺化省呈现出来,底部是海岸,顶部是丘陵和边境山区。这种呈现方式将观众的视线引向内陆远处的山地(图1.4)。从北到南的内路只是一条虚线,将有城墙的首都和香水县(Hương Thủy,包括符牌和夜黎村)等地区分隔开。顶部的另一条线标志着阮朝舆图中一个相对较新的特征,即划定王朝对高地的所有权以及王朝与山地以外的无名之地的边界。考虑到该地图使用了汉字以及东亚制图中常见的传统比例尺和符号,它也代表越南制图师有意在风格上摆脱1820年之前使用的欧式制图技术。 [59]
1841年明命帝去世后,他的继任者继续推行这些政策,但与周边的众多君主一样,他们都难以应对欧洲日益增长的海上军事力量。然而,当海岸线上纷扰滋生和殖民战争爆发时,阮朝的君主们仍在继续向内陆以及山地扩张。从1847年开始,法国海军对阮朝港口的袭击不断升级,1859年,一支法国舰队袭击并占领了位于嘉定的皇家城堡。19世纪60年代制作的阮朝舆地志大多避开了这个曾经至关重要的南部地区;相反,它们扩大了范围,将以前不在旧地图范围内的山区也包括进来。19世纪60年代初完成的越南历史地理著作《大南一统志》( Đại Nam Nhất Thồng Chí )引入了术语“峒”(động)和“谷”(cốc),以此表示不属于越南的高地斜坡。 [60] 作为阮朝在法国海军入侵顺化之前的最后一本地理出版物,它代表了欧洲军队准备沿海发动两栖攻击时,王朝对高山地区的最后一次扩张。阮朝颁行的最后几册舆地志,甚至将传统的上层和下层居民点的概念扩展到了这个新的高山地区。该省的最后一部地理书分为三册,分别描述了低地、中地和高地。 [61]
图1.3 1832年的承天顺化省古图
资料来源:《通国沿海渚》( Thông Quốc Duyên Hải Chử ),1832年,胡志明市社会科学图书馆,HVN190。标签和阴影由作者添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