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野用尽一切办法,也未能使雪儿嘶鸣。它像一座黑色的山沉默着。这种沉默让河野心中感到大为不快,并对这种沉默感到畏惧。他在心中怒骂了自己:“这成何体统!你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又是养马世家的后代,怎么可以畏惧一匹马呢!”
在雪儿面前,河野永远身着板板正正的军装,永远脚蹬皮靴,腰挎军刀,一副威严的样子。
这天,他在再度希望雪儿嘶鸣的训练失败之后,只好作罢。他亲自将雪儿牵回马厩。他没有在雪儿面前显示出恼怒,更没做出任何粗鲁的动作,甚至没有骂一句,相反很冷静,很有气度,甚至对雪儿温文尔雅。离开马厩时,他还用手在它的身上抚摸了一下。雪儿则像一匹石马一般站立在那儿,纹丝不动。
离开马厩后,河野走出去七八步远时,忽然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他,那目光使他的后背感到寒冷。他连忙转身向昏暗的马厩看去,雪儿正在看他。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含了人的神情,虽然没有锐利的光芒,却像月光下的冰碴,让他的眼睛欲要躲闪。他冷冷地注视着它。
它也注视着他。它的目光始终没有变化,仿佛,为了这一刻的注视,它已准备了上百年——上百年的怨恨都凝聚在这一刻的注视中。
河野的心忍不住颤栗了一下。他竟然朝雪儿笑了笑,还朝它挥了挥手,以最严格的日本军人的走姿,离开了马厩。一路上,那双眼睛就一直在他面前闪烁。他见过成百上千的马,领略过成百上千的马的目光,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马的目光。那目光让他感到发虚,感到灰心丧气。“这畜生在跟我较劲!这是一头什么样的畜生呀!不过是一匹母马罢了!”那一刻,他几乎都要放弃它了。但从见到雪儿的那一刻起,它的形象就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以他家族的脾气,越是这样难以对付、难以驾驭的马,就越会激发他与它周旋、较量的斗志。
他大踏步地向前走着,以坚实有力的脚步声向雪儿传递着一句话:“让你与我相遇,乃是天意。我不能违逆天意,你只能成为我身下的坐骑,除非死!”
他没有再坚持让雪儿完成嘶鸣的功课。他以嘲笑的口吻对它说:“你总有一天会嘶鸣的,除非你不是一匹马!”
“嘶鸣”一课,就这样轻轻地翻过去了。
接下来的训练是:疾驰中的突然停止。
他依然坚持语言在先,行动在后的驯马原则。在他看来,一匹无法理解人类语言的马,是没有灵性的马,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加以训练,让它们去做苦力就是了。
河野走出去七八步远时,忽然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他,那目光使他的后背感到寒冷。他连忙转身向昏暗的马厩看去,雪儿正在看他。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含了人的神情,虽然没有锐利的光芒,却像月光下的冰碴,让他的眼睛欲要躲闪。
他牵着雪儿出了马厩。
雪儿依然没作任何反抗,看上去甚至还很温顺。
他告诉雪儿:“作为一匹战马,风驰电掣般的前进固然重要,但在我看来,戛然而止的停止更为重要。战马与一匹普通马的区别正在这里。要论奔驰的速度,这草原上的马,一定有速度惊人的。但,它们跑得再快,也只是一匹普通马而已。何为战马?战马是:奔跑,奔跑,‘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你从一旁看,根本看不清四条腿究竟是哪条先迈出去的,疾风暴雨一般。就在这样的奔跑中,马突然地停住了,四蹄高悬,落下时,发现没有因为强大的惯性,多跨出去半步。我知道你们中国有句成语,叫‘悬崖勒马’,我非常喜欢这个成语。至于说这个成语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毫不关心,我喜欢的是那一刻的形象。每当我在战场上,让我的坐骑完成这一动作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四个字:悬——崖——勒——马。知道这一动作有多么重要吗?生死攸关。比如,你在追击你的敌人或是你的敌人在追击你时,双方谁也没有发现前面是一道悬崖,你在离悬崖一步之遥时才发现了它,你立即猛收缰绳——更好的马都不用主人猛收缰绳,是它自己一下子停住了——离悬崖边也许只有几寸远。而你敌人的坐骑,却因为只是一匹普通马,无法在一刹那控制自己,带着他的主人,一同坠入深渊。我已数次见过这样的情景。这情景倒也好看、迷人,但一瞬间,连人带马便是粉身碎骨……”
这回,雪儿好像在听。
在接下来的训练中,雪儿依然顺从,依然没有嘶鸣。
傍晚时,河野将雪儿牵到一处悬崖边。因为已没有阳光,站在悬崖边往下一看,就会想起“万丈深渊”的形容。风在崖下吹动时形成旋涡,一只寻找栖息之地的鹰在旋涡里飞翔。也许那旋涡让它感到痛快,它竟长时间地随那旋涡在翩翩舞动。眼见天色转暗,它才奋然扇动翅膀,飞出了风的旋涡,往山脚下的树林飞去了。
“看到了吗?深渊!能感觉到从渊底升起的寒气吗?我看你有点儿颤抖了。让你看一看这一情景,你便体会到‘悬崖勒马’四字的含义。记住,你已经踏上了战马的征程。虽然,对于你而言,一门一门的功课才刚刚开始,与没有训练实无不同。但毕竟已经开始你的战马生涯了。……”
河野牵着雪儿走向马厩。
晚风从东面吹来,带来隐隐约约的歌声。
雪儿将本来低垂着的脑袋抬了起来,迎接晚风中的歌声。
那歌声在它听来如此熟悉、如此亲切。雪儿记得,这是坡娃即将赶着羊群回家时的歌声。那时,坡娃骑在它的背上,看着羊群肥嘟嘟地在霞光里移动,想到一天的放牧即将结束,即将暂别这片草地,就会高兴地唱起来。声音震动着他的身体,又把这种震动传至它的身体,痒痒的,让它感到惬意。它竖起双耳,微微转动,企图转向坡娃,以便能清晰地听见主人的歌唱。好在坡娃会越唱声音越大,完全能满足它。唱着唱着,他会停下来喝一声:“走啦!我们回家啦!”羊群转过身去,走上了回家的路,他便接着唱。每一次唱的,都不一样,像野狐峪的其他孩子一样,坡娃会唱很多很多歌。这些歌,有一些是草原上唱了一年又一年的老歌,是从爷爷奶奶那里学来的;有一些,是他们即兴编的歌。野狐峪的孩子,几乎个个会编歌,见什么唱什么,唱了也就忘了。唱时,并不在乎腔调,只是觉得痛快就行。那些歌是新的,常又是重复的,总有天空、草原、河流、湖泊、大雁、羊群、树林与各种各样的鸟,也会唱到高粱、玉米、燕麦、南瓜和土豆。雪儿听着,以不紧不慢的速度,驮着它的小主人走向野狐峪,那时的野狐峪,已升起炊烟。炊烟在峡谷里飘散,与霞光融为一起,一家一家的牛群、羊群,在络绎不绝地走进村里……
歌声就在山那边。
坡娃在唱,面向西边的群山。只是他不在马背上,而是在山头上。他已很多天见不到雪儿的影子了。每天,他都会久久地眺望西峰。如果,雪儿出现,他想以最大的声音向它喊叫:“小马驹还活着!活着!活着!……”可是,它仿佛消失了一般,连一声嘶鸣都听不到。
日军的军营散布在很大一片区域里。指挥部在偏西一侧,现在雪儿的马厩已经西移,离野狐峪很远,除非让雪儿向东吃草,才能接近野狐峪。今天,河野选择的训练场地正是在偏东的地方,加之东风,雪儿才听到了坡娃的歌声。但,也就只能听到歌声了,是再也没有机会登上那座坡娃能远远看见的山峰了。
瓜灯和草灵赶着各自的羊群,到这里汇合了。
不一会儿,雪儿听到了他们三个人的歌声。三个人一忽儿一起唱,一忽儿轮着唱,分分合合,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就像这忽大忽小的晚风。
歌声渐渐远去——河野正牵着雪儿一路向西。
这个夜晚,又将成为雪儿的一个不眠之夜。
马厩里,它一夜站立着思念小马驹,思念野狐峪。野狐峪人的面孔,不时地闪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小马驹的面孔,不时地穿插其中。一匹马的记忆里,有这么多可爱的面孔,作为一匹马,应该知足了。
天马上就要亮了,它才微微闭上眼睛。
战役未打响之前,几乎是田园式的悠闲。河野有的是时间。他决定要把这些时间多多地用在雪儿身上。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马厩,牵了雪儿,回到昨天那块场地,继续昨天的训练。他觉得“悬崖勒马”这一动作,雪儿还可以更加干脆一些。要做到,时间在那一刻,仿佛突然被利刀切断了一般。
依然是流水一般的语言:“现在看上去,这里一切都非常安静。听到了吗?我的士兵甚至坐在树下拨弄三弦琴、哼唱和歌。中午的阳光下,居然有那么多士兵躺在山坡上晒太阳,看上去像在睡觉。一派祥和景象。但用不了多久,或者是在一个早晨,或者是在一个晚上,一个深夜,这一切就会打破。我知道,中国军队正在远处集结,他们必须积蓄足够强大的力量,才会与我们拼杀。他们企图攻克野狐峪,将它控制在他们手里,以便让中国军队、物资从这里源源不断地通过,开赴与我军作战的广大战场。他们必须明白,与之作战的是日本军队。我们每一个士兵——不是中国人所说的‘以一当十’,而是,以一当百,乃至更多。这已成为铁的事实。中国人用了数百年数千年,为日后的日本军队准备下了一系列成语: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当然,我们也用了四百多年的时间——我们的祖先丰臣秀吉当年就想吞并所谓的大明帝国——才终于踏上这块土地。若干天之后,在这里进行的一场战役,一定是一场非常重要的战役。作为一位日本军人、一位日军指挥官,我无比珍视这一次机会,为天皇而战,为大日本帝国而战,赢得我一生中最高的荣誉。我需要得到你的帮助,我希望你与我一道建立丰功伟绩。我答应你,战争结束之后,我一路陪同你回我的故乡北海道,让故乡的草原、让我家族的马群认识你这匹骁勇无比的战马,并雇用专门的马夫,让你在那里安度你的晚年……”
河野说得非常动情,甚至泪水盈眶。
操练开始后不久,雪儿就不断地加速,向前冲去。奔跑的节奏,还是河野所说的节奏,到了最后便是一长串“嗒嗒”之声。但方向却让它背上的河野很快生疑:你怎么向悬崖方向跑去?他开始扯动右侧的缰绳,让雪儿改变方向,但雪儿宁愿侧过自己的头,却坚决不侧过身子,依然奔跑在一条直线上,而那直线的尽头便是那道凉风嗖嗖的悬崖。
河野猛收缰绳,仍然没有能够阻止雪儿疯狂的奔跑。
眼看无法改变雪儿奔跑的方向,河野只得扼制它的前进,想一下刹住它的脚步,完成一个“悬崖勒马”的动作,但只见雪儿直起脖子昂起头,还在往悬崖奔跑……
它的两侧嘴角都已开始流血,血珠在风中飘忽,犹如血雨。
河野的眼珠暴凸,惊恐地望着前方的悬崖。
然而,就在他以为他将会与雪儿一起葬身渊底时,雪儿却在悬崖边上完成了一个他所见过的最精彩的悬崖勒马的动作。只见雪儿忽地刹住自己,前蹄高高悬空,身体几乎直立到让河野从它背上滑落在地。那前蹄在空中停了很久,才终于落下。河野低头一看,两只前蹄就落在悬崖边上。他一身冷汗。
谁也说不清楚,是雪儿在最后一刹那放弃了与河野同归于尽的念头,还是河野依靠娴熟而强劲的驾驭能力,最终制止了雪儿的狂奔。
雪儿的嘴角一直在流血。
太阳照过来,将河野的影子投照在地上:他发软的身体蜷曲着。
他没有慌忙下马,而是重新挺直身子,双手握紧缰绳。刚才一幕,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最终定格在“悬崖勒马”那一瞬。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他都不能下马。他要牢牢地坐在马背上,向雪儿传递他坚不可摧的意志。他双腿紧紧夹住雪儿的腹部,只将缰绳稍微松了松,以便能让雪儿可以将头低下来。
雪儿没有走动。它低着头,默默地望着草地。
一阵风吹来,把它嘴角的血水吹得纷纷而下。
后来,河野任由雪儿走向何方——雪儿选择回到马厩。
两天后,雪儿到底还是以出其不意的身体扭曲和激烈颠簸,终于将河野颠离它的背。被高高抛起的河野,身体在空中翻转了几下,重重地跌落在凸起的岩石上。
雪儿没有逃跑,而是在离河野不远的地方,开始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