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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过去好几天了，雪儿依然心神不宁。它不知道自己的舌头该舔些什么。那舌头本是用来舔小马驹的。长长的、柔软的、温热的、湿润的舌头，联结着它和它的孩子。从小马驹生下的那一刻开始，它的舌头就总是在舔它，先是舔净它的胎衣，后是舔净它身上的血水，都舔得干干净净了，还在舔。舔小马驹，是它每天要做的事情，舔它的脸、鼻子、眼睛、耳朵、尾巴、四条长腿，又将全身的鬃毛舔遍，舔着舔着，小马驹的皮毛被梳理了，有了迷人的光泽。小马驹有时站在那儿，由它舔去，一副满足的样子。有时小马驹贪玩，一边吮吸它的奶头，一边蹦蹦跳跳，它就不失时机地伸出长舌去舔它一下。有时，它还会追着它舔它几下。它不知道自己的鼻子该嗅些什么。那鼻子本是不住地嗅它的马驹，浑身上下地嗅。它喜欢嗅它的小马驹，是为了更深切地记认它的孩子吗？还是小马驹身上的气息让它陶醉？小马驹的粪便、尿液，它也要嗅，痴痴地嗅。它不知道它的眼睛该看些什么？那些日子，它的眼中什么也没有，只有它的小马驹。百看不厌，它愿意一辈子看它。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俊的一匹小马驹，哪儿哪儿都让它喜欢。眼睛、鼻子、嘴巴，两只竖着的长长的、迎风而长的耳朵……即使它睡着了，小马驹也还在它眼里。它不知道它的耳朵该听些什么？风吗？雨吗？日本军营的号声吗？有些它已经听过了，有些它不喜欢听。现在它只想听小马驹发出的声音：鼻息声、吃奶声、四只马蹄发出的“嗒嗒”声、哼唧声，走远了见不着它时发出的让它怜爱的呼唤声……夜深人静，它总能听到小马驹的鼾声，那鼾声其实十分细微，但它却听得真真切切……
它和它的小马驹，就这样活生生地被分开了。它还不知道它的小马驹已经跑进深山，在远离它的地方，幽灵一般地游荡。
因为没有小马驹的吮吸，它的奶水在白白地流淌了几天之后，已经收回去了。它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空荡荡的。
河野完全不顾及这一切，很快便开始了训练。他制定了一整套训练方案。这方案清晰明了，又极其严密。这是他的家族世代与马相伴积累而成的驯马经验。他对这些经验深信不疑，并能娴熟地运用。他一定要将这匹百年不遇的稀罕之马，训练成无可匹敌的战马。他希望骑在这匹马背上的他，赢得更多的羡慕、尊重和尊严。他希望这匹马给他带来辉煌和荣誉。他坚信这匹有着四只黑色蹄子的马，可以让他做到这一切。
他并没有一开始就训练雪儿去完成那些必须要学会的动作，他只是牵着雪儿在草地上走着。他虽然没有驱赶他的卫兵，但只让他们远远地跟着。他要对它说话，推心置腹地说。语言，浸心入肺的语言，才是首选的课程。他相信这样的动物，是完全能够听得懂人类的语言的。对于雪儿而言，首先要懂得许多做马、做战马的道理。奔跑、旋转、跳跃、潜伏，这一切固然重要，但一匹无知的马，就像一个无知的莽夫一样，根本不值得敬重。
他对它说：“今天对你而言，是一个历史性的日子，因为，你即将告别普通马的身份而进入战马的身份。战马，是马之王者。它们是为战争而准备的，自然也就是为厮杀、流血而准备的，它们不能有丝毫的畏惧。战马驰骋沙场，唯一要做的，就是一往无前、奋勇杀敌！永远记住，你与你背上的这个人的关系，你是他坐骑，是他的奴仆，更是他的一部分，你们是一个人、一匹马，人非人，马非马，人是马，马是人。这个抓着缰绳的人的荣誉，是由你的英勇、果敢、坚强、智慧、忍辱负重、肝脑涂地决定的！你要效忠你的主人，这是一匹战马的操守和基本品格，哪怕你的主人是一个强盗、恶棍。记住，对于战马而言，只有胜利和失败之分，而没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一匹战马，必须要遵守作为一匹战马的本份。那就是听从、顺从、用生命保护你的主人！记住，战刀所指的方向，就是你四蹄奋进的方向，也是唯一的方向。要问你疆土有多大？记住，铁蹄无疆！疆土在你主人心中，他的心有多大，疆土就有多大。你的眼前，只有那道地平线，你的一生，就是奔向那道地平线——那里便是你生命的界限！……”
说话间，河野已牵着雪儿登临一座较高的山峰。
山风嗖嗖，河野看到山川壮丽，心中热血沸腾：“我有我的家乡。北海道！无边无际的大草原，草浪滚滚，直至大海。一年四季，雨量充沛，夏日的草原青草繁茂。而冬日更是好看，大雪飞舞，雪深丈余，大地一派银装素裹。但作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则没有什么家乡可言，所到之处，便是家乡。你，也许是我昔日家乡的马！我心野之上的马！这片土地，我早已来过，现在不过是故地重游。我感谢上天，让我与你在那个村落相遇。知道那天我看见你时的心情吗？如果不是有我的士兵在旁，不是有那群支那人在旁，我便跪下感谢上苍赐我河野良驹！……”
雪儿一直在思念它的马驹。
“没有被训练的马，只是一匹马而已。凡战马，都必须经过训练。凡出色的战马，必出自一流的驯马师。我家世代养马、驯马，你们，无论何种品种、血统，无论何种颜色，其性情、脚力我都能一眼看出。调教一匹好马，尤其是一匹纵横沙场的战马，既有技法，更有大法。其大法是关乎马的品格、精神和意志的，是关于一匹马对这个世界的欲望和看法的。我也有一套家传的技法，这些技法，将使一匹马会的动作骤然增多，做出一般的马做不出的动作。而这些动作，非同小可，能让你在战场上奔跑自如，可以使你自己也可以使你的主人免于灾难和困境，从而制服敌人于刀下。从今天开始，你将学会这一切。……”
雪儿一直在思念它的马驹。
河野突然翻身上马。
雪儿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惊讶。它四蹄稳稳地立在地上。
河野感受着他臀部与马背相接触的感觉：我终于找到了我心中的坐骑。他用结实的双腿紧紧夹住它的腹部，望着东方：“我知道你还在思念你的马驹。为了立即剪断这份思念，我现在告诉你一个悲伤的消息！那个叫稻叶的小子，被中国的游击队打死了，而你的小马驹则跑进了深山，虽是这一代老百姓的传说，但我相信。它将在田野上成为一匹野马，要不，就成为群狼口中之食。别再思念了，它一去，便不能再回来——如果它是一匹真正的马的话。对你而言，思念已变得毫无意义。不如就此打住，奋发做一匹建功立业的战马，让鲜血激发你的斗志，穿梭于刀光剑影之中，让自己变成一匹毫无儿女情长的冷血战马。我将帮你完成重塑，相信我！……”
这一回，雪儿也许听到了；这一回，雪儿也许听懂了。
雪儿战栗起来，仿佛刚从冰窟窿里挣扎出来一般。它极度悲伤，眼前的山川风物，都变得模糊一片。它想嘶鸣，但却嘶鸣不出来。它似乎失声了，只剩下心还在哀鸣。
河野的实质性训练从此时才真正开始。他忽然猛收缰绳，身体后倾，雪儿不由自主地将前蹄高高悬空，几近立直身子。按理说，此时的马一定会“咴咴咴”嘶鸣，然而，雪儿却是默然无声。
河野坚持着，想听到雪儿的嘶鸣，但终于没有能够听到。他不得不暂且松开缰绳，让雪儿悬空的前蹄落在地上。而他的第一课就是训练马的嘶鸣。
“你为什么不嘶鸣？一匹普通马的嘶鸣，也就是嘶鸣，只是让人知道它是能够发声的，它不是哑巴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而一匹战马的嘶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威风凛凛，意味着先声夺人！一声嘶鸣，便让对方一阵胆寒，也给自己增添三分勇气。出色的战马，只一声嘶鸣，就已经昭告天下，它是一匹威震天下的战马。你的杀敌，其实是从声音开始的。你必须嘶鸣！我现在教你，你的嘶鸣应当高亢，并且要朝向天空，让天空能成为你的回响。你的嘶鸣，声音尽量要拖得长一些，再长一些。不是一声，而是三声，一声比一声粗犷、洪大，一声高过一声。余音中，让人觉得天空有碎片纷纷坠落……”
说话间，河野再度猛然收紧缰绳。
雪儿再度双蹄悬空，身体几近直立，但依然没有嘶鸣。
河野恼怒地叫道：“嘶鸣！嘶鸣！嘶鸣！……”
他何曾想到，悲痛欲绝的雪儿，从此再也不会嘶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