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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深山

小马驹终于回到了来路上。

月光下,它不再奔跑,也不再有寻找妈妈的念头。或许是饿了,没有力气了,它慢慢地行走着。它的影子,像它一样好看。有时,它会把影子当成另一匹小马驹,停在那里看它。它抬头,影子也抬头;它低头,影子也低头;它走,影子也走。

到处是山,近处的山不高,远处的山高。远远近近的山峰,峰连着峰,像是一峰峰巨大的骆驼行进在苍茫的夜空下。

小马驹仿佛忘记了悲伤,不时地停下来,看着它以前不曾看过的夜景。它也不知道害怕,傻呆呆地走在月光下。忽然想起妈妈时,它就会停住脚步四下张望。一块凸起的石头,看上去并不像马,但它还是跑过去了,并绕着那块石头转了两圈。

不知走了多久,它在风中闻到了一股气味,便站住了,但随即循着那股气味向前奔跑着:那是他主人的气味。

它很快就跑到了稻叶的身边。主人这是干什么呢?它看不到主人,绕着他转了几圈之后,它用嘴巴掀掉了坡娃盖在他身上的草席。稻叶的脸露出来了,月光下,显得更是苍白。它没有见过主人这样毫无血色的脸。它低头看着,并用鼻子嗅着。稻叶闭着的眼睛就是不睁开。起初,它以为他睡着了——他怎么睡在这儿呢?它站在稻叶身边,等他醒来。见到主人了,小马驹完全忘记了它是出来找妈妈的,仿佛它是出来找主人的。妈妈,主人,主人,妈妈,在小马驹的心目中,几乎同样重要。

天气越来越凉。

当小马驹几次用嘴巴去碰稻叶,甚至用嘴巴去推搡稻叶,依然不见他醒来时,小马驹终于意识到,它的主人死了。它一下子伤心、惊慌起来,随即,一声连一声地嘶鸣起来。

嘶鸣声在夜空下响着,传得很远很远,仿佛能传到天涯海角。

这是一匹小马驹的悲哀嘶鸣。这嘶鸣让空气颤抖起来,让薄薄的夜雾颤抖起来,让听到的人心里颤抖起来。

坡娃听见了,对爸爸说:“是它叫的。”

“谁?”

“小马驹。”

“谁?”

“雪儿的孩子,白天,我见过它,跟雪儿长得一模一样。”

全家人本都躺下睡觉了,现在都从黑暗中坐了起来,侧耳听着。

坡娃开始穿衣服,被爸爸坚决制止了:“那边,是日本鬼子。不知有多少枪对着这边呢。再说,它也不认你,一见了你就会跑掉的。”

小马驹站在稻叶身边,它的嘶鸣是冲着月亮的。那天的月亮,在它的叫声中变得苍白起来,与它主人的脸色一样苍白。

稻叶躺着。如果人有灵魂,那么,他飘逸的灵魂,这会儿去了哪儿?是寻他的小马驹去了,还是丢下一切,飘向天空,往他的家乡飘去了?

小马驹嘶鸣了一夜,拂晓时分,嘶鸣声才停止。

终于,河野那里知道嘶鸣了一夜的是小马驹。天一亮,在无数枪支的掩护下,十几个日本兵以迅捷的速度向小马驹包围了过来。

小马驹转动着身子,看着那些日本兵。它没有立即离开稻叶——它的主人,一直坚持到那些日本兵马上就要抓到它时,才最后看了一眼稻叶,转身向山头跑去。等日本兵追上山头时,它已经消失在后山的那片林子里。

日本兵没敢继续深入,往前跑了几步,然后端着枪往后退着,赶紧撤了回去。

他们带回了稻叶的尸体。

绝望至极的小马驹,从此消失了。过了一些日子,一个传说在野狐峪蔓延开来:小马驹一直逃进了北面的深山,许多人常在深夜听到过它的嘶鸣。

坡娃相信这个传说。他自己甚至还在一天深夜,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它的嘶鸣。他问爸爸:“你听到了吗?”

爸爸听了半天:“哪里有声音?”

他问妈妈:“你听到了吗?”

妈妈听了半天:“睡吧,胡说呢!”

“反正我听见了。”

第二天,他问瓜灯:“昨天夜里,你听到小马驹叫了吗?”

瓜灯说没有。

他又问草灵,草灵也说没有。

坡娃对瓜灯和草灵说:“哪一天,我不见了,你们就告诉我爸爸妈妈,说我找小马驹去了。”

“这是雪儿的孩子,而且我还见过它。”坡娃天天对自己说。

爸爸叹息道:“刚刚把雪儿忘了,又惦记着这匹小马驹了。”

妈妈说:“怎见得他已经忘了雪儿?娃心重,由他去吧。”

坡娃悄悄准备了干粮,还在腰里插了一把刀,一天上午,他只把羊群赶出村子,就又让它们掉头回去。他知道,羊们是会自己走回去的。

他翻过一道一道的山梁,往人们所说的深山走去。他好像知道那些深山在哪儿似的,一路往前走,没有丝毫的怀疑。他甚至觉得,他是踩着小马驹的脚印往前走的,每走一步,就离它近了一步。那个日本兵死了,他不能不管这匹小马驹。他要管它——它是雪儿的孩子,可怜的孩子。想着它,他就会心酸,会难过,眼睛就会朦胧。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它应当是一匹小公马,是个男孩。男孩脾气倔,性子大。他要把它带回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就罢了,可他已经知道了,知道了一切。关键是,他已看到了它。

他来到了深山。

这天正午,他登上其中一座山头时,往四周看,云雾中都是山。现在,他在的这片林子,是一片老林,一片不知边际在何处的老林。他吃了点干粮,然后在林子里呼唤着,深情地,哀切地,还带了些许哀求地呼唤。他希望它出来,站在他面前。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很有弹性,远远近近,都有鸟叫。有些鸟叫,他听到过;有些鸟叫,他长这么大也没有听到过。不叫还好,一叫,反而衬得林子更大、更深、更寂寞。林子里有蘑菇,空地上开着五颜六色的花,花都很小。松脂味、腐叶味以及花香和小动物们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山林特有的气味,他闻到了,但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小马驹何时出现在他眼前,然后,他要对它说:“回家吧,跟我回家,那是你妈妈的家,我爸爸就是你的外公,我妈妈就是你的外婆。你是他们的外孙,当然了,我就是你的舅舅。”他想,如果他见到了它后,真的这样说,会让自己发笑的。可他心里就这么称呼它的。

“出来吧,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他说。

一闪,两只小鹿跳跃着过去了。

他不停地在林子里走。天黑了,他睡在了一个树洞里。不久就睡着了……

他听到了马蹄声,并很快听到了嘶鸣声。

他立即醒来了。林子深处,只有夜鸟在哀怨地唱着。他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了。真实也罢,梦境也罢,凉风习习,已使他无法入睡。天气很好,森林上空,一轮明月,月华从枝叶间泻下,像喷着粉末的瀑布,只是瀑布有声,月光无声。

他呼唤着,月光下的呼唤比起白天的呼唤显得更加纯真和悠远。

他多么希望月光下,林子里,站着那匹小马驹。

累了,他就地倒在枯叶上;醒了,就啃着干粮继续呼唤,继续找。渐渐地,他显得有点儿失魂落魄了,脚步变慢了,注意力也有点不能集中了。还在往前走,但来这儿的目的不再那么清晰,他麻木地走着,麻木地呼唤着,仿佛呼唤并非出自他的内心,而是不由自主。

他就这样在森林里转悠,像一个游魂。

那天下午,下起雨来。明明是在下雨,而且下得很大,但林子里却只有“滴滴答答”的雨珠。走了一会儿,当树枝、树叶吸足了雨水而不能再吸时,雨珠便都全部从树叶上滑落下来,外面的雨多大,林子里雨就多大。

坡娃无处藏身,只能任由雨泼浇。那雨只是从树叶上一滑而过,却已带着树叶的清香落了下来。这雨水,让人的头脑变得冷静、清凉。外面的雨都停了半天了,林子里却还在下雨。

吃完干粮的坡娃,向着林子深处说:“我知道你就在林子里。你都看到过我了,可你就是不肯出来。跟我回家吧,你还小呢!你妈妈要是知道你自个儿跑到这里,会多伤心、多难过!你就不怕被狼吃掉吗?当年,你妈妈就差点儿被狼吃掉,是我救下了它,还有黑狗。黑狗死了,是被鬼子打死的。它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它能闻到你的气味,把我带到你的面前……”

阳光洒进森林时,坡娃终于告别了深山。

他已彻底明白:它的主人,是那个小小鬼子!

他回头冲着林子深处,大声喊道:“我知道你就在那儿!他死了,那个小小鬼子死了!就是因为他死了,你才跑到这儿来的是吗?……小心狼!小心陷阱!小心马蜂!知道野狐峪吗?那是你妈妈生活的地方!我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瓜灯,一个叫草灵,也都是你妈妈的好朋友,他们会像我一样待你好的,你这个小畜生!……”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使他一头撞到了大树上,停留在树叶上的雨珠纷纷落下…… A9AYsukthAxTT4vGsvWT5NFrA4vD3kwuUjPqFKCHjskpFUoG3jD2789MZxwG7FC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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