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不到妈妈,小马驹不吃不喝,整天哀鸣着。稻叶怕它去找妈妈,只好将它关在马厩里。它就在马厩里不住地走动,挣扎着要出去。稻叶哄它:“妈妈有事出门去了,会回来的。再说你也长大了,不能总待在妈妈身边。你是一匹马呀!马应该想着的是草原,是奔跑,不应该总想着妈妈,更不应该只想着喝奶。你多大了呀?还叼妈妈的奶头!你应当害臊才是。别再这样了,你这样,让我难受,你知道吗?我难受!你可不能去找妈妈呀!妈妈要上战场了,妈妈将是一匹战马,无比英勇的战马!你将来也是。你只要出现在妈妈身边,就会有枪口对准你的脑袋!河野从来说话算数的。现在,是我管着你,我要对你负责!……”
然而,小马驹完全不理睬他,依然不屈不挠地闹腾着要去找妈妈。
稻叶坚持不答应。他必须狠下心来。
小马驹闹腾得越来越厉害,居然不住地撞击马厩的门,似乎要自杀一般。它的头皮已经撞破,鲜血慢慢渗出来。
稻叶心疼不已,同时极其愤怒,他站在一块空地上,疯狂地骂着,也不知在骂谁。骂着骂着,泪水汪满眼眶,世界变得一片模糊。
小马驹根本不肯放弃它的冲撞。
稻叶无奈,只好用皮带做了一个皮套,套在小马驹的脖子上,又在皮套上拴了一根结结实实的绳子,然后打开马厩的门:“好吧,我带你去找你妈妈。”
稻叶知道此时此刻雪儿在哪儿。他当然不能往雪儿所在的方向走。他带着小马驹走了一个相反的方向。小马驹倒也不乱跑,任由稻叶领着。稻叶一路走,一路与它说话:“咱们去找妈妈了,咱们去找妈妈了,妈妈在哪儿呢?”遇到一个士兵,他便问:“喂,知道它的妈妈在哪儿吗?”那个士兵说:“不知道。”稻叶接着说:“这人不知道。没关系,总会有人知道的。你妈妈也真是,怎么可以丢下你就走了呢,都不说一声。”顺手,他从地上揪了一把青草,放到了小马驹的嘴边。
小马驹居然吃了两口青草。
走过一匹母马来,小马驹立即跑过去,稻叶跟着,差点儿摔倒。
小马驹紧紧地贴着那匹母马,并钻到它的肚皮底下去叼奶头。
母马躲开了。
小马驹还要去叼母马的奶头,母马转动着身子躲闪它,并嘶鸣起来,不一会儿,一头黑色的小马驹跑来了。
小马驹终于明白,这母马不是它的妈妈,很失望地叫了几声,跟着稻叶继续找下去。
就在这虚假的寻找中,小马驹渐渐平静下来。
雪儿离开小马驹的头几天,不吃不喝,情绪极其烦躁。河野让士兵们为它准备了一个十分舒服的马厩。它的情形几乎与小马驹一模一样,不住地走动,撞击马厩的门,只是它的力量更大,差一点儿就将门撞开了。
河野火了,说:“现在来看,将它与它的马驹分开,是完全正确的决定。这匹母马,太像一匹母马了。从此,不能再让它有小马驹!”他命令士兵,“不得怜悯它。半点儿怜悯都不给!它必须成为马,成为战马,成为得心应手的坐骑!”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我绝不辜负天意!”
晚上,小马驹会格外地思念它的妈妈,但与白天不一样,它不再像一头困兽那样没完没了的走动,更不会去撞击马厩的门,而是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泪汪汪地不肯入睡。
稻叶像往日一样,与它在马厩中同眠。他心疼地抱住它的脑袋,像哄一个婴儿入睡一般,轻轻地拍打着它,唱着他们老家母亲哄婴儿入睡时的摇篮曲。那歌让人想到夜晚,想到悠远,想到安静的梦。
情况一天一天地好起来。小马驹开始吃喝了,有时甚至还会撒欢。
稻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对小马驹说:“你长大了。我稻叶一定要好好待你,让你长成一匹骏马,与你妈妈一样的骏马,比你妈妈还要出色的骏马!……”
这一天,不知怎么回事,套在马驹脖子上的皮套断裂了,稻叶当时正在打扫马厩,没有注意到,而马厩的门又正好开着,小马驹便跑了出去。等稻叶发现它不见了再追出门时,它已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稻叶惊慌失措地一边乱转,一边呼唤着小马驹,根本就听不到它的回应。
“一旦我看到它出现在它妈妈身边,我就一枪打死它!”
河野的话在稻叶耳边响起,他出了一身冷汗,发疯似地向雪儿所在的马厩跑去,它在另一座山的山坡上。翻过这座山,登上那座山时,他远远地看到了雪儿的马厩。他在往下俯冲时,跌倒了,然后直滚了下去,一直滚到马厩边,身上好几处被石块擦伤,面颊上也流出血来。
雪儿身旁并没有小马驹。
稻叶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雪儿走过来,嗅了嗅他,仿佛在问:“孩子呢?它还好吧?”
稻叶拍了拍它的脸,立即站起身来,向山上跑去。跑了几步,他转身向雪儿大声喊着:“小马驹不知跑哪儿去了,我要去找它,有空再来看你!”
稻叶到处寻找小马驹,但就是不见它的踪影。几个小时过去之后,有一个被问到的士兵用手指了指东边说:“我倒是看到了一匹小马驹,白色的,往那边跑了,但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匹小马驹。”
稻叶说:“它的四只蹄子是黑色的?”
那士兵回忆了一下,说:“好像是黑色的。”
稻叶往东看了看,有点儿犹疑了。因为,那是中国军队所在的方向,尽管他们已经撤离了。但也只是犹疑了一小会儿,他就向那个士兵指的方向跑去了……
时间大约在下午四点钟。
那时,坡娃正在后山放羊。四周一片安静。近来,这一片地方总是显得特别安静,安静得有时会让坡娃突然感到紧张。爸爸曾几次对他说:“就别去放羊了。”他回答爸爸:“羊要吃草呀!”爸爸曾考虑将这群羊卖掉,可又卖不出好价钱,那点儿钱,都对不起坡娃的那番辛劳。爸爸也只能在坡娃去放羊时叮嘱他:“不要走远,更不要向西走,要当心。”
阳光正照着那片湖泊。
湖泊中间有一棵树。树早死了,没有一片叶子,只有黑色的树枝,上面却落了七八只白色的鸟。那鸟一团一团,雪似的立在枝头休息,不动,也不鸣叫。倒映在水里,又是一棵黑色的树,上面落了七八只白色的鸟。
坡娃半躺在湖泊边的草地上,身子倚着一棵树。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想朝那棵黑树砸去,但没有砸,只是想象着受惊的鸟扑棱棱地飞离枝头的样子。
羊们或近或远地吃草。见有羊跑远了,他就会发出呵斥声。羊懂他的话,就掉头往回走。那些鸟也一定听到了坡娃的呵斥声,但依然动也不动地立在枝头上,像凝固在那里似的。它们让坡娃疑惑:难道它们永远也不飞走了吗?
正这么想着呢,那些鸟忽地都飞了起来。并没有响动呀!它们先是在水面上飞着,像是还要落在那棵黑树上。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然后落了下来,但是落在了山那边,看不到了。“那边也有树。”坡娃这么想着时,偶一转头,让他立即呆住了:
不远处的林子里,站着一匹小马驹!
它好像迷路了,在那儿回忆着来路,确定着方向似的,但显然想不起来了,样子有点儿慌张。
那些鸟,大概是看到了它才飞走的。
在寂寞的后山看到一匹小马驹,坡娃很兴奋。野狐峪早已经没有马了。草原上的村落没有马,这简直是笑话,但就是没有马,马都被日本人抢去了。他们连老马、疲马、残马都要。自然,坡娃已很久没有看到马驹了。而从前,他会在村巷里或山坡上经常看到人家的小马驹。小马驹跟随母马出来,自己在一旁淘气地玩耍,见母马走远撒腿去追的情景,总是让坡娃着迷。
坡娃怕小马驹受到惊吓后马上跑掉,就匍匐在地上,向小马驹轻轻地爬过去。
羊们停止了吃草,奇怪地看着它们的主人:他这是在干什么呢?
小马驹似乎看到了坡娃,但它没有逃走,而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爬行。
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小马驹了,坡娃慢慢坐了起来。他朝小马驹看去时,就像跌进梦境里一般:这不是小时候的雪儿吗?跟雪儿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他就坐在那儿看着小马驹,小马驹也看着他,但它有点儿不安,四只蹄子不住地倒腾着。
坡娃想召唤它,但不知怎么召唤它。最终,他“雪儿”“雪儿”地叫了两声,但小马驹显然不明白坡娃的意思。
“那是你妈妈的名字,你不知道吗?”
坡娃认定,它就是雪儿的孩子。
“你妈妈是被他们抢去的——抢去时,已经有你了。”
不知是因为旷野让小马驹胆怯了,还是因为它认错人了,它居然朝坡娃走了过来。但很快又站住了,并往回跑。也没有跑太远,只跑了十几步远,就又站住了,掉头看着坡娃。
坡娃拔了一把嫩草,弯着身体,一点一点地朝小马驹走去。
小马驹的神态开始变得紧张,眼睛里满是狐疑:你又不是我的主人,我不吃你的草。
它的主人是稻叶。它只记得稻叶。它只吃稻叶拔给它的草。
坡娃慢慢地靠近小马驹。
小马驹越发地紧张不安。当离它还有十几步远时,它竟掉过头去,撒腿就跑,并且一转眼就消失在了林子里。
坡娃没有去追赶,心里满是失落。
他以为小马驹还会出现,但太阳都偏西了,它也没有出现。
林子里似乎有了响动。
坡娃闪到一棵树的背后,朝响动之处看去。他看到的不是小马驹,而是两个背着枪的人。他们一身猎户的打扮,但背着的并不是猎枪。坡娃认识猎枪。野狐峪许多人家有猎枪,草灵的爸爸就有一杆。草灵的爸爸还教他打过猎枪呢。
那两个人似乎早发现了坡娃。他们朝坡娃温和地笑笑,但没有说话,从湖边走过,往东面的一座山走去了。
坡娃慢慢地靠近小马驹。
小马驹越发地紧张不安。当离它还有十几步远时,它竟掉过头去,撒腿就跑,并且一转眼就消失在了林子里。
坡娃一直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羊们快吃饱了,可以赶着它们回家了。一路上,草很稀疏,但总能吃上几口,等走到家,它们一只一只都能吃得饱饱的了。时间还早,慢慢地往回走吧。他挥了挥鞭子,对羊们说了一声:“我们回家啦!”
他一路走,一路想着那匹偶然相遇的小马驹。
“它就是雪儿的孩子!”
一只羊离队向东走去了。
“回来!”坡娃呵斥道。
羊赶紧往回走。
但坡娃的目光却还在向东看着:那两个背枪的人,正顺着东边的山坡往上爬着。
接下来,他不时地向东看一眼。有时,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有时看不到。坡娃知道,他们是游击队的人。
他们比坡娃先登上了山头。他们在山头上站了一会儿,向西眺望着——只眺望了一会儿,像看到有炮弹飞来似的,立即蹲了下去。
坡娃继续赶着羊,往山头走,翻过这座山,下了坡,再走一段路,就到家了。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得太久,因为西边有日本鬼子。他挥着鞭子:“我们回家啦!回家啦!吃饱了,就别再吃啦!明天再来吃吧,有的是草!……”他的眼睛并没有看他的羊,而是一直看着东边的山头。
即将落山的太阳反而很亮。
坡娃看到,那两个人埋伏在了草丛里,并在放置他们的枪。他们一动不动地埋伏在那里,枪口慢慢地探出草丛,好像在瞄准什么。阳光下,枪管闪着微微发蓝的光芒。
坡娃走在前头,羊群跟在后面。渐渐地他的脑袋露了出来,目光可以越过山顶看到远处了。这一看,他双腿不禁哆嗦起来:远远地,有一个鬼子!他赶快蹲下身子。羊们还要继续往山顶上走,他轻声呵斥了一声,阻止了它们的前进。
坡娃的心跳得十分激烈,他背靠着山,躺了下去。等稍微平静一点儿,慢慢地向上爬去。他将脸藏在杂草丛里,向前看去。那个鬼子的面容竟是那么熟悉。他很快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伺候雪儿的小鬼子——小小鬼子!
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坡娃马上联想到了小马驹:他是找小马驹吗?
稻叶环顾四周,神情始终犹疑不定。他轻声呼唤着小马驹,并没有毫不犹豫地往前走。有一段时间,他就站在那儿,东看看西看看,一副警惕的样子。可是,他又是那么急切地想找到他的小马驹,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动着。一边走,一边说话,说的日本话,坡娃能听见,但一句也听不懂。
坡娃忽然想到了东边山头草丛中的枪口,连忙歪过脑袋去看。夕阳下已没有闪闪发光的枪口,但坡娃认定,那枪口就在那片茂密的草丛里,再后面,便是那两个人的眼睛。他觉得他的心在“怦怦怦”地撞击地面。他不知道自己是希望那个小小鬼子继续往前走,还是希望他立即停住脚步然后转身回去。他只能将脸埋在草丛里看着。
稻叶还在往前走——这样既离坡娃越来越近,也离枪口越来越近。
今天的太阳似乎落得很慢,坡娃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它却还挂在西边的天空。
草原像镀了金子,微微发红的金子。树的影子很长、很大,像黑云一般落在地上,斑斑驳驳。
稻叶站住了,并显出要往回走的样子。
坡娃忽然想起,稻叶所站在的那块平地,正是那年狼群围着雪儿的地方。
稻叶再度环顾四周之后,转过身去,急匆匆地向西边山下走去。
坡娃露出了脑袋,可就在他露出脑袋的那一刻,稻叶又改变了主意,一个急转身,往上面跑来。那时,他的目光是向上的,坡娃已来不及将脑袋再埋入草丛中了。
稻叶一脸的惊愕,但他只是后退了几步,就又站住了,仰着面孔看着坡娃。
夕阳下,这种默默的对望,持续了很久。
太阳即将碰到西面的山峰,各种各样的鸟飞过阳光时,都变成了黑色的影子。
稻叶现在只想着他的小马驹了。他朝山顶上走来,并大声地问:“喂,你看到一匹小马驹了吗?”
坡娃听不懂他的话,但他立即猜出了这句话的意思。他摇了摇头。
稻叶往上走的速度越来越快。显然,他想越过这座山,去远处找他的小马驹。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不知为什么,坡娃突然站了起来。
枪声却在这时响了。
稻叶像被什么力量在他的胸膛上猛然击打了一下,差点儿仰面倒下。但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住了。他的脸扭曲着看着坡娃,仿佛还在问坡娃:“你看到一匹小马驹了吗?”
枪声又响了。
稻叶倒在地。
坡娃直愣愣地站在山顶上。
晚风从北方吹来,掠过湖泊、森林,直吹到坡娃的身上。他站在晚风中,身体一直不住地摇晃。
羊们,如白云一般簇拥在他的身旁。
公鸡在打鸣,预示着夜晚的来临。
山那边,并未见到日军的动静。他们对这两声枪响,根本无法作出判断。
那天的黄昏,寂静装满了山谷。
坡娃冲向后山,跑进那间小木屋,卷起一张草席,抱着它,又“呼哧呼哧”地跑回来。他战战兢兢地来到小小鬼子的身旁。
稻叶四周的草叶上,血还在慢慢地滴着,而他则像睡着了一般。
坡娃将草席盖在他身上。
羊们在叫,因为它们早该回家了。
坡娃带着羊群,走的是另一条回家的路,那时,月亮像冰凉的水,泻得整个草原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