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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西走,心向阳

时间回到1938年,长沙终究是待不下去了。

是救亡还是上学?是留在长沙还是去更偏远的云南?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张治中将军曾反对迁移,陈诚将军则主张迁移。最终,由于南京陷落,武汉和长沙告急,政府还是决定将临时联合大学迁往更加偏远的昆明。

三条前往昆明的新路线公布了:一条是乘火车经广东、香港,接着乘船到越南的海防,再从河内乘火车到昆明;另一条是乘坐汽车从长沙到桂林,再经柳州、南宁到越南,最后经滇越铁路到达昆明;第三条是直接从长沙徒步穿越湘西、贵州等地去昆明,行程3000多里。

针对这三条线路,该如何分配学生?长沙临大作出了安排。部分女生、绝大多数教师及家属、少许体弱的男生走第一条路线;十几位教授、经济条件较好的男生和少数女生走第二条路线;身强体壮的男生则由部分老师带队步行。这样的安排科学合理,大多数人表示赞同。

其实,听到要徒步去昆明的消息之后,很多男生早已心潮澎湃、跃跃欲试了,其中就包括屠守锷。他想着,徒步3000多里,不仅可以省去乘船乘车的费用,还能够脚踏实地地看看我们国家的大好河山。此外,走路还能增强体魄,锻炼意志,可真是一件一举多得的事情。

男生们争先恐后报名。最终经过体检筛查,244名男生身体状况符合要求,被选入了旅行团,屠守锷自然名列其中。教师志愿者11人,其中包括闻一多、袁复礼、黄钰生等名师。旅行团被命名为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旅行团。

临时联合大学还针对徒步旅行团制定了宗旨:借以多习民情,考查风土,采集标本,锻炼体魄,务使迁移之举本身即是教育。

从这一宗旨我们不难看出,临时联合大学对徒步寄予了厚望,也希望将“课堂”搬到实践中,让徒步成为教育的一项内容。对于屠守锷这些青年学子而言,事实却也如此。徒步过程无疑是艰辛的,可徒步的内涵却丰富而深刻。

为了让徒步顺利进行,旅行团采用了军队般的管理办法。首先,旅行团团长就是由老兵黄师岳担任。黄师岳,曾在冯玉祥的麾下当过兵、带过队伍、打过仗,在华北担任过指挥官,是一个作风正派、管理严格的人。对旅行团,黄师岳同样采取的是军事化管理,在他的手下还配有一名中校、两名少校,如此一来,管理力量就很过硬了。闻一多、曾昭抡、李继侗、袁复礼四位教授与学校派出的指导员黄钰生共同组成辅导委员会。

旅行团分为三个大队,每个大队又分为三个中队,每个中队分为三个小队,中队长和小队长从学生中产生。黄师岳的三名助手各自管理一个大队。一支纪律严明、分配科学的学生军就这么被武装起来了。

出发之前,学校给每人发了军装一套,绑腿、草鞋各一双,油布伞一把,限带行李八公斤——基本是路上必需的生活用品。1938年2月20日,旅行团正式从长沙出发。他们在途中会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呢?那可真是一径跌宕起伏的旅程。

初春阴雨绵绵,200多名学生在几位老师的带领下,脚踏草鞋,行进在泥泞的湘北大地。计划第一站乘船往西北到常德,第二站则从常德开始步行。但变化总比计划快,由于河水太浅,船无法正常前进,旅行团只得从2月22日就改为步行。步行的第一天走了20公里,行程着实辛苦,有人一天走下来脚上已经打起了水泡。

头几天天还下雨,学生们撑开油布伞,可细雨似乎没有停止的意思,为了行走方便,大家将伞往背后一搁,干脆不撑了。在雨中行走一天下来,往往棉衣都湿透了,师生们就到宿营地拢起一堆火,烘干,第二天接着穿。

在这支特别的队伍中,闻一多又显得尤为特别。他不穿军装,不穿短袄,一路上总是套着那件灰布长衫。这时候的闻一多虽然年轻,却已经是著名教授。“五四”时期他是清华的学生领袖之一,1922年赴美国留学,回国后成了著名的“新月诗人”和大学教授。这次参加旅行团是他自己要求的。

“闻先生,像您这样的大教授,怎么放着火车、轮船不坐,和我们一起走路?”能跟大名人同路,有学生不免好奇和欣喜。

闻一多笑了笑,说:“火车我坐过了,轮船我也坐过了。但对于中国的认识还是很肤浅。”他抖了抖长衫上的雨水,接着说,“今天,我要用我的脚板去抚摸我们的国土。国难当头,我们这些‘掉书袋’的人,应该重新认识中国了!”

屠守锷听着闻一多教授的话,默默地点了点头。问题不是他问的,一路上他都处于一种沉浸的状态,话不多,却思想活跃。活跃地捕捉一路上的风土人情,活跃地听老师和同学聊天,活跃地将所见所闻装进心里。出生在浙江的屠守锷从小领略着中国江南水乡那份小家碧玉的清秀,之后到北京,又看到了首都的恢宏与厚重。这次在湖南跋山涉水,中部山乡的钟灵毓秀让他大开眼界。层峦叠嶂的山丘仿若一幅幅水墨丹青,山上苍翠的树木和五颜六色的花朵是最灵动的点缀,隐藏在山水中的山里人家,以及他们青瓦上升腾的炊烟让一切显得更为亲切。此时尚且严寒,勤劳的农民却已然在地里山头忙活,菜地翻出了新土,洋溢着生机。

多么生机盎然的湖南农村啊!有那么一瞬间,屠守锷都忘记了自己是在躲避战乱,被迫迁徙。如果没有战乱,这一切该是多么温馨祥和。

可现实马上将一切打回原形。到达常德之后,空袭警报声此起彼伏。“隆隆”“呼呼”搅扰得徒步旅行团心神不宁。

“可恶的侵略者!”屠守锷在心里对着天上盘旋的轰炸机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虽然空袭警报不断,学生们却总体镇定自若,踏踏实实走着脚下的路。有轰炸机,他们就躲避起来。安全了,又加快前进的步伐。不知不觉,已到常德地界。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我们既然来到常德,怎能不去桃花源看看?”有不少同学提议要去桃花源看看。

旅行团充分尊重学生们的意见,在常德放假一天,这可把青年学子们高兴坏了。大家决定乘船去桃花源看看,看看是否“别有洞天”。

眼下正是桃花开放的季节,桃花源的桃花自是名不虚传。粉嫩娇艳的花朵挂在枝头,给尚且有些寒冷的早春平添了一份热烈。大部分男学生对花没多少兴趣,他们的目光聚焦在洞穴上“秦人古洞”几个字。

“难道这里就是桃花源的入口?”有人疑惑地问道。

“咱们进去看看?”有同学已经急不可耐。

“看,这里还有字呢!”有同学对周边环境更感兴趣。只见洞前有池塘,有亭子,还有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字。“桃源在何许?西峰最深处。不用问渔人,沿溪踏花去。”这位同学对着石碑念了起来。

这首诗是中国明代著名哲学家王阳明写的,诗中内容颇具哲学意味。大家都知道世外桃源不存在,可又都憧憬着有世外桃源。

“若无此次旅行,我等怎知祖国河山如此壮美啊!”有同学感慨。

站在一旁的屠守锷此时心里五味杂陈。这些天的徒步,他看到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如果天下太平,如果国家繁盛,那么,在中国的农村,未必没有《桃花源记》中的世外桃源。可眼下,战乱纷纷,我们的国家亟待强盛。这让屠守锷深深认识到自己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他希望有一天,中国农村处处都是世外桃源。

将桃花源周边观览一番之后,同学们打道回府。又听得天边传来无规律的空袭警报声,这声音与眼前的美景极不相称,但同时也提醒着大家,眼下还不是享受和流连的时候,他们还在逃难,我们的国家亦深处水深火热之中。

学生们的天职还在于学习。旅行团并未忘记自己的职责,一路走来,他们除了欣赏壮美风景外,更重要的还是了解风土人情和社会现状。史学工作者团队由三个学校各派一人组成,他们的任务是收集各种资料,包括教育状况、行政沿革、奇闻轶事、风土人情等。他们发现,每一处的历史情况都有所不同,而这些正是厚重的中华文明不可或缺的内容。社会学系的学生调查农村当地生产、生活状况;地质学家袁复礼几乎一路都在不停地敲石头,地质学系的学生每到一处都试图挖掘当地蕴藏的矿藏;教育学系的学生则热衷于搜集地方民谣,研究地方方言;动物、植物系学生的事情则更多了,路上遇到的各种各样的昆虫、动物、植物,都是他们的研究对象;经过矿区的时候,曾昭抡和理工学院的同学,指导当地的矿工冶炼……如此各司其职,学生们在老师们的带领和指导下,旅程忙碌而充实。

虽然走得并不快,跋山涉水却仍是艰辛无比。脚板起泡的学生越来越多了,每人随身携带的几双草鞋也一双双地破了洞。但是说也奇怪,一开始还有身体素质差一点的学生为行程的劳累而身体吃不消,走着走着,这群学生却越来越有精神了,到后来,就算是患病的学生也几乎不再乘车。实践真是最好的老师,同学们在徒步中突破自我,挑战自我,一个个磨砺成了更加能吃苦耐劳的青年。

闻一多在自述中回忆这段经历时说道:“国难期间,走几千里路算不了受罪。再者我在十五岁以前,受着古老家庭的束缚,以后在清华读书,出国留学,回国后一直在各大城市教书,过的是假洋鬼子的生活,和广大农村隔绝了。虽然是一个中国人,而对于中国社会及人民生活知道的很少,真是醉生梦死啊!现在,应该认识认识祖国了。”

1938年4月28日,湘黔滇旅行团结束3000多里的行程,到达昆明新学校——西南联大校址。此时,距离出发时间已经过去68天。队伍做了最后一次点名,一个不少之后,黄钰生团长将284名学生的名册交到了梅贻琦校长的手中。

两个多月的时间,跨越三个省份,旅行团的师生们目睹了湘西神秘的风貌和严重的匪患,穿过了贵州山区的迷蒙瘴气,目睹了云南的罂粟地……这一段艰苦的跋涉对他们每个人而言都是一次难能可贵的洗礼,正是这一段经历,让他们更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肩上的重担。从此,他们看待社会、分析事物,有了更接地气、更切实际的视角。

屠守锷作为旅行团的一员,感受跟同学们一样。在路上,他们也时常听到从前线传来的抗日军民的英雄事迹,这些无疑都为他们打了强心针。特别是屠守锷,他越发认识到工业救国的重要性。

1938年4月,长沙临时联合大学改称为西南联合大学(简称西南联大)。值得说明的是,在西南联大办学史上,仍旧以1937年11月1日,在长沙组建成立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的开学之日为校庆日。这或许也说明,从长沙临大到西南联大,其理念和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又是一日太阳升起,平凡却伟大的故事一如既往,在中国的土地上破土而出,拔节生长! O5cl0XKrnL/bSZkVAl0yF5z7f1Z8UfifqF9vzM34T+ZUrilnkIBBsEZ45xTi6ep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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