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新生婴儿的啼哭打破了1917年浙江湖州吴兴县南浔镇冬日的萧索。
“屠老爷,恭喜呀,恭喜呀,是个男孩儿!”收拾利索之后,接生婆怀抱着新生的婴儿,小跑着来到屠维屏跟前报喜。看着眼前这个眯缝着小眼睛哇哇大哭的小孩儿,喜悦的笑容顷刻间绽放在屠维屏这个清末举人的脸上。
屠家不是名门望族,只是地地道道的读书人家。“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到屠维屏这一代,已经是好几代读书人了。屠家人没有从书里收获金灿灿的“黄金屋”,却以优良的家风和气节在邻里乡亲间收获了极好的口碑和较高的威望。不仅如此,当地的一些大户人家或豪门乡绅也对屠家人很是尊重。特别是屠维屏中举之后,大家更是推举他协助主持乡里的各项事务,有些还请他帮忙管理自家的实业。
男孩儿的出生给这个寻常家庭增添了喜气。屠维屏从接生婆手中接过儿子,端详了半晌,这个脸蛋圆润、天庭饱满、胖胖乎乎的小子愈看愈发惹人喜爱。
扬起头望向窗外,沉思了一会儿,屠维屏提笔在纸上认认真真写出了三个字:屠守锷。锷,意为刀剑的刃。守锷,顾名思义,是要守住这刀剑之刃。此时的屠维屏对儿子所寄予的很可能是希望他能锻造自己的锋芒,又能守住这份锋芒,保护自己。父母心意,无非是希望自己的子女平安顺遂。或许,屠维屏还在儿子身上寄予了保家卫国的愿望。
屠维屏给儿子取这么一个“锋利”的名字是有原因的。20世纪初的中国,军阀割据混战,外国势力强加干涉,时局动荡,民不聊生,就算是鱼米之乡的江南地区也不例外,人民群众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辛亥革命如一声暴雷,给麻木的社会划出了一道闪亮的光,却给屠维屏这个读书人带来了“麻烦”。因为战争,他未能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满腔抱负只能憋屈在自己那具小小的身躯里,生长出苦闷的情绪。只是,屠维屏也知道,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进入仕途又能做什么呢?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些道理深深刻印在屠维屏这位知识分子的心里。于是,他将满心希望寄予刚出生的儿子身上,给他取名“守锷”,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锻造锋芒,守住锋芒。屠维屏没想到的是,他这个名字取得恰到好处,他的守锷最终成为了一个利刃般的人物,终其一生守护在祖国的山河上。这是后话。
眼下,这个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的男孩——屠守锷,在南浔古镇茁壮成长着。
说起历史悠久的南浔古镇,历来便是江南丰裕之地的名镇。南宋以来,南浔即是“水陆冲要之地”,因临浔溪河而得名浔溪,后来又因为浔溪之南商贾云集,又得名南林。淳祐十二年(1252年)建镇,南林、浔溪合并为“南浔”。
南浔地处长江三角洲杭嘉湖平原,不仅是鱼米之乡,且蚕丝业发达,清末民初已成为全国蚕丝贸易中心。“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的美誉给南浔赋予了一种富庶的气质,可南浔却不仅于此。
在历史上,南浔又被称为“诗书之乡”和“文化之邦”。自古便有崇文尚教优良传统的南浔孕育了丰厚的文化内涵,在历史上也曾培育出了无数杰出人才。据宋、明、清三朝记载,南浔籍进士有41人,仅清代有著述问世的南浔人物就有280余人。许多著名人物,如民国奇人张静江、“西泠印社”发起人之一张石铭、著名作家徐迟等,都出自这里。
即便是这一方灵杰之地,也抵不住近代战乱动荡的摧残。辛亥革命之后,南浔经济命脉之一的蚕丝价格惨跌,桑户大量破产,加之粮食缺口大,人民群众陷入了艰难困苦中。屠守锷出生的时代,大约就是这么一个背景。
“阿爸,阿妈,你们快一点,快一点。”这一日,明媚的阳光照在南浔的街头巷尾,小小的屠守锷轻快地踏行在泛着光的青石板上,扭过小脑袋,朝着身后的一对中年夫妇喊道。
“来了来了,守锷,你慢着点。”女人慈爱温和地应和着儿子,脚下步履加快了些,开始小跑起来。
望着眼前的妻儿,屠维屏微微舒展了紧锁多日的眉头,嘴角向上微微翘起,弯出了一道满意的微笑。笑着笑着,他的眼里泛起了微微的泪花。
以前,凭着自身本领,屠维屏帮助乡绅们打理民营企业,带着家人过着不算富庶,却也宁静小康的日子。辛亥革命失败后,在连年的军阀混战中,南浔的这批民族企业纷纷倒闭,民不聊生的大环境下,屠维屏一家也未能幸免。不久,他就失业了,随着屠维屏这个顶梁柱的失业,屠家失去了经济来源,生活开始艰辛困顿。看着妻儿跟自己过苦日子,屠维屏内心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挠,很不是滋味,却又无可奈何。好在最后还是凭着屠家多年来累积下的好名声,在朋友的帮助下,屠维屏找到了一份在商行当职员的工作,一家人的生计这才活络过来。人逢喜事精神爽,在那个动荡的年月,能吃饱肚子恐怕就是最大的喜事了。这一日,屠维屏两口子准备去菜市场挑选一些食材,好好改善一下伙食。小小的屠守锷一听便来了劲。
“阿妈,我要吃你做的湖羊肉。”屠守锷等到母亲走到跟前,伸手抓住母亲的手,昂着小脑袋说。
“你这个小馋猫。”母亲揩了一下屠守锷的鼻子,温柔地说,“阿妈给你做,给你做。”
母子俩便径直朝着那片熙熙嚷嚷的市场走去。
说到湖羊肉,生活在太湖边上的不少人恐怕都难忘这一口家乡味道。湖羊产于沿太湖周围及临近地区。其实,湖羊的“老祖宗”并不在太湖,而是北方的蒙古羊。南宋时期,蒙古羊随移民南下,这才来到太湖地区,在这里繁衍生息,成长为一个大的品种。湖羊属于羔羊品种,个体小,肉质肥而不腻,细嫩爽口。
那一日母亲做的湖羊肉,足足把多日来没有好好吃上一顿好饭菜的屠守锷给吃满足了。多年以后,当他能吃上更多更好吃的美味时,他内心深处最难忘的,还是家乡那顿浸透着儿时记忆的湖羊肉。
眼下,屠维屏一家总算渡过了难关。可一个小小职员的工资终归是微薄的,屠家常常是捉襟见肘。小小的屠守锷身处风雨飘摇的时代洪流中,会被冲往怎样的远方呢?
这时候,我们就看到了南浔这片土地文化氛围之深厚,看到了屠家这个书香世家对文化教育之执着。
“读书,是一个人的前程;发展民族工业,是一个国家的前程。”屠维屏抚摸着屠守锷的小脑袋,语重心长地叮嘱道,“孩子啊,你得好好读书,就是砸锅卖铁阿爸也要让你读书。”
“阿爸放心,我会好好读书的。”屠守锷正伏案写字,听了父亲的话,便写得更仔细、更认真了。
“读书”是屠维屏时常挂在嘴边的话。由于较早接触中国民族工业,又亲自参与到民族工业的发展,屠维屏的思想新潮、前卫。在他的认识里,无论多艰难都得让子女读书。他知道知识文化的重要性,也希望知识文化能够让民族工业蓬勃发展,推动国家走向富强。
基于此,屠家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读书是头等大事,只要条件允许,孩子们就要去读书。为了将儿子屠守锷送到当地最好的学校读书,屠维屏倾其所有,甚至不惜举债。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
当琅琅书声传入耳际,屠守锷的人生开启了一片新天地。这天地可真广阔啊!
20世纪初的学堂,四书五经、孔孟儒学、诗词歌赋是主流学问。除此以外,在南浔成长的孩子还有一个特别令人羡慕的学习环境,这个环境是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社会氛围所带来的。南浔自古商贾学人云集,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所带来的知识丰富多彩,兼容并包,有关于社会的,有关于民生的,有关于经济的……这些知识就像一条条涓涓细流,注入小小的屠守锷那方小小的世界,浸润着他稚嫩单纯却生机勃勃的心灵。站在家门口的小天地里,屠守锷开始睁眼看外面的大世界。
在学校读书的时光对屠守锷而言是阳光灿烂的。回到家,他的心情又不免沉重起来。
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父亲长年累月早出晚归,脸上渐渐爬满了沧桑的皱纹,人也日渐消瘦。虽然生活拮据、工作辛苦,但在任何情况下,父亲身上总是透着一股知识分子的骨气与尊严。他的行为作风,他的一言一行,似乎都在向外界昭示他是一位知识分子。那么不卑不亢,那么清高严谨。父爱如山,父亲的言行给屠守锷的童年涂上了一抹特别的颜色,他心疼父亲,同时也被父亲鼓舞着,让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放弃、不苟且。
母亲虽大字不识一个,却贤良勤劳,常常夜深人静时还凑在煤油灯前穿针引线,缝缝补补。除了照料一家人的衣食起居,母亲还会做一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忙忙碌碌一天下来,母亲不得一刻清闲。勤劳善良的母亲总是任劳任怨地照顾着一家老小,对他们笑意盈盈。或许,母亲的坚韧不拔和慈爱从容是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带给儿子最好的礼物,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总能从屠守锷的身上看到这些品质。越是自己没有文化,母亲越希望自己的孩子有文化。每每看到屠守锷认真学习并取得优异成绩时,母亲总是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修完小学的课程,屠守锷乘船离开老家,先后来到了嘉兴和上海,在浙江省立第二中学初中部和江苏省立上海中学高中部读完了初中、高中课程。从高中开始,屠家的经济情况越发艰难了,以至于到了难以支付屠守锷学费的地步。好在聪敏勤奋的屠守锷此时已经能够凭着奖学金继续学习深造。
“阿妈,我教您认字吧。”在煤油灯下写字的屠守锷突然停下手中的笔,转身对着正在他身后叠衣裳的母亲说道。这时候的屠守锷已然是个小伙子了,他希望近乎崇拜读书人的母亲也能识文断字,他觉得这大约也是母亲所期盼的。
“我?学认字?”母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阿妈,以后我要出远门了,可以给您写信,您也能看懂啦。”屠守锷郑重其事地将整个身体都转过来,对着母亲说。
“咦,我都没进过学堂门,哪里学得会哦。你快学习吧。”母亲连连摆手,嘿嘿笑着,脸却像个娇羞的少女,一阵阵发红。
母亲就是这样,舍不得占用孩子们一丁点儿的读书时间,再忙再累她都不肯喊孩子们帮忙,更别说是自己想都没敢想过的事。
屠守锷站起身,走到母亲面前,拉过母亲的手,牵到书桌前,又轻轻地把母亲“摁”坐在椅子上,说道:“阿妈,认字其实很简单的,来,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
母亲扭捏起来,几次想站起身,却拗不过儿子的执着。只得任儿子“摆布”,屠守锷顺势给母亲的手中塞进来一支笔,又顺势握起母亲拿笔的手,在本子上认认真真地写上了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不一会儿工夫,一个人名就写好了。“阿妈,这是您的名字。您看,很简单的。以后,我要教您写更多的字。”屠守锷一边抓着母亲的手继续写着字,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道。
“你这伢子啊,哪能浪费这时间来教我一个没进过学堂门的人哦。”母亲嘴上嗔怪着,手却任凭儿子抓着在本子上涂写。每写出一个正儿八经的字,她都会惊喜地瞪大双眼看了又看。
“阿妈,您自己来一遍吧,照着写就行。”教了几遍之后,屠守锷松开了母亲的手,让她自己写名字。
母亲也便像个刚启蒙的小学生一样,依葫芦画瓢地照着写起来。她认认真真,一笔一画,三个字的工夫硬是写出了十个字的时间。
“阿妈,您这字写得好啊,要是您小时候有机会读书,得读成一个大学生哩。”看母亲终于费劲地把名字写好了,屠守锷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直夸得母亲脸更红了。
“你这伢子,还取笑我哩!”母子俩乐作了一团。
从那以后,屠守锷几乎是把教母亲认字、写字当成了自己的一项重要任务。成年之后的他也一直让母亲陪伴在自己的身边,哪怕工作再忙,他都要抽出一些时间来教母亲认字。他教得认真,母亲也学得认真。以至于后来母亲还真能自己看明白他写给她的信件。有时候,屠守锷也会学着母亲的腔调念着母亲平常喜欢挂在嘴边的词,母子俩常常乐作一团。如此母与子,平和惬意地相处了一辈子。
严格的父亲,和蔼的母亲,和煦如春风般的书香氛围,开放包容的学习环境……编织出了屠守锷的童年和少年。拿出最好的成绩回报辛勤的父母,是屠守锷幼时最强大的学习动力,他的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
在那些困顿艰难却充满温馨的日子里,知识文化像涓涓细流,顺着父亲母亲坚实的臂膀,透过流金般的岁月,浇灌着屠守锷的心灵,滋养着他的生命。时隔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仿佛还能听到这户南浔古镇上的读书人家,时时传来琅琅清脆的读书声、快乐温馨的说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