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去

“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当这个消息传到青年屠守锷耳际时，他正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寇蒂斯飞机制造厂担任工程师，埋头研究制造飞机的图纸、零部件，以及相关理论。

这一天是1945年8月15日，一个令所有中国人难忘的日子。

当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到屠守锷耳朵时，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这一日，他下班分外早一些。从公司回家的路上，夕阳明晃晃地照耀着他那张圆乎饱满、闪耀着光泽的脸。此时，一个强烈的念头也像这夕阳的光泽一般绽放在这位年轻人的心头。准确地说，这个念头早已在他的内心深处扎根，只是等时机喷薄而出罢了。

——他，屠守锷，要回国去！要赶紧回国去！

算一算，他已经在脚下这片美国的土地，这个并没有任何归属感的异域他乡待了四年多了。屠守锷永远记得1941年那个夏天，他是怀着怎样的抱负加入出国留学队伍，来到了大洋彼岸的麻省理工学院的；他自然也不会忘记，当时的祖国又是怎样一种水深火热的环境……

20世纪初，外国侵略势力肆无忌惮地在我国土地上撒野，国内局势内忧外患，混乱不堪。面对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一部分勇敢而先进的中国人奋起反抗。年轻的鲁迅喊出了“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共产主义先驱李大钊则呼吁再造中华，“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不少知识分子选择了一条特别的道路——到国外学习深造。这条路，从早期的蔡元培、蔡和森他们身上已经取得明显的效果，他们走出地域的桎梏，也突破了内心的围墙。他们走向西方，以期掌握世界丰富先进的理念或技术，寻找救国救民之路。

屠守锷就是怀着这样的报国热情来到麻省理工学院的，只是到了他出国留学的年代，已经与早期的先进青年们探寻救国道路有所不同，他所想的，是出国学习先进技术。此时，国家恢复了公费出国政策，屠守锷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公费留学的机会。当他远渡重洋，终于来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求学殿堂时，他被眼前的“先进”震撼了。

麻省理工学院，创立于1861年，位于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市，主校区依查尔斯河而建。顾名思义，理工学院，它的早期学科自然是侧重于应用科学及工程学。任何一个事物都是时代洪流里的涓涓细流，至于流向哪个方向，是迎接干涸的命运，还是汇聚到泱泱大海，与它所处的环境息息相关。麻省理工学院的发展也不例外，第二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世界格局，也改变了这所普通院校的命运，倚靠美国国防科技的研发需要，麻省理工学院迅速崛起，一跃成长为世界一流理工大学。此后，这所学校的内涵更加丰富，教学也更加精湛，以顶尖的工程与技术而著名，被誉为工程师的摇篮。

屠守锷所在的航空工程系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强势专业，其入学条件在当时也是相当严苛。至于这个年轻人是凭着怎样的本事成功踏入这所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工学殿堂的，这与他的经历息息相关，我们在后面的故事中回溯，在此不多赘述。

回到1941年的麻省理工学院，当查尔斯河的温煦和风迎面吹拂，屠守锷知道，他的学习机会真的来了。在麻省理工学院航空工程系研究生部，屠守锷找到了一片广阔天地。在这里，他埋头学习和研究航空科学技术。与自己之前在西南联大、清华大学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的是，屠守锷发现，麻省理工学院也同样侧重于工程试验应用，倡导学生多思考，多探索，多提出“奇思妙想”。也正是在这样包容的学习环境下，屠守锷的学习欲被充分激发。两年的时间，他如饥似渴、争分夺秒地学习，攻读了航空工程专业的全部研究生课程。

大部分时候，屠守锷将自己“埋”在图书馆的书堆里，或者是实验室的实验器材中。只有夜深人静，一个人走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屠守锷才会抬头看看天，这时候，风是一剂清醒剂，将他从忙碌的学习生活中“拎”出来，让他猛然清醒地察觉到，回“家”？这里哪是他的“家”啊！

屠守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抬头看天时，一轮明晃晃的圆月稳稳地挂在天的正中央，在月亮的周围，分布着点点星光。乍一看，星星并不多，仿佛月亮就是这片天空的主宰。再一看，他又发现了几颗星星铺排在深邃的天空中。盯着天空看得越久，星星仿佛就越多。他干脆站在那里，盯着天空看了很久，这时候，他猛然发现，他的眼中看到的都是星星，月亮已然不似一开始时那么打眼了。

“星星！”屠守锷突然精神一振，眼睛里放射出亮闪闪的神采。透过那片天空，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祖国和亲人。此时的国家正处在一片混沌之中，然而，只要每个中国人都努力地去发出光亮，那么，我们的国家总有一天会繁星满天，在黑暗中闪耀出一片特别的光彩。

这么想着，屠守锷将眼神从天空中收了回来，脚步也迈得更快了，匆匆回到住所，他打开灯，在灯下铺开本子，又随手拿起一支笔，“唰唰唰”地在本子上写起字来。

不久之后，一篇《横向加强筋薄板的强度》的论文摆在了他导师的桌面上，这就是屠守锷那段时间所写的论文，也是他学习和研究成果的结晶。

“Very good!”导师看后，频频点头。当他将眼光望向眼前这个青涩却笃定的中国学生时，他俨然看到了这个行业明媚的希望。导师握着他的手，叮嘱他好好研究，将来必有所成。

揣着一纸优异的毕业成绩，屠守锷进入了寇蒂斯飞机制造厂。这是他从学校走向社会的第一步，也是理论走向实践的第一步，这对屠守锷而言无疑是一次难得的实操锻炼机会。

当第一眼看到偌大的飞机全乎地摆在自己面前时，屠守锷瞪大了双眼。飞机！这个曾经在他头顶盘旋，差点要了他小命的东西，这个他在内心暗暗下定决心要制造的东西，如今近在眼前，怎能不让人激动和喜悦！

然而，当他真正投入一线生产时，他发现，梦想与现实之间横亘的是千奇百怪的问题；梦想要走向现实，需要付出的可不是一点点时间。与在学校学习的理论不同，飞机制造厂是进行一线生产的地方，所有的理论知识最后都得变成实实在在的飞机零部件，这也是掌握飞机制造的必要步骤。

也是在这段时间，屠守锷的思想愈发成熟，他将所思所想凝结成了《飞机起落架落地时的振动问题》一文，从这篇论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在飞机结构力学方面的理论研究日趋成熟。这些都是实践带给他的好处，使他在实操中初步掌握了科学研究的基本方法。

当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喜讯传到美国时，有着四年学习实践经验的屠守锷已然练就了一身的本领。这个心怀抱负身怀技能的热血青年跃跃欲试，想要将满腔的热血都倾注在祖国这片百废待兴的热土上。

“回国去！”此时，他满脑子都是这个意念。

第二天一大早，屠守锷匆匆起床了。或者说，他一晚上几乎都没睡着。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辞职信，来到领导办公室。

“我要辞职！”他郑重地将辞职信交到对方手中。

“辞职？”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对方一脸诧异，“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辞职干什么去？”

“回国去！”屠守锷斩钉截铁地说。

“回国去”的举动让对方更不能理解了。要说在飞机制造厂的待遇、环境，那可比此时的中国好太多了，屠守锷这个年轻人为什么要放弃优渥的条件回中国去呢？他们当然不会理解一个怀着学成归国志向来到美国学技术的爱国青年的决心，那怎可是优渥的物质条件能够撼动得了的。好说歹说，但屠守锷去意已决，这让对方毫无办法，最终只得同意了他的辞职申请。

回国的历程却远不像他的辞职那么简单迅速，这令屠守锷始料未及。

本来，屠守锷打算穿过白令海峡回国，这条路几乎算是归国最快的捷径。可设想归设想，最终他却因为经费不足、船只起航晚等原因，不得不放弃这条归国捷径。

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美国朋友说要开车去加利福尼亚，这个消息就像是雪中送炭，一条新的回国路线在屠守锷的脑子里勾勒出来。他当即决定坐朋友的车先到加利福尼亚。此时的屠守锷想法很简单，就是希望一步一步离祖国更近一点。

时间是1945年9月，坐朋友的车子到达加利福尼亚之后，屠守锷发现，这里也没有回国的机会。屠守锷又乘汽车来到旧金山，开始了从美国东海岸辗转到西海岸，横跨北美大陆的艰难跋涉。这样周周转转，在美国大陆就花去了约莫两个月的时间。

车轮颠簸起伏，屠守锷的心情亦如是。往往现实就是这样，你越着急做一件事情，发展态势就越不如人愿，此时的屠守锷就经历着这样的痛苦。“回国啊，快些回到祖国吧！”他的内心不断地翻腾着这个想法，简直是归心似箭。可现实却像是一个行为怪异的倔老头，总跟他开着各种不合时宜的玩笑。

终于到达旧金山，屠守锷却被告知近期去中国的船票已经卖光了。此时的他心灰意冷，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跌落谷底。也许是上天被屠守锷的赤子之心所感动，正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他遇到了一艘军舰，这艘军舰同时也做生意，恰巧，它的目的地正是大洋彼岸的中国。

做梦一般，屠守锷终于乘上了回国的军舰。遨游在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上，望着浩渺汪洋，屠守锷思绪纷乱。美利坚合众国的记忆碎片零星地跳入脑海，麻省理工学院查尔斯河畔的风是那么和煦，还有这一片先进的科技沃土，让他大开眼界……这真是一径波折弯曲的人生旅程呀。屠守锷不知道的是，相对于以后的人生征程，这点波折简直是九牛一毛。未来，等待他的未来，一片辽阔，也一片混沌。

他的思绪回到更早以前，家乡浙江南浔古镇、母亲那慈爱的微笑、琅琅的读书声……以及曾经打破这一片宁静的敌机的轰隆声。如果说他现在已然是一株生机勃勃的树苗，那么，曾经的这一切便仿若嫩芽破土。那是一段懵懂青涩的岁月，那时所发生的一切这会儿都幻化成或明或暗的星星点点，闪烁在他内心深处那片澄澈而辽阔的世界…… UwqzTO88bhlhU9u1WkjMJtdHO06+/u+ywxAjcbHpWbTVqTUmchmOai41bo2ZCq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