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当不上皇后,那就先当个妃子吧!
我们知道,唐朝后宫妃的编制只有四个,依次是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现在,这四个妃位都是满编的。高宗采纳许敬宗的建议,想创设一个“宸妃”的编制给武昭仪。这个名字真的是炫酷至极,日月之下的星辰,摆明了就是仅次于皇帝和皇后的存在。
《旧唐书》和《资治通鉴》的记载又冲突了。前者说这事搞成了,武昭仪顺利晋升宸妃。后者说没搞成,韩瑗和来济说没有先例,这事不能搞,高宗就放弃了。
到底搞没搞成,现在看来意义不大,最关键的是武昭仪通过这一番折腾,成功激起了高宗要和舅舅掰腕子的决心。对于高宗来说,谁当皇后其实没那么重要,媚娘能当自是最好,实在当不上,不立皇后就是了。然而,舅舅明里装聋作哑、暗里阻挠破坏的举动,令他震怒非常。国家大事都是你和褚遂良拍板,朕不过想换个皇后,你们都不同意,你们想干啥?!在高宗看来,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媚娘个人的进退问题了,而是皇权和相权到底谁大谁硬的问题了。这个劲必须得较,皇后必须得换!
所以,本来是武昭仪和长孙无忌一对一的PK,现在变成了杨过、小龙女双剑合璧力斗金轮法王的局面。
并不是说只要长孙无忌反对,这事就办不成!关键在于高宗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推动易后,他的想法必须得到前朝大臣的呼应才行,哪怕只有一个大臣公然表请易后,这事儿就算个事儿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应了。可长孙无忌牢牢把控着前朝,大部分朝臣想法和他一致,少部分即便内心拥护易后,也不敢表露出来。比如许敬宗,他倒是赞同易后,但也只敢在私底下表表态、吹吹风,不敢冒头做“第一人”。高宗在前朝极端孤立,急需支持。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有人却主动贴了上来。
此人名叫李义府,河北衡水饶阳人氏,平民出身,时任中书舍人。能从平民干到中书舍人,当然不是泛泛之辈。李义府相当有才,诗歌文章样样都行,和朝中的另一个大笔杆子来济并称“来李”。他最著名的作品是《和边城秋气早》:
金微凝素节,玉律应清葭。
边马秋声急,征鸿晓阵斜。
关树凋凉叶,塞草落寒花。
雾暗长川景,云昏大漠沙。
溪深路难越,川平望超忽。
极望断烟飘,遥落惊蓬没。
霜结龙城吹,水照龟林月。
日色夏犹冷,霜华春未歇。
睿作高紫宸,分明映玄阙。
是不是很有才?尤其“关树凋凉叶,塞草落寒花。雾暗长川景,云昏大漠沙”两句,不比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差,闻之如在眼前,极为写意。
因为诗文写得好,李义府入仕后得到了刘洎、马周、李大亮等人的赏识,并被举荐给太宗。太宗初次召见,命他以“乌”题诗。李义府略一思索便吟诵道:
日里飏
朝彩,琴中伴夜啼。
上林如许树,不借一枝栖。
上林苑是汉代的皇家园林。李义府的意思是说,上林苑里有那么多的树,都不能借一枝给我栖身,其实是在要官。虽然是要官,但人家会要,要得委婉,要得动听,把个太宗开心得嫑嫑的,当场就说了:“我当全林借汝,岂独一枝耶?”朕把上林苑的所有树都借给你,还差一枝吗?会见之后,李义府即被拜为门下省典仪,不久升任监察御史,服侍晋王李治。
所以,李义府其实是高宗的人,而且很早就跟随他了。李治成为太子后,李义府跟着也成了太子舍人。
李义府长得很暖,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与人说话永远都是笑眯眯的。这样的外表极具迷惑性,实际上此人德行极其不堪,阴险狡诈,睚眦必报。时人都说他笑中有刀,又因为他看似温柔实则凶残,所以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李猫”。
细心的朋友可能也发现了,早年提携李义府的刘洎、李大亮等人都是李泰一党,且李义府本人又是高宗的人,自然就不是长孙无忌那条线上的。所以,进入高宗朝后,大权独揽的长孙无忌就不断打压李义府。这不,就在几天前,他找了个由头将李义府外放为壁州(今四川巴中通江县)司马。命令虽已签署,但还未下达,李义府探知惶恐万分,便问计于同为中书舍人的王德俭。
王德俭是许敬宗的外甥,政治立场自然和舅舅一致,他不仅知道舅舅正在为武昭仪当皇后的事儿想办法,还知道高宗现在正愁什么、需要什么。王德俭太了解李义府的为人了,他现在身处绝境,只要能逆风翻盘,他啥都肯干,于是出言教唆道:“上欲立武昭仪为后,犹豫未决者,直恐宰臣异议耳。君能建策立之,则转祸为福矣。”兄弟,哥们儿给你指一条明路!当今圣上想立武昭仪为后,之所以犹豫未决,是因为有宰相大臣反对。如果兄弟你能想想办法,帮助圣上达成心愿,不就转祸为福了吗?
如果不是因为政治生命即将终结,以李义府的机敏,断然不会做这个出头鸟。但今时不同往日,形势紧迫,他不过稍稍犹豫了一下,就拿定了主意:干!
当天夜里,他干了一件出大格的事情:孤身一人跑到宫门外“叩阁上表”。一般人决不会这么干,一个是没必要,有事要么在朝会上说,要么就写成奏表;另一个是不敢干,万一皇帝已经睡下了呢,万一皇帝翻武昭仪的牌子翻得正起劲儿呢,你说皇帝你别翻了,我有话要跟你说,是不是全家想一块儿上路了?
高宗当然很不高兴,但念及李义府是东宫旧部,强忍着性子接了他的奏表。不看不得了,一看吓一跳,高宗顿时喜出望外,只见李义府写的是:“请废皇后王氏,立武昭仪,以厌兆庶之心。”什么叫久旱逢甘霖,这就是!高宗立即接见了李义府,一番长谈过后,赏赐李义府珍珠一斗,并撤销其外放的命令,让他仍旧留居旧职。武昭仪也有表示,私下里派人送给李义府一堆金银珠宝。
李义府的上表,无异于在朝中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朝廷大臣正式表请易后,这事儿就算由幕后走向台前,要进入程序了。事后没几天,李义府就被提拔为中书侍郎。一个本已确定贬官的人,仅仅因为表请易后,非但没有出贬,还被升了官。那么,皇帝的意思就很清晰了……
事到如今,支持还是反对,已经是一个严肃的、严重的政治立场问题了。支持易后,那就是支持皇帝,反对长孙无忌;反对易后,那就是反对皇帝,支持长孙无忌。天平的一边压着皇权,另一边压着相权,就看衮衮诸公怎么选了。
高层的褚遂良、韩瑗、来济等人肯定是与长孙无忌共进退的,但广大中下层官员可就蠢蠢欲动了。明摆着的,选择武昭仪就是选择皇帝,就能加官晋爵。况且,还是那个老道理,不把这几个老葱拔掉,年轻官员熬到啥时候是个头啊!很快,以卫尉卿许敬宗、御史大夫崔义玄、御史中丞袁公瑜为代表的一大批中层官员,都站到了拥护易后的队伍中,易后的支持面越来越大了。
高宗的腰杆儿就硬了,这么多官员支持易后,说明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雪亮的嘛,就你们几个宰相,针扎不进,油泼不进,沆瀣一气,罔顾是非。为了进一步引导舆论走向,他还亲自抓了一个反面典型——长安令裴行俭。
此人是隋朝名将裴仁基的儿子。北邙山之战(见《李唐开国》)后,裴仁基归降王世充,后因策划发动反对王世充的政变而遭到诛杀。当时,裴行俭还只是一名刚出生的婴孩。父兄虽已亡故,但裴家的政治地位和历史地位还在那儿摆着呢,成年后裴行俭以门荫入仕,充任弘文生。太宗贞观年间,他以明经及第,授任左屯卫仓曹参军。
裴行俭的家族是赫赫有名的河东裴氏,又称闻喜裴氏。裴氏家族“自秦汉以来,历六朝而盛,至隋唐而盛极,五代以后,余芳犹存”。在唐代,别的家族出宰相论个数,裴家出宰相论窝数。后面的暂且不说,武德第一重臣裴寂就是这个家族的。
既然是世家子弟,必然和长孙无忌走得比较近。易后之争僵持不下,年轻气盛的裴行俭十分愤慨,主动找到长孙无忌、褚遂良,商谈应对之策。他义愤填膺地指出,皇帝若立武昭仪为后,“国家之祸必由此始”。从后事发展来看,当时能说出这样的话,裴行俭确实很有见识。
然而,他们谁都没想到,一群人当中的袁公瑜早已暗中投靠了武昭仪。谈话结束后,袁公瑜就跑到杨牡丹那里打了小报告。没过几天,一纸敕书下达,裴行俭被远远地踢到西域,当西州都督府长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