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二章
倪水萍与他的“第一桶金”

在我懂事的时候就喜欢去金峰街上玩,那里有石板铺成的道路,街道两旁有大大小小的店铺,店铺里卖着形形色色的杂货。还有零零散散的临时摊点,摊点上卖的大部分是吃的,锅边、鱼丸、肉燕、炒粉、油条、咸饼、芋糕等都是好吃的食品,可以当正餐也可以当小吃。我若有机会跟大人去金峰玩,只能吃锅边,因为便宜吃得起,一碗三分,两碗五分。那个碗比较小,而且还很浅,锅边也稀,没几口就喝完了。这么稀的锅边最好要配油条、馅饼之类的糕点才算得上美味可口又能温饱提神。那个时候应该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那时候真的无法保证天天都温饱,到合作社买最多的是一分钱两颗的糖果,就算馋了嘴甜到了心田。喜欢去金峰玩的原因是那儿有街道、有农贸市场、有百货、有照相馆、有理发店,还有排在街边的小人书。大人小孩人来人往都穿好看的衣服,使我去金峰时也穿上好看的衣服,特别是金峰本地人不用下地干活,因为他们没有田地,他们是居民户口,国家有分配粮食。所以他们可以开店做小买卖,可以做小作坊,加工或制作小物件。比如修理手表、补鼎补锅、买卖生活用品、农作物肥料,还有小桌小凳、小碟小盘都可以买得到,这些生意也只有金峰本地人才有条件做,在自己的家门口做生意,不管哪门子生意,生意大小都能赚到钱,所以他们家家户户都有钱。

我当时要去一趟金峰,就像现在去一趟纽约一样可望不可即,由此可见,金峰这座小镇在这方圆几十里的地位不言而喻。它隶属福州市长乐区,东与湖南镇毗邻,也是海边,南与漳港交界,西南与鹤上相连,又是闽江入海口,西北与漳头接壤,东北与文岭为邻,金峰镇几乎是这些乡镇的中心。在五十年代称之为金峰公社,八十年代改为金峰镇。主要以经编、纺织、印染为主要工业体系,历史名人谢葆璋及他的女儿谢婉莹(冰心)的祖籍就是金峰镇横岭村人。有着闽中十大才子之一的王恭也是金峰镇陈墩头村人。金峰的名胜古迹有皇恩寺、真元寺、炉峰公园和越王山等风景区。这些都不足以让金峰享有盛名,就算有着优越的地理位置,有着便捷的交通要道,加上方圆几十里贸易市场的集散地,就是人来人往的密度优于其他乡镇。金峰的经济突飞猛进始于八十年代,经编也好,纺织也罢,都是从家庭小作坊到家族小工厂,而且带动了上下游,经编、纺织都需要织布机、拉丝机,这就带动了制造织布机、拉丝机等设备的产业。经编做成的塑料蚊帐就需要缝纫,缝纫之后需要推销,延伸了下游各工种的参与,形成了金峰粗犷型的产业圈和简单式的生意圈。真正让金峰名扬千里的是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的走私。

说到财富,一个只有七十万人口的金峰镇,就有一百多名亿万富豪,是全国富豪密度最高的乡镇,金峰人在全国各地创业投资办企业达五千多家,众多的优秀民营企业家分布在全国各地,还不包括出国打工、开店、投资、创业的移民。金峰人均GDP是全国平均人均GDP的五十倍。金峰镇红白事风俗更让人目瞪口呆,特别在改革开放之后,金峰成为长乐纺织重镇,金峰人不但在本地,也在全国各地办起了纺织和钢铁企业。富裕之后除了盖房外,就是办红白喜事,不但不向宾客收取红包,还向宾客发钱,每人从五百元到一两千元不等,一传十,十传百,向宾客发钱的习俗渐渐形成,变成了乡规民约。豪气的长乐人由此闻名省内外,许多人都喜欢去长乐喝酒。

那个时候的金峰还不是这般模样,但具备了这样豪气冲天的气质,只是我当时没有看出来,不然我就不会离开金峰。终于有一天,这种习俗被改变了,叫作移风易俗。由党员干部带头向红白喜事发钱说“不”。动员办厂致富的企业家把钱捐给村委员,为村里做善事,建祠堂,扩建学校,成立敬老院,组建互助会,能够做到五保户有钱花,孤寡老人有温饱,考上大学子女有奖励。哪家遇有红白喜事,把本来要向宾客发的钱,都捐给村里的敬老院或互助会,习惯成自然,自然成规矩,现在就是沿袭着这样的乡规民约,不但获得政府赞赏,也得到村民的拥护。

就是这样一座小镇,在八十年代时,街容街貌也是简陋而杂乱,建筑物也是高低不均,有的是红砖灰瓦,有的土木结构,有的是石材水泥,一层的都是木结构,两层居多,能盖三层以上的算是有钱的大户人家。大街上人间烟火味确实非常浓烈,不亚于清明上河图的景象,啥都有,农产品、山珍海味,鲜的腌的都有;猪牛羊、鸡鸭兔,活腾乱跳的杀好洗干净的都有;各种水果蔬菜新鲜得让你下不了手动不了嘴;各种本地传统小吃、糕点、 果,咸的酸的甜的淡的辣的让人不知先吃哪种口味;蒸的煎的炸的拌的煮的焖的烟火萦绕;冰饭都靠边站没人问津。那么多日用品、小食品的摊摊点点,鲜的热的冷的,现吃的带回家煮的都可以,还能讨价还价,也没有城管,更不会被人砸摊子。倒是小巷清静得多,也干净,巷子有深有浅,有宽有窄。两边人家有的双门紧锁,有的开着大门还摆着自家生产的物品做买卖。但是街道的石板路凸凹不平,街上也大多是自行车、人力三轮车、板车,偶尔的摩托车、农用拖拉机经过才能听到机械的声音。

所以,方圆几十里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去金峰。儿童时代,金峰在我心目中就是大城市,长乐县城那么远只偶尔听说过,都不在我的思维范围内。从我家去金峰的唯一交通工具就是用脚走路,要走一个小时,时间不算长,走得也不累。偶尔为了找借口去金峰,会挑了一些自家吃不完的蔬菜、地瓜、瓜果等去金峰街上卖,不管好坏,贵卖贱卖都能卖掉,然后去吃锅边,再去照相馆照一张相片,小时候我很爱臭美。那个时候去金峰,也只有吃吃锅边配油饼,那是最便宜的,那时没有玩具,所以只懂照相,最后蹲在街边看一会儿小人书再走路回家。

真正让我认识和了解金峰这座小镇的生意兴隆和市场繁华,是我刚过了十七岁的生日,也是我刚刚高中毕业,参加全国高考。那是全国恢复高考的第一年,一九七七年。我理所当然地没有考上大学,因为我一直都念不好书,考不上大学是我和父母及周边邻里预料之中的事,并不觉得奇怪。十七岁的我就有媒人上门说亲,按当地风俗,说亲、相亲、订婚、结婚,成家立业,生男育女。日出日落,白天下田,晚上上炕,很快就会变成农家大叔。这是多么可怕的事,虽然没考上大学,尽管也没有什么书可看,但是我还是喜欢看书。虽然十七岁算大人了,还是喜欢看小人书,不知道是不是智商有问题,但是我也看报纸、长篇小说,甚至手抄本。当时心想,看书阅读的年龄,怎么可能去谈情说爱呢?自己的理想目标还没定好,怎么可能去结婚生子呢?再说我也不想在农村生活。

我明白,要想从农村走出去,只有三条路可走:第一考上大学,毕业后国家分配正式工作,一辈子就可以端铁饭碗了;第二去当兵,在部队冲锋陷阵,最好参与一两场能够打胜仗的局部战争,或者当连长以上的就可以转业地方,安排工作;第三背井离乡闯荡江湖。经过打拼、奋斗,在城里买房找老婆。遗憾的是这三条路我都走不通,又不甘于死守在农村,父母骂我在农村浪费青春,不如出去碰运气。我觉得父母的话有道理,但是,去哪里?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金峰,我只能隔三岔五地往金峰跑。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金峰,在金峰倩影照相馆,认识了陈百歌他们男男女女,他们给了我走出去的机会,为我插上远走高飞的翅膀,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入冬,天气变得干燥起来,不但嘴唇开始开裂,就连脚跟也开始开裂,这是冬天必须煎熬的疼痛。此时的季节倒好,天天烤地瓜吃,又香又甜,还暖和肚子。今天我起了个大早,整理了一篮子蒜头拎去金峰街上卖。还是老规矩,吃了一碗锅边,再买了一根油条,边吃边往金峰倩影照相馆方向走。擦了一把嘴巴,登上二楼,发现今天照相馆里人很多,男男女女好几个,照相馆老板林师傅认识我,向我打招呼:“小伙子,今天客人多,你要等等。”

我点点头,在一个角落站着,旁边有个小小的窗户,对着繁华的闹市,对面街头有个百货商品,男男女女进进出出,百货里从做衣服的布料到成衣的服装,从拖鞋到帽子,从锅碗到盐巴,啥都能买得到,都是国家的牌价,价格公道所以不能讨价还价,不像街边的摊点随便砍价。突然,照相馆老板又叫我:“小伙子,你过来一下。”

我见状走了过去,问:“林师傅,什么事?”

林师傅拿着一张集体合照给我看,说:“帮我给这张相片写几句话,今天免费给你照一张照片。”

我喜上眉梢,见相片是一张穿着军装的军人集体照,即刻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八个字:戎装在身,军魂永存。林师傅竖起大拇指,说:“好文化,我一直想着,只想一句,军人气概,友谊千古。没你的好。你应该念了高中吧?”我说:“刚毕业,没考上大学。”林师傅说:“可惜可惜。”

站在我旁边的一个小伙羡慕地说:“反正大哥有文化啊。”

我看他一眼,笑笑,显得几分腼腆。这个小伙问:“你是哪个村的?叫什么?”

“山富村,我叫倪水萍。”

“我就是这里金峰人,叫陈百歌,走,我请你吃锅边。”他很热情,想认识我,想和我做朋友。金峰人,我羡慕得很,不要干农活,有白米饭吃,可以随时走街串巷。刚入冬,他就穿上了带有菱形花纹的毛衣,还戴着一顶军帽,脚下穿着一双学生鞋,像个阔少,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家境好。我说:“我已经吃过锅边了。”

这时林师傅叫住我:“小伙子,来,我先给你照。”

陈百歌站在我旁边,对林师傅说:“我跟他一起照。”

林师傅看我问:“可以吗?”

我点点头,反正免费的。陈百歌高兴地把手搭在我肩上,林师傅说:“照相不能勾肩搭背的,不好看。”林师傅在我们俩前面摆弄一番,然后咔嚓一声照好了。

照相一般都要七天才能取,陈百歌对我说:“水萍,你吃过锅边了,我们就不吃了,走,去我家里玩,中午我请你吃饭。”

因为我喜欢金峰,还有金峰街上的景象,不想那么早回家,也不懂得客气,也不会说客套话,就听陈百歌的安排,跟他去他家玩。

陈百歌也只小我两岁,好像比我还成熟,讲话声音好听,有点鼻音,也很有腔调,头发稍长,头脑精灵得很,虽不爱读书,却懂得做生意,这也许就是乡镇与农村的区别。我们走过金峰大街,偶尔会见到卖三用机和录音带的摊点,还有时髦的服装,我都不敢观望,因为很贵买不起。我们拐一个弯,经过金峰汽车站,来到了陈百歌的家门口。

那是一座三层半的房屋,外墙贴着条形的瓷砖,很讲究。入户大门是双开两扇门,很气派。在我们农村没有哪一家房屋的门是两扇对开的,可见陈百歌家境殷实,应该是做生意的,等下要问问陈百歌。到了一楼大厅,陈百歌喊着:“妈,中午我的一个朋友在我们家吃饭。”他说后不管他妈妈有没有听见,就带我上了三楼。陈百歌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很让我羡慕和嫉妒。房间里一张不算大的床,挂着白色的尼龙蚊帐,床上堆着被子和衣服,墙壁上贴着几张从《大众电影》上撕下来的图片和电影明星的照片。后来才知道有两张明星叫周里京和沈丹萍。一张饭桌式的圆桌放着收放两用机,还有几盒录音带。陈百歌说:“我喜欢听歌唱歌。”我说:“所以你叫百歌。”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一张木质发沙上坐了下来,陈百歌拿了一个苹果到阳台上洗一下给我说:“吃个苹果。”然后坐在我旁边,真诚地对我说,“我们家主要做经编的小作坊,有几台织布机,然后做成蚊帐。”他指着床上的蚊帐说,“就是做成这样的成品运到外面去卖。”我认真地听着,不断地点头,然后说:“你家做大生意。”陈百歌说:“金峰这里很多家庭都在做,我两个姐姐每天都在织布,像牛郎织女一样,脚上踩着织布机台踏板,双手把丝线球左右抛来抛去,也挺累,我爸负责经编拉丝,我不喜欢干这些,我喜欢去推销蚊帐,那可以全国各地跑,那多好,好男儿不是要志在四方吗?正合我意。”

我听得差点流出口水,金峰就是好,金峰人家就是幸福。他们不用下田干农活,他们家中有各种小作坊,就是做豆腐、豆浆、豆皮、豆干都能赚钱,出门可以做生意,挨家挨户收购鸡毛鸭毛、废铜废铁、坏锅坏罐都能变现赚钱。陈百歌见我亮着羡慕的目光,他悄悄地对我说:“水萍,我喜欢一个姑娘,你能不能帮我写一封求爱信?”

我笑着说:“你这么早就想谈恋爱啊!”

“都十五岁啦,关键姑娘长得漂亮,怕被别人抢走,我们要先下手为强,我的家境比她好,配得上,主要这姑娘很有主见,喜欢看书,有文化,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我怕搞不定,不能强求,要以情动人,所以求爱信能打动她,我不懂得写,你倪水萍可以。”陈百歌眉飞色舞地说着。

我是没有写过情书之类的书信,也没有向哪个姑娘写过求爱信,我露出犹豫的神态,陈百歌怕我不写,他赶紧亮出底牌,说:“水萍,我准备带你一起出去做生意。”其实这是陈百歌早就计划好的事。

我心底一热,眼睛发亮,扪心自问:我哪有本钱做生?对百歌说:“我先帮你写求爱信,做生意的事我没本钱就免了。”其实我是不喜欢做生意。

“不用出本钱,我爸有钱有货,他会安排好,你跟着我就好。”陈百歌信誓旦旦地说着。

“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叫唐诗燕,比我小一岁。不知道是不是名字的缘故,她喜欢唐诗宋词,我还送一本《唐诗三百首》给她。她却说希望能够在唐诗里飞出一只燕子。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意思?”陈百歌应该很喜欢她,说得心花怒放起来。

在农村,就算金峰小镇,也很少有自由恋爱的事,虽然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但大部分都是父母包办,通过媒婆游说,是否门当户对,再了解男女双方自身条件。自身条件包括男的个头有没有一米七以上,低于一米七的说成二等残废,然后五官是否端正、头脑是否灵活、有没有什么手艺。而女的主要长得是否漂亮?相貌很重要,然后就是头脑会不会清楚,做事会不会灵巧。就这些,看上去简单,也没有那么容易,许多子女都东不成西不就,就耽搁了青春年华。特别是女孩子,女孩长大不经留,越留越不值钱,当父母的都很焦急,所以媒婆生意很好,这家跑跑那家串串,哪家有女初成长就往那家跑,哪家男儿一表人才那家的门槛就被媒婆踩烂。

陈百歌最怕的就是媒婆,满嘴跑火车,能把白的说成红,能将黑的说成白,什么时辰般配,五行互补,生肖相融,都能成双成对。也不妨为了赚钱拉郎配,把大一点的男儿年龄说小了,把还小的姑娘年龄说大一点,结果夫妻年龄悬殊。所以陈百歌要自己看中,再求父母叫媒婆去说亲。唐诗燕是跟他一个学校的,低他一年级,陈百歌只念初中毕业就不想念书了,他只喜欢做生意。当时初中只有两年,没有初三。唐诗燕今年念初二,她毕业后还想念高中,高中也只有两年,她喜欢念书,还想考大学,这却吓坏了父母。在乡村,一般父母只让女孩念到初中为止,这不知道是不是世袭了中国传统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影响,女子学历太高了反而难以出嫁。

唐诗燕却是一个叛逆的女孩,她要上高中考大学,个人婚事要自己恋爱,不要父母做主,更不让媒婆说亲。所以,当她发觉陈百歌对自己眉来眼去之时,心中情不自禁地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情愫。陈百歌为了追求唐诗燕,刻意在放学的学校门口守候,手里还拿着油条、虾酥之类的食品分给唐诗燕吃,仅此而已,他不懂得如何进一步向唐诗燕表白。他想到了情书,向她写求爱信,唐诗燕一定喜欢。但是,陈百歌不懂得如何下笔,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倪水萍,如同看到爱的曙光一样欣喜若狂,当他得知倪水萍能写出一手好字之后,他决定交这个山富村的朋友,还准备带他一起去做生意。

倪水萍也没有让他失望,一封洋溢着高尚情操和美好爱情的求爱信让陈百歌俘虏了唐诗燕的心……

农村的春节充满了人间烟火味。杀猪宰羊,杀鸡宰鸭,炸鱼卤肉,还有各种手工糕点、 果。贡香烧纸,猪头拜天地,全羊拜祖仙。好像一年的忙碌都是为了除夕夜,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所以孩子们是盼星星盼月亮想过年,有得吃有得穿有得玩,好比儿童的天堂。

长乐有个风俗,只要过年,不管你在何方,是做什么的,都会纷纷回村过年。这不知是念乡情结还是一种迷神,就是你事业繁忙,父母也会逼你放下手中的事回家,就是在国外,也得安排回国过年,除非路途遥远,要事在身,无法回家,也会寄钱回来买年货,供香上拜。每个家庭需要人气,要儿孙满堂,营造香火旺盛的景象。一年一度的除夕不能冷冷清清,那是没落的象征,农村人很讲究这些规矩,况且正月里还有访亲走戚的拜年习俗,所以一年在外的人不敢怠慢,必须在除夕之前赶回家中,若一个家庭少兄缺弟,这个年过得就有点遗憾,冲淡了年味,也减弱了节日的喜庆。左邻右舍问起来也不好解释,还以为儿女在外犯事不能回家,让当家的很没面子。

过年我也忙得很,很少去陈百歌家里玩,那次在他家吃中午饭,他妈妈煮了红烧肉,蒸了一条带鱼,炒了一盘花菜,一大碗米饭,我馋得肚子咕咕叫,这饭菜像过年过节一样丰盛,陈百歌的家却是家常便饭,让我羡慕得很。我家的一日三餐都是地瓜饭,配菜要么白豆腐,要么咸榨菜,蔬菜是自己种什么吃什么,炒菜基本没放什么油,一小滴,那不是炒菜,是煮菜。如果是花菜切成一朵朵直接放在地瓜饭上面蒸熟,然后蘸虾油配饭,省油省柴省事,遇到渔民归海在路口摆摊,会买些便宜的小鱼回来炖着配饭,平时基本没有肉吃,要到了过年或大节才有点肉吃,过年一般是政府发肉票限量供应,我们家一般都是买猪头或猪脚,还有买肥肉,家家户户都喜欢肥肉多一点瘦肉少一点。

我能够在陈百歌家吃上这样的饭菜,像在梦里一般,这种山珍海味对我来说是最幸福的享受,在七十年代,有这样的饭菜算是富裕的人家,一定是万元户。我吃完饭眼睛发亮,精神抖擞,像一个身体虚弱的病人打了强心剂,抑或吃了补药,一下子恢复了元气,我满怀信心地对陈百歌说:“我现在就帮你写求爱信。”陈百歌一阵高兴,竖起了大拇指说:“水萍兄弟够哥们义气。”

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我写好求爱信,然后准备回家,临走时陈百歌送给我一双针织的手套,还对我说:“过年后我带你一起去卖尼龙蚊帐。”我感激地点点头,至于去哪里卖蚊帐我不知道,反正要离开长乐,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当然喜欢去,我期待着,我要把这个充满着神秘和富有前途的消息告诉给父母。

家家户户忙于过年,我跟着父母去金峰买年货,帮父母去供销社排队买政府的供应品,有鱼有肉,还有油啊糖啊等过年的必需品,还要去金峰百货买布料做新衣服,村里有好几家缝纫店,过年不但有好吃的,还有新衣服穿,这就是幸福。

今年我特别急着过年,可能是因为过年之后可以跟着陈百歌远走高飞去做生意,所以特别期待,期待着新年的到来。外面的世界充满着诱惑,是不是一样的天空?一样的田野?一样的山川?一样的河流?还有一样的人情世故?我在书中看到全国的情况,我从地图上了解辽阔的大地。但是,车水马龙的道路,繁华亮丽的大城市,给我许多幻想和向往。也许是长期生活在穷乡僻壤,上学读书、下田劳作、出行游玩、登山寻幽,方圆不会超过八公里。而且走的都是荒凉之地、沙丘之坡、海浪之滩、崎岖山谷,唯一的远方是金峰,还有梅花与潭头,要越过一座座山坡、穿过一个个村庄、跨过一条条小溪才能到达。纵然你整天看书阅报、苦思冥想、画画写作,只要没有走出村庄,守着一亩三分地,就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就不懂得广阔的大地,就不会知道理想要如何播种。而我即将跟随陈百歌,走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农村是孕育苦难的地方,不说自然环境的恶劣,风沙大,太阳毒、一阵风尘吹来,像尖叫的鬼声让人毛骨悚然。三餐无法吃饱,夏天被太阳晒得脱皮,冬季无法保暖,手脚冻得红肿。劳作负重前行,买不到书,看不了文章,只靠听老人讲故事,故事都是神出鬼没的内容,挺吓人。或者听评书先生说书,都是中国历史的传说,挺吸引人。几乎童年、少年、成年一起过,过得辛苦,过得惨淡,过得无奈,无奈得使我站在烈日下,滚烫的沙丘上,盼望着天外飞船、神秘飞碟(UFO)降落在我面前,把我接走,到另一个星球去。

我那个村很寂寞,只能看到日出日落,没有电影和电视。夏天,除了下田劳动,上床睡觉,要么站在穿风巷吹风,要么看天空数星星,找牛郎织女星。冬天,除了存粮积食准备过年,要么茶馆打牌,要么三五群围炉攀讲。白天荒凉,看到的是鸡鸭猫狗的窜来跳去,晚上寂寥,听到的是百虫叫鸣,风声涌动。开门漆黑一片,关门沉默一宿,昼夜更替,日复一日,乐在其中,苦在其中。

农村是落后的象征,人们穿的是布衣麻裤,灰与黑是主色调,看不到色彩斑斓的生活,只有黑白的世界,你我他贫穷相当,没有谁更富,也没有谁更穷,叫作床底下踢毽平平高。务农、盖房、成家是农村人的主旋律。读书、学艺、出远门是农村人的奢求。家里堂前烧饭用的是土灶,堂后如厕用的是粪桶,村里一两个厕所叫粪坑,臭气能冲天,如厕能起溅。邻里惹纠纷闹矛盾的要么是房屋多一丈少一尺,要么田地被多占几分或堵了水系少了收成。小事纠纷骂街,骂到祖宗十八代,大事大动干戈,打得头破血流。谁家子女多拳头就大,谁家子女少势力就弱,就被人欺负。那是欺善怕恶的小农意识。

农村也是荒谬土壤,老人说这都是古训,不敢违背抗命。比如同村男女不能联姻,没定亲不能谈恋爱。家里来客人吃饭女人孩子不能上桌,亲戚要淡淡走,田地要日日去。吃鱼不能翻来覆去,要么出海会翻船,走夜路不能回头,要么会吹灭肩上的火光,鬼子就会惹身。遇上男女偷情幽会的,当事者要提着太平蛋和太平面,为偶遇者压秽去污转运。遇到哪家火烧房,全村要出动救火,左邻右舍不能搬东西,要救火为先。

农村是按自然规律生活的,日落而息,鸡叫而起,这是农村人的生物钟,我从小就是遵循这样的作息时间起居的,没有时钟,没有手表,只靠天上的太阳走向来判断时辰,夜间是靠天上的月亮走向来判断夜有多深,几时会天亮。一年四季也是这样,注重二十四节气,而且非常明显,大雪节气来临,一定就有雪花飘,大暑节气到来,一定是暑气逼人。所谓一叶知秋,一定是秋高气爽了。明显的季节变化,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适时而食。没有冰箱,也没有冰块,只按季节春播夏种,秋收冬藏。

我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农村,荒凉而冷清,满肚子都是井水,我从小喝井水长大的。肚子里就是缺油水,一年吃不上一斤的肉,烧菜的油吃不上半斤。肚子里更没有墨水,虽然也混到高中毕业,小学到初中基本不懂得念书,连国语都讲不清楚,知识匮乏见识短,不懂常识智商浅。这不是我笨,我们农村人七哥八哥都差不多,如果有特别聪明的就是天才,可以光宗耀祖。所以农村的年轻人就怕下地种田,那就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都想着学一门手艺,哪怕学照相、理发、缝纫都比干农活好,或者背井离乡远走高飞,偷渡下南洋,哪怕铤而走险也比待在农村有出息。而我过年之后也要出去闯世界,所以今年我特别急着过年,也特别勤快,帮父母忙前忙后,烧香拜佛。

在农村,过年要先拜天地再拜列祖列宗,然后挑着一担大碗小碟上祠堂,排开八仙桌,点燃烛光,再点三炷香,摆上碟碟盘盘的年货,十个红色的酒杯排前面,酒要倒三巡,不断地烧纸,整个祠堂被家家户户的桌子排满,有人专门在前厅念念有词,敬忠神明。然后才轮到我们一家子的年夜饭。农村就是这样过年,列祖列宗最大,弟子最小。

农村的正月,没有什么娱乐,初一不能串门走亲戚,早上要吃素,晚上要与鸟儿争先入睡,也就是天一暗下来就要上床入睡,不知从何时开始又有什么典故,无从考证。到了初二才开始热闹,走亲访友请客吃饭,放鞭炮啃甘蔗吃花生米,游灯唱歌讲戏文,拜年敬老压岁钱,老叟妇幼乐开了天。平时有什么意见矛盾闹别扭,在正月里都会暂时放下,抬头祝一个新年好,低头问个好年头。最让成年人感兴趣的是茶馆赌馆,难得不要下田干活,可以自由自在地泡在赌馆里,赌馆里玩的是牌九,麻将倒是不时髦,牌九是竹子制作成的,分为皇帝、天天、地地、仁仁、和和,一级胜一级,大的吃小的,都是现金压注,平时人人都没钱,到了赌馆就有钱,牌九是一个人坐庄,也可以两个人合伙开庄,叫作庄家,脚仔有三个压庄,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旁人看着谁旺就压在谁的庄上,可以赌得天昏地暗。赌馆有免费茶水的,也有卖糕点的,小吃的都有,不用回家吃饭,一直玩到开戒,也就是正月初四。初五开始干正事,一个年基本过完,农村过正月十五元宵节,不是闹花灯,而是游神。游神是长乐特有的地方民俗,各个村庄都有自己的神位,按自己的不同时间节点祭拜、游神,一尊尊造型惟妙惟肖的神像由一个个壮年顶着高达二米以上,由村头游到村尾,由小巷游到大街,其间鞭炮连天、烟火四溅、锣鼓喧天。比如我的村庄山富从正月初十就开始摆宴游神,初十请出的是过水山医官尊王、企岭府江七爷、富山境金吴二位大王、琉球国蔡氏夫人、仙锦堂西河江氏夫人、九天府三田都元帅、齐天府齐天大圣等神像进行八爷游神,村民男女老少纷纷出动,手捧鲜花或手握香烛或手提鞭炮摆成浩浩荡荡的队伍游神活动,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一日才请各神回宫。这期间到正月十六之时又请出湖山堂顺天圣母神尊,到了正月廿一日最后请出魁山洞主胡天王、南天门李靖天王神像进行祭拜、游神,把游神推向高潮。直到正月廿六日请神回宫,才算真正结束了正月里的游神习俗活动。此时正值春暖花开,大地复苏,村民们才开始该下田的下田,该出门打工做生意的就出门,有手艺的就拿着自己十八般武器挨家挨户地吆喝着,年味也慢慢地淡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农民很在意,谋划着春耕的事,而我也谋划着跟陈百歌出门做生意的事。

虽然是春天了,但倒春寒还是不断地来临,忽热忽冷。春耕也开始了,农民开始忙碌起来。

我一大早吃了一个蒸好的地瓜,就去金峰了。从我村到金峰有两条道路,一条是大路,一条是小路,路途差不多,都要走一个小时左右,小路要穿几个村庄,还有几个起伏的小山坡,大道比较宽阔,两旁都是田野、沙园,有稻谷、油菜,一片又一片,还有大大小小的小溪流、水塘。我是大道小路轮流走,路上各有各的风景,今天我是走小路,我双手戴着陈百歌送给我的针织手套,其实今天不是很冷,手脚也不冰凉,但是贪新鲜,好像戴着手套好看,很有派头,是一种肤浅的虚荣。

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在一个叫作山头村的村头遇见了我的同学刘水利,他在班上跟我坐一排,因为个儿差不多高,但书念得比我好,他比我大一岁,是近视,戴着一副不知多少度的眼镜。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可能没有我强,他考试低于九十分就会哭,而我能够达到六十分及格就很高兴,比他乐观多了。高中毕业后他不考大学,去考中专,结果考上了,考到长乐财经职业学院,毕业后可以分配工作。我是去考大学,没考上,预料之中的事,我是不敢去考中专,如果中专都考不上才叫笑话。是他先看见我,叫着我:“水萍,你去哪儿啊?”我见是刘水利,停住脚步,这是他家门口山头村,我说是去金峰玩。刘水利说:“来、来,到我家坐坐。”然后就牵着我走。我也只好随他而去,家里只他一个人。我问:“你爸妈呢?”

“他们在旧房子上面,我睡新房,这是前几年盖的,共十户人家一排开来,各一间二层楼。”刘水利说着然后洗一个苹果给我吃。

在当地苹果是很高档的水果,我不客气,吃同学的东西像兄弟一样不介意。我问:“你什么时候去上学?”

他说要等正月十五以后才去学校。我羡慕得很,他中专毕业后就有单位了,而我要当一辈子农民,心理落差一下子千尺万丈。他说中专先念毕业再说,他喜欢出国。我骂他真是神经病,国家分配单位、铁饭碗、吃米饭、不用当农民还不满足,还想出国。他被我说了一通无言以对,就问:“对了,你去金峰干什么?”

我说:“我认识一个朋友,家里很富裕,是开小作坊做买卖的,他说要带我一起去做生意,我去找他玩。”

刘水利眼睛一亮,说:“你很会打交道吧!还会交朋友,很厉害啊!”

“那个人叫陈百歌,很好玩,我在他家吃过饭,红烧肉,好吃得很。他很热情,而且这么早就谈恋爱了,喜欢上一个校友,是我帮他写的求爱信。”我说得有点得意扬扬的样子。

刘水利听得很惊讶,好像比他接到考上中专录取单还惊讶,他说:“水萍,我也跟你一起去金峰玩,等下我请你吃锅边。”

我说好的我们一起去金峰,反正刘水利也没事干,就一起去金峰找陈百歌了。在半路上,刘水利突然对我说:“倪水萍,我求你帮我一件事。”

我有些莫名其妙,我有什么能力为同学做什么?难道他也想一起去做生意?那不去念中专了?不可能啊!对于农家子弟来说,考上中专、大学相当于天上掉下馅饼啊!怎么可能不念呢?那是什么呢?正当我不得其解之时,刘水利悄悄地告诉我:“水萍,不瞒你说,前年家里给我定亲了,女孩子是远洋村的,靠海边,在你山富村后面,我没见过这女孩,是父母通过媒婆订的亲,现在我考上中专了,以后有正规工作,就是城镇户口,而她是农村户口,所以我想悔亲,你帮我写一封退婚信,如何?”

我迟疑了一会儿,心里想这事儿能不能做的?远洋村离我山富村很近,那儿还有我的亲戚。刘水利见我忧虑不决,就趁热打铁地说:“不管有没有给对方写退婚信,反正我不会承认这门亲事,写退婚信是礼貌,解释清楚,免得耽误人家,也避免父母之间的误会和矛盾。你说对不对,水萍?”

刘水利的话是有道理,也说得通,连面都没见过,长得啥样也不清楚,这算哪门子的亲事。但是,给对方写退婚信比较难听,会让女孩子没面子,受到打击,结下怨恨。我忧心忡忡地说:“水利,你自己为什么不写?”

“我的语文又不好,写文章头就痛,写得不好让人家反感,那麻烦就大了。”刘水利一本正经地说着。

“我建议你不写退婚信。”我说。

“你有什么鬼主意?那你帮我娶她?”刘水利急了。

“她若愿意也成,我还没未婚妻呢。”我一脸坏水地说着。

“别废话了,写不写?”刘水利推了我一把,脸上露出无可奈何而又求助无门的神态。

我说:“信可以写,不叫退婚信。”

“那叫什么?你说了算,只要能解除亲事就行。”刘水利喜出望外,然后诚恳地对我说,“等我去长乐县城上学后,请你到长乐县城来玩,参观我的长乐财经职业学院,一起吃学院里的食堂。”

我哈哈大笑起来,很高兴。刘水利够义气,这样的同学我要帮他写。我说:“叫解除媒婆之妁,结为兄妹之好。”

“夫妻不成做兄妹?我才不干呢。”刘水利不同意我的意见。

我说:“这是客气话,礼貌用语,人家也不稀罕跟你做兄妹,只是让她感觉不是嫌弃她,而是不适合而已。把她抬高一点,把你压低一点,明白吗?”

“你鬼点子多,反正能说得通就行,这两天一定帮我写好,我要托人送到女孩手里,然后我才告诉父母,那个时候我也差不多上学了,走为上策。”刘水利盘算着,一路上都是这样的话题,刘水利还叮嘱我,千万不要让媒婆说亲,媒婆嘴巴能够吹到天文地法,能够吹到哑巴上台讲戏文,瞎子台下看杂技,能够吹到草蜢一脚踢死老水牛。也不能让父母包办婚姻,父母只看家道不看人样,只懂门当户对,不懂男欢女爱。婚姻大事一定要自己做主,你那个刚认识的兄弟叫什么陈百歌的对不对,自己谈恋爱,我也准备在师专学院里自由谈恋爱。

刘水利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般冲击着我的神经,我也渴望着这样的自由和生活,我也向往着这样的未来与前程。但是我们生在农村就要当一辈子农民,干一辈子农活,所谓龙生龙、凤生凤,野鸡生出土鸡蛋。农民的儿子就是农民的儿子,你若生在城市,就是城市的子民。读书、上学、招工、当官都有先决条件和优待政策。而农村只有考上大学毕业后有分配工作,去当兵要有所作为转业后也可以分配工作,否则就要待在农村娶亲生子干农活过一辈子,代代相传,任劳任怨,无怨无悔。你刘水利考上中专也算改变了命运,毕业后当银行职员、企事业单位财务人员,正式工作,吃国家口粮。而我倪水萍没考上大学,当兵也去不成,唯一的出路就是要冲出去,离开农村,还有一丝希望。陈百歌是我命运的稻草,我要跟着他去很远的地方做生意。

我们快走到金峰镇了,穿过一个部队驻地,那里有个小卖部,刘水利买了两块光饼,我们各吃一块,天气还很冷,光饼有些硬,我们照样啃得津津有味。金峰驻军历史悠久,一九五七年就进驻金峰,隶属福州军区守备二师五团,归二十九军领导指挥,主要担负长乐沿海防务。长乐金峰靠近东海,与台湾相隔,解放台湾是当时最响亮的口号,我经常在海边、树林、礁石、小岛见到军人巡逻,一方面防敌军特务上岸,另一方面预防我方百姓下海投敌。我也经常在海边看到从台湾方向飘过来的气球,里面装着宣传单,说什么我们大陆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有一些生活用品,吃的东西大部分是压缩饼干,负面的宣传单大部分都被部队没收,我们也不敢传阅,否则就会被抓走训诫。

金峰部队驻地小卖部卖的东西要比地方其他供销社卖的东西便宜,所以去金峰经过这儿都会拐进去买东西,大部分买的是盐巴、榨菜、粗纸、铅笔、笔记本、蜡烛等调味品和日用品。我只在小卖部买过糖果。今天吃了刘水利的光饼,等下到金峰街上再吃他一碗锅边,那就一定要帮他写退婚信了。

到达陈百歌的家门口已经十点钟了,却被他的母亲告知陈百歌不在家,我和刘水利就不敢进门,心里想陈百歌一定是去找唐诗燕了。我和刘水利就拐到汽车站里去,对刘水利说:“我们在汽车站边看汽车边等陈百歌回来。”从汽车站可以看到陈百歌的家。

我喜欢看汽车,一拨又一拨客人提着包上车,又一拨一拨乘客提着行李下车,人来人往,车进车出,汽车的喇叭声,发动机的启动声,一种沙哑的机械声音,充满着粗犷而油腻的声音,我喜欢这样的声音,也喜欢闻汽油的味道,排气管里排出的焦炭味道的烟雾,富有现代城市的气息,没有农村猪牛鸡鸭动物的腥味。

我们等了两个小时才看到陈百歌姗姗来迟回来了,我抢先一步上前叫住了他:“陈百歌,我等你老半天了。”陈百歌见是我很高兴,见旁边还有一个人,问我是谁。我赶紧介绍:“我的同学刘水利,是山头村人。”

“你好你好,你们高中生,羡慕羡慕。”陈百歌热情地招呼着。我补充地说:“他已考上长乐财经职业学院,中专生。”

陈百歌更是兴趣勃勃地说:“我们以后可以去长乐城关找你玩了。”刘水利不断点头说好的好的。毕竟第一次见到陈百歌,不是很熟,有些拘束。但刘水利心里觉得陈百歌好玩,值得交朋友。这时陈百歌认真地对我说:“水萍,做好准备,我们五天左右就要出门做生意了,我爸说要去半个月,你要自带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天气还冷着呢。”我听后很激动,回去要我父母准备出门的杂什,站在一边的刘水利好奇地问:“去哪里做生意啊!远不远啊!”

“这个具体还没定,听我爸说是去广西方向的,应该很远。”陈百歌应该心里也没底,说得不是很确定。我心里想回去找地图看看广西远不远。

我们一直在陈百歌家门口聊了很久,然后和刘水利一起离开金峰原路走回去。

终于在金峰汽车站登上了去福州的长途汽车,我们坐的是第一班车,所以天还没亮我就从家里背着行李来到金峰汽车站,陈百歌也在汽车站了,他的老爸还有几个壮汉不断地把一包包装有塑料尼龙蚊帐的麻袋搬到车顶上,总共有十包麻袋。说起尼龙蚊帐,是金峰一带各乡镇、村庄近两年兴起的手工产业,在我念高中的时候就有人在做蚊帐的生意。蚊帐是由白色的尼龙丝手工织成的,有清洁、透明、通风、凉爽、美观之特点,缺点是价格贵质量差缝隙大。由于是手工织成,手一拉一摩擦,蚊帐的竖横丝就会并成一块,蚊子容易进出。但是,蚊帐是白色的,肉眼难以看出蚊帐的缝隙大小,因为手质很好,比较飘逸,深得大众喜爱。

由谁发明首创无从考证,却是长乐纺织产业发展的雏形。当地几乎家家户户都在织布、拉丝,然后被集中收购。跟风、带帮、集资、合作是长乐人的强项,蚊帐生意越做越大,一个带着一个,一家带着另一家,陈百歌要带我一起做就是这个道理,也许今后我也会带其他人一起做,而且带动了上中下游产业,拉丝织布需要织布机,于是木工师傅的生意就很红火,许多农民就学了木工的手艺。尼龙蚊帐已是成品,需要有人带着蚊帐去全国各地走街串巷,进村入厂推销、售卖。使很多农村剩余劳动力加入了推销蚊帐的队伍,也使长年累月没有出过门的农民有机会走南闯北,增加了见识,知道了天有多大地有多宽。这不仅历练了生意经,也为日后创业打下基础。这也许就是长乐人敢闯敢拼的缘由。

有了蚊帐这一产品,就需要大量的裁剪工、裁缝工,使农村的女子有了用武之地。农民干活有粮食有蔬菜,自种自收自给,就是没有钱。有了蚊帐这一产品就可以赚钱了,他们干完农活后就是裁缝蚊帐。那么,蚊帐面料织成是一卷一卷的,要有人织布,这也是由女工来完成,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织布机,夜以继日“咔嚓咔嚓”地响着,椭圆形的丝球左右穿梭。做蚊帐需要织布机,那么长乐境内就涌现了一批又一批制造织布机的木匠。要织布就要有人拉丝,这大部分是有资金人家的小作坊,陈百歌的父亲就是做这个的。

一顶小小的蚊帐,床上用品,在长乐产生了一条产业链,而且环环相扣,使大部分的农民家庭有了现金收入,也是八十年代的长乐由尼龙蚊帐走向纺织工业的鼎盛时期。

我和陈百歌坐上了长途汽车,还有两个是陈百歌的堂哥,一个叫陈亮,另一个叫陈忠义。他们两个已经做了一年多的蚊帐生意,很有经验。我和陈百歌都听他们安排。我一路上都看窗外,心里既激动又紧张,窗外的树林、田野、江河慢慢地掠过,变成了烟囱、建筑、工厂,福州城市的气息逐渐地浓郁起来,消失在身后的是民房、农作物,还有猪羊牛马。

我们到达了福州火车站,这个时候陈百歌的堂哥才告诉我们去广西桂林。据陈百歌的堂哥说法,之所以现在才告诉我们去哪里推销蚊帐,怕我们走漏风声,被别人跟随。因为推销蚊帐线路图很重要,哪里好卖?哪里卖不动,要做到心中有数。一会儿上火车慢慢再教我们。我和陈百歌不断点头表示解理和赞同。我听到“桂林”二字心中就暗喜,那是闻名于世的桂林山水甲天下,那里有漓江、有阳朔,还有庐笛岩、象鼻山。

福州没有直达桂林的火车,我们要到株洲转车,这是两个堂哥告诉我们的,这时候陈百歌说肚子饿,堂哥说到车厢买面包吃。我们托运好货物就开始入站准备上车。火车站穿着制服的人很多,有男有女,有的检票有的检查行李,有的是警察有的是列车员。操着各种口音的乘客背大包拎小件地来去匆匆,我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充满着好奇与疑惑,一步又一步跟紧两个堂哥。

车厢内很拥挤,大家大包小包的,有的往行李架上塞,有的往座位底下塞,自己凭票找自己的座位,我们是一排两个座位,四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有一张长方形的小桌子,可以放杯子、食品等杂物。穿着制服的列车员来回走着,貌似在巡逻什么,检查什么,喇叭里传出各种声音,大部分是乘车规则,还有注意事项,也放着歌曲。这时,陈百歌不断地张望,然后对堂哥说:“哪儿有面包呢?”

那个叫陈亮的堂哥说:“要等火车开车后有餐车推出来卖各种东西的,再等一会儿。”陈亮有些自豪,因为他在行,什么都懂,他已经坐过无数次火车,东南西北走过很多地方,也赚了很多钱。陈百歌点点头,老实地坐着,他是和我坐一排的,对面坐着是两个堂哥。这时那个叫陈忠义的堂哥说话了。他说:“趁这个机会教你们出门做生意的经验。”

我点头说:“这个很重要,你们要教教我们。”

陈忠义说:“我们统一都叫名字,不要堂哥堂弟地叫着,我们年龄差不多,就大你们几岁,出门在外,要统一思想,统一行动。百歌应该懂一些,倪水萍还不懂。”

我点点头,虚心地听着。陈忠义说:“我们是去卖蚊帐,是双人床的蚊帐,一床本钱八元钱,不包括路费、住宿费、餐饮费,还有其他杂费,比如打长途电话、电报等,加起来一床蚊帐成本要十元。所以我们一床蚊帐要卖到二十元以上。”

这是翻倍赚钱,算不算暴利啊!我心里高兴得抓狂,这不是要发财了吗?这要感谢陈百歌,是他让我去赚钱,这是人生的重要转折点。陈忠义接着说:“倪水萍没有出本金,是百歌家里垫着,到时候赚钱后要扣除垫付的费用。”

我还是点头,听陈忠义的安排。他又继续说:“我们所有的费用都是共同承担,赚钱也是一起分,这次带着一百五十床蚊帐,在十天内要卖完,然后打电报回去再托运蚊帐来继续卖,当然还要看我们推销得怎么样。”陈忠义面授机宜,向我们传授经验和规矩。我认真地听着,这时火车启动了,轰隆隆地离开福州站,向前驶去。餐车推出来了,有各种吃的东西,陈亮买了四块面包,我们各吃一块,面包有百果馅,我第一次吃这么好的面包,百果馅里有碎花生仁、白糖揉成的。我们用热水配着,如同吃着山珍海味,陈忠义又接着说,“我们四人兵分四路,各卖各的,谁先卖完先回旅社等着,然后算账,钱统一保管,再一起吃饭。每人一个提包,能装八顶蚊帐,一天能卖完算很厉害了,说明这里市场好,卖不完也没关系,下午五点前不管有没有卖完都要回到旅社,这是规矩。”

我不断点头说明白,面包被我吃完了,实在好吃,比刚蒸好的地瓜好吃多了,陈百歌问我好吃吧,以后我们可以天天吃。我心里美滋滋的,坐了这趟火车好像不是去桂林,而是开往天堂一般,快乐无比,享受无比,富裕无比。陈忠义还接着说:“我们四个人只有一张介绍信,由我保管,我们卖蚊帐,有的地方工商局会检查,轻的教育罚点款,重的没收货物,把人还带到工商局做笔录写检讨,所以我们尽量要防着工商局的人,有穿制服戴大盖帽的要注意躲着。”我和陈百歌听得都有点害怕起来。

我问:“我们卖蚊帐不犯法吧?”

“不犯法,但不一定合规,最好要有工商证明,需要走后门,要花点走后门的费用,我们不想出这个冤枉钱,所以要防着工商局的人。”陈忠义耐心地向我们解释。陈亮插话说:“没事没事,我都被工商局的人发现了两次,只是问七问八一番,还买了我两床蚊帐,我说外面卖二十三元,卖他们二十元,他们还欢天喜地,我就溜之大吉。”

我一下子又放心了。陈百歌调侃似的说:“我这个堂哥鬼精得很,没水能游好几里,他是卖蚊帐高手,死的能被他说活了。”

陈亮嘻嘻地笑着,憨厚中隐藏着精明,然后对我说:“听百歌说你文化水平高,文章写得好,我没念什么书,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清楚,以后有写字填表的事都交给你做。”

我说可以、可以。陈百歌哈哈大笑起来,然后问:“株洲什么时候到?”

陈亮说:“如果火车不晚点,到达株洲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十五分,我们有一个小时的转车时间,到时候去株洲街头逛逛。”

我和陈百歌都欣喜若狂。我知道株洲是属于湖南省,在长江中游,湖南东部城市,是铁路枢纽中转站。这个高中念地理的时候了解过。我边听着两个堂哥的生意经,边望着窗外掠过的风景。

转车、逛街,第一次的火车体验。人来人往,车流穿梭,第一次见到如此繁杂的车水马龙。我像落群的牛羊四处张望,一样的天不一样的土地。四通八达的街道比金峰繁华多了,毗连林立的商铺五花八门,让我目不暇接。我们四人到达桂林是凌晨两点,我们窝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凳子上迷迷糊糊到天亮,然后各自吃了一碗桂林米粉,暖和了身体,提振了精神。等到了上午八点一起赶到货物提货点,距离火车站进站口有一公里左右,我们背着行李步行前往。

提完货雇用一辆板车直接拉到汽车站,我们四人也坐在板车上颠簸着到桂林汽车站,卸了货付了钱,我们看紧十个麻袋装的蚊帐,陈忠义到了售票窗口,买了四张去荔浦县的车票。看来他们早已胸有成竹。我们去推销蚊帐的地方是广西的荔浦县,而不是在桂林市。当我们坐上车出了站慢慢离开桂林市区的时候,才看到了窗外的山山水水与众不同,如树林般的山峦,峰叠如笋。江水清澈,透明泛绿,流淌在鹅卵石上。车辆经过漓江边,风景如画,建筑虽不高,却风格各异,富有民族风情。我对桂林念念不忘,以为在桂林卖蚊帐,可以顺便玩一下桂林山水,想不到是匆匆的过客。陈百歌也依依难舍,也许两个堂哥看到我们的心事,陈忠义安慰地说:“我们还会回到桂林,等我们卖完蚊帐再来桂林,到时候带你们玩桂林。”

我和陈百歌心里确实有了某种美好的期待。

荔浦县隶属桂林市级直辖县,它建制于汉元鼎六年,是广西旅游县区,有银子岩、丰鱼岩、荔江湾景点,农产品有荔浦芋、砂糖橘、马蹄等水果。我们其实不看重这些,主要看荔浦有多少乡镇,据陈忠义了解到有十几个乡镇,这是我们要走乡闯镇推销蚊帐的根据地。我们入驻荔浦,兵分四路分布各个乡镇,早去晚归。只要县城班车能到达的乡镇,我们都要到那儿卖蚊帐,一般先在荔浦县城至郊外推销三天,然后再进入各乡镇。

我们到达县城是中午,肚子有些饿,但要先找旅社,一般会靠近汽车站。入住旅社后吃饭,住旅社,吃饭店,使我赏心悦目,好像天天都在过节。下午我们各背着一包蚊帐出去卖,我串街走巷,轻声地叫着:“卖蚊帐。”蚊帐却在包里装着,没人知道,也没人理睬。到了四点多回旅社,一顶蚊帐都没卖出去。陈亮告诉我卖蚊帐要从包里拿出一顶蚊帐放在手上,见人就说卖蚊帐,挨家挨户去推销,见人就吆喝。还要介绍蚊帐特点:轻便、凉爽、透明、便宜等优点,由此来吸引人。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但我自己知道会害羞,不够出众,按我们农村人的说法是脸皮不够厚。

我们吃完晚饭去看电影,找到电影院,这几天是演《少林寺》和《小花》,我们选择看《少林寺》,才知道了李连杰,演得很好,武功也棒。我们白天卖蚊帐,晚上隔三岔五就看电影。陆续看了《苦恼人的笑》《甜蜜的事业》《小花》《天云山传奇》等电影,给了我无限的精神享受。慢慢地我也找到了卖蚊帐的技巧,也学会了能说会道,脸皮也慢慢磨厚了。

第三天过后,仅在县城蚊帐就卖出去一半,陈忠义决定马上打电报回去再托运两百床蚊帐到桂林市,因为托运时间要一周,还是快运。我们四人信心满满,每天晚上都在数钱算账,然后吃饭看电影,我实实在在地尝到了甜头。陈百歌在我面前更加自豪,给我讲与唐诗燕谈恋爱的事,问我回去买什么礼物送给她,还叫我帮他写一封情书寄回去。

今天的阳光很明媚,春的气息越来越重,春暖花开了。我们卖完蚊帐又坐班车回桂林市,等从长乐托运过来的蚊帐。我们有时间游览了芦笛岩、象鼻山,千姿百态的溶洞巧夺天工。我们还坐着竹排游览了漓江,两岸的山峰春笋般波浪式起伏,神似各种肖像。我们还不断地看电影,什么《保密局的枪声》《从奴隶到将军》,还有《瞧这一家子》《生活的颤音》等都非常好看,我还买了很多《大众电影》杂志,里面有电影明星和新电影预告,各种海报画面让人赏心悦目。

蚊帐终于到达了桂林火车站,我们提完货听着陈忠义堂哥指挥要去哪里。此时我已经不怕了,不管去什么地方都不怕了。我已经成为卖蚊帐的高手,他们三个都卖不过我,我一般到中午左右就会卖完包里的八顶蚊帐,回到旅社大约两点左右,他们都要四点以后才回来,有的还剩一两顶没有卖完。我得到两个堂哥的赏识和器重,陈百歌对我刮目相看,他其实也卖得很好,我们四人不相上下,只是我更胜一筹,因为我有时会一下子八顶蚊帐批发给小贩子,所以我都很早回来,然后就会独自去看一场电影,我喜欢看电影。

我们去了柳州,那是阿诗玛的故乡,但是我们没有时间听歌,更没有心事看戏。这次托运来两百床蚊帐,大家都有些压力。按既定的线路一路高歌推销出去,最后到达了广西壮族自治区梧州市。虽然是一个市,感觉很偏僻。但是蚊帐很好卖,所以我们在梧州待着比较久,又托运了一百顶蚊帐,没几天就卖完了。我们开始在饭店点好吃的菜,还喝啤酒,尽管有些酸,我们也喝饮料,还吃水果罐头。早上起来一般到店铺买面包配牛奶,面包是百果馅的,牛奶味又浓又腥,外出半个月多,我明显地胖了。

我们卖完蚊帐,算完账,除掉各种费用,包括回去的路费和火车上吃的盒饭钱,一个人可以赚八百多元钱。从小到大,这是我见到最多的钱,几乎可以用发财来形容,当时有单位的普通公职人员的工资,每月无非就是几十元而已。而我们不到一个月时间,就赚了八百多元,真是牛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我有发横财的感觉。

我们为了节省时间和住宿费用,决定当晚从梧州坐轮船到广州,在船上睡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就会到广州,再从广州坐火车到福州,然后回长乐金峰。结果在船上一点睡意都没有,我们睡的是通铺,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茫茫大海,具体什么海我不知道,也可以看到波浪起伏,轮船比较平静,感觉自己所乘的轮船非常渺小。心里总是担心会不会翻船,海朦胧夜朦胧,如果落水没人看见,可能无法得救。一夜里总是思着这个想着那个,越发把八百多元钱揣得更紧,这可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啊! V+CRPDaq4K/ClLKskoCa+TjwgvhjzlusL+/e4JcpV0F6TcJ/nJJgm3mbGq2MlxaO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