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条纹小鲃

1

周日,我在院子里给花施肥,接到一个电话,号码不太熟悉,想想诈骗电话太多,便掐了电话。乡下院子很大,我在里面种花种菜,反正一个人,种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我丢下手上的花铲,打开手机,又看了看来电号码,还是不太熟悉,装起电话,才想起抬头看看天空。天上的堆积云层层叠叠,像老人的脸,也像奔跑的小狗抑或山丘,一溜溜铺排开来,煞是壮观。九月天,容易产生这样的云层。我把手机揣入口袋时,振铃声再次响起,这回响得急切而固执。我想可能是熟人电话,否则不会这么固执己见。于是我又掏出电话,不紧不慢摁上通话键。电话那头传来温文尔雅的说话声,不过说话的口气特别虚空,就像一朵朵白云,文局长,还记得我么?

叫出我曾经的职务,想必是旧人,儿子在外地,反复叮嘱说,遇到陌生电话,要有防范意识,儿子还固执说,骗子不按套路出牌,防不胜防呢。想起儿子的叮嘱,我没好声气地问,哪位?

对方却变得神秘起来,拖长声调说,你猜?

我很讨厌这种打哑谜,退休赋闲,没有心情猜来猜去,正想掐断电话时,对方才说,我知道你猜不出来,好多年了呢。说这话时,可以听出对方的羞涩和失望,当然还有一些无法免除的期待。我放缓语速说,正给院子里的花草施肥,最好有事说事。

对方这才长叹一口气说,忘记也好,就该把我忘记。

叹气声让我想起一个叫荣尚的人,他喜欢用这种口气说话,包括叹息。我问,是不是荣尚,荣总?想必是你。

对方呵呵笑了起来,而后说,还是想了起来,这就好,就好。

确认对方身份后,我想起荣尚的样子,短发、厚背,看上去特别敦实。他不是消失了么?咋想起我来?

见我半天没有说话,荣尚说,听人说,你在乡下租个房子养老,今儿天好,不行,你到我这里钓钓鱼?

钓鱼?钓鱼是我的至爱,从小我就爱钓鱼,小时候多半为了解决口馋,后来钓鱼,多半为了放松心情。企业家都知道我爱钓鱼,每个周末,他们都会想着法儿拉我出去垂钓。企业局长嘛,不烟不酒,人家总要找出接近的理由,钓鱼就是他们接近的最好方式。其他人多半请我去垂钓中心,唯有荣尚喜欢请我野钓,后来他在厂子的一侧,挖了一个鱼塘,投放买来的野生鱼,接到我后,悄悄说,往后钓鱼就到这里,安静,也没有外人。

都说荣尚憨厚,看他想出这招,只怕憨厚打了折扣。不过,想来还是荣尚仔细,已经有人喊我“钓局长”啦,想必他也有所耳闻,因此想出这么个主意。荣尚修建的鱼塘只有半亩地,四周之外栽上风景树,塘边专门修上三米宽的柏油路。从外面看,好像一块林地。到了里面,才知道大有学问,塘边有休闲的塑胶长椅,有亭阁,水边砌上石坡,每面石坡引出两个凸出的钓位。前几次钓了很多鱼,大桶、小桶都是,叮叮咣咣带回家,却被老婆骂了一顿,也是哈,钓得多,吃不掉,腌制还很麻烦。老婆讨厌我钓鱼,每次钓鱼回去,都会被她数落一番,以至于后来老婆不能听到“鱼”字,否则立马反胃。老婆后来得了胃癌,不知道是不是与反胃有关。如果说有关的话,我就是罪人。奇怪的是,老婆临终前,专门让我给她熬碗鱼汤,并咕咚咕咚喝了下去。很多事情,都是一个谜团,人生的谜团很多,一辈子就像猜谜。老婆得了胃癌后,钓鱼完全图个乐趣,钓来放,放来钓,兴致就在过程。好多时候,我都会想起诸葛亮七擒孟获,好像一直追问鲫鱼、鲤鱼、草鱼、鲢鱼到底服不服?鱼贪口,迷恋饵料。放了,还吃,甚至可以说,始终前赴后继。记得在荣尚的池塘中,突然钓出一条十几斤重的大鲤鱼,很少钓出那么大的鲤鱼,面对各种渔具,鲤鱼很少能长到十几斤的。那家伙上了岸来,始终圆睁眼睛,看上去特别不服气。遛鱼的过程中,有好几次濒临脱手,好在我是老手,放线、收线,张弛有度,一个多小时,大鲤鱼只能筋疲力尽地俯首就擒。它的不服气也是常理,按说长到如此身躯,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危险,不知道怎么就败在我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家伙手里。歇过劲儿,大鲤鱼不断跃动,不停翕动着厚实的嘴唇,好像念着一道道咒语似的。大鲤鱼确实很大,半人高,鱼鳍通红,鱼鳞铜钱一般。我见鲤鱼嚣张的样子,也来了气,对着那张硕大的鱼嘴,“啪啪”甩上几个耳光,我想,打得不疼,羞辱疼,好半天之后,我才煞有其事说,有本事别贪嘴呀?大鲤鱼好像血气上头,直挺挺又打了几个翻转,似乎想说,再把我放回水里试试。

那会,我丢下了放生的念头,对荣尚喊,这家伙执拗得很,中午红烧了去,分给职工吃。

荣尚说,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

就在那会,鲤鱼好像软了脾气,垂下眼帘,闭上嘴,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见大鲤鱼终于露出怂态,我又动了恻隐之心,想,它长到这么大,也算不容易,这么糟践了它的生命,委屈了这条鱼,罢了,跟鱼置什么气,还是放回池塘安生。

我对荣尚说,这家伙估计长到十来年了吧,买来的时候多大呢?

荣尚说,说来池塘中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鲤鱼,一起放养的,其他的至多两三斤。

这么说,它是偷渡而来的产物?抑或跟着雨水漂来的,有人说,鱼会腾云驾雾,顺着暴雨落池。这种传说我是不信,荣尚也不信,见我疑惑,荣尚说,许是别人放生的,现在迷信的人多,放生求福是常事。

我半天没有吭声,再次看了看大鲤鱼,它的眼神有些黯淡,有些失去了光泽,我赶紧将它放回池塘,还特意说了声,咋来咋去吧,好自为之。大鲤鱼漫入水中,并没有急于离去,而是把头伏在浮萍边上,接连吐出几个气泡,缓过劲之后,吐出的气泡泡,又大又圆,像极了感恩。

这家伙,好像懂事呢。面对大鲤鱼的种种做派,我一直在想它的眼神,如果它懂得感恩的话,肯定会隐入池底,反思口需。由大鲤鱼,我想起大半辈子钓出的鱼,算来几十吨是有的。记得有人说,人和其他生灵之间都有冤冤相报的事,早年听说一个杀猪屠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知道杀了多少头猪,蹊跷的是,他最后被小偷抹了脖子,杀猪般捆了四肢。就在那一会,我断了钓鱼的念想,老婆生病,多做祈福之事,人间万物,皆有灵性。将要收竿之时,碰巧又有鱼口,鱼漂动静不大,一看就像大鱼上钩,提竿、手重,想遛上几圈时,发现鱼特别无力,根本不想扑腾。拉到水边,一看,还是那条大鲤鱼。这家伙咋回事?为啥又吃饵料呢?想来,鱼还是不懂事,只知道满足口需,哪里知道杀身之祸就在诱饵呢。这次我没有将它拉上岸,摘钩之后,直接将它放回水里,记得我还特意说了句,饵料就那么香么?放生大鲤鱼后,我想赶紧收竿,奇怪事情出现了,收竿中,大鲤鱼再次吃钩,好像与我拼命似的,为啥会出现这种情况,一般情况下,大鱼放生后,绝无可能再次上钩,如此几次三番,什么意思?我赶紧摘钩,急忙收竿,想要快速离开之际,大鲤鱼却浮出水面,露出无法形容的眼神,那种眼神,我记住了,特别复杂和隐晦。

2

打那之后,我断了钓鱼的念想,人们喊我钓鱼,一律推托有事。

不久之后,老婆到了胃癌晚期。切除、化疗,癌细胞依然孜孜不倦地扩散,肝部、肺部直至直肠,好像连我都能想象出它们顽强生长的样子。我后悔沉迷钓鱼,忽略了对老婆的关心,我想,哪怕早一点发现,或许还能阻断癌细胞扩散的路径。专心致志照顾老婆时,我跟老婆说了大鲤鱼的故事,老婆不信那些东西,老婆说,它扩散它的,我乐观我的,我不信人战胜不了细胞。就在那几天,我接到改任非领导职务的文件。人总要退休,就像最终都得死去。可提前改非,我有点不服,老婆说,大半辈子,从来没有好好在家陪过我,退二线就是上天可怜见,让你提前回归家庭。那段时间我把所有心思都放到老婆身上,煲各种汤,做各种点心,老婆喜欢吃荔枝,我把荔枝皮剥了,含在嘴里面焐热,才送到老婆嘴里。有天老婆特别精神,喝了鱼汤之后,拉住我的手说,你让我感受到了人世间真正的幸福。看上去老婆特别知足,最后老婆说,我的幸福特别简单,就是丈夫孩子热炕头。感慨完之后,老婆才断断续续说,我走了之后,别再惦记我,最好找个老伴,日头好数,孤独难熬。那一会,我不知道为啥哭了,拉着老婆的手说,到现在我才体会到什么叫肝肠寸断。不几天,老婆真的撒手而去,整个房子就剩下我一人。过去没有体味过的孤独,突然扑面而来。无数个夜晚我都在倾听自己的心跳和脉搏。儿子见我窝在家里,便出面干预,坚持将我接到他生活的城市。我才不受那种煎熬呢?带孙子,烧火做饭,打扫卫生,想想手脚都麻。不知道哪天,散步到了郊外,突然踅摸到了一处房子,那是闲置下来的一处农房,单门独院,阳光特别充沛。最为相宜的是年租才一万,我租下种菜养花,算算比上养老院合算。儿子坚决不同意,怕人诟病。我对儿子说,你妈走了,让我终老经年,就算你最大的孝顺。儿子依然不肯,我央求说,假如我失去行走能力,就把我送到养老院,大小便失禁,也不用你管。

儿子火冒三丈,为啥这么固执?

我不想跟儿子啰唆,挂了电话。

当我享受安静和孤独时,没想到消失多年的荣尚突然出现。

想起荣尚的样子,我露出了笑容,呵呵说,钓鱼免啦,见见面,可以。

荣尚出事是偶然也是必然,荣尚的精米加工厂日产三百吨,在当时的乡镇企业中,算是规模较大的。效益好的时候,年产值能达到两个多亿,利税也在五六百万元。农副产品加工企业税率低,算起来收益特别可观。这还不算,有一年,粮食没有涨价时,荣尚捕捉到了商机,提前收购了几千吨稻谷,坐地涨价,赚了一大笔。此后,奔驰、别墅一应俱全,老婆和孩子也被送到了美国得克萨斯州休斯敦大学。那时,谁提起荣尚,都是一脸羡慕。荣尚呢,始终盯住每个商机,一直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遗憾的是,老婆孩子都在国外,荣尚恰逢盛年,经常闹出一些花边新闻。好在他老婆不投诉,其他人不便指手画脚,花边新闻尘嚣日上时,很多人问起,他均摇头说,猜测,都是猜测,不过,我不在乎。好在没有女人争风吃醋,无人投诉,一切都埋在他的荣光背后。我退居二线后,他请我吃过几顿饭,身边始终都会坐着几个整容脸,整容脸看上去跟他特别亲密,不过该有的尊重还在。算起来,他比我小上十五六岁,比较起来,仿佛小得更多,见他长相,我喜欢打趣说,就你张飞样,咋长不出褶皱脸?荣尚笑而不语。

二〇〇六年九月的某天,一个秋风送爽的日子,荣尚再次邀约吃饭,那次吃饭,就在县城的一处农家乐园。都知道那家农业生态观光园菜品好、服务到位,甚至到了一桌难求的地步,可荣尚却出人意料地定下了最大的包厢,荣尚说,请文局长吃饭,起码的仪式要有。席间,荣尚信心满满地对我说,现在中小企业融资难,成立融资贷款担保公司,绝对是个机遇。说完背景,他哈哈大笑说,我是说干就干的性格,就叫“三通融资担保公司”。他掷地有声说,三通,通天通地通人,最后通江达海,财源滚滚。说话时,他摸了摸短发,那种短发像极了鬃毛刷子,浓密而板正,看上去硬戳戳的,仿佛抽出一根头发就能洞穿任何盔甲似的。十几个整容脸一律矜持而笑,想必都是融资担保中心的骨干成员。实际荣尚已经筹备差不多啦,跟我说下,就算顺便告知。我始终低头不语,不是不想说出意见,是人家根本不会听。喊你去,就是一种礼貌,说明他念旧情。我一直在喝酒倾听。他说,银行利率只有百分之七点八,现在市场融资利息一分二,只要贷款对象安全,中间利息差,哈哈。他很快说到了美国,说起资本的力量,又说,快速扩张就得学会撬动资本。最后,他细说小微企业的艰辛,银行嫌贫爱富啥的。见他红光满面时,我只说了一句话,我说,还记得那条大鲤鱼吗?

你说放生的那条?去年放了塘,就没有找到它,好像不曾有过似的。

放了塘也没有找到?它去了哪里?想来那条大鲤鱼确实奇怪,那种眼神也非同寻常。很多事情说不清,就像劫数这种东西,谁能想到,老婆得了胃癌就会走呢?胃癌治愈率稳定在百分之六七十以上,如果早点发现,肯定不会走的。钓鱼让人沉醉和痴迷,正是这种痴迷,让我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人。不知道谁说的,退休之后,沉默是金。这个道理我懂,并深深领会到了其中的玄妙。记得有一次吃饭,曾经的县人大主任还以过去腔调说话,结果被一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给怼了,他说,还以为你在台上?那些道理,留给自己回味去。气得老主任差点背过气去。

那次吃完饭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荣尚,他也没有联系过我。很快到了二〇〇八年,华尔街打喷嚏,全世界都在咳嗽。很多小微企业纷纷倒闭。缺乏科技创新以及银行的支持,小微企业想生存下去,难上加难。有人说,小微企业,五年不扩张,注定将被市场无情淘汰。蝶变,考验的是创新能力,可小微企业指望什么去创新?据说荣尚替很多小微企业担了保,那些小微企业面对市场萧条,纷纷凋敝。银行回贷不力,只能起诉荣尚,结果,荣尚拍卖了米厂、别墅和车子,听说值钱的东西都被拍卖了,连变压器都被人无情地拉走抵债,就这样,依然还不了担保的贷款。后来听说荣尚一夜之间消失了。他到底去了哪里?银行不清楚,法院也弄不清。十好几年过去了,他突然露头,难道东山再起啦?这个荣尚,既然相邀钓鱼,想必又喘过了气。

他发了微信位置,我网约打的车,心想,对待荣尚,还得客气点。

颠颠簸簸,走了一个多小时,居然走到山区的一座山坳中,的士司机说,到地点啦。四周都是大山,可谓荒无人烟,再往前,没有一条可走的路。大山起伏连绵,眼前的山势陡峭,山林茂密。查看位置,确实到了地点,我只好付给网约车费用,一个人站在一棵树下。好在秋阳并不灼热,有点懒散地铺排开来,我再次看看四周,除去大山,眼前都是色彩斑斓的山林和尚未青枯的野草,当然间或也有扑棱棱飞出的山鸟。我只好摸出手机打荣尚电话。很快听到荣尚的说话声,他就在一棵杉树的后面,当他走到我的面前时,着实吓了我一跳。这哪是荣尚?活脱脱一个野人。先说头发,早已斑白,猛地看上去,曾经的硬戳,软绵绵糟乱下来,甚至遮住了眼帘。再说胡子,花白不说,足足有半尺多长,飘荡在胸前,苍虬而杂乱。再说衣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一件秋衫,早已失去了本色,上面沾染上不知道浸染过多少次的绿汁和泥浆,看上去肮脏不堪。我急忙看向他的后背,过去的厚实变成了虚空,乃至成了严重的驼背,眼角更不干净,除了两坨米粒大小的眼屎,剩下的全是浑浊和黯淡。

荣尚为啥变成这样?

荣尚却很热情,上前拉住我的手说:走吧,山池就在山那边。

3

通向山的那边根本没有路,山路很陡,陡到无法站直身子。荣尚却如履平地,噌噌往前直蹿。我气喘吁吁地借助一棵又一棵树干,奋力攀爬。他见我特别吃力,走到我身后,顶着我的后腰,用力向前推行。

林间多是蕨类、茅草和藓类植物,风化的岩石上,多了一层湿滑的泥浆,一饬一滑,特别辛苦。我想问他咋到了这种地方,荣尚始终不解释。我已经七十多岁,即便有他推搡,依然双腿发软,只能靠在一棵树上喘息。山林确实茂密,细叶、宽叶,青叶、黄叶,还有说不清的藤蔓纠缠在一起,密不透天。空气中好像被人捏住一把气,到处都是昏沉和阴暗,我在极力寻找叶片漏下的光斑,希望那些许光斑能带来稍稍的安全。

见我恍惚不定,荣尚说,晃过半坡,便到了山那边。

山那边到底咋样?他承包了一座山?一切都是个谜。好在站在身边的是荣尚,换作别人,估计我早已回头走人。

荣尚消失后,前些年还有人漫不经心提起他,现在很少有人提他,时间容易让记忆消失,烂尾贷款估计也在慢慢地消化。说来荣尚也是受害连带者,当然也是主要过错责任人。我后来问过一些小微企业,他们说,要怪就怪市场,企业倒闭了,拿啥还银行钱?不跑人,难道等着蹲大牢?再说,跑人还有希望,一旦坐牢,彻底完蛋。我又问,你们跑了,银行怎么办?融资担保公司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一个想利息,一个想利率差价,有本事别放贷、别担保呀。

这确实是个纠结的连环题,银企对接,全面促进小微企业发展,是银行的责任,银行怕风险,借助担保,结果担保公司受牵连,跟着趴下,受害的是多方利益。很多问题仅靠诚信无法解决,面对无能为力,小微企业只能选择逃避。站在荣尚的角度思考,他不消失,当然要负全责,还不上银行贷款,等着的只能是法律审判。

很多话我一直想问荣尚,可惜他消失了。现在,他就在我的身后,我有一肚子话想问,譬如,这些年去了哪里?为啥糟蹋成这样?见他噌噌又再次走上前,样子利索,我始终不好意思提及,只能紧跟在他的身后。

终于到了山的这边,却见他又爬向另一座山。实在无法忍受啦,我问,还有多远?

荣尚说,不远,就在前面。

前面还是山,区别的是山势更加险峻和陡峭。我忍不住问,你消失后就躲在大山里面?

荣尚默不作答。

走走停停,我早已筋疲力尽。最后几乎变成挪步,或者说,属于爬行,到了荣尚说的地方。

确实有山池,不过不叫池塘,叫窝窝塘更为贴切。石头截留住一段山溪,变成了一处坑宕。山池的上方有个山洞,山洞朝阳,前面有块平整的地,地的一侧有爿小小的菜园,里面有葱有蒜,还有菠菜和芫荽,当然也有白菜。山洞的一边搭个茅草庵,里面是个简易的厨房,厨具倒还齐全。

看起来荣尚消失后,确实就住在山窝里面。他是如何找到这个地方的?又怎么安全地隐藏了十几年?一切都是个谜团。

荣尚见我疑惑,依然不想解释,随手指指渔竿说,过去帮你准备的,现在我常拿来钓劫。至于蚯蚓,山里没有,就用面团。喏,水池中,我捉放了一些小鱼,死活都是他们的劫数。

他说的啥,我一时没有听明白,只好打岔问,你如何买菜?包括米面油盐?

活下去简单,就像这些冷水小鱼,长不大,还在拼命戏水游玩。

想起当年的荣尚,以及那些整容脸,包括他美国的老婆和孩子,我突然涌出一股苍凉,很多事情他如何割舍干净的?躲在这里不想老婆孩子和亲人?疑惑太多,无从问起,见他始终不想回答,只能选择沉默。哑然无语中,内心时时涌出一道道沉重,就像大山扑面。那时,我看到了几簇野菊花,瘦弱、凌乱,可它们依然努力地绽放花朵,看上去特别鲜艳。

独居以来,我喜欢收拾花花草草,很多人不懂得花草的情感,实际花草的情感比人一点不差,它们会哭会笑也会忧伤。就说菊花吧,喜欢阳光,不喜欢暴晒。喜欢湿润,却又怕水肥过量。当一切恰到好处时,才会咯咯笑个不停。我常常跟花草树木说话,当你夸赞它们时,它们会高兴得手舞足蹈,当你修剪了不该修剪的花枝后,它们会惆怅不已。我院子里的花草和蔬菜,每天清晨都会主动跟我说话,我知道它们说什么,渴了、饿了、冷了、热了,常常姿态万千。梦里,有时候,那些花草和蔬菜排成队,依次上前说委屈,很多次,我亲眼看见它们泪流满面。当然它们的委屈,只有我懂。我知道,菊花到了冬天就会哭泣,连哭声也如人的暮年一般苍凉。玫瑰花、月季花到了冬天也会哽咽,不过那种哭声,更像幽怨,嘶嘶不停。牡丹到了夏天就会抱怨,别看它们绽放时,华丽无比,可它们怕热怕冷,娇贵得很。我常对牡丹说,春天才有几天?牡丹撒娇说,绽放只为一次,再短暂也要奋不顾身。蔬菜的情感更单纯和直接,就说白菜吧,如有菜虫侵袭,它就会卷起叶片自卫,甚至自残。菠菜、芫荽、萝卜、茄子、辣椒啥的,缺肥缺水就给你颜色看。

花草和蔬菜确实给了我很多慰藉。站在我的角度想荣尚,或许他的感受更多,我在城郊,他在山里。山里的风多么凄冷呀。不知道他隐藏之后,会不会跟花草树木说话?

我尊重荣尚的沉默,或者说,在这种环境下,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我们一起到了山池边,我迎着太阳坐下,他蹲在一块石头上,把渔钩放进水里。

水清澈无比,小鱼不大,数量可观,大多都是柳根鱼和条纹小鲃,当然也有青鳉鱼、蓝眼灯鱼啥的。冷水鱼对水质要求极高,想必是荣尚无聊时从其他山溪中捞来的。小鱼游来游去,特别活泼可爱。

荣尚并没有在渔钩上捏上面团,光钩下底,浮漂倒是红黄相间。有小鱼顶着浮漂玩,就像淘气的孩子见到色彩斑斓的气球一般。见荣尚那么钓鱼,我特别奇怪。十几年的沉淀,或许荣尚早已明白,任何事情不在结果,而在过程。他耐心地蹙着眉头,好像沉浸在另外一种情绪里。

我也不想说话,甚至没问,中午吃什么?这么坐下去是否有意思?

山坳里特别安静,连风和鸟儿都在打盹。林荫倒映在石塘中,水面更显幽静。水池之外的世界,好像顷刻间素净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真有一条小鱼上钩,或许它以为亮瓦瓦的渔钩就是一个玩具,便用嘴逗趣,焉知渔钩有倒刺,挨上就无法挣脱。荣尚将小鱼钓出石塘,轻轻摘去渔钩,而后说,很多事情不属于欲望。我曾经说过,鱼的馋嘴,才有了它们的灭顶之灾。人有欲望,常常闹得鸡犬不宁。荣尚如此说来,想必想起我说过的话,意在反驳欲望这种东西随着时空转换也会改变。是的,逗趣,包括好奇,都容易产生意外,那尾条纹小鲃做梦都没有想到,它会把光钩吞进嘴里。

荣尚放生了鱼,而后才说:这么多年,我只想一个问题,度己和度人。帮助小微企业,属于度人,隐藏起来,属于度己。

世上所有人都在一个节奏中跳舞,放贷收贷、担保赚钱,利润节奏,让人失去了理智,假如当初银行慎重点,荣尚小心点,那些小微企业主诚实点,估计就没有这些连环灾难。

荣尚突兀地说出两句话之后,又成了闷嘴葫芦。

我指指放生的小鱼问,它在哪个节奏中跳舞?它想没想过好奇也有风险?

4

很多事情无从说起,就像你为什么钓了放,放了钓?为什么甘愿一个人住进城郊养花种菜?看起来动机简单,实际都有复杂的情绪,面对苍茫,人的局限性随处可见。

荣尚这么多年读了什么书?想了什么问题?张口就是这等口气?

见我没有附和,他放下渔竿,指着那簇菊花说,这是九月,多少个冬天,我亲耳聆听它们的嘶喊和哭泣。记得你老婆走后的第二年,我请你吃饭吧,那时候我已经在读《道德经》《菜根谭》《墨菲定律》啥的,通天通地通人,“三通”的最初目的,就是度人和自度。没想到,灾难就在“三通”的后面。出事之后,能去的地方很多,譬如化名打工,抑或隐居到某个社区。最后走到这里,纯属偶然,也属必然。二〇〇九年的冬天出奇地冷,当时天空飘着冻雨,我匆匆用员工的身份证办了几个电话号码,揣上剩下的几万元。至于去哪里,不再选择,而是看天意。我随意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我说,往山里开。为什么去往山里?或许冥冥之中有种声音一直在说,你背负太多,需要一场修行,修行最好去处就是深山。也许当时我想起了这些话,也许就是无意识随口一说,才有了今天的结局。记得当时我见司机困惑,耐心解释说,油尽停下,不会找你麻烦。司机见我思维正常,迟疑不定向前开。行驶到大山的边沿,司机不敢跑了,说留点油,起码能往回开到加油站。司机丢下我,回头狂奔。

我站在黑漆漆的大山边上,冷雨交加,知道什么叫凄凉无比了吧。

实际我也可以选择归案,接受现实的惩罚,那时候我想,惩罚之后呢?烂尾贷款依然健在。我面对起诉,自然可以起诉那些小微企业主,结果呢?一堆乱官司,最后还是催促不了还贷。我已竭力履行了我的责任,资不抵债谁也没有办法。起诉小微企业,法律层面我能赢、必定会赢,可法院如何执行?能追回我担保的那些贷款吗?我没有任何精力打下一场又一场官司,只有把情况告诉企业的律师顾问,任由他自己处理。估计后来,律师送出起诉书,也打赢了所有官司,可见我无影无踪,他能怎么办?

好在我把老婆和孩子送到了休斯敦,临隐藏前,我对老婆说,败在太过自我,对不起的是你和孩子。你知道的,他俩要在国内的话,我或许走得不会这么彻底。老婆是个实在人,哭哭啼啼,好在之前我给了她一笔足够生活的钱。

那天真冷呀,冻雨就像腻歪歪的猪油,滴到哪儿就会冻成一团。打完老婆电话,我就抠掉手机中的电话卡片,随手将它丢进下水道。而后头也不回地拦住了出租车。

冻雨黏稠无比,从车内看去,它们就像一道道冰冷的绳索和鞭子,好像道路和田野都犯错似的,任由冻雨抽打。出租车司机估计一直在困惑,也许担心遇到了一个杀人犯,否则不会掉完头后,便狂奔起来。我一个人面对大山,面对冻雨的嘲笑和鞭打,不知道往哪儿走才叫合适?很快我便觉得,冷好像不是唯一的困局,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身往何处的茫然无措。冻雨抽打山林,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我只能顺着响声向上攀爬。那时候不仅仅是身往何处的问题啦,夹杂其间的还有突然而至的害怕。冷雨就像一道道阴飕飕的刀子,四处翻滚,危险不知道会出现在哪里?风带上了哀号,辗转而出的“咔吧”声,就像上天不停地念叨一道道索命的咒语。更为怕人的是,那会感觉也出了问题,好像暗黑中,站立着一个又一个毛骨悚然的神秘生灵,抑或毛茸茸的大型肉食动物,它们目光如炬,好像随时都可以张开血盆大口,将我碎尸万段。腿就像发软的布偶,一步一颤。我战栗不定,再也不敢向前,面对漆黑的山林,只能孤立无援地靠在一棵树上。那时才知道,什么叫心如死灰。我知道如果就此靠下去,我会冻死在那棵树前,我得走,得不停向前,哪怕找到一处可以遮风避雨的山崖,也不能冻死在树前。我不停地给自己打气,自己对自己说,所有的一切,都是自我选择,你想活下去,就得战胜恐惧和害怕。就在那一会,我想起曾经的大山中,匍匐向前的一个个道士,想起了在山中打游击的红军战士,他们当初躲在大山里面,肯定也要经受一场又一场大自然的折磨和考验。想到他们,我平添了勇气,这才拍打自己的脸庞,想,向前,站起来向前,才能活下去。之后,我扛起行李箱,再次不顾一切地朝山上爬去。

更高的山上,早已有了积雪,借着洁白的雪光,我才看清,所有的惊悚之声,来自风吹枯叶和枯枝发出的嚓嚓声,那些冻僵的树干,挨上冻雨和山风,就会发出咔吧咔吧的撕裂之声,这些声响才是罪魁祸首,我长叹一口气,苦笑着想,至于那些毛骨悚然的生灵抑或毛茸茸的肉食动物,纯属来自与生俱来的固有执念。清醒让我想起,逃避之前早已准备好了的几把藏刀和匕首,我知道它们就在行李箱的夹层中。恐惧让我忘记了一切,最正常不过的行为也会出现紊乱。我急忙打开行李箱,拿出藏刀、棉袄和绒衣,添衣之后,我一手拿着藏刀,一手扛起行李箱,再次向大山深处摸去。

荣尚已经收起了渔钩,笑笑对我说,好啦,这些感觉就是那晚的真实再现,很多事情说出来,就失去了它的本来意义。墨菲定律说,任何可能出错的事情最终都会出错,一个错误又会连带出更多的错误,我排斥错误行为,给自己找出一个又一个正确的理由,否则,我为啥这般情况下,还要挣扎活下去?

听荣尚这般叙述,我也想到了自己的错误,因为痴迷钓鱼,忽略了对老婆的关注,结果呢?我得享受今天的孤独。很多人生体会我不想说,那些体会早已存放在心,只属于我。退休之后,我几乎与世隔绝,我跟我的体会和滋味相伴而生。夜深人静的时候,有花草树木和蔬菜与我相视而笑。

我抬头看看荣尚的头发和胡子,故意挑衅说,不敢下山理发?

他指指菜园说,平时我极少生火,今天打你电话后,我才专门到一家小店买了油盐,我从不在一家商店买东西,也不会在有摄像头的超市购买生活必用品,我知道怎么防范。虽然就算我正常走到镇上,走回城里,估计也没有谁还能认出我,可防范已经变成了我的一种习惯,就像举手投足,谨慎也成了我的一种本能。不知道你体会过没有?生菜特别脆,也特别甜。我在接受一个又一个挑战之后,也在锻炼味蕾的改变,我想,人和牛没有更多的区别,稍有不同,便是胃。牛胃能反刍,人的胃只能接受温暖熟食。为此,我得从锻炼胃开始,让它替我承受磨难。大冬天,我喜欢用冷水洗澡,喜欢喝凉水,我对胃说,我们享过的福就该忘记,从此,我就是猪,就是牛,就是一个纯粹的食草动物,你就是我的武器和盾牌。胃确实不情愿,叽叽咕咕。我对它说,别抱怨,我走了,你也得走,跟着我,就得替我承受不能承受之灾。

我慌忙摆手说,我可吃不下任何生冷的食物,得,就算今儿陪你饿上一天,我也不敢吃生菜。我担心荣尚这么说,中午不想做饭。

荣尚呵呵说,说过了,打你电话之后,就弄来了油盐。只是山林怕火,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生火做饭,否则林中冒烟,就会引来森林防火员,传来传去,肯定将我拽到人世间。实在饥饿时,我会在深夜煮饭,反正那时候的炊烟无人看到,这么多年,一直周全,我得感谢自己的选择,看看穷山恶水和偏僻,有谁会轻易走到这里面?

说到这里,我不想再说什么,我得走进山洞看看,走到山池前,我确实没有迈进山洞,我不知道山洞到底糟蹋成什么样子。山洞足足有三四十平方米那般大,空旷、潦草和阴冷。洞的左顶方有个天洞,通向山坡,很多根须从天洞那里贴在了洞顶上的山岩。天洞上面被压上了几层薄膜,光线还能透进洞口。我知道眼前的大别山不是喀斯特地貌,属于实体山,有这么一个山洞,纯属山的自然形态。山洞两侧是层层叠叠的海绵岩,可以清晰看到海洋贝壳,只是它们已经变成化石,沧海桑田其实并不遥远。洞的最里面辟出三四个平方米那般大的大石块,石块看上去光滑、干燥,只是空间有些狭小,多了诸多局促和逼仄。石块上面铺有编织的草帘,一层又一层,足足铺有六层,最上面才是软软的细草席,草帘和草席发出的霉烂味,特别呛鼻。草席和草帘都是柔软山草编织的,只是筋骨用细藤相连。枕头是从山外找来的平整石头,上面泛出冷光,没有铺垫任何东西。草席之上,还有一床薄被,丝棉那种,最里面便是几床破被,棉絮露到外面。

山洞的门口,有道收缩的草帘门,挂在粗大的藤条上,到了夜晚能拉上,白天,隐在山洞的一侧,不注意,不会发现。

看完山洞,我不知道说啥合适,显然,荣尚无须安慰和同情。他笑吟吟说,找到这个山洞,花费了我一年多时间,刚进山那一年,东游西逛,特别难受。尤其第一个冬天,大雪封山时,我就躲在山崖下,看看我的手脚,是不是有了伤残?到了春天,我发誓要找到一个山洞,最后就找到这里,看看,这山洞是不是天生为我长、为我开?

从外面看山洞,又是一番景象,起码特别隐蔽,换个角度,譬如,从山外任何一处向内看,如果稍有疏忽,极难发现洞口。山池的那一边长有高低不一的杂草和短丛树木,还有一道山溪相互隔断,从山外根本看不见这边的洞口和平地。

中午的阳光有了热度,山岚之气随处可见,望着远山,看着菜园,我再次坐在水池边。小鱼儿依然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它们游动的速度很快,“嗖”地一下沉入池底,接着,又“嗖”地一下浮出水面。水面上漂浮着不知从哪儿落下的桂花,细数只有五六朵,小鱼儿上下翻飞,纷纷上前。我看了半天,小鱼儿至多上前“嘬”上一口,之后,快速转身沉入池底。三五成群,比拼速度一般,忽上忽下。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先前被荣尚放生的条纹小鲃,它漂浮在水面的一侧,早已奄奄一息,我问荣尚,要不要捞起?

荣尚说,我放,是我的态度;它死,是它的命。

我为荣尚这话难过,他怎么可以这般说话,假如我的花朵和蔬菜有了丁点损伤,想必我会心疼坏的。

荣尚说,世上万物都有法则,自然乃是它们最大的律度。

这个荣尚估计一直在想这些问题,假如他真的悟出自然法度,想必已经下山。

我把条纹小鲃捞了上来,荣尚已经生火做饭,这时我才发现,荣尚接上了一个掏空的毛竹,毛竹顺着山崖,通到山溪下面,炊烟顺着竹管飘到山溪上面,融为了山岚。这个荣尚确实有办法,这么做饭,何来生菜之说?荣尚炒白菜和菠菜之后,在另外钢筋锅里煮米饭。

荣尚见我疑惑,小声说,喊你过来,就想告诉你,实际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忘记你。他停顿会又说,或许你已经忘了,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记住了你。不知你是否想起,曾经的举手之劳,对我却是恩重如山。我刚开米厂,资金断链时,你个人担保,替我贷了三十万,那三十万,让我起死回生,从此,我理解了小微企业的艰难。我开“三通”,就是感谢你曾经的帮助,希望能帮助到更多的小微企业。

我的眼睛有点湿润,不知道为啥,当初荣尚找到我,二话没说,陪他一起办好了担保手续。好在荣尚后来没有失信。这么多年,我忘记了顺手之劳,可他还记住,甚至成了他后来悲剧的诱因。我不知道说啥好,顺势揉揉眼睛。荣尚倒十分平静,口气就像那团秋阳,静静地泊在水面。

眼下,我已经给自己判了足够的刑,我一直在想周文王的画地为牢和武吉逃生。早些年我还想着出去,现在,我已经完全与大山融在了一起,自生自灭挺好,不想出去接受外在的法则。

我说,外在法则才是真正的法则,我们一直生活得很幸福。

荣尚摇头说,自律也是他律,我早已一无所有。

我不再说话,反正荣尚怎么想怎么做,有他自己的道理,一个能把自己隐藏十几年的人,自然知道如何选择生活。

5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荣尚话挺多的,这么多年,他应该很少与人交流,没想到说起话来还是这么犀利和深刻。退休之后,假如我不跟花草蔬菜说话,估计早已失去语言能力。荣尚听我赞美后,呵呵地说,每天清晨我都会大声背《道德经》,然后才进深山挖野菜,摘野果。山里蛇多,它们不会咬我,或许我身上动物气息多了,它们也怕巨型动物。还有野猪和山猫,也怕我,更别说野兔和山鸡啦。可我不会伤害它们,它们有它们的法则,我有我的。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傍晚跟山鸟说话,你听,说话间,荣尚已经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了画眉,悠扬婉转,如果不是亲耳所闻,我一定以为遇到了几只画眉逗趣。他模仿野猪拱地、山鸡打鸣、苦恶鸟呻吟,喜鹊、咋呼郎呼朋唤友,直到山呼海啸,冷风习习,绝对做到了形象逼真。

我不敢相信荣尚还有这等本事,忙问,谁教会你的?

他嘟囔道,模仿和练习。

吃过饭,荣尚开始冷静起来,这时,才断断续续说起往事。

他首先说的噢总。

噢总姓鳌。小县城,鳌姓少,加之,噢总说话几乎到了一字一“噢”的地步,容易让人记住。这么说吧,任何事情,他听明白了,“噢”,不明白“噢”,反正鳌和噢发音差不多,人们戏称他为噢总。噢总听后,呵呵一笑,依然傻傻地说,“噢”。噢总项目两头在外,典型的无场地、无厂房(厂房租赁的)、无固定资产“三无”项目,一次他跑到企业局项目股申请银企对接目录时,跟项目股长吵了起来。他“噢”“噢”吵个不停。吵到副局长面前时,副局长恼了,轰赶他说,企业局不是银行,喜欢吵架找银行去。政府出台银企对接机制,让小微企业、企业局和商业银行三家对接,希望探索出一条更为便捷的贷款通道。初衷没有问题,问题恰恰出在“三无”小微企业太多,机制推行中步履艰难。噢总“噢”半天,依然骂企业局狗眼看人低,不能一碗水端平。后来噢总找到荣尚,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荣尚答应替他担保。那个时段,荣尚还没有成立“三通融资担保公司”,他居然用企业资产抵押,替噢总担了保,贷出一百万,噢总后来也如期还了。企业家之间相互帮助,县里乐见其成。记得当时县长在一次会议上,专门表扬了荣尚。弄得荣尚和噢总名声大振。打那之后,噢总与荣尚成了生死朋友。噢总做的项目是塑料颗粒加工,说起来神乎其神,什么高科技渗透、废旧资源循环利用等等,实际就是化纤废旧物品回收利用。具体说,就是将化纤旧衣物啥的,在膨化机器中碳化、压缩、整形成颗粒,再卖给其他化工加工厂做原料。这种项目,长三角地区一直限制上马,据说有一定的污染,噢总回到了家乡,租下老家废旧的村部小学当厂房。那时候乡镇企业管理不规范,像这种项目,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噢总缓过气之后,赶上好时机,化纤产品出口形势大好,原材料供给严重不足,噢总几年间,赚得盆满钵满。那时的噢总,见谁都是一副爱搭理不搭理的神情,别人主动说话,他噢噢说,噢,都认识我呀。那时候他说话的“噢”声又粗又高,仿佛全世界都亏欠他似的。不久,坊间多了他的传闻,什么找小三,什么离婚、再婚、再离婚,二〇〇八年经济危机发生后,便听不到他的消息了。

后来听说,经济危机之后,所有化纤产品滞销,尤其化纤布料出口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别说其他地方,连义乌和绍兴柯桥的纺织品销售都遇到了问题。噢总收购的几千吨原材料价格居然超过颗粒成品价,前后亏损几百万元,以致到了不加工亏损少点,开机生产亏损更多的地步。那时候荣尚刚成立“三通”不久,面对困境,噢总见面就跪在荣尚的脚下,荣尚念着第一次替他担保时的诚信,破格担保了五百万元贷款。

殊不知他贷出五百万元之后,噢总一夜人间蒸发了,任谁也找不到行踪。

荣尚一生气,让法律顾问到法院起诉,官司打赢了,法院让三通公司提供噢总的联系方式,荣尚恼火说,能找到他,还找法院?

银行可不管这些,到期收贷天经地义,无人还贷,担保方负责。“三通”只能哑巴吃黄连。

这种情况我大致了解,听到荣尚平静说完,也印证了真实情况,于是,小声问,那个噢噢,现在去了哪里?

荣尚看起来十分平静,那种平静不是故作淡定,是由内而外流露出来的,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他笑笑说,谁知道呢。

荣尚说的第二个人,便是江湖人称“蒙哥”的家伙。蒙哥在县里人人皆知。当时县里有几个大水库,他找到水产局,独自获得了承包权。为了管理鱼虾,据说常常对群众动粗,先后被公安局找去很多次。后来他办了水产品加工厂,行为有所收敛。他曾联系过我,好像是春天,他西装革履,戴着一副通明的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对我说,我叫蒙哥。久闻大名,未见其人,在我的印象中,蒙哥应该是五大三粗的人。我当时怀疑认错了人,半信半疑,瞅了半天。

他尴尬地笑,然后有些讨好似的对我说,啥哥在文局面前都不好使。

他想融资贷款建冷库。办水产品加工厂确实需要冷库,大家讨论是否将他纳入对接目录时,几个副局长一致反对,说像蒙哥这样的人,千万不能沾,我们是政府部门,不是银行的老鸨,更不是救济院。为此,蒙哥专门找到我,威胁说,你个老家伙,小心被人砸黑砖。我说你不怕,就砸。好在几年内,他没有为难我。后来我想,像蒙哥这种人,你身正,他就怕。

听荣尚提起蒙哥,我有些发急,忙问,为啥替他融资担保?

荣尚依然不紧不慢地说,说来话长,他与担保公司的经理人是老表,是不是真正亲戚不清楚,反正关系不错。就是你说的整容脸,其中的一个。那时候确实有些发蒙,被人捧着的感觉想必你也经历过,头脑发烧是常事。别说喜欢的女人一直在耳边吹风,就是别人替他说上几句好话,估计我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替他担保。整容脸看中的就是这点,天天拿好话伺候我,你不知道那种娇滴滴的声调,多么诱人。好啦,现在想来,那种声调没有野猪嚎叫声实在。我亲自带上考察团队,查看他的资产情况,那么大的水面,那么多水产品,仅仅贷款一千万元,应该说没有丝毫风险。考察结束,我还是有点疑惑,专门安排审计人员审查他们公司的流水账,审计人员回来拍着胸脯说,小菜一碟。后来证明审计人员没说假话。你能想象得到吗?得到那笔贷款,他居然打“飞的”去澳门赌博,一次输个精光,赌红眼之后,到处借钱,资不抵债,被人起诉送进看守所。“三通”追溯资金时,他在看守所会见厅摊开双手对我说,看看这条命值多少钱?

我后来开除了那个整容脸。可一千万元的担保债务,三通得负责。

两次担保失利,让“三通”元气大伤,我想收手。那时才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收手就能收手的,深深陷入,回头无岸了呀。

也在那时,我意识到了更大的危机还在后面,急忙给老婆转上三百万元,幸亏打了那三百万元,否则我出事后,不知道她和孩子靠什么生活。打完款之后,我放下揪着的心,想,假如资不抵债,就学蒙哥,学他摊开双手,看看这条命值多少钱。

最后压垮我的是银行,上级要求各大商业银行加大扶持小微企业的力度,“三通”账面上还有三个多亿,担保规模无法扩大,可一家银行说,可以放大担保比例,由过去的一比二放大到一比十。银行看中的是我企业的其他资产,也就说,还能还下担保的资产。走到这一步,没有退路,只能向前,好在还能融资担保三十多亿元,假如谨慎点,利润空间依然可观。那几年,真叫一个热闹呀,我成了比行长还吃香的人,小微企业主趋之若鹜,煞是壮观。好在大多数小微企业都能如数还贷,我这里说的是大多数,还有极少数无法及时还贷,这么算吧,就算仅有百分之五担保对象不能及时还贷,赚的利润依然不够亏损的。窟窿越来越大。资不抵债后,我只能咬牙坚持,就在这时,遇到了一个过命的朋友,他是省级劳模,外号叫二当家的大宇,人们不叫他大宇,一直喊他二当家。你知道的,在县里,大家都说县长是大当家,大宇就是二当家。“三通”资金周转不灵时,我有了跳楼的想法。跳楼这种想法不是说有就有的,准确地说,它就一直蛰伏在人的某个部位。

天天打官司,早已让我不堪其累。蛰伏在心底的跳楼念头越来越强烈。某个秋天的晚上,我偷偷上了全县最高的商业大厦顶楼,我也不知道怎么上去的。楼下万盏灯火,车水马龙。想想从前,看看现在,唯有跳楼,方能一了百了。就在徘徊不定时,接到二当家的电话。我揉揉眼睛接了电话,二当家说,荣总,你在哪?我在哪呢?我支支吾吾。二当家说,听说你遇到了困难,我就是冲你困难来的,我想,如果你能严格做好抵押、质押等相关程序,想必还有生存空间。我说,大势已去,回头无岸。二当家哈哈大笑说,成大事者,必须劳其筋骨。冲你荣总为人,我拆借五千万元给你,利息随意。我迎着秋风问,为啥?

因为你帮助了噢总和蒙哥,他们也是我的哥们,做企业必须“义”字当先。

听到这种话,请问什么感受?我当即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

知道什么叫过命之交了吧。

走出困境后,我及时还了二当家拆借的五千万元。可到最后,压垮“三通”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二当家。半年不到,二当家资金链也出现了问题。他本来做帐篷加工生意的,外贸形势不好,便转型上汽车零配件项目,投资制造业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倾其所有,还差一个亿的资金。他的资产早已抵押殆尽,一个亿的资金缺口鲠在项目面前,他对我说,担保一个亿,项目上马后就还。

这有什么说的,别说一个亿,就是抵押上性命,也得帮。什么叫过命?就是宁愿自己承担风险,也要让朋友周全。我甚至没有安排审查,大笔一挥签了字。

荣尚说的二当家我当然熟悉,企业做大了,派头也足,保镖、驾驶员和秘书从来不离身边。下车之后,站在劳斯莱斯加长版车的前面,个个西装领带,精神和气势足以碾压任何人。不知道他怎么看中荣尚的,按说县里企业家都不在他眼里,就连县直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他也经常呼来喝去,不当领导待。我见了太多的企业家,特别讨厌二当家的做派,为此,他常到县长那里说我坏话。我一个快退休的老家伙,还怕县长?我对县长说,看看你们把他宠成了啥?县长说,宠么?如果说宠,宠的也是税收,他一年交税一个多亿,谁当县长不宠?

我知道在县长这里说不赢,赌气说,你是大当家,他是二当家么。

县长突然翻脸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想你的银企对接,拐拐角角有没有犁到边?

我想起二当家的样子一直咂嘴,荣尚揉掉两团眼屎后才说,县长出事不久,他因为行贿也被逮了进去。

他进去没啥,一个亿的担保贷款无人还了呀,知道我为啥消失了吧。

正午的阳光多了瑰丽和饱满,人们喜欢说,八月阳光太躁,十月阳光太软,唯有九月的阳光多了秋天的不急不躁。荣尚平静地说完这一切,陷入久久的沉默。

远方的山黛,不知名的树排列在一起,蓝色的天空,狂欢得好像白云。它们像狗,像猫,又像一座山峰,抑或老人脸,秋天的堆积云容易变幻形态。那些人和事好像静止在了天空,不叫,也不慌张,只做形态的改变。

不停咂嘴中,我突然想起不知从哪儿看到的几句话,祖父的麦地,父亲的瓦刀,我的月亮。一代又一代,都在匍匐向前。想起月亮,我便想起了荣尚的儿子,我问,老婆孩子现在咋样?

6

当我问及荣尚老婆和孩子时,他激动起来,那种激动无法形容,就像火山岩浆,四处喷射。与先前平静说着噢总、蒙哥和二当家完全不同,几乎属于失态。他深深揪住糟乱的胡子,又不停搓揉斑白的头发,嗓子发出急切的、带有咕嘟咕嘟声响的节奏,摇头说,不说的好。看来人都有软肋,我的软肋是忽略,它让我至今耿耿于怀。我想起了那条大鲤鱼,想来大鲤鱼或许再普通不过,可它为啥跟我较劲?直至视死如归?忘不了它的眼神,那是一种抱怨之后的苍凉和绝望,好像一定要与我比拼生死似的。由此,我想起了老婆,老婆临终时的眼神不是那个样子,是安详和柔和,更是满足和宁静。可为啥钓到大鲤鱼不久,老婆就走了呢?那条大鲤鱼什么时候去的水塘,最后为啥又无影无踪?

当我再次提及大鲤鱼时,荣尚叹息说,很多事情,说不清。想呀,假如有人放生,有人偷走呢?再说,你几次钩钓,能保不受伤?倘若翻起白肚,被人捡走呢?很多异象就是在某种特定状态下发生的事,最怕人们联想。譬如,天狗吞月是月食,日食就会出现血太阳。硬把异象与现实对照,说明认识出了问题。想呀,倘若你老婆不得胃癌、不去世呢?你还惦记那条大鲤鱼么?

这种说法,我苟同,可我还是觉得大鲤鱼那天确实有些反常,那种反常非同寻常,起码在我心里,就是一个谜团。

很多年没有钓鱼了,荣尚打我电话用的还是钓鱼这个由头,既然请我钓鱼,总得钓上几竿。金盆洗手,不代表忘记了其中的乐趣。我揉上几团生面,不想裸钩上阵。小鱼太容易上钩了,尤其条纹小鲃,那种眼帘上方染上一点红的小家伙,特别贪口。与其他小鱼最为明显的区别是它的鱼腹两侧各有两条规则不等的横纹,黑且不说,鳞片也大。搁在平原,人们最怕遇到幺皮和条纹小鲃,这种小鱼一旦闹窝,钓鱼大多半途而废了。一会儿一尾,我已经钓上二十几尾条纹小鲃,一个个的不经折腾,上岸不久便死啦。荣尚见我不停甩钩,失去了淡定,上前阻拦说,知道它们多少年才能长这么大吗?再说,我光钩钓的是劫,你钓的是欲。劫数是必然,欲是外力的加持,不公平。为这点小事,他却要说出一番道理,我不服。反驳说,过去你修鱼塘让我钓,现在仅仅钓几条小鱼就让你这般心疼起来。

荣尚说,昨日与今日不同,鱼和鱼不同。

老婆走后,我早已不再痴迷钓鱼,甚至没有吃过一条鱼,想起大鲤鱼的眼神,我后来反胃起来。我不是禁食主义者,可入住独门小院后,确实不想加害生灵。就说蔬菜吧,我从集市上买来,不吃自己侍候大的。我的蔬菜,任由它们慢慢长大,慢慢老去。儿子说我有病,人们也说我脑子出了问题,我承认,独居久了,想法跟别人有所不同。我对儿子说:我的生活你不懂,我的情感更丰富。

儿子坚持带我去医院,医生说,他脑子清醒得很。

儿子糊涂啦,看了我半天,只能随我闹腾。

腊菜也如白菜一般,壮年结籽,供来年延续生命,蔬菜和植物用种子轮回。人不同,善于用精气神赓续血脉。说腊菜可能很多人不懂,腊菜的学名叫雪里蕻,冬天里,它们和菠菜和芫荽、小麦啥的,一起装点大自然。它们一生只为拼命长大,直到冬天,依然不会枯萎。可放任它们生长,最终还会凋零。当然,人也会老去,就像庄稼,一茬又一茬,任谁也无法规避自然规律。我院子里的花草和蔬菜,说来有些违背自然,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它们从小到大,直至寿终正寝。

荣尚听我絮絮叨叨这些,张嘴而出,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很多事情的最高境界就是若有若无,故意强调某种事情的重要性,就是瑕疵,就是病态,就说你的花草和蔬菜吧,忽略它们的食用价值,乃是最大的不敬,尊重法则,也不能忽略它们固有的特性。

这么说,钓上一些条纹小鲃,为啥阻拦?

那是因为你破坏了它们的生存法则,人为加以诱导。

我觉得荣尚说得有些道理,否则说,我想反驳,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我把渔竿当即折断说,这是替我准备的渔竿,我有权利将它毁坏。

荣尚没想到我会那么做,看了我半天,才把折断的渔竿收起来,苍凉地说,或许这就是渔竿的劫数。哪来哪去,赤条条的最后去处才是了无牵挂。

什么意思,要跟我决裂?

荣尚又揪揪胡子说,不是想听听我老婆和孩子的故事么?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老婆知道我弄出一些风流韵事后,有天晚上对我说,孩子不小了,不行就送到国外?现在大家都把孩子送到国外学习,我们的孩子也不能输在起跑线上。我说中国教育挺好的,为啥非得去美国?老婆真诚地说,这辈子我只有你和孩子,可你呢?花花草草始终铲不断。接着老婆跟我说了一段古时候的故事,说一个秀才跟县太爷打赌,县太爷说,以水为净。秀才说,眼不见为净。县太爷说秀才白读了书,万物皆以水冲刷为净,焉能主观臆断?秀才吃了板子,回家唉声叹气。秀才老婆聪慧,对秀才说,你把县太爷请回家吃饭,我来辩明。秀才疑惑,到底听了老婆的话。把县太爷请到家后,秀才老婆烧了很多菜,温酒把盏,相谈甚欢,轮到盛饭时,秀才老婆盛上了热腾腾的白米饭,米饭松软有度,口感也好,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时,秀才老婆把装饭的粪桶提了出来。平淡说,刚才大家口中的饭,乃民妇从粪桶中舀出,你们现在还能吃得下去么?县太爷当场呕吐,秀才老婆说,同为米饭,未见粪桶之前,你们吃得香甜,为啥见了粪桶,却这般呕吐起来?这说明什么,还是眼不见为净嘛。老婆说完这个故事后,叹息说,很多事情,只能当眼不见为净,还能怎么办?

听到老婆那么说,我更不想把她送到国外啦,我说孩子去可以,你得留下。老婆说,何必勉强孩子。后来,几个整容脸从中怂恿,也罢。至于为啥选择休斯敦,不是都爱看NBA篮球比赛嘛,因为姚明,都支持火箭队,于我来说,休斯敦就是首选,再说,姚明去的城市肯定不赖。就这样,把孩子自费送到了休斯敦大学,反正那时候不缺钱。

打了那个电话之后,我便断了跟老婆的联系,想必老婆肯定疯了一般找我。

我反正不想主动联系她,我能对她说,一个人住进了深山?有个风雨交加的傍晚,我看见几只落难的喜鹊,突然想起了老婆和孩子。那场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就像有谁挑弄出一团风云,故意警示我一般。暴雨先是兜头而下,而后便是倾盆覆盖,结果一只小喜鹊从树梢坠落而下。那只小喜鹊羽翼未丰,或许受到惊吓,跌落到地上,慌作一团。就在那时,我看见,一只稍胖的喜鹊飞扑上前,我知道那是雌喜鹊,动物界,一般雌胖雄瘦。雌喜鹊张开翅膀护住小喜鹊。也就在那一刻,雄喜鹊突然飞下,张开翅膀护住老婆和孩子。那会,我突然泪流满面,开始想念老婆和儿子。我打开了手机。很久没有联系老婆啦,算来足足有八九年时间,打通电话时,应该是休斯敦的凌晨,老婆迷迷糊糊,没有听出我的声音,就在那时,我听到一个男人问,谁呀?老婆说,不知道。

我还能说啥?当即便挂断了电话。

之后,我一直静静流泪,直到夜晚,我听到了蝼蛄说话,疾风骤雨,让很多草丛中的小生灵爬进了山洞,像蚯蚓、蝼蛄、蚂蚱啥的。一律跌跌撞撞朝山洞涌来。蝼蛄昼伏夜出,按说傍晚不会出来。许是它们喜欢掘土,吃农作物嫩茎,人们常常把它们当成害虫。蝼蛄的叫声像蟋蟀,比较起来,比蟋蟀的叫声更长,形容起来,好比柳哨音,只是没有柳哨声那般洪亮。一只蝼蛄吱吱,另一只咕咕,那不是叫声,叽叽咕咕,是吵架。叽咕半天,几只蝼蛄打成一团,蚯蚓和蚂蚱纷纷爬了出去。小生灵也怕战火烧身。

它们打得不可开交时,我拨开了它们,发现有两只蝼蛄早已缺胳膊少腿,我问其中的一只,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只振翅,另一只也振。支支吾吾。

它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它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心还在绞痛,我躺在草席上休息,在想小喜鹊,想那些小生灵。最后无法忍受内心的苍凉,走向了山池。那些小鱼,确实安然无恙。几个来回,我蹙着的心才舒展开来,躺在床上,我开始了做梦。很多年都不会做梦了,不是我屏蔽了梦,是梦也屏蔽了我。可那晚,我梦见了蝼蛄变成了人,这个在责怪那一个不专一。那一个委屈,在拼命解释。这时候又多出很多蝼蛄,最后打成一团。就在那时,我突然醒了。我想,算了,老婆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必有她的理由,我是始作俑者,没有权力干涉。

第二天起床后,我到了山池边,把打给老婆电话的那张卡片丢进山池里,我对那些小鱼说,你们要是心疼我,就用这张卡片跟她说话。当然,小鱼如何能打电话?我把思念当成了一种寄托。心疼人的是,一尾条纹小鲃居然衔着那张卡片,拼命往我身边游来。条纹小鲃,我的条纹小鲃,几次脱口,又被它衔起,直到游到我的身边。我拿起那张卡片,随手又丢在野菊花下面,经雨之后的野菊花更加嫩绿,我给它施点腐叶,把卡片埋在腐叶下面,这时才走向菜园,夏天的蔬菜长势好、杂草也多,不知道为啥,我看着那畦蔬菜特别不顺眼,随手将杂草和蔬菜全部铲啦,而后丢进山池。

那些小鱼儿高兴坏啦。

反正那几天我的行为出了问题,之后,我进山打死了一只野兔,踢飞了一只刺猬,我把它们活生生剥了,放在钢筋锅里面炖,而后,不管不顾吃了起来。结果,当天晚上,我呕吐不止,那种吐,不是你能想象的,翻江倒海,我知道那是刺猬对我的惩罚,想起它们硬生生的刺羽,肝胆欲裂。最后,我只能不停地央求胃,我说,我错啦。胃肯定也会说话,至于它说了什么,我没有能力听到。还在呕吐时,我只能背诵《道德经》,以便转移注意力。

我确实不该问及荣尚的孩子和老婆,想必那是他最大的软肋,我能感受到他说起这段往事的痛心疾首。

我后悔钓出那么多条纹小鲃,当他说到条纹小鲃叼出电话卡片的瞬间,泪水浸润了我的双眼。某些程度上来说,我草菅条纹小鲃,是对荣尚最为直接的伤害,我能理解他的心痛和灼热。回头再想他的光钩裸钓,才能理解他说“钓劫”的真正含义。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坐在山池边看着那些嬉戏的小鱼,青鳉鱼、蓝眼灯鱼、柳根鱼啥的,好像挺开心,只有条纹小鲃集体沉在水底,好像一起哀悼亡灵似的。这让我再次有了震撼,这种震撼,不亚于见到那条大鲤鱼,我想万物皆有灵,条纹小鲃早已带上了荣尚的情感和温度。

看着那些死去的条纹小鲃,我多了伤感,学着黛玉葬花,把它们一条一条庄重捡起来,放在树叶上,而后,一条一条整齐排开,然后把它们集体葬入菜园,之后,才双手抱拳说,对不起。

荣尚始终没有挪动一步,见我道歉,好半天才说,见你也是劫,惦记就是磨难。

我不懂他的真实意思,默默重复几遍,“劫”和“磨难”,他在想什么呢?

7

荣尚主动联系我,对我来说确实意外,按说,我不该接到电话后便飞奔而来。于我来说,或许出于好奇,消失多年的荣尚突然联系我,这么多年去了哪里?我就是奔着好奇来的。听荣尚的解释,对我似有牵挂,毕竟在最困难的时候,我帮了他一把。可他说,见是劫,惦记是磨难,为啥还要联系我呢?

我们不再说话的时候,传来了寺庙的钟声,钟声悠长、深沉,好像某种召唤。我好奇地问,山里还有寺庙?

荣尚说,隔上五六座山,有个云居寺,住持叫慧能,是个年轻人,据说他佛学院毕业后就出家啦。佛门讲究一个“空”字,我不想轮回,也不想忘记一切。荣尚沉浸在某种情绪里,断断续续说,每天的傍晚,寺庙就会敲钟。钟声告诉僧侣,禅修结束,马上就吃晚斋。云居寺前面,再翻七八座山,便到了湖北境内,两省交界处,还有一座青云观,大别山绵延八百里,寺庙和道观随处可见。别看我背《道德经》,道家主张的天人合一,净化虚无至今我还没有悟透。我再次说明,我不是虚无主义者,一直在蹲自己的班房,就像那些条纹小鲃,本来它们在山溪中无忧无虑游荡,是我将它们捉来,囚在山池里面,山池也是它们的牢房。

说话间,云层变成玫瑰红,夕阳染红了山川和林木,山池也绽放出瑰丽的色彩。山洞前面堆起了大片的金黄,每一片金黄都好像一片秋叶。我对荣尚说,看来我得走啦,忘不了我的小院,还有花草和蔬菜。

荣尚看上去有些伤感,揉掉眼屎的两眼中多了润湿,胡子好像有了更多的粘连,看上去他虚空的后背更加孱弱,好像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

我问,我出山后,见到熟悉的人怎么说?

荣尚说,什么也别说,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说,已经缀在心间,就像条纹小鲃已经掩埋。

荣尚说,随你吧,你有你的自由,于我既然惦记,就不怕磨难。

我困惑看着荣尚的眼,荣尚眼睛多了明亮和失望,揉揉眼睛之后,他看向天空,始终不再说话。

我说什么合适呢?劝他回归正常?假如他跟我出山,我能保证他的安全?劝他注意身体?都这般啦,身体不是最重要的吧。我想说,我回去之后,就告诉法院和银行?那我确实就是他的劫难。我唯有什么不说,或许最为恰当,沉默是金,我还记着。

我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我说,最不该的就是戕害了那些条纹小鲃,估计回去之后,我还会想起那尾条纹小鲃叼着电话卡的样子。

荣尚看看我,流下泪水说,偶尔也是必然,错在我依然挂念。

我知道荣尚的意思啦,起身向另一座山爬去,我得出山。

我记得来时的路,荣尚坚持将我送出山,夕阳笼罩山林,山林多了温暖,回时的路,走得顺畅,一个多小时便走出大山。天有些暗沉,好在还在九月,天黑得不太早,我对荣尚说,我这就叫滴滴打车,反正现在交通方便。

荣尚向我招招手,而后说,记得出山路,回头不定找到山寨,不送。

那会我眼睛再次湿润起来,也招招手,最后捂住眼睛,走上大山前面的公路。

网约车还有二十多分钟,我好像又活回人间一般,存下了荣尚的号码。

打开院门,我能感觉出我的花草树木和蔬菜的恼火,进门我喊,我回来啦。听不到它们搭腔和说话。

九月的墨菊,含苞待放,按说最是应该讨好我的时候,可它们一律嘟哝着嘴,头也不点一下。桂花屏住了呼吸,不再吐露芬芳,好像责怪我,多管闲事。夹竹桃、茉莉、三色堇啥的,都抿上了嘴。这些花草树木呀,确实让我宠出了毛病。唯有大白菜直接,见我开门,它们“嗡”地一下炸开了锅,原来是绿头苍蝇藏在里面。我走到大白菜身边,见它们都收起菜叶,这才有了深深的愧疚。急忙给花草树木和蔬菜浇水,又找来蚊蝇拍子驱赶害虫,灯光下,我听到墨菊问,山里的野菊花真的好看?

大白菜嘀咕说,人最怕牵挂不断。

夹竹桃摇晃枝条和花朵说,唯有我们住在一起才安全。

三色堇说了啥我没有听清,反正我听到花草和蔬菜都在抱怨我,我赶紧坐在它们中间说:要知道,我比你们还烦。

于是我跟花草树木和蔬菜说噢总,说蒙哥,说二当家。我说,噢噢噢,居然玩失踪。蒙哥呀,居然问命值多少钱?还有二当家呀,身价几十亿,为啥要行贿?为啥要亏待一位拿命相待的人?

花草和蔬菜不懂人世间的事,一律沉默,好像集体抵制我的念叨一般。

我有点生气,对与错,显而易见,为啥你们不搭腔?

白菜说,弄点吃的吧,累了一天。

桂花吐芳,也在规劝我,让我最好蒙头睡上一晚。

只有墨菊说了句,老文呀,既然选择桃花源,为何还要惦记魏晋之年?

我什么都不想说啦,关键时候,还得自我消化,我颤颤巍巍搅拌了一碗面疙瘩,嘘嘘呼呼喝了半碗,那时我才对自己说,睡吧。

刚躺下床,我又想起了噢总,离婚、结婚、再离婚,他在折腾啥?现在藏到了什么地方?还有,那种钱,用起来是否烫手?一句一噢,你倒噢上正道呀?还有蒙哥,居然去澳门赌钱?为啥那时候忘记了别人的帮助?挥霍一空后,却耍无赖?这样人才该重判。二当家的形象更加具体,那种派头,那种车,现在他在里面不知道会不会反省?还有,我怎么都感觉他对荣尚的帮助就是一个“局”,遗憾的是荣尚入局,却不知风险。银企对接,企业局对接出什么结果呢?好在不涉及担保,只负责牵头“谈恋爱”,能不能结婚生子,与企业局无关。这种不负责的态度,才造成社会自然人担保,假如企业局在这方面有了更多的作为,荣尚能不能减少一点风险?

这些都是无法说清楚的话题,所有事情都是谜团,困惑就在谜团里面,就像那些条纹小鲃,作为荣尚的囚犯,却被我滥杀一片。

可惜的是,等着熟睡后,花草树木没有入梦,好像它们集体罢工一般,这些花草和蔬菜确实无情,怎么能为了我的短暂离开,而苛刻相待?

罢了,罢了,醒来之后,我再也不想跟它们说话,反正率先生气的是它们,不亏欠它们。

8

第二天大清早,也是星期一的早上,我看太阳不错,决定去县经信局说说噢总、蒙哥和二当家,就算他们没有出来,经信局也有责任帮助解决企业局时代的烂尾事项。企业局后来兼并到了经信局,经信局长是个年轻人,我当局长时,他还在乡镇,我们好多年都没有见过面。好在还有人认识我,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他坐在旋转老板椅子上,斜睨我半天才说,文老局,一摊烂事,经信局怎么解决?你最好去找几家商业银行,否则到法院,民事纠纷最好按司法途径解决。

我说噢总、蒙哥、二当家,经信局长微笑打断说,旧事难断,都是时代淘汰的菜。

我只好失望起身,这个经信局长确实干练,恁多的复杂事,几句话勾勒干净,可以说,不留任何活面。我说,企业局当时参与了银企对接,如果能够有所作为,不会出现这种局面。

经信局长说,每个局长都有工作的局限性,你的未竟事业,我们还在加油干。

我只好笑笑,告别经信局长,我想,或许我就不该找他说这些,人家委婉推辞,不算啪啪打脸。是呀,你在位时丢下的烂事,凭啥让他收拾?再说,他如何收拾?谁也不能往自己筐里丢烂菜。

调整气息,我找几家商业银行,一家一家跑,跑遍几条大街,几家行长一律说,当初的滞贷早已定论,行长都换了好几茬,一切都交给法院和未来。

我问,怎么处理的?

几家商业银行解释说,责任人已经处理,追诉不力,与后任无关。

这么说,荣尚可以回来啦?

法院有法院的途径,我们不管。

我只好打的去法院,找当年案件经办人。好在案件经办人还记得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经办人说,有不少小微企业主在荣尚企业的法律顾问追诉中,陆续还了不少贷款,你说的噢总、蒙哥还有二当家三人,只有二当家的后人们,凑合还了点。

这么说,荣尚没事啦?

什么叫有事?什么叫没事。

假如我能找到荣尚,你们是不是可以从宽处理?

找到或许可以算自首,你知道他在哪儿?

我不想回答,得问问案件经办人,假如当初他不消失,会不会被判刑入狱?

案件经办人沉思片刻说,解决经济案件不是以逮人为主,主要问题在于偿还。好在荣尚走啦,他的律师还在追诉,按目前情况看,他有责任配合法院追缴,不是判刑不判刑的问题。

看来问题没有想象的严重,这个荣尚,本来就不该拍屁股走人,自度、他度,自律、他律,干吗弄得那么复杂?

法官见我神情迟疑,追问一句,看来你知道荣尚的下落?

我不知道说还是不说,说的话,有违荣尚初衷。不说,感觉心有不安。

案件经办人长叹一口气说,一场经济危机,闹出多少案件,就说荣尚的三通吧,涉及一百二十八家中小企业,后来五家银行行长受到免职或者其他处分,除此之外,纪委和当时的监察局连续处分了二十八个直接责任人,有的还负了法律责任。虽说荣尚承担的只是担保责任,可他拍屁股走人,影响还在。

我感觉荣尚确实有所欠缺,就要说出荣尚在哪里时,突然想起了条纹小鲃,那些条纹小鲃就像镶嵌到我的脑海一般,无法抹去。想起了荣尚临走前对我说的话,我更加难以抉择。他说,见你是劫,惦记也是磨难,或许他早早知道我肯定不会替他隐瞒,暗示我,最好别说。说来,或许我不该去经信局和银行,直接到法院才算正确。可我想说说噢总、蒙哥和二当家,不说出来,似乎寝食难安。

案件经办人见我还在犹豫,鼓励说,既然知道他在哪?有责任告诉法院,请他回来配合解决旧年积案,对多方都属于负责。

我头嗡地大了,啥也没想,大声说,你们叫车,他就在山坳里面。

法院执行局的车子闪烁起了警灯,警车跑得急速而热切。我坐在车里面,看不到红灯闪烁的样子,可能想象得出来,那就是缉拿归案的一种信号和警示。归案,归案,鸣笛声,就像呐喊。我坐在后排,内心乱成一团。我想,或许我又错了,就不该这么快把荣尚隐藏的地点说出来,见是劫,惦记也是磨难,荣尚呀,早知如此,为啥还要联系我?

我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想让车停下。可微信位置已经给了法警,事情走向,我已经无法把控,一切看上去早已无法逆转。鸣笛声揪住我所有感觉,我仿佛看到荣尚失望的脸。就在那张脸背后,我分明看到大鲤鱼的眼神,条纹小鲃的欢快,我想,到底谁是谁的劫难,让我周旋在是非里面?

到了山边,车子熄了警灯,法警猫着腰,看起来谨慎起来,一切都在悄悄进行,他们按照我指点的路线朝山里摸索而去。

我跟在案件经办人的后面。

我问,不是说没事么?

他说,有事没事,法律说了算。

我问,不是说请回配合调查么?

他说,每个人都得为曾经的行为负责。

我问,现在反悔来得及么?

案件经办人不再说话,催促我快点。

还是上回进山的路,这回走得急切而隐秘,我走得气喘吁吁,却无人顶我后腰,拽我向前。九月的阳光依然密实而饱满,漏下的光斑多了炙热和跃动,好像警灯一般闪烁不定。想起警灯和警笛,还有猫腰前行的法警姿态,我心如刀割一般闭上眼睛。

依然是挪步,一步又一步,慢慢向前,剥去白云、剥去山林和光斑,剩下的全是摇晃和旋转,山鸟受到惊吓,一直在山林上空盘旋,茅草和藓类、蕨类植物始终在纠缠,我手脚不再利索,突然倒在一棵树的前面。

法官拽住我的胳膊,急忙问,到底咋啦?

不知道怎么回答,感觉天旋地转。

很快那边传来了法警的质疑声,人呢?

什么?荣尚不在?我快速站起,急忙奔向山洞前面的那块平地。

山洞还在,草帘什么的,都被收拾干净。搭在山洞一侧的茅草庵,也不见了踪影。山池和菜园,还有那簇野菊花,统统没了踪影,好像一切都不曾存在一般。那个山池明明就在平地的前面,会跑到哪里?仔细查看,垒石已被拆除,池水融到了山溪里面。菜园平整干净,上面铺上了枯叶和野草,从外面看去,压根没有种过蔬菜一般。

案件经办人问,人呢?

我说,就在这边。

案件经办人说,当时为啥不报警?

当时,当时我没有想到,回去后,心里难受,才想起去法院?

你认为他会跑到哪里?

我长叹一口气说,五六座山峰前,有座云居寺,再远处,有个青云道。听荣尚讲,整个大别山里面有无数个寺庙和道观,大别山之外,还有山川和田野,多少人跑路,谁知道他们走了多远?

案件经办人十分恼火,大声说,这种人,逮到就该严办。

法警看我的眼神也有抱怨,似乎想问,我到底有没有说假话?有一个法警上前问我,这里咋住人?你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我脑子确实出现了混乱,我真诚对法警说,我能跟花草树木和蔬菜说话,还能跟条纹小鲃说话。说话间,我到处扒拉野草和枯叶,我想把条纹小鲃扒拉出来。它们就埋在菜园的一侧,就在这块地的下面,可条纹小鲃的尸骸根本不在,好像不曾被我杀死一般。

案件经办人也怀疑我是否来过这里?反复说,譬如说,会不会出现一种幻觉?就像谁在山里召唤一般?

我庆幸他们什么都没找到,我拍拍脑门说,或许,也许,最近老是发烧。是的,我确实迷糊不清,我记得白菜让我吃药,菠菜让我施肥,还有芫荽,就是你们说的香菜,不停喊我替它遮阴,我大上午的,咋就去了你们的法院?

案件经办人有点生气,嘟囔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想看,假如没有来过这里?为啥知道这里有个山洞?还笃定说,荣尚就在这里面?

是呀,我没有糊涂,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确实没有糊涂,我说,他给了我的位置,就有电话,于是,我拨通了荣尚的电话。

可电话那头说,你拨打的电话号码不存在。

难道他又毁了这张卡?他到底想啥?

我不想说啥了,沉默是金,我只能装作糊涂一般傻笑。

那时候,山溪还在叮咚作响,可山风却静止了呜咽;唯有山林,还在有板有眼地铺排幽深,山坳确实幽深和寂静。

跟车到了县城,我急忙打的回家,这大半天的,究竟做了啥?好在花草树木,包括蔬菜一直跟我说话,它们说的啥,好像一句都听不清啦,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就像风车一直在转。低头走进卧室,我知道需要休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接连两天折腾,早已筋疲力尽。我连饭都没吃,就钻进了被窝。很快,我就做起了午梦,庆幸的是,梦没有屏蔽我。不像荣尚,连梦都屏蔽了他。

梦里,我砍光了所有花草树木和蔬菜,我在院子中间修了座水池,放满清水后,我全部投放了条纹小鲃。条纹小鲃很可爱,我把电话卡放进水池里面,让对它们说,打电话给荣尚,对他说,惦记不是磨难。

嘟嘟嘟,打不通。

于是,我便学着荣尚的样子,光钩裸钓。

好在条纹小鲃不会上当。

哈哈,我笑醒时,还不到傍晚,夜的滋味一直在弥漫,那会我想,荣尚到底去了哪里?法院的人会不会找到他呢? 5oc60/QQDdd7ZA6iW0I67NkwHjSf1k7gSLj5oQKplYPHx0KFKWWFCquavALX8sNC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