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辉
1950 年生,福建省戏剧家协会会员,退休前任龙海芗剧团导演、团长。
龙海,地处九龙江出海口,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地。山村海岛,城镇街巷,闽地芗音绕耳。傍晚的广播定时传送芗曲,六点档固定看台湾歌仔戏连续剧,唱片卡带里不是流行歌曲,而是如《三凤求凰》《吕蒙正》《白扇记》《主婢恋》《三家福》《白《煎石记》等芗剧,20世纪80年代后还有歌仔戏戏曲电影《郑元和与李亚仙》跨越海峡而来。芗剧,是闽南的文化,从业者众,剧团也极多,高峰时达300余个。
在闽南,在芗剧界,导演林国辉是个知名人物,在艺界拥有较高声望,被称为百科全书。各大剧团不能解决的问题,如音乐、剧本、传统文化,抑或是闽南谚语的读音,在林国辉这里都能找到答案。有人如是说:“林导天顶知一半,地下知齐全。林导排的戏,就是好看,就是创新,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闽南地界长大的孩子,大多会随口哼几句芗剧。1952年,3岁的林国辉在父亲的店门口玩,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唱起了海澄县第一次物资交流会上的芗剧杂碎调唱段“物资交流大会开,街头街尾闹猜猜,毛主席扬名四海……”唱完还要表演,旋转一圈以示结束。还有“若没入社是个体,亲像孤鸟山边飞,独木小桥人走过,小船不敢出大街”等唱段。邻居午后过来泡茶时,经常会对他说,“阿狗,阿狗,你唱得真好听,我有一粒石头给你吃,你再唱一遍”。小石头透明而有棱角,放到嘴里,甜丝丝的。林国辉于是又乐滋滋开唱,引来大人们阵阵掌声。那粒小石头是冰糖,在当时算是紧俏物,林国辉初始的芗剧记忆和甜与蜜,很好地结合在了一起。
音乐的天赋或许是与生俱来,对表演的感悟应该也是。1958年海澄县共青团第六次代表大会,少先队推选二年级学生林国辉去读贺信。那是林国辉第一次上台,舞台灯光明晃晃,底下一片黑暗。林国辉有些慌乱,但很快就稳定下来,“亲爱的共青团的大哥大姐们……”字正腔圆读完,还郑重行了个队礼。这时,掌声雷动,观众席灯亮,林国辉发现原来台下满满都是人。后来学了表演,他才知道这就是“当众孤立”。此后,少年林国辉一直是学校里的小戏骨,他演英雄张高谦,抱着羊戴红领巾,坐在高高的车上,沿街游行,颇有万人空巷之感。也演当时流行的以倡导正能量为主的文明戏,穿着表哥从南洋带回来的衬衫,扮演一个新中国成立前回国探亲的华侨杨梦美。
林国辉的学业也很优秀,六年级已经将中国汉语的诸多修辞手法学得滚瓜烂熟,各种作文和句式也信手拈来,凤头豹尾猪肚,前后呼应结尾提升,主谓宾定状补等,均掌握娴熟。小学毕业时,林国辉以双百分考入龙海二中初中部,刚进校,就任少先队大队长,还进了校文工团,很快成了艺术骨干,俨然是个小名人。
林国辉读初二时,福建师大艺术系的曾国强老师来学校教音乐。曾国强有很强的音乐素养,钢琴弹得很好,会很多乐器,上师大前读过厦门艺校,舞蹈跳得很好。某一天,他路过教学楼时,听到林国辉在唱歌,声音洪亮,高音部分也处理得很好。曾老师对这个聪颖的孩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便经常给他开小灶,培养他当指挥,学作曲、钢琴、手风琴、二胡、笛子,还教他跳舞。林国辉关于艺术最初的正规修养,是来自曾国强老师。
当时,林国辉家里非常清贫,他的上面有3个姐姐,下面有3个妹妹,中间是3个弟弟,家中12口人,仅靠父亲一个月38.5元的工资,经常吃不饱。父母都盼着他赶紧读个师范学校,毕业后赶紧出来赚钱贴补家用,陈玉章校长则是将他当成了清华北大的后备力量,亲自登门去家里做工作,希望林家父母可以供儿子好好上高中,冲刺更高学府。
1966年,正当他初中毕业后进行中考复习冲刺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书没办法再往下读了,上师范还是上高中的分歧自动消失,林国辉想读清华北大想成为院士想去填补某一个学科空白的梦想,也成了空想。那段时间,林国辉是图书馆里的常客,他读书杂,但凡知识性的书都要看个究竟,总觉得有一天能用上。阅读成了林国辉自娱自乐的消遣,同时他也在文艺队当副队长。得益于曾国强老师的帮助,林国辉写歌、编舞、排节目样样在行,艺术才干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这支宣传队后来成了校文工团,每天排节目下乡巡回演出,几乎成了专业的艺术团体。
1969年临春节前,林国辉作为东泗公社宣委直接点名的二中宣传队骨干远赴东泗清泉村。从海澄镇区出发,中午在东泗公社所在地碧浦吃了午饭。下午,各大队都坐手扶拖拉机走了,清泉大队只来了几辆独轮车拉行李,十几个知青步行山路十八弯,一路尘土飞扬,直至天黑时才终于到达。乡民们正在蒸草粿,看到知青来,第一反应是赶紧将蒸笼盖得更严实些,生怕吃食被拿走。林国辉不以为意,带领知青们天天出勤参加劳动记工,晚上组织当地文艺青年参加大队宣传队。那时清泉村还未通电,一到晚上,旧祠堂两盏汽灯下的排练活动点,就成了全村男女老少的最好去处,祠堂里面、前埕、后埕、两侧的小巷,全都坐满了人。
在清泉,林国辉身兼数职,既当编剧,又当导演,还当演员和乐队、艺术管理等。他还和当地的乡土艺人学习完整的芗剧四大调和各种芗剧曲牌串仔。有天晚上,林国辉演了一个忆苦思甜的现代芗剧小戏《一个破碗》,学到了七字仔停板的各种情感行腔造腔。林国辉声音高亢清亮,如泣如诉,高潮部分飙起悠扬高音,引发现场掌声雷动。清泉的芗剧老前辈说:“年轻人,你一看就是唱芗剧的料。”那是林国辉成年后第一次正式表演芗剧,山里天近,从清泉的晒谷埕抬眼望去,仿佛手可摘星辰。林国辉第一次觉得,芗剧的音乐原来这么好听。
上山下乡的青年,都照顾安排在耕山队做工,相对比较轻松。林国辉却主动申请下小队当农民,向老农学习。下田时,他赤脚蹚泥,被蚂蟥吸血也不在意;运送水稻时,他一次可以载6包,90斤一袋,6袋有540斤;播种时,他速度极快,从田头到田尾,不走虚趟。有一回与种田能手拼速度,也就只差一小垄。
端午节,知青放假一天,林国辉带着十几位知青,统一身穿中粮麻袋缝制的劳动衣,腰扎龙海纺织厂生产的劳动汗巾,头戴斗笠,外披棕蓑衣,脚上清一色的长筒塑胶雨鞋,刻意选择在清早的时候,排起整齐的队伍,高喊“一二一”的队列口号,雄赳赳地开进了海澄古镇小街。被惊醒的沿街居民,纷纷打开二楼三联窗向街上探望。从他们先是惊诧后是惊喜的眼光里,可以看出他们已认出谁家的儿子和女儿了。沿街自发响起掌声,然后响起了开门声,有人把知青拉入门内,隐隐约约从关好的门里传出了哭声。
宣传队小型多样,有歌舞有乐器有芗剧,都由林国辉来当导演。他们排练《白毛女》,组织回龙海二中演出,由林国辉饰演大春哥。许多次成功的节目创作,都充满了文艺青年的奇思妙想,引发不小的震动。清泉宣传队的名气越来越大,会演引起漳州市文化馆的重视。某一日,市级艺术团体的9位负责人,竟相约一起从漳州市区骑自行车到清泉村来,他们实地观摩林国辉的表演,回去后赞不绝口,并向组织推荐,说清泉有个年轻人非常不错,如果要准备组织县级宣传队,一定要叫上他。
1970年,20岁的林国辉从县普及样板戏培训班300多名学员中脱颖而出,成为22名留在龙海县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其中一员。他们把演出的道具和行李放在板车上,徒步到各村去宣传。林国辉当时已经有创编能力,会导演各种各样的小戏,把毛泽东思想融入各种唱段,沿村宣传,龙海的山山水水都曾留下他们的足迹。那段时间,林国辉在艺术的边陲地带自由自在地发展,看似松散,但却一步步走得扎实。
与吴清岳老师的相遇,是林国辉人生中的转折点。1972年,福建省艺校老师吴清岳下放到东园镇,他原是福建歌舞团最年轻的演员,后为省艺校舞蹈老师,多才多艺,龙海县委决定调他来当文宣队队长。吴老师第一次走进排练大厅时,大家哄堂大笑。林国辉也笑得直不起腰来。吴老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问“我有那么可笑吗?”学员赶紧向他解释说:“您跟林国辉长得太像了。”1933年出生的吴清岳,比林国辉大了17岁,相貌上的相似和对好苗子的重视,令他对小国辉很垂青,他拿出自己珍贵的藏书《论演员的自我修养》等,让林国辉在自己的宿舍里研读,勉励他要朝导演的路上走。他在宿舍里给林国辉讲戏,从总体格局到导演理论,戏曲的节奏、焦点、场面处理等。他也在宿舍里给林国辉做菜吃,带着他到处去考察,支持他去看好的表演。
那个时候,林国辉正为自己的定位而茫然。他唱腔好,扮相帅气,本来是当主角的料,但身材瘦小,不适合演样板戏。想从乐器突破,学习手风琴和笛子,又都感到技不如人。想着是否可以从作曲着手,但当时作曲家林其富已经是很专业的人物,林国辉觉得自己也超越不了。恩师吴清岳指明的这条道路,仿佛是一道光,忽然把林国辉心中的阴影全部照亮。他跟在吴清岳身旁排《龙江颂》的芗剧版和京剧版,导演需要对剧本进行二次创作,强调什么、歌颂什么,都要做到有所侧重有所选择。林国辉此前的野蛮生长,实则是博采众长,他原来学过的唱腔表演跳舞音乐,都成了导演行当所需的基本功。
吴清岳排戏很用心,有时一个小细节可以反复排上好几次。《龙江颂》中,为了盼水妈的一小句台词,吴清岳先讲解,后示范,再三强调,反复重来,前前后后排了40多遍。这些方法和习惯,林国辉默默记在心里,后来也都用在了自己的作品中。他觉得,一出戏可以排一年的导演,标尺很高,不一定就不如排一个月的导演差劲。一出戏排三年,每次排练还提出新的要求,更有可能是其中的佼佼者。
跟了吴清岳几年,林国辉事无巨细,深度参与,渐渐可以独当一面。1976 年,林国辉独立排练芗剧小戏《南江彩虹》,他把自己原先的积累全部调动起来,思考舞台怎么调度,音乐如何设计,演员要怎么训练表情等。他聚焦水乡特色,创排了神似《洪湖赤卫队》采莲舞的几个片段,载歌载舞,让人耳目一新。《南江彩虹》参加福建省现代小戏会演引起轰动,上了《福建日报》头版,青年导演林国辉由此进入大家的视野。
随后,剧作家姚溪山与魏乃聪,将龙海革命英雄王占春的故事进行改编。林国辉深入一线,跟着剧作家采风,亲自到王占春的故乡九湖体验生活,去找当时的地下交通员,采访王占春的老师、朋友,收集各方面的资料,了解当地的传说等。排戏卡壳时,林国辉又多次回现场寻找答案,自己参与调整口白唱段等。经过一年多的努力,这部名为《龙岭春晓》的芗剧终于诞生,并一路过关斩将,成为第一部进京为新中国成立30周年献演的剧目。这一次进京,是芗剧剧种第一次登上北京的舞台,全国人民第一次知道东南沿海的这个地方剧种,林国辉也因此被誉为“福建省最有前途的优秀青年导演”。
荣誉当前,林国辉反倒迷惘了。他对自己一直是有要求的,他认为一个戏曲导演必须具有扎实的基础和深厚的艺术修养,对于戏曲艺术除了要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更得有宏观把控的能力;要对中国的古典作品和优秀的传统戏有深刻的领悟;要能确定方向,拎出主题;要有指导演员“化无形为有形”的“真本事”“硬功夫”。
恰在这时,林国辉得到了去中国戏曲学院进修一年的宝贵机会,颇有些心想事成的味道。30岁的他只身一人远赴北京,成了班里年纪最小的一位。他认真学习,上课积极回答问题,每节课都不忘带上“三用机”(录音机),把课堂内容一一录音,到了宿舍立马记到本子上。很多同学都来找他借笔记,著名导演李紫贵也对他印象深刻。5年前,林国辉曾跟着“南吕”吕君樵导演学习,到北京后,又有幸跟随“北李”李紫贵导演。在北京一年,他熟研戏曲史,对三大表演理论体系都通透了,8年的实践在此得到升华。林国辉感觉自己的视野大大开阔。
中国戏曲学院导演班结业时,福建省艺校本想让他去福州创办编剧班导演班,林国辉却婉言谢绝了。当时的他一心想着回龙海,为办国家芗剧院做准备。然而,受人力、物力、财力的限制,国家芗剧院并没有办成,在北京时的踌躇满志成为空想,林国辉将一腔心血投入群众文艺工作中,倒也如鱼得水。然而,1991年12月26日,林国辉被任命为龙海芗剧团团长,用他的话说,叫临危受命。芗剧团是个大集体,团长的任务是调动大家一起为一个目标努力,并非仅仅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而此时,剧团正逢“地震期”,林国辉每天奔波于各处,处理各种新状况,有些措手不及,很是过了一段“在火上烤的日子”。他一碗水端平,提出双向选择方案,愿意走的可以办理停薪留职,选择留下的,就要好好配合工作。
同时,他也将重心慢慢转移,在开展好业务戏为剧团创收之余,不忘记打造会演戏,让每位演员都有崭露头角的机会。1993年,他导演的《疯女恋》参加福建省第21届戏剧节暨首届海峡两岸艺术节会演,与台湾“一心歌仔戏团”同台献艺。1995 年又推出《侨乡轶事》参加福建省创作剧目会演,获省级导演奖,翌年进京演出,创造了龙海芗剧团二度进京的辉煌。
林国辉身上,有艺术家的热血、诗人的情怀、管理者的组织能力。他用导演的理论创排剧目,调度舞台,调度形体,也调度团部,把每个人都调到合理的位置。十年磨一剑,可以把一个戏从粗糙磨到精细,也可以把一个团慢慢带上正轨,摆到正确的位置。
中戏导演班毕业时,林国辉就一直在关注浙江小百花越剧团,计划也在龙海办一个歌仔戏的小百花培训班。1993年,此事终于有了眉目,龙海市芗剧团与龙海三中合办“小百花芗剧艺训班”。三年的教学计划怎么定,教材怎么编写,请哪几位老师教唱念做打更专业,都需要林国辉一一去计划和落实。场地困难,林国辉在石码海澄到处跑,多方打听,听说石码镇高坑小学即将并校,林国辉连夜冲去找高坑支部书记,为艺训班谋得一个固定的地址。没有乐器,林国辉找到几位老师傅,从竹器社买大竹削片,到榜山村找原始的藤条做刀枪,又请莆田人做棕垫来当练功的垫子。春节时也顾不上过节,跑去上海买靠旗、买戏曲服装、买后台的大提琴等,用来充实团里的服化道。
林国辉招演员颇具前瞻性,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一要漂亮,二要声音好,三要有灵性。以表演和唱腔为核心的职业,前两点是硬性要求,灵气则代表悟性。林国辉说,一个人只要有悟性,肯努力,即使动作不准五音不全,也能通过后天调整来补足,反之则只能出局。“小百花”招生时,有两位小姑娘来面试,一位相貌极佳,团里的老师觉得留下来就算当丫鬟也养眼;另一位相貌平平,但林国辉力挺,觉得是可造之才。一段时间的训练下来,那位相貌较好的同学果然不是唱戏的料,动作僵硬木讷;那位相貌平平的姑娘,扮相靓丽眼神灵活,举手投足都是戏。林国辉常说,相貌和扮相不是同一回事,扮相扮相,就是指化妆打扮起来的相,选演员就得眼光锐利,想象他(她)以后扮起来的相。当然,还得看是否有灵气,灵气最为重要。
艺训期间,林国辉常常早上6点起床,到紫云岩半山坡盯早课,学员们先是要喊嗓半小时,而后开始练基本功,腰腿功、形体功、把子功、毯子功等,林国辉都要求过一遍。在他眼里,学艺必经艰辛,功法和唱腔是第一位,不付出努力,就难以成才。
小百花艺训班走出了多位好苗子,林国辉并不限制学员的发展,只要觉得哪个人有潜力,他必会推荐他(她)走得更远更好。当得知厦门戏曲舞蹈学校与中国戏曲学院联办歌仔戏大专班即将招生的消息时,林国辉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已在龙海芗剧团工作的原小百花艺训班学生曾宝珠、林志杰等人,鼓励他们好好备考。当时,曾父并不愿女儿去,林国辉亲自上门劝说曾父,分析利弊,动之以情,直至他最后半应半允。动员学员徐玉香应考时,林国辉更是跑到了位于程溪粗坑的深山老林里,在龙海第一海拔的山上,与她的父亲住了三天三夜。
如今,这些学员都在业界拥有一定知名度,也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成绩。有人说林国辉太“神”,看人太准,而他本人则答,一个人想要干成事情,必须要踏实肯做,胸怀高远,一直为一个目标奋斗。要深邃、不浅薄,把目光看远,有“大人才”的观念,才能赢得更多的成功。
除了对“大人才”的见解,在林国辉的认知里,还有“大芗剧”的观念。1996年,为进京会演,林国辉花巨资30多万元为剧团添置了8套无线麦克风设备。这在当时还是稀罕物,偶尔大型演出用一次,林国辉都要求用酒精擦拭,再封箱保存。过了不久,邻县有个芗剧团也要进京演出,听说龙海剧团有整套的设备,便斗胆来借。当然,他们也知道此物的珍贵,也只是想着试一试。不想林国辉答应得很干脆,又很快去帮忙申请借出。在他看来,芗剧进京是大好事,不管是哪个团,都是对这个剧种的提振。专业团业余团,自己的团他人的团,只要能唱好芗剧的,林国辉都认为是好团,也必定要伸出援手。遇民营剧团偷借剧本演出,他从不追究责任。
大家一起携手聚力,把芗剧做大做强,一直是林国辉心里最重要的一件事。全国300多个剧种中,很多戏原来也仅是小剧种,靠着几代人的努力拼搏,才慢慢做强做大。林国辉认为芗剧虽受方言限制,但同样拥有自己广阔的空间,整个闽南地区、广东北部、浙江南部、台湾全省、东南亚各国,乃至世界上只要有华人的地方,闽南话都能通行,也自然有人会看芗剧。
2007年,龙海市委宣传部的一位领导找到林国辉,希望他和几位芗剧界的前辈一起编辑《龙海芗剧丛书》。当时,林国辉的父亲病重,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担心自己无法分身,没有马上答应。在一个偶然的场合,他听宣传部领导说了一番话:“摧毁一个国家容易,摧毁一个国家的文化没有那么简单。一场地震可以让一座城不复存在,但文化的、艺术的,却能历尽千载,星光熠熠。”林国辉很受感动,当即应承下编辑工作。
答应容易,要做成事情还得循序渐进。编委会首先去邵江海家挖剧本,发现剧本有脱节,需修补;又去方鸿桃和魏乃聪家,一家家找过去,要打印,要订正,都不是易事,得知难而进。林国辉一边在医院里照顾弥留的老父亲,一边挑灯对稿,7本一套的书,其中有6本由林国辉校对,一本要过6遍,有好几次他趴在床沿校稿,看得久了书稿掉满地,一头栽到了地板上,摔出一个大包。饶是这样的用心,也仍有差错,书付梓后,林国辉发现“你真是一个情深意重的女裙钗”钗字误写成“衩”,简直气结。
这套300多万字的《龙海芗剧丛书》,收入龙海籍6名剧作家的精心力作6本,以及《龙海芗剧史料》1本,由中国戏剧出版社正式出版,为龙海的芗剧事业做了一个继往开来的集结,也让后辈能有机会品读老一辈艺术家的作品。漳州民间芗剧剧本历来分布零散,文献资料良莠不齐,使得芗剧的研究工作发展缓慢,本套书的收集和整理,实属功德无量。
2009年3月,龙海市老年大学增设芗剧班,聘请林国辉当老师。2010 年 3 月,临近退休的林国辉又被市委宣传部、市教委、市教育局联合聘为龙海市学校艺术团团长。和当年的小百花艺训班一样,这又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大到要写建团方案和章程,小到需要多少器具、舞蹈把杆如何架设,林国辉都要过问。
眼界高、想得远、想得多,历来是林国辉的行事风格,而他也确实拥有统领八方的本事。不到半年时间,七一晚会成功举办,250多位演员,20多个高品质节目,让人大开眼界。龙舟竞渡,闽南风情,林国辉还专门策划了一个闽南语讲故事环节,以小提琴伴奏,解说了闽南语的由来。林国辉亲撰解说词,谈到世界上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有闽南语。奇思妙想组合成了节目的创新,艺术以全新的形式活灵活现展现在观众面前,不由让人拍案。当年春节,艺术团还邀请金门县合唱团,办了一场畅叙两岸情的元宵晚会。
三年任期,林国辉从无到有建了一个团,并分建了60多人的老师合唱团、60个人的童声合唱团、青年教师为主的青年舞蹈队、两支少儿舞蹈队、民乐队、曲艺队等。
2010年10月,林国辉正式退休。对于一个有才干的人来说,退休不是结束,反而是另外一种全新的开始。林国辉深深明白,芗剧的传承不仅仅是剧目的创新,更应培养新演员和新观众。因此,他退而不休,有意识地选择一些好苗子,进行培养输送。
海峡两岸名角评选期间,林国辉对多名参赛者进行培训,指导他们完成赛前最后几关的冲刺。比赛结束,几位学员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林国辉又根据每人的不同资质,分别鼓励他们参加福建省第十二届戏剧“水仙花”奖比赛。当时,还在民营剧团的林志坚获“水仙花”民营组三等奖,因此招聘进漳州市歌仔戏传承保护中心,之后又考取漳浦县竹马戏传承保护中心的正式编制,戏剧人生由此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龙海一中的陈苏遥,自幼儿园开始就一直由林国辉老师带领学习,每天傍晚放学后过来学习两个小时,雷打不动,多年一直如此。林国辉一直以公益的方式教导,分文未取,逢参赛,还为其设计剧目,并进行排练。2024年第五届福建省中小学生(少儿)戏剧展演暨中国少儿戏曲小梅花荟萃福建选拔赛中,陈苏遥荣获福建省一等奖。
这样的例子有很多很多。林国辉对徒弟们的关心,深入生活与工作的方方面面,他教导大家平时要坚持写札记(日记),艺术上有什么体会,就在札记里慢慢记录和积累,这样方可为评职称写论文做准备。徒弟的论文,他也亲自参与谋划,要有几个论点、几个事例进行佐证;要借鉴时新的理论和研究方向,要引经据典,要创新,提炼出新的观点新的结论。为了能有与时俱进的扎实的输出,林国辉自己征订《福建艺术》和《中国戏曲》两本杂志,平时手不释卷,坚持研读导演的理论。
近年来,传统复兴是一种趋势,身为推动者之一,林国辉也积极地在这条路上前行,他走进各大校园进行宣讲培训,既为发现演员,也为培养未来的戏曲观众——一个剧种的未来,没有观众,也是走不下去的。如今,他的学生中有幼儿园的孩子,有厦门大学在读研究生,也有专业芗剧剧团的演员。林国辉努力地用自己的力量,致力于培养出越来越多的芗剧名角,期望地方剧种成为一门越来越有魅力的艺术。
生于1950年的林国辉,属虎,今年已经75岁。但如果不说年龄,你会以为他还很年轻,思维清晰,妙语连珠,言行举止仍是虎虎生威。
林国辉很健谈,聊起戏来,更是山河广阔、奔流不息,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之势。他说话幽默,引经据典,表情丰富,常常逗人发笑。加之记性极佳,回顾往事时,能讲出具体的时间地点人名。这样的采访很顺利,不用多启发,只需略加引导,提示时间点,一条线便顺成了框架。
聊起大半辈子的导演生涯,林国辉说,精品是一种自觉态度,要做就要做出精品,我们不是庸才,不能碌碌无为。但他同时也知道,人的一生,过程更重要,不一定强求结果。比如打麻将,今天输,明天也会赢过来,愉快度过当时最重要。
工作以外的林国辉兴趣广泛,与年轻人交谈时,也常有时新的创意。他爱打麻将,爱看书、研习书法,也学点国画。他讲起有一回赏一位高人的国画,不免聊道:“您这竹有点板桥遗风,但郑板桥的竹比较刚,竹叶感觉尖刺,跟画家性格似有关系。而你的竹,刚柔并济,有微风拂来之感,似是明清写意山水。”听者啧啧称其为同类,说自己画的确是迎风之竹,也确是明清写意国画。
林国辉当然也知道,什么都懂的人,也容易什么都不精通。思想到了,手不到,没办法钻进一个点里钻研,自然也就都浅。但这似乎也是导演的要义,导演要习得多元知识,博采众长,才能旁征博引,也才能统揽全局,让一出戏的方方面面都按照自己的判断走,最后才能呈现出相对好的模样。
林国辉自 19 岁上山下乡始,一直坚持写日记。即便忙极,几天未记,三四天后也必然要去追记。这些日记本,他每本都保留,已经堆了半间屋。习惯记录生活的人,通常也习惯自我反省。在对生活的记录中,容易疏解自己,放下心中块垒。林国辉年轻时路走得很顺,很早就享受成功的滋味,也经历过飘在半空的日子,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让人迷醉。但声名会鹊起,也会狼藉,生命里的各种水花,好的、不好的,不管是不是自己掀起的,都会静悄悄消失在时光深处,随着岁月归于平静。
回想往事,林国辉说吃多了亏,棱角也磨平了。如今回头想,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容易故步自封,会变成自己的障碍。他告诫自己也告诫徒弟们,要清楚自己在行业内的层次,要鞭策自己不断学习,才能看到短板和差距,才能让知识更新,与时俱进。
此生种种,林国辉照单全收,是非对错,回头看都是过眼云烟。“人的命运是什么,你回头去看,发生的一切都是命,命运是学习的结果,也由性格决定。”说及此,林国辉仰头饮尽一杯茶,点起一根烟,又豁达地笑了起来。他说他从19点到24点,打5小时麻将,回来后开始写书法记日记到凌晨两三点,第二天依然早起晨读,一整天神彩奕奕。
有人说他是像黄永玉那样的老头。我觉得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