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王维结缘,始于一本“手抄本”的白皮书。
这是一本关于唐代诗人王维的诗集。开本是十六开大小;纸张是很简陋的低端的白纸;封面是红色油光纸,纸上印过慰问信,只好翻过用白色的一面做封面;装订是用农村妇女纳鞋底用的线绳连缀而成。
我 1978 年参加高考,进入大学中文专业。当时,有一句很豪迈的口号“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晚上宿舍熄灯后,同学们的黑灯卧谈最是海阔天空。许多人都畅谈梦想或者远大志向,要当科学家、文学家、作家、教师、工程师等等。
我是听不了几个梦想,就自己先进入梦乡了。
我没有梦想和志向。
当时真实的想法是,考学,上大学,就是要当“城里人”,干工作,吃白面馒头,吃肉。至于什么专业、什么家、什么师,离我太遥远。
对文学,我几乎是一张白纸。
因为白纸一张,所以没有固定概念。学习到唐诗时,老师重点讲李杜,一个李白,一个杜甫,一个浪漫主义,一个现实主义。其他诗人都是一点而过。
李白、杜甫的诗,是好,但那时讲解都从马列主义、阶级分析来“开刀”,我听得懵懵懂懂,不怎么走心。课余时间,就去图书馆借了《全唐诗》翻阅。才知道唐诗的海洋有多宽广、有多深邃,才看到唐代诗人的星空有多浩瀚、多璀璨。
在璀璨的夜空中不知哪根筋跳动,忽然我就喜欢上王维这颗星,觉得他的诗,和我在乡村的所见所闻切近,特别入耳入脑,合我口味。
看得多了,觉得他的诗不是山水田园、诗中有画就可以“了之”的。他是怎么把诗和画、和音乐、和佛教融合一体的?他为什么亦官亦隐、亦诗亦禅?为什么他那首《渭城曲》能千古传唱?为什么《红楼梦》里黛玉教香菱学诗,要强调从王维入手方为正途?
钻了牛角尖,就闷着头自己到处找资料,想弄个究竟。但对于王维的研究资料,当时少得可怜。
看了北京大学教授陈贻焮的《唐诗论丛》,就愣头愣脑写信求教。陈老不嫌弃我这个愣头小子的荒唐和幼稚,竟然还回信说,你可以自己就此几个问题读书研究,并推荐清人赵殿成的《王右丞集笺注》,让我先看看。
去新华书店找,没有卖《王右丞集笺注》这本书;我到学校图书馆查,没有这本书;我又到市图书馆查,查到了,但不能带走看。
骑着自行车回学校的路上,我开始发愿:从《全唐诗》中,把王维的诗,一首一首抄出来。
我找亲戚从印刷厂弄来印书裁割下来的废纸边,自己再裁成十六开大小的纸,拿妈妈纳鞋底的线绳,缀成像书一样的本子。白纸上没有格子,抄书怕歪斜,我又用尺子在一张稍微硬一点的纸张上,画出稿纸模样,衬在白纸下面,映出格子,这样抄写的字,就行直字匀。写完一张,再把格子模板移到下一张纸下面,如此往复。
我借来《全唐诗》中有王维诗歌的一百二十五卷、一百二十六卷,开始作业。宿舍、教室、阅览室,只要有空,我就抄一阵子。为了将来批注、补充资料方便,我抄写的时候,每一页周边都留出很大空白。
已经不记得抄了多长时间,我抄完了《全唐诗》里收录的王维所有的诗,共计三百八十六首。
接着,我又抄写《新唐书》《旧唐书》中王维的传记。《唐才子传》中王维的传记,我也顺手抄了。赵殿成的“右丞年谱”,我也造表抄写了。顺带也把王维的文章全部抄了,附在本子后面。基础有了,我开始翻阅各种唐诗注释版本,把王维诗的特殊字词,不同差异或者争议,都抄写在那首诗的旁边。
查阅、抄录、注释的同时,我又开始阅读各类诗话、词话、谈艺录、音乐绘画书籍,摘抄关于王维的诗歌、绘画、音乐的分析评论观点。整篇的文章,抄写后单独附在手抄本后面;只言片语,就摘写成纸条,贴在具体那首诗的旁边。这本手抄的书,旁批、眉批、夹注、纸条,林林总总,成了老和尚的百衲衣。
记得摘抄过此类资料的书有:《唐诗举要》《唐诗别裁集》《青轩诗辑》《分甘余话》《瀛奎律髓》《寒厅诗话》《渔洋诗话》《人间词话》《诗品》《历代诗话》《而庵诗话》《文心雕龙》《漫堂说诗》《全唐诗说》《师友诗传录》《唐诗品汇》《诗话总龟》《沧浪诗话》《诗薮》《梦溪笔谈》《冷斋夜话》《闲情偶寄》《芥子园画传》《宣和画谱》等。
1980 年一年的时间,除了学习课程表上的功课、完成考试外,我几乎把所有自学时间都用来抄写关于王维的这本书或者叫笔记。原来缀好的本子已经抄写满了。我又装订一本同样的书本,继续搜罗有关王维的有价值的研究资料,抄录、摘编、粘贴。
知道这件事并支持我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阅览室的管理员,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姓名。
学校的阅览室很多,但我最喜欢去的是图书馆旁边的一个专门对教师开放的阅览室。那里的书报杂志多,人少,看书摘抄资料比较安静。
管理这个阅览室的是一位白发老头,很瘦弱的样子,但也很有几分书卷气。我本没有资格进去的,一次有事去找老师,谈完后就乘机在那里多待了一会儿,一直到剩下我一个人时,那老头也没有赶我走。
下班时间到了,我的一篇文章还没有看完。老头和蔼地说:“明天再来看,我替你存起来,不让别人看。”我很诧异地问:“真的?我明天还可以来这里看吗?”他笑笑说:“可以吧。”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追求知识是崇高的事,热爱读书是幸福的事。”当时,夕阳透过窗户照射着他,稀疏的白发一丝不苟,白皙的脸孔沧桑而凝重。
有了他的特许,我就常常混迹于这个教师阅览室,带着我的手抄本,如饥似渴地读我喜欢的书报杂志,抄我急需的资料。许多资料我找不到,他都说,你说给我,我替你找。他总是手到擒来。
时间长了,老头看出我在干什么,就开始和我聊天,他告诉我:“做学问就得这样下笨功夫。书,非借无以读,非抄无以记,非写无以悟。”
也许老人是从我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对我格外关照。天气热了,老师们来看书都常常自带水杯,不少老师的水杯外面还有时髦的编花的杯套。我一个学生偷偷躲在角落里看书,从未喝过水。一天下午,我正在埋头看书,忽然,一个水杯子放在了我的案头。我抬起头,看见老头离去的背影。杯子是一个玻璃罐头瓶,里面不是白开水,而是漂着几片茉莉茶叶。
茶香悠悠地钻进我的鼻孔,我的鼻子酸酸的……
另一个是远在内蒙古一所大学的杜德敏老师。
杜老师出身于洛阳书香门第,自幼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北师大毕业后抱着诗一般的梦想到内蒙古建设边疆,在一所大学当教授。一次,杜老师回洛阳探亲,他的同学、我的班主任许可权老师拉他到我们学校搞了个美学专题讲座。他讲得妙趣横生,好像对诗、对画都能融会贯通,左右逢源。晚上我就去他下榻的招待所,愣头愣脑地上门求教,并说了自己的想法和手头做的事。杜老师和蔼地和我交谈一会儿,又粗粗看了我写的一篇作业《试论杨朔散文的绘画美》,鼓励我说,基础你已经打下了,方向也对头,只要你能坚持,必会有成果。
杜老师走后不久,我的那篇关于杨朔散文的文章,竟然在内蒙古的学术季刊《文科教学》上发表。当他转寄来样刊时,我才知道他的推荐成就了我。从此,我与杜老师结缘,终身受益无穷。
也是在杜老师的鼓励下,本来只为吃白面馒头而上大学的我,这时也有了梦想:要做一个研究王维的学者。
我雄心勃勃地列出计划,写“王维的诗歌与绘画”“王维的诗歌与音乐”“王维的诗歌与佛教”“王维为何亦官亦隐”“王维当时的文坛地位和后世的评价”“王维究竟得罪了谁”“辋川别业与心灵寄托”等,最终写一本《王维评传》。
大学毕业时,我的志向是到图书馆工作,可以不用掏钱,就可以看许多书,也方便继续我的手抄王维、研究王维。
但是,世上许多事都是因为一个“但是”而改变。我被组织看中,作为定向培养的干部苗子,分配到一个乡政府从事行政工作。
我背着行李卷,坐着颠颠簸簸的长途汽车到一个全国贫困县的乡政府报到。一个窑洞住着我们两个新来的大学生,只有一张三条腿的桌子。
这本渗透着心血、寄托着梦想的手抄本,是我随身携带的宝贝。夜深人静时,我会拿出它,细细阅读。别人看见我总在夜里看手抄本书,还以为我在看黄色小说或者什么禁书,从我手里抢过去,又看不明白这是什么破玩意儿。就说,这个学生娃真球怪!
在抄录、学习、积累的基础上,我开始写作,把东找西凑的资料,归类、串联、比较、引申。
我把自古以来各种有名的送别诗梳理、比较,试图探究为什么王维的这首《渭城曲》一枝独秀,传唱千古。从意境优美、感情真挚,语淡情深、雅俗共赏,富有动作、易于演唱,音节舒展、取韵切情,典型概括、高度集中,词曲融洽、珠联璧合六个方面论述分析,形成六千余字,题目叫《三叠阳关唱,千古送别曲》。
我寄给远在包头的杜老师,他又一次推荐,发表在内蒙古一家学术期刊。
那时,学术型杂志、学报很少,发一篇文章何其难哉。为我连续推荐发表两篇文章,可见杜老师在学术界的德望和对晚生后辈的厚爱。那时,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农村鼓励推行联产承包,“分田分地真忙”;同时也是计划生育攻坚克难时期,催粮派款,刮宫流产,也是乡村工作的重点难点。我常常参加包村工作组,跟着老同志下乡驻村,与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
我的铺盖卷里,这本书是必需品。白天在山野游走,我会吟诵“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路树荫里歇息,我会想到“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到水库工地,我会想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路遇砍柴老翁,我眼前就会蹦出“欲投人宿处,隔水问樵夫”。夜晚在油灯下,我翻看着这本书,犹如幽会初恋的情人,从中获得许多安慰、滋润和鼓励。
后来,到县里工作,到地区工作,到市政府工作,到报社从事新闻工作,每一次搬家,别的东西我不管,但这册手抄书,我必须亲自单独装袋子,亲自带到新家,再亲自安放到一个妥当地方。
工作越来越忙,生活越来越好,到报社工作后,也算是专业地从事文字工作,但我知道,此文字非彼文字,离当年的“梦想”越来越远了。
我不奢望研究、写学术文章了,也不再去到处找资料为这本书增加厚度了。只是把这本书作为一个心爱之物,走哪儿带哪儿,时不时翻看几页,把玩一阵,自我满足,感觉重温旧梦的美好。偶有所得、所感、所悟,也顺手记在书页的旁边。
当然,看到新奇的资料,我还会抄写纸条贴或者夹在书里。
比如,熟知梵文的陈寅恪教授在清华国学院给研究生讲佛学典籍校勘,曾说,唐人译佛经采取音译,出了很多错误。他举例说,唐代诗人王维,字摩诘,在梵文中“维”是降伏的意思,“摩诘”则是指恶魔。如此说来,王维就是名降伏,字恶魔了。我觉得闻所未闻,就摘录补充在手抄本里。
还有美国人司徒雷登,他是燕京大学创始人,又担任过美国驻华大使,1962 年病逝于美国。这个正宗的美国人,虔诚的基督徒,却在临终时指定自己的葬礼上用王维的名曲《阳关三叠》为他送终。这段逸事我也补充进书里。
一次出差到广东新兴县国恩寺,看到王维为禅宗六祖慧能撰写的《六祖能禅师碑》,我也拍照,集纳在书里。
纸张本来就不好,我又时常翻看,先是书脊开始出现裂痕、裂口,我用医院用的白胶布裹贴加固,后是书页发脆,翻阅时不慎就会折断,我用透明胶纸粘贴折开的缝隙。
2000 年女儿考上大学,临行前,妻子特意找出我这本书,对女儿说,这是咱们家的传家宝,你看看,你老爸当年上大学是什么条件,是如何吃苦用功,几十年又是怎么坚持如一。
2001 年,我只身来北京工作,除了简单的行李,只把这个不是书的“书”,带在身边。其余三大柜子的书,都留在了老房子,后来大多又捐献了。
北京的购书、看书条件好多了,我开始重新装备书架,各类书籍琳琅满目,《王右丞集笺注》《王维诗选》《王维诗集注》《人间最美是清秋——王维传》《王维研究资料汇编》《纵横论唐诗》《闻一多论唐诗》《叶嘉莹说初盛唐诗》等,我也购买备齐。我到过国家图书馆、北大图书馆、清华图书馆。但精美的新书,豪华的图书馆,都找不回当年一笔一画边抄边读的求知欲望,也没有我在农村油灯下读这个手抄本的心灵享受。
有了百度、谷歌,寻找王维的研究资料和最新研究成果,已经易如反掌。但对于我来说,只有看这本手抄本,才能进入王维的精神世界和他营造的文学殿堂,过去的所学所思才会一下子活跃起来,所有的知识如闻“集结号”一般,兴奋地集结起来。
后来,写新闻、写公文,遇到卡壳时,百般无奈,坐卧不宁,我就会翻阅这本书,就会有所顿悟、有所突破,或者文思泉涌,又能继续写下去。
工作生活中遇到烦心事,我也会一个人静静在书房拿起它翻看,慢慢就会气定神闲、心平如水。
2012 年,单位的年轻人举办“五四读书分享会”,地点特意选在北京国子监。我小心翼翼地带了这本书,与同事们分享我的读书生活。多年金屋藏娇的手抄书,才第一次公示于人。单位的年轻人看到它,一是笑话我的行状“如抱着十世单传的婴儿”,二是大发感慨:“没有百度的日子,多苦啊!”
现场有一名聘来的书评人,见此“一物”,莫名惊诧地看着我,“这是哪里的古董宝贝?”
2016 年母校建校一百周年,有人建议我把这本书捐给学校,我思考再三,还是没有舍得,我怕它离开我后,没有人像我这样真心珍爱它;我更害怕身边没有它,心里发空,没着没落。
写到这里,我又拿起这本书,久久地凝视,许多当年批注的蝇头小字,如今眼睛花得看不真了,只是当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虽然它发黄发脆犹如美人迟暮,但幽香沉沉,滋味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