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我在芝加哥大学教了6年书,按例当休假一年。这时,北大校长胡适先生聘请我去北大讲学,我于是将书籍带回国,想一去不复返。过去数年为美国培育人才,总是有“奶妈抱孩子,是人家的”的感想。回国途中船经日本,有一天停留,于是由横滨登陆,到东京联合国代表团拜访吴文藻、谢冰心、王信忠、刘子健、徐中约等师友。我因为在芝大曾替某教授教远东史,包括日本史,又每日订阅《纽约时报》及其他杂志一二种,所以对于历史背景、远东局势,有相当的了解。因此吴文藻先生推荐,想聘我任中国代表团高等顾问,月薪为美金800元,这是联合国官员的待遇。那时战败的日本国民尚不能跟联合国的人员随便来往。所以住在中国代表团内,花费很有限,一年会有相当的积蓄。故我表示予以考虑。
我回到上海小住数日,候船返湘省亲,其间,去南京“中央研究院”拜访傅斯年先生,又被告知可以去北大。因此对是否去任中国驻日代表团高等顾问,尚在举棋不定中。他拍拍胸膛说:“听我傅斯年的,你一定要去北大,毫无犹疑的余地。外交工作,有啥意思?去北大,去北大!”经此一番督促,即决定放弃去日本的幻想。
大概是8月中旬,我由老家湖南去北大,拿出胡适先生的名片,上写“郑毅生秘书长,介绍我的朋友邓嗣禹先生”。郑先生少年精干,满面笑容地迎接。稍为寒暄,即领我见代理教务长杨振声(教务长汤用彤在美国)及史学系主任姚从吾。我跟杨先生在芝加哥时就认识,初次见面,即知其为忠厚长者,讷于言而敏于行。以后有关工作与生活事务,都是麻烦姚先生帮助,他从不厌烦。但对于有暖气设备的房间要求,他无法满足,因当时煤电十分短缺。幸好有一位天主教神父,我与他在芝大远东图书馆曾有数面之缘。此次去找他,他欣然同意跟我同住,费用平均负担。他的住宅,有房三四间,有煤炉,很暖和,我非常高兴。
当时,我在北大开两门课,中国近代史与西洋史名著选读。皆预先安排课程,列出参考书,预定大小考试日期,并需要做学期论文。一年当中,我从未缺课,只有一次晚到两三分钟。因此我也不喜欢学生常缺课,有时也点名,所以学生缺课的很少。小考欠佳者,要来跟我做个别谈话,找出背景,提出警告,以免大考不及格。不好的学生,多半是根底差,生活穷苦,要在外面打工,工资低,吃不饱,故进步迟缓。可是幸运得很,中国近代史班上有不少很好的学生,非常聪明用功。但无论程度好坏,学生都很客气,很有礼貌,校园中见面,识与不识,冬天皆脱帽鞠躬,然后知他或她是我班上的学生,这是与美国不同的地方,使教书匠高兴,减少“沙滩”的枯燥(当时北大的校园位于北京的“沙滩”地区)。
两班的学生很不少,中国近代史更多,听讲者似乎很感兴趣。可是有一次评论某要人,下课后,有一学生平心静气地说:“邓先生,您今天把我的祖父,批评得太苛刻,他并不像您所说的那样顽固。”我说:“我只根据已发表的资料立论。品评历史人物,随时代而异,如对于曹操的评价,就是一个好例子。”
普通教书的人,多能记着好学生的名字。在北大教书期间,在我记忆中的高才生有漆侠、田余庆、吴天南、罗荣渠、潘镛、许世华、黄永荠、龙丽侠等,这些人都在小考大考得高分,算是我的幸运。西洋史名著选读班,比较差一点。好的学生,只能想起赵思训、向大甘、邓锐龄、周昭贤等。最大的原因,是英文基础浅薄。在日军占领时期,学生必须学日文,把英文忽略了。我介绍几本日文讲西洋史学的书,他们也不能全懂。据说有的日本教授早知要战败,即不认真教书,在班上唱日文歌,开开玩笑,讲点故事,给学生们一两块糖吃,下课,以博中国人的好感。迫不得已,我采取一简单课本,将英文新字,写在黑板上,解释意思。希腊、罗马史学家之名,也照样办理,并注明音符;然后将每一史家之名著特点略加说明而已。